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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星網(wǎng)

今夜的星星很多,夜幕就像一張網(wǎng),捕獲所有的亮光之后頃刻間嚴(yán)絲合縫。月牙形的天池像一只嫵媚的眼,在山谷之中攝人心魄。

許沉淵沒有任何防備進(jìn)入了神池。被溫泉包裹的那一剎那,我想他是輕松的。他一直緊繃著的表情松了下來,眼睛里終于沒了白日的警惕。他看著頭頂?shù)男强眨抗庖恢毖由斓搅诉h(yuǎn)處。

他一直沒有說話,于是山谷中寂靜極了,沒有鳥鳴,也沒有風(fēng)。

我討厭山谷中兩個人的寂靜。明明身邊有一個人卻還是一片死寂,讓我感覺渾身不舒服,就好像在被監(jiān)視。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靠到他背后,拿捏著音量開了口:

“好看嗎?”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我說的是天上的星星,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在中原很難見到這么美麗的星海。”

星海?

我對海沒有概念,對這個詞也不能理解。畢竟我所見過的水,只有這月牙湖,和山崖之下的那條溪流。

“海?海是什么?”

他似乎驚訝于我竟不知道海,就好像海是一個人人皆知的詞。略帶意外的表情無形中羞辱了我,讓我感覺我是一個一無所知的白癡。

但他并沒有瞧不起我,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星空。他修長的手指在溫柔的月光下像極了我用不起的白玉筷子。

“如果把頭頂?shù)男切嵌紦Q成水,就是海了。”

“你胡說,都換成水我們就淹死了。”

他似乎笑了笑,我卻不知道我說的話哪里好笑:水倒灌下來就是會淹死人,不是嗎?

“海是在地面上的,不會淹死人。你沒有見過海?”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罵了他一句明知故問。

“那……如果有機(jī)會的話,我?guī)闳タ春!!?

短短一句話,像是石子在我的心里打了個水漂。

“看海?去哪里?”

“中原。”他聲音沉了沉,卻又帶著提起中原時的自豪與歡喜:“中原沒有海,但是坐船兩天就可以到遼闊的黃海邊。”

“船?”

他一拍腦袋,哦了一聲:

“船就是海上的車。”

“騙子,不管是什么都會沉下去的。”

“船不會。”

“不會?船是什么做的,為什么不會沉下去?”

“船是木頭做的。”

我得意地笑了:這家伙肯定在騙我,木頭怎么可能不沉下去?要是木片也就算了,要做成一輛車的木頭,憑什么在水上浮起來呢?”

他一時語塞,搖了搖頭。我剛想嘲笑他,卻正巧對上他盛滿了星光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透明,我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其中,沒有夾雜一絲謊言。

那時我便想,世界上是真的有船的。船,也是真的可以浮在水面上。

他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而已。

“我不是工匠,并不知道為什么。抱歉。”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幼稚地咄咄逼人。

“是我太好奇了,你道什么歉。”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妹妹也和你一樣,總是喜歡問我很多問題。她也一直想去看海,我卻一直沒有時間。如果可以的話,我?guī)闳タ纯春#退黄稹!?

我靜默了,一股濃重的遺憾像是地底的水源沖上了我的心頭。懷中的金刀像突然發(fā)了聲,硌得我生疼,我甚至都能感覺到手柄上巴圖刻下的神鳥紋路在我的心臟上緩緩烙下印。

但我依舊將這句話視作了珍寶。那平平淡淡、甚至漫不經(jīng)心的話,在我心里卻是一個類似于救贖的約定。

我想,我如果真的能去到中原,也許可以見到哥哥,可以告訴他……

告訴他什么呢?告訴他我放走了仇人嗎……

但這不重要,我只是想見見他。

于是我像溺水的人,迫不及待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zhuǎn)過頭的一剎那,我便把我的額頭也抵了上去。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我怕對上他嫌惡的眼神。我只是緊緊地?fù)е牟弊樱幌胱屗麙昝摗H缓箫w一樣說出了那句話,好像再慢一點(diǎn),他就會把我推開。

“你說帶我去看海,就一定要做到。額頭相碰就算約定,如果你反悔,難逃神罰!”

我盡力把最后四個字說的鏗鏘有力,企圖用恐嚇威脅他。但他卻沒有一絲不耐煩地意思,反倒有一種我感受得到、但我形容不出來的情感。他看著我,任我野蠻地?fù)е瑳]有任何反抗。

我頓了頓,才發(fā)覺自己的“一廂情愿”,于是放下了手來。在失落盈滿心口的一瞬間,他開了口。

“我會的。”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像極了千金之寶。盡管我心里清楚,這不過是天地之間的一粒塵埃。

我激動地手都在抖,于是飛快地避開他,拿著衣服躲到了他看不到的黑暗中。同樣的,我也無法在昏暗之中窺見他的一絲一毫。我也進(jìn)了溫泉,但與他相隔甚遠(yuǎn)。唯一證明了他存在的,就是不斷從我左邊蕩來的漣漪。

那漣漪來自他。

頭頂?shù)男浅饺悦懿记乙郏焦戎幸琅f鴉雀無聲。水如溫柔細(xì)膩的絲綢,在這個的夜晚融化了我所有的愧疚和疲倦。

于是我向神池的水祈求,求它賜我一夜安睡。

……

不知過了多久,許沉淵沒了動靜。我躡手躡腳起身,神池的水霧撲了我一臉。我抱著衣服躲到遠(yuǎn)處,輕手輕腳換上了一身黑衣,生怕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讓他發(fā)覺。待夜深,我摸到他身邊,發(fā)現(xiàn)他早已深眠。眼睫微動,像扇動的蝴蝶翅膀。

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我要做的正事。手中金刀冰冷,在月下閃著寒光。我將刀放到他的脖子上,想著不過咬一咬牙的事。殺了他,我們天山族的仇人就死了。將永遠(yuǎn)死去。

但僵持許久,我還是妥協(xié)了。他沉靜的面容一下一下磨著我心中的棱角,平息著我心中的火焰。他那輕柔的呼吸聲不知為何引著我想到了他言語中的海和神奇的船,還有他篤定的諾言。

于是我在他耳邊念了句咒語,讓他一夜不醒,然后走出了神池山谷。

反正神池的水不會涼,他不會生病。

……

我走到斷崖之下,白天已潰散的軍隊(duì)在斷裂的山崖之下留下了深重的痕跡。死馬、死人,經(jīng)過一天的暴曬和河水時不時的沖刷已經(jīng)冒出了刺鼻的臭味。我嫌惡地看了一眼,忍著惡心一個個摸了過去。

數(shù)以千計(jì)的人之中,幾乎一個活的都沒有。

這不對,人的生命如此頑強(qiáng),不可能一個幸存者都沒有。

于是我循著河流逆向走去。

軍隊(duì)不傻,河流之中有太多尸體,借他們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喝這河水。但這附近只有這一條水源,幸存的人若想存活,只能向上游走。果不其然,我走了不過幾百步便在一個山洞之中看到了火光。火光周圍坐著二十幾個士兵,他們拖了兩匹馬,正在火上烤著馬肉。有幾個人靠著墻動彈不得,顯然受了重傷。

而情況好一點(diǎn)的,卻只是傷到了手臂。

我想我現(xiàn)在一定很像一匹餓狼,說不定眼睛里還亮起了貪婪狠厲的光。我閃身進(jìn)了山洞,再出來時,金刀上沾滿了血,身后無一人生還。

白日糾纏在我心里的復(fù)雜情感,在這無聲的屠殺之中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泄。我處理了尸體,又把刀放在河里沖洗干凈,便收回了袖中。

我沒有再向前走,因?yàn)檫@二十幾個已經(jīng)和我心里預(yù)想的幸存人數(shù)相差無幾。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一種情緒催促著我趕快回去、趕快離開。

趕快,回去見許沉淵。

……

許沉淵是被刺眼的陽光驚醒的。他猛然睜眼,卻被烈日毫不留情勸退。他下意識抬起手去擋陽光,我?guī)缀跏窃谙乱幻耄桶阉难劬γ缮狭恕K杵鹕恚瑤鹑耘療岬乃ā?

我站在他的面前,依舊溫柔地笑。

“這里很安全,你不用擔(dān)心。”

“我……睡了一晚上?”

“是呀,昨天我想把你拖起來,但是,”我故作無辜,指了指自己纖細(xì)的手臂,露出遺憾的神色:“我拖不動,你太重了,所以我只能在這里守著你。不過還好,神池的水不會冷掉。”

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愧意,可能一想到因?yàn)樽约核诉^去而讓我守了一晚上,心中不免愧疚。他想道歉,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而是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了興趣。

剛剛從水中站起的他,發(fā)梢還濕漉漉的。神池的水緩解了他的傷痛,沒被陽光蒸發(fā)掉的水珠閃著好看的光,好像阿媽耳環(huán)上的珍珠,一個個賴在他的皮膚之上。我輕輕戳了戳他腹部堅(jiān)硬的肌肉,完全沒有多想。可他卻連忙后退,又被水絆了個趔趄,整個人向后倒去,濺起了不小的水花。

好在他提前吸了一口氣,才不至于嗆水。

我看到狼狽的他,不禁笑出了聲。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么不雅。他從水中艱難爬起,也不顧沒有穿上衣,一把抓過我的手,放在了胸口。我猝不及防,不知他想做什么,只想躲開。而我看到他面無表情的臉,才意識到,我很可能讓他生了氣。

他有力的心跳順著我的指尖傳了過來。一下一下,像他那匹小白馬輕踏著我心中最柔軟的沙地。

“你……你干什么!”

他那表情帶著戲謔,昨天還正人君子——這是我后來到中原學(xué)到的詞,我覺得很適合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流氓一般的調(diào)笑。

“你不是很喜歡摸?現(xiàn)在讓你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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