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不會真的讓他猜。我輕輕地牽住了他的手，像他牽我的手那樣。我想他也許同樣明了，長出一口氣，捏了捏我的手。

順著他的手背，我又摸到了那條觸目驚心的疤痕。

“許沉淵？”

“嗯?！?

他的聲音安穩而沙啞，因而靜謐而廣闊的天地里，我完全沒有感覺到恐懼和孤獨。

“這條疤是怎么來的？”

他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你真的要聽嗎？”

“嗯，我想聽?！?

他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延伸至遙遠的曠野，好像那里有什么讓他移不開眼睛的東西一樣。

“這道疤痕是我在戰場上留下的。是……在對月牙族的征戰中。”

我一愣：

“你是……將軍？”

“是?！?

月牙族，是天山族部落不遠處的沙漠族群。在幾年前便被中原軍隊征伐，而后分崩離析。聽阿媽說，那個有著溫柔名字的民族到最后都沒有歸順中原。

因為他們的族人全部自刎了。

那時聽到這個故事的我，便發自內心地討厭中原，尤其是他們的將軍。但我不曾想到，有一天這位將軍會來到我的面前，牽著我的手，在月亮下對我講起我曾經聽過的殘忍故事。

“我阿媽對我講過月牙族的故事，是你的軍隊把他們逼上的死路?！?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有無盡的蒼涼、他有太多話想說，卻在聽到我這句話之后全都咽了回去。

“那時候，中原的軍隊已經和月牙族完成了最后一戰，到了他們的棲居地。我以為會是一場血戰，但是站在我面前的全是老人孩子和女人，沒有一個男丁。”

“月牙族是很純粹的民族?！?

“是的，我知道。”他沉了沉聲：“他們住的地方不像中原、也不像這里，他們在一片大漠里，有的只是青翠得快要滴出水的竹房子。那時候我都好奇，這種常年風沙的地方怎么會有這種竹子?！?

“因為月牙族是靈族，他們的每一座房子都被注入了一個家庭的愛?！?

“現在我知道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所有時代的弱者，都會被吞沒。不是我的軍隊把他們逼上的死路，是中原，是皇令，究其本源，還是因為人有野心?！?

我似懂非懂。

“若是中原不征伐侵略，那其他民族壯大了，必定會來吞并中原。只要人有野心一天，戰爭就永遠不會停止?！?

“你……”

“這個道理，是我父親教給我的。在我五歲的時候?！彼α诵?，但臉上的沉重卻并沒有褪去：“不說這個，你不是想聽這道疤的來歷嗎？講給你聽。”

“嗯?！?

“那時候，月牙族所有剩下的人都站在了我的軍隊前，如果他們都是成年男人，完全不遜于我們的實力。但他們是無力反抗的老弱婦孺，我一時下不了決斷，究竟是將他們俘虜，還是趕盡殺絕?！?

“可是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們全部舉起了刀。那些刀，有小刀、有長刀，甚至有切菜用的、有些鈍的刀。刀鋒在夕陽下閃閃發亮，一下一下刺著我的眼睛。”

“那時我以為他們要反抗，剛要下令，卻被一個女聲打斷了。我看過去，發現是一個月牙族的姑娘。她穿了一身白衣服，用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對我呼喊。她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得出來那聲音悲愴至極，也聽得出來，她恨不得和我們同歸于盡。”

“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翡翠項鏈，手腕上有一只彩鳥紋繪，我就知道，在剛才的戰爭中，我剛剛親手殺了他的父親和兄長。那都是與我親自交手的大將，所以她……顯然是月牙族的公主。”

“她的嘴在我遠處一張一合，我仍然不知她說的是什么。但我看到她毅然決然站在所有族人面前，拿起了一柄彎刀。她沒有流淚，即便是面對著滿臉鮮血的我、和剛剛滅了她的月牙族的我們?！?

“我下了馬，拿著我的長矛向她走了過去。我每走一步，她的族人便向前一步。她抬手制止，與我相向而來?！?

“我這才看清了她的臉，她卸掉了所有的妝容，只留了月牙族的刺金紋。眉間一輪上弦月，在夕陽之下像極了對我的嘲諷。”

“然后我扔掉了手里的長矛，與她赤手空拳相對。我卸下左臂的鎧甲，對著她伸出了我的整條胳膊?！?

“我以為她會猶豫、或者更狠，直接砍掉我整條胳膊，但她沒有。她甚至沒有正眼看我一眼，眼神穿過我，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她很輕松地就拿起手中的彎刀，然后在我的左臂上……留下了這道疤?！?

“當時我的副將——還不是暗澤，帶著整個軍隊沖了過來。我剛想制止，卻見那公主微微一笑，然后抬起手，用那彎刀自刎了?！?

“接踵而至的，是一場又一場自殺。他們很多人不想死，我能看得出來，但是他們還是沒有對自己手下留情。副將剎了馬，軍隊也停了下來，我站在最前面，把每一個人的死去看得清清楚楚。血飛濺到我的臉上，我甚至顧不得擦，就會有新的人在我面前接連不斷地死去。唯獨那公主，倒在我的面前，血安安靜靜地流淌。就像……像這里的那條小溪。”

“她穿的明明是白色的衣服啊……為什么、為什么在我的眼睛里卻是紅色呢……”

“我試著去搶那些還沒有動手的人的刀，卻都來不及了。他們明明是平時走起路都不利索的老人，明明是話都還不會說的小孩，明明是拿刀都很費力的姑娘，為什么那是就那么快、那么迅捷……那么……”

“甚至不給我一個阻止他們的機會?！?

“三千四百個。我這一生都不會忘掉這個數字。三千四百個人在我面前一一自刎，血流滿了整個沙漠。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沙地里，還是在血池之中。”

“加上那公主，便正好是三千四百零一個。我看著她眉間那輪月亮，心里一片空白。”

“迷蒙之中，我甚至聽到了她的歌聲。盡管我與她相見不過半天，也從未聽過她的歌聲?！?

“你知道她在唱什么嗎？她在唱我從小聽到大的那首歌謠?！?

“新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掛在碧霄邊。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

“三五團圓照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