打從豆蔻開口說第一個字起,穆桑榆每天便多了一項差事,就是教導豆蔻說話。
豆蔻已有四歲,雖則之前口不能言,但也不過是心病之故,喉舌都是健康的。她日日聽著旁人說笑,心里早學了些詞句過去,如今能開口說話了,進境自是迅速,每日都能新學一兩句話。
穆桑榆上一世的孩子并未平安降生,從未嘗過當母親的滋味,如今初嘗調兒教女之樂,自是柔情滿懷,歡悅無比。
這日午后,穆桑榆午歇才起,又把豆蔻叫到了跟前,一字一句的教導她,“來跟娘說,皇祖母福壽康安。”
豆蔻卻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將小手背在后面,紅潤的小嘴抿著笑,就是不說。
穆桑榆只當這話長了些,便拆開來道,“皇、祖、母。”
豆蔻搖晃著小腦袋,依舊不肯張口。穆桑榆頓時明白過來了,這孩子是故意耍賴呢。
皇祖母三個字,她兩日前就會說了,沒道理這會子忽然就不會了。
穆桑榆坐直了身子,無奈笑嘆道,“這孩子,丁點大就會撒嬌耍賴了,這準又是想吃糖了。”
原來,豆蔻孩童心性,又極愛吃甜食,穆桑榆唯恐她吃壞了牙,每日都嚴格拘管著她,不準她多吃糖。
唯有這學說話、做功課的時候,才會給她些點心糖果,作為嘉獎之用。
一來二去,豆蔻便學會了,仗著穆桑榆寵她,每每先行討要獎勵,不然便不開口,不寫字。
穆桑榆擰了一下孩子粉嘟嘟的臉頰,笑斥道,“小丫頭片子,在娘跟前耍把戲呢!過兩日就是你皇祖母的接風宴了,你可得早點學會,到了那日給你皇祖母磕頭呢。”
宮中如今尚無皇子公主,小豆蔻作為唯一的兒孫輩,太后必然看重。
她想趕在旁的皇子公主到來之前,替孩子把這份寵愛打牢固了,根基穩了日后前程也會平坦些。
阿莫在旁替她斟滿了茶碗,看了一會兒,低聲道,“娘娘,前兒陛下過來,榮公公趁著沒人時跟奴婢說起,陛下私下想讓公主喊爹來著。只是公主大約是沒學過,又或是認生,始終沒有開口。奴婢以為,娘娘可否在這上面動一動心思。”
但如此一來,在黎謹修的眼中,她也是在邀寵了。
她微微出神,把孩子抱到了膝上,隨口問道,“豆蔻,想要一個爹爹么?”
“不想!”
奶聲奶氣的嗓音高高響起,豆蔻扳著穆桑榆的脖頸,小腦袋不住的磨蹭著母親,“不想,不想……”
豆蔻年歲太小,她那小小的心里還無法明白許多道理,只是記得她先前的娘親便是因那個爹沒有了的。
如今這個想當她爹的男人,好像又是來搶她娘的。
爹,似乎不是個好東西。
正當此時,守門的宮人進來通傳,“娘娘,蘇妃娘娘求見。”
穆桑榆知道,必是為了豆蔻落水的案子,遂道,“請她進來。”
便著人將公主抱到了里屋,整了整衣裳。
少頃,任淑儀緩緩入內,二人笑著見禮,穆桑榆便讓她坐了,吩咐宮女上茶。
任淑儀坐定,也不曾寒暄,開門見山道,“貴妃娘娘,臣妾此次造訪,是為了和安公主落水一事。”
穆桑榆淺笑,“想是有分曉了?”
一話未了,便添了一句,“若又是尋了哪個奴才出來頂包,本宮可不想聽這個。”
任淑儀微微一笑,“娘娘是個聰慧人兒,只是并不是哪個奴才,是趙貴人。”穆桑榆挑眉,“居然是她?”不覺笑了一聲,“梁成碧這次倒是肯下些本錢了,大約也是知曉此次事大,不推個有些分量的人出來,是不頂事的。”
任淑儀頷首道,“那姓劉的太監在慎刑司熬了兩日的刑罰,終于吐口是趙貴人拿了銀子給他,設計謀害和安公主。趙貴人屢次冒犯娘娘,此事闔宮皆知,前頭又被娘娘當眾罰跪,心里就恨著娘娘。這兩日她見娘娘總帶了公主在太液池邊賞荷,觀察了兩日,就定下這個計策,為的便是栽派給娘娘一個看護不周的罪名。白答應與娘娘交好,一網打盡也免除后患。”
穆桑榆冷笑道,“好計謀,只是本宮以為趙春芳腦子不甚靈光,怕是想不出這樣的主意,不能再往下深挖了么?”
任淑儀望著她,眼眸輕瞇,粉嫩的唇淺淺一彎,“她在宮中也經營了這些年,勢力盤根錯節,沒那般容易得手。再則,娘娘聰穎,當今局勢該比臣妾看的分明。趙氏被臣妾扣住問話,已然招供畫押了。娘娘不如……見好就收。”
穆桑榆不語,心中卻明白任淑儀所指為何。
目下這態勢,極是微妙。
她兄長穆長遠在邊關打仗,手掌數萬大軍,深為群臣忌憚,尤其以梁本務為首的一班文臣,日日在朝上鼓噪不已。
上輩子此時,那班人便三五不時在黎謹修面前含沙射影,暗指穆長遠手握兵權,恐有震主之禍,直至后來他雙腿殘疾,性情大變方才罷休。
眼下如若自己死咬此事不放,必令那班人以為穆氏有意窮追猛打,更要在陛下面前搬弄唇舌,羅織罪名。
自古至今,手掌重兵的臣子,本就令帝王疑慮三分,何況人日日在耳畔吹風,再多的信任也會消磨殆盡。
何況,穆桑榆并不知黎謹修到底是怎么想的。
上一世,哥哥沖進皇宮的確不對,可他……也還是信了。
壓下萬千思緒,穆桑榆向任淑儀微微一笑,“蘇妃說的是,倒是本宮思慮不周了。既是她們拋了趙氏出來,也就此結案吧。本宮還該多謝蘇妃,肯出手相助。”
任淑儀唇邊笑意漸深,“娘娘不必同臣妾客氣,宮中的日子還長著呢。”
送走了蘇妃,穆桑榆盤膝坐在炕上,閉目思忖了片刻。
博弈一道,在乎長遠。
梁成碧棄車保帥,她見好就收也不是不可,但她必要讓闔宮皆知,替梁成碧做馬前卒是個什么下場!
心意已定,穆桑榆喚阿莫,“去打聽一下,陛下此刻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
阿莫答應著,出去了片刻,便轉了回來,“回娘娘,陛下這會兒正在養心殿看折子。”
穆桑榆頷首,“替本宮更衣,去養心殿。”到了殿外,李德甫一見著她,頓覺稀罕,貴妃娘娘如今可是養心殿的稀客。
忙迎上前去,陪笑道,“貴妃娘娘來了,可是來見陛下的?您可得稍候了,這陛下正在里面見御史張大人。”
穆桑榆含笑點頭,便在門外等著。
卻聽殿內一道老邁的嗓音響起,“陛下如今深寵穆氏,卻須知養虎易,而殺虎難。穆氏今手握重兵,將來恐有震主之患。”
黎謹修:“張淮南,孤看你是老糊涂了。穆長遠尚在邊關為國奮戰,他手無兵權又要如何打仗?!那所謂重兵,是孤親自交到他手上。你此言,是在譏諷孤無識人之能么?”
但聽噗通一聲,那張淮南似是跪了。
“陛下,老臣忠君之心可昭日月,忠言逆耳,陛下三思啊!”
“張御史,”腳步聲響,黎謹修似是走下殿去,“你是先帝股肱之臣,先帝在世時兩起貪墨大案,你都立下大功。你的忠心,孤自然明白。弋陽侯當初同你也是一殿之臣,他的為人品性,你該更清楚才是。穆家家風教養出來的子女,不會出什么反叛的異類,孤放心。如今朝廷正當用人之際,穆長遠西征為國效力,你家的兩個兒子,孤依稀記得也成人了吧?改日,帶進宮來,讓孤瞧瞧。”
穆桑榆在殿外聽著,不覺輕輕嘆息了一聲。
先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黎謹修的平衡之術倒是拿捏的很好。
正是這樣一位陛下,開創了后來的乾元盛世。
為君,他是不錯的。
但聽里面黎謹修又勉力了幾句,張淮南便告退出來了。
見了她,張淮南拱了拱手,算是見禮,背脊倒是挺的筆直,一臉孤高的神情。
穆桑榆福了福身子,還了半禮,垂眸淺笑。
這文人自古以來就有這些臭毛病,總是要顯得自己骨頭也比旁人硬幾分似的。
打發了張淮南,黎謹修坐在龍椅之上,長嘆了一聲。
先帝創業,開啟了大周天下,臨終卻留給了他一副爛攤子,京城老臣勢力盤根錯節,排擠打壓新選青年官員。
而前朝勢力,以南平郡王府為首,也并未清剿徹底。
當年,前朝殘余部屬遷至西南邊陲,此地已至大周武力末梢,頗有鞭長莫及之勢,彼方又同西南諸國接壤,局面如犬牙交錯。
先帝原想徐徐圖之,卻偏偏中原腹地連年遭遇干旱、疫病、蝗災,幾至民不聊生。
無奈之下,只得百事皆休,與民休養。
趁此時機,前朝皇室稱愿向大周俯首稱臣,并將太子留在京城為人質,郡主入宮為妃,歲歲納貢。
先帝正為災情焦頭爛額,見其自愿臣服,自是欣然接受,將前朝太子封為南平郡王,宣和太妃也是此時入的宮。直至先帝暮年,南平郡王亦有了歲數,方才放其還府。
及至黎謹修登基,先有攝政王之亂,好容易局勢太平,又有西南敵國來犯。
此次派穆長遠西征,除卻打退侵略,更有將西南納入大周武力范圍之內的意思。
當此關頭,中原腹地尤其京城,必要穩如磐。
連日以來,如張淮南之流,黎謹修已應付了許多,委實有些疲憊了。
然則,天子不能說累。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李德甫進來稟告,“陛下,貴妃娘娘求見,現在門外等候。”
聽見穆桑榆前來,雖則如今的黎謹修已有自知之明,知曉她必然不是來看他的,卻還是有些開懷的,不禁展顏道,“請她進來。”
通傳出去,便見穆桑榆邁過門檻,款款而來。
黎謹修一手扶面,瞇細了眼眸打量著她,唇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穆桑榆不想同他親近,每日看她衣著妝扮,也成了政務繁忙之中的樂趣。
她今兒挽了一個百花髻,正面戴了一支赤金點翠牡丹花冠,一襲天水碧通袖羅袍,裙子上繡了團花祥云飛鳥紋樣,端莊之中又不失嫵媚。
雖在長春宮中隨性穿戴,但來面君時她還是留意打扮了。
行禮已畢,穆桑榆便將來意并任淑儀所查案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又道,“臣妾來請陛下示下,如何發落趙氏。”
黎謹修看著她,薄唇微彎,“孤早已說過,此事由你定奪,不必來問孤。”
穆桑榆抬首,直直的迎向他的眸子,直言道,“陛下,臣妾想請旨賜死趙氏!”可她偏不愿,孩子被人設計謀害,還要寬容以待,上趕著原諒,有這個道理嗎?
趙氏雖非首惡,但謀害公主她出謀劃策、傳話遞物也是有份的。
那些人倘或因此便指摘她行事狠毒,那她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