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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畫見
  • 止庵
  • 2523字
  • 2019-07-31 11:16:20

這要算是我耗時最久完成的一本書了。一九九九年寫得初稿,取名《畫廊故事》,次年由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印行;兩三年后,又配上畫,改題《不守法的使者:現代繪畫印象》,由天津和臺北的出版社各出了一版。不過我始終覺得那還只是一份草稿,當初匆忙付梓實為草率之舉,有朝一日尚需大事增改一番。這以后我在歐洲、美國和日本參觀了多家博物館,看了不少繪畫原作,尤其是美國東海岸的幾家博物館,獲益之大,得未曾有。我坐在費城藝術博物館展廳的長凳上,在一個本子上記下觀畫的感想,一連寫了好幾頁。以后在華盛頓、紐約、波士頓、東京,還有收藏西洋繪畫頗精的倉敷大原美術館,我都記了一些筆記。二〇一五年七月以此為基礎重新寫起,至今年二月竣事,定名《畫見》。若問出處,可以說化自“經見”一詞。經見即“從經典中見到”, 《史記·封禪書》:“或曰,自古以雍州積高,神明之,故立郊上帝,諸神祠皆聚云。蓋黃帝時嘗用事,雖晚周亦郊焉。其語不經見,縉紳者不道。”柳宗元《永州龍興寺息壤記》:“昔之異書,有記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殺鯀于羽郊,其言不經見。”又日文有“花見”,意為賞花,一般特指賞櫻;還有“梅見”、“月見”,意為賞梅、賞月。“見”在中文另有見解、見識之意,雖然不知道我這是“淺見”還是“謬見”。

以《畫見》對比將近二十年前的初稿,可謂面目全非,除了保留那里的幾個題目以及收容了其中部分詞句外,其余都是新寫的內容。以我觀畫一事而言,曾經出過的三個版本已沒有意義,雖然我很感謝當初鼓勵我出書的幾位朋友。再就是這回將原來引用的幾本美術史里的話幾乎全刪掉了。此前我寫書寫文章喜歡引文,如今則盡量不要,此亦“行乎當行,止乎當止”,寫作原無一定之規;另外我也覺得雖然花了不少心思,寫出來的畢竟不是什么“論”,實為一部長篇隨筆或散文,在我的出品中當與《惜別》歸作一路,若以筆意論恐怕還要豐腴些,而且更不像正經文章,完全不講起承轉合。無論如何,這本書與我寫的《神拳考》《周作人傳》有所區別,所以用不著引經據典。

《畫見》還多少有點像我的另一本書《插花地冊子》,以及那些被稱為“書評”的文章,——我曾說,它們多半是我對世間自己心甘情愿承認寫不出來的好作品的禮贊;而這里表達的就是對曾經給予我影響的畫家的感謝,盡管我并不會畫畫,此種影響主要體現在藝術觀念、藝術感受和人生感受方面。我曾講過讀書在我乃是一種必要的自我教育,可以補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之不足,說到自我教育其實還得加上兩項,就是觀畫和看電影。記得《水滸》第二十三回里王婆說:“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想行事如此,做人也不例外,唯非“使錢”得以“成就”:不是民族主義者,已有了五分光了;不是權力崇拜者,又有兩分光;不是理想主義者,又有一分光;不是浪漫主義者,又有一分光,剩下那一分光,靠自家進一步學習、思考。這才有十分光。對我來說,“捱光”得益于一己閱歷,此外就是讀書,觀畫,看電影,論收獲則不僅落實在最后那一分光里。只可惜精力已經不濟,有關看電影寫不了什么東西了。

正因為此書實為我的自我教育過程的一份記錄,所以寫來寫去,最終表現的并不是所談論的對象,而是談論者自己。有一回與朋友聊天,我說我們解說莊子也好,杜甫也好,莊子杜甫何嘗需要千年之后有人予以解說,他們的文章一篇篇在那兒擺著,已經都完成了,后人不能增之一句,亦不能減之一句。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后,我們關于他們才有可能說點什么。平時常聽人客氣地講“見笑、見笑”,當然不是這里被說到的馬奈、莫奈諸位有什么“笑”要“見”,大家所看見的無非是作者的可笑之處罷了。

還要補充說明的是,書中分了“女人”“大自然”“夢”和“時代”四個題目,不過為的說話方便而已,好比是透過門縫觀看,希望能看到一點什么。當然也許因此也就更加片面。俗話講“掛一漏萬”, “漏萬”自是難免,但愿得以“掛一”。說來從印象派開始,“怎么畫”就比“畫什么”重要得多,后者無非是給前者找個由頭罷了。這也就是較之文學史,我對美術史的興趣后來居上的緣故。在文學領域,無論論家還是讀者,往往糾纏于題材大小,多少忽略了對于題材如何開掘,以及一部作品的寫法問題,難免“丟了西瓜撿芝麻”之譏。大家面對的是同一世界;換個看的角度,換個切入點,看到的也就完全不同,這正是我眼中繪畫作品特別的好處所在。現在把畫家們歸在某一題目下,所強調的不是“同”,而是“異”。

另外有件事不能不提:前不久我在東京上野國立西洋美術館看了一個叫做“北齋與日本趣味:北齋對于西洋的沖擊”的特別展,分為“北齋的滲透”“北齋與人物”“北齋與動物”“北齋與植物”“北齋與風景”和“海浪與富士山”六部分,展品包括莫奈、德加、卡薩特、塞尚、高更、凡·高等人的繪畫以及西洋雕塑、瓷器等,共約二百二十件,北齋的彩色浮世繪約四十件,出版物約七十件。這個展覽可以說是一項非常周密的研究,涉及文化傳播和文化碰撞,雖然我先已多少知道北齋對西方印象派以后的繪畫具有重大的影響,但還是沒有想到這種影響竟如此深入,如此全面,甚至影響到繪畫的題材與構圖,乃至模特兒的姿勢。看完展覽之后我想,我在書中所特別強調的畫家的原創性,也許要打一點折扣。不管怎樣,若論日本對于世界的貢獻,也許首推北齋罷。

此書初稿叫做“畫廊故事”,我曾特意聲明說,“故事”就是“過去的東西”,就是“史”,在這方面我知道的并不比任何人多,所以壓根兒沒有什么特別要報告的。現在書已完全重新寫過,但仍不違這個意思。前兩年我出過一本《風月好談》,封底需要寫段文字,我寫的是,這是我最新的隨筆集,距離我的第一本書面世已經整整過去二十年了。這一段時間不算長,卻跨越了前互聯網與互聯網兩個時代。我剛開始寫作時就想:世上已有那么多文章,為什么還要再寫呢,一篇寫完或多或少總要道出他人之所未道,或大或小總得消除某個疑問罷。到了互聯網時代又增添了新的想法:網上輕易能查到的東西,為什么還要耗費力氣地寫成文章呢,有了Google或百度,我們應該寫得更少才是。這也許是庸人自擾,但在我卻難以釋然。這番話差不多可以整個移過來形容《畫見》。我無意提供現成的資料信息之類,只是寫一己之所見、所感和所想而已。

二〇一八年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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