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長遠雖有些消沉,但吃了兩口菜,便覺這咸淡極合乎自己的口味,頓覺胃口大開,一時倒也吃了不少。
這杯來盞去,酒過三巡,兩人都有了幾分酒意,柳正峰看他興致漸佳,趁熱打鐵問道,“穆兄如今仕途得意,貴妃娘娘又新封皇后,眼下也只差一位賢內助了。不知穆兄……”
“我……大約這一世都不會娶妻了吧。”
穆長遠緊握著烏木包銀筷,粗大有力的指節微微泛出了些青白。
“為何?!”
穆長遠放下手中筷子,淡淡說道,“前頭的事,賢弟也都知道。如我這樣的男人,又何必去耽誤人家女子的終身?”
“穆兄何出此言?雖則如今的世道,你這年歲是大了些,但憑著你今時今日的家私門第,身份地位,何愁沒有名門淑女相配?”
說著,他忽又一笑,“小弟可是聽聞,打從穆兄退親以來,多少公府豪門請人上門說和,只是穆兄一個都沒應下。想必,穆兄眼高于頂,是一個也沒瞧上罷!穆兄口口聲聲不敢耽擱人家女子終身,這心底里啊怕不是想尋一個才貌雙全、各樣都頂頂好的女子罷?”
穆長遠搖了搖頭,長聲嘆息道,“賢弟當真是誤會了,我原本就是決意不再娶妻。”
柳正峰越發疑惑,“穆兄為何如此?所謂男大當婚,穆兄如今身居高位,后宅沒個能主事的娘子怎么能行?且不說這人來客至、人情往來,便是穆兄從朝上下來,回至后宅,連個能說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難道不覺枕畔寂寞?再說,穆兄不肯娶妻也罷了。但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穆家除皇后娘娘外,便只你一個男丁,你若再不娶妻生子,這香火何以為繼?穆兄……全不考慮么?”
穆長遠望著桌上的金絲水晶盤怔怔出神,眸光悠遠,半日才道,“前頭那鄭氏,還是我父親與老國公爺定下的親事,她父親亡故之后,我可憐他們孤兒寡母,更想著我若娶了她,便是那家唯一的依靠,所以分外的憐惜呵護于她。誰曉得,她……”
話至此處,他頓了片刻,方又艱澀說道,“若不是兩情相悅,這強行弄來,又有什么趣味?這世上啊,大約不會有一個女子,是真心實意中意于我這個人的。”
柳正峰聽得愣怔,穆長遠這番心思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那些好男兒何患無妻之類的言語便卡在喉嚨里,便再說不出口了。
“瞧不出來,穆兄是行伍出身,又是個武將,倒是一副……憐香惜玉的體貼心思。”
憐香惜玉?
穆長遠頗為訝異,濃眉微挑,片刻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他便再不提起此事,只盡力勸酒加菜。
一時酒足飯飽,柳正峰吩咐下人撤去殘饌,另上了消食解膩的六安茶。
穆長遠濃濃的飲了兩盞,方才嘆道,“好茶!今兒倒是吃的過了,這茶來的正是時候。”
柳正峰看在眼中,微笑道,“穆兄覺著,今日寒舍這頓便飯,可還略合胃口?”
穆長遠朗笑了一聲,“不怕賢弟怪罪,往常到你府上用飯,總覺菜肴過于清淡,甚不合口。今兒這頓飯倒是好,竟把我給吃滿頂了。”
柳正峰笑了笑,“穆兄可知今日下廚的是何人?”說著,也不等穆長遠回話,自家便說道,“便是舍妹。”
穆長遠微怔,半晌無言。
柳正峰微微一笑,“為著今日這頓宴席,舍妹也下了許多功夫。她精通庖廚之道,自來卻只會做江浙一帶的菜肴,今兒這些菜色她可是費了許多心血習練出來的。”
話至此處,他意有所指道,“穆兄……這世上,終歸還是有會真正用心之人的啊。”宴席散去,穆長遠扶醉而歸。
柳正峰進了正房,見了他娘子王氏。
王氏看他進來,聞著他身上酒氣熏人,忙吩咐丫鬟送了一盞香片,笑道,“得你把兄來,就沒命灌起黃湯來了!”
說著,又關切問道,“事兒問的如何了?若是能圓了妹子一樁心事,倒也不枉費你今兒舍命陪君子了。”
柳正峰先不答話,只笑道,“怎么就舍命陪君子了?在你眼兒里,你夫婿的酒量就這般不堪?”
“快得了吧,”王氏含笑帶嗔的白了他一眼,“想著那時候你到我娘家府上提親,被我父兄勒掯著灌酒。若非我后面偷偷將酒壺換了如意轉心壺,一半酒一半水,才讓你勉強過了關。若不然啊,你還不知怎樣出乖露丑呢!那般,也就沒了咱們如今這段姻緣了。”
她久病初愈,白皙的臉上染著一抹淺淺的紅暈,倒顯出了幾分久違的熟婦媚色。
柳正峰看在眼中,心癢難搔,禁不住摟過妻子,在她唇上親了親,笑道,“若是如此,我便趁夜黑到你家去,摸到繡樓上將你一床被子卷了來。到天明,我再上你家提親,一準兒就成了。”
王氏吃吃笑著,“說的好似一個強賊,只會在我面前弄嘴,去我母家見了我爹爹和兄長,還不是像只鵪鶉一樣老實。”
兩口子說笑了幾句,又將今日的情形相互述說了。
王氏便嘆了口氣,“這聽起來,倒像是兩廂有意的,只是這樣僵持著也不知鬧的什么別扭。”
說著,又推她男人,“公婆早亡故了,你這當大哥的,妹子的事還是上心些。”
柳正峰踟躕了片刻,說道,“這世間緣法,講究個機緣,到時辰了,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你也放心,這件事我記著呢。”
又一月,震動朝野的梁氏謀逆大案,終有了結果。
養心殿內,已為皇后的穆桑榆,伴在陛下黎謹修身側,一面替他研墨,一面瞧著他寫折子。
“結黨營私……把持漕運……囚禁良民……真是,好一個梁相國!”
黎謹修看完了三司送來的審理奏疏,雖則心中早有預備,卻依舊禁不住的氣極而冷笑不已。
穆桑榆立在一旁,靜靜聽著。
如今,梁氏覆滅就在眼前,林燕容雖暫且不知所蹤,但嬪妃私逃乃為重罪,她兩座后臺已然倒了一座,另一座的宣和太妃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更保不住她什么了。
眼下的穆桑榆,心中一片安泰。
片刻,她啟唇正欲說些什么,黎謹修卻忽的抬手,抓起桌上的一只官窯黃瓷龍紋蓋盅狠狠摜在了地下。
但聽當啷一聲,那只茶碗頓時在地下跌了個粉身碎骨,茶水潑濺了一地。
有幾滴茶水便落到了穆桑榆的鞋上,寶藍色團紋牡丹的鞋面,頓時就洇濕了些許。
好在,暮春時節,天氣漸熱,倒也不覺什么。
外頭守門的李德甫聽見,忙探頭問詢,“陛下,娘娘,有什么吩咐?”穆桑榆挪開了一步,揚聲道,“不過是本宮失手砸了盅子,不必進來伺候。”
李德甫一聽這話,心里知局,忙又將頭縮了回去。
穆桑榆輕移蓮步,走至黎謹修身后,按住了他的雙肩,替他輕輕按揉了起來。
半晌,他垂首低低嘆息了一聲,無奈之中帶著幾分自嘲,“榆兒,又讓你看笑話了。”“陛下這般生氣,也是為心疼子民、擔憂江山之故。梁氏一族犯下的累累罪行,可謂罄竹難書。倘或陛下視若無睹,那臣妾可當真要為大周子民一哭了。”
黎謹修抬首,望著眼前榆然巧笑、眉眼明媚的女子,不覺回之莞爾一笑。
父皇與母后做了這一世的夫妻,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平定天下,然則比起親密無間的愛侶,倒更像是一對互惠互利的戰友。
即便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父親也依舊顧慮著前朝后宮,一日日的戴著屬于天子的面具,久了也就忘了怎么摘下來。
父親昔年那般寵愛麗貴妃,或許也只是因著,她僅僅只是一介嬪妃,一名番邦女子,縱然隆寵加身,亦動搖不了局勢分毫。她的子嗣,也決不能繼承大統。正因如此,父親在她面前方能無所顧忌的率性縱情。
黎謹修清楚的記得,曾有一日他自書房下學歸來,途徑麗貴妃所居的陽雪樓時,里面傳出了父皇的開懷大笑。
那笑聲率性爽朗,全然不像一位冷峻威重的帝王所發,倒似是一名尋常人家的父親、丈夫,在同自己的妻兒盡享天倫。
黎謹修從未見父皇那般笑過,也從未見過父皇如對庶人黎誠遠那般對待過自己。
自己每每到父皇跟前,面對的總是一張嚴厲威嚴的面孔,父皇不是查問功課,便只是叮囑自己如何做好一個太子,絕少過問自己的饑飽寒暖,更不關心自己的歡喜憎惡。
黎謹修不知那書本上的慈愛二字為何意,父皇所有的舐犢之情仿佛都給了庶人黎誠遠。
幼年無知時,他常為此事憤憤不平,每向母后抱怨,母后卻只是淡淡的道一句“云泥有別”。
及至年長,他終于明白了這話的深意。
然而,就在麗貴妃被賜死的那夜,黎謹修卻見父皇在養心殿外的石階上席地而坐,落寞不已。
他走上前去,父皇摸了摸他的頭,生平唯一的一次念了他的乳名,“昊兒。”
父皇當真對麗貴妃有多深的情意么?
黎謹修并不覺得,只是那個可以任憑自己隨性而為的人就此不在了吧。
這世上,再也沒有那么一個角落可以供他喘息。
父皇的余生,便只留下了周開朝陛下這一個身份。
而他,他的上一世也幾乎重蹈了父親的覆轍,摯愛逝去,頂著周天子的名號孤家寡人的過完了一生。
但,他仍舊是幸運的,上天給了他重來一世的機會,并把她重新送回了他的身邊。
今生,她是他的皇后了,他的妻子,愛侶,孩子的母親……
榆兒對于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穆桑榆被黎謹修瞧的臉上有些發熱,便自桌上拈起了紫檀木狼毫筆,蘸了濃墨,遞到了他跟前,微微一笑,“逝者已逝,陛下如今該做的,便是了結此案,給那些飽受梁氏磨折的百姓一個公道。”
黎謹修自是明白她言下何意,自她手中接了過去,卻并不急著落筆,凝視著妻子的眼眸,問道,“皇后以為,該如何處置?”
穆桑榆眸光輕轉,朱唇淺勾,“陛下,此案干系者眾,且為陛下登基以來除攝政王謀逆外的第一大案,既不宜殺戮過重而使朝野人心惶惶,又不宜從輕墮了君威。臣妾以為,梁氏既為諸惡之首,自當重懲,滿門男丁十三歲以上者斬,余者流放關外與戍守邊疆將士為奴。旁余黨羽,則按其所犯罪責輕重,或囚或發,實在十惡不赦者再斬首示眾。如此,既不會失了民心公道,又不會動搖局勢,方為兩全其美之策。”
一言落地,室內一片靜謐。
黎謹修久久不言,目光落在了穆桑榆衣衫黼黻之上,日光透過窗欞灑了進來,掐了金絲的牡丹熠熠生輝,光耀奪目,雍容華貴。
穆桑榆淺笑,如水般的眼眸凝視著他,心中一片坦然。
半晌,黎謹修抬手,輕輕撫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原本鋒利的目光柔和了下來。
“近來政務繁忙,一向也沒顧得上看你,身子還好?肚子里的這個,還安分些?”
黎謹修心中有愧,卻又分身無暇,思慮著硬留在長春宮中,非但于事無補,倒成了一個大累贅,只得重新遷回了養心殿。
然則如此一來,白日里政務纏身,晚上待批完了折子,又每每是夜深人靜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