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掃煙囪的男孩
- 幻想國·世界經典名著:水孩子
- (英)查爾斯·金斯利
- 13935字
- 2019-08-13 11:32:08
從前,有一個掃煙囪的孩子,他的名字叫湯姆。這個名字不是很長,而且你以前也應該聽到過,所以記住它并不難。
湯姆住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里,那里有不計其數的煙囪需要打掃,所以他有很多的錢可以賺,而他師傅也就因此有很多的錢可以花。湯姆沒有讀過書,不識字也不會寫字,當然他自己也不喜歡讀書寫字。他從來不洗臉、洗澡,因為他住的院子里面沒有水。從來沒有人教他做禱告,他也沒有聽說過上帝和基督,除了在你從沒有聽過的臟話里聽到過這些。不過這些臟話湯姆還真的不如沒聽過。
湯姆每天有一半時間在哭泣中度過,剩下一半時間在歡笑中度過。
他被迫爬進黑乎乎的煙囪,不小心把膝蓋或者胳膊肘碰破皮;他被煤灰迷了眼睛;師傅打他,這種事情天天都會發生;他吃不飽,這種事也是天天有的。
這些時候,他就哭泣。
他跟別的孩子玩投擲硬幣的游戲;他玩“跳背”游戲,跳過一根根木樁;看見騎馬的人跑過來,他向馬腿扔石子。這些時候他就會大笑。這個時候,什么掃煙囪啦,餓肚子啦,挨揍啦,就像刮風下雨和打雷一樣,總被他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挺一挺就過去了。
沒錯,就像他的那頭老驢一樣,冰雹砸下來,晃晃腦袋,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好日子總會有到來的那一天。那時候,他已經長成大人,也成了一個掃煙囪師傅,坐在酒館里喝著大杯的啤酒,抽著長長的煙斗,打牌賭錢。當然,還得穿上等的絨布衣服和長筒靴,養一只灰耳朵的白色斗牛犬,把它生的小狗揣進口袋,這才是一副男子漢的派頭。
當然,他也要收徒弟,一個、兩個、三個……如果能收到的話。他也要虐待他們,揍得他們暈頭轉向。回家時,他得讓那些徒弟們扛著裝煤灰的袋子,而自己騎著驢子走在前面,嘴里叼著煙斗,衣領上的紐扣眼兒里插上一朵花,就像國王檢閱著軍隊那樣。
是的,好日子終究要來的,每當師傅讓湯姆喝一口他喝剩下的啤酒時,湯姆就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中最快樂的孩子。
一天,一個神氣活現的小馬童來到湯姆住的院子里。當時,湯姆正躲在一堵墻后,準備把半塊磚頭扔向小馬童的馬腿,這是這一帶的人對待陌生人的“習俗”。小馬童看見了湯姆,問他掃煙囪的格林姆斯先生住在哪兒。格林姆斯先生就是湯姆的師傅啊。湯姆向來對顧客都很客氣,他悄悄地把半塊磚頭丟到墻后,跑過來接生意。
小馬童讓格林姆斯先生明天一早就去約翰·哈特豪夫爵士的府上,那里原來掃煙囪的人被抓進監獄了,煙囪沒有人打掃。說完,小馬童就走了,湯姆還沒來得及問那個人為什么坐牢。湯姆對這事很感興趣,因為他自己就曾經被抓進監獄兩次。
那個小馬童長得白白凈凈,圓圓的臉蛋紅潤光滑,穿得也干凈利索,打著褐黃色的綁腿,穿著褐黃色的馬褲,還有褐黃色的外套,還打了一條雪白的領帶,上邊插著漂亮的別針。
一想到這個,湯姆就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不就是有一身漂亮的衣服嗎?有什么可趾高氣揚的,那衣服還不是別人給買的?湯姆跑到那堵墻邊,撿起了剛剛丟掉的那半塊磚頭。不過,他轉念一想,人家是來談生意的,還是算了。
湯姆的師傅聽到有新的顧客,非常高興,一拳把湯姆打倒在地。晚上他多喝了幾杯,比平時的兩倍還要多,據說這樣第二天他才能早起。因為一個人醒來時頭疼得越厲害,就越愿意跑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
還別說,第二天四點鐘,他真的起來了。當然,他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把湯姆打倒在地,為的是教訓一下湯姆,就像年輕的紳士們在學校里經常受到的教育一樣,好讓他這一天都規矩點兒。畢竟,他們要去的可是大戶人家,只要顧客滿意,就能掙一大筆錢呢。
湯姆也是這樣想的,就是師傅不打他,他也會規規矩矩干活的,因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約翰·哈特豪夫爵士的府邸了(雖然他并沒有見過)。而約翰爵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湯姆見過他,因為他曾兩次把湯姆送進監獄。
即使是在富裕的北方,哈特豪夫府依舊算得上是一個了不起的地方。那兒有一座巨大無比的房子,湯姆記得,在一場暴亂中,威靈頓公爵的十萬士兵和許多大炮被安置在里邊,都還很寬裕。
那兒有一座莊園,園子里養著很多鹿,湯姆認為這些鹿是喜歡吃小孩的妖怪。這里有好幾英里長的禁獵場,格林姆斯先生和一些青年礦工曾經進去偷獵過。也就是那個時候,湯姆看到了野雞,他真想嘗嘗野雞的味道。這里還有一條寬闊的河流,河里有鮭魚。格林姆斯先生和朋友們也想去偷魚,只是捉魚需要下到冰冷的河里去,他們可不愿意那么干。
總之,這里是個神奇的地方,而約翰爵爺也是個德高望重的老頭,就連格林姆斯先生都非常尊敬他。當然,這不僅僅因為如果格林姆斯先生犯了事,爵爺可以把他關進監獄,而他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干一兩件違法的事,也不僅僅因為爵爺有著方圓數英里的地產,而是因為在當地那么多養著一大群獵狗的鄉紳中,爵爺是最開朗正直的一個。他認為該怎么對待鄰居,他就怎么對待;當然,他認為什么對自己好,就能得到什么。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爵爺非常肥胖,沒有人知道他的胸圍是多少,格林姆斯先生要是和爵爺打架的話,他一定會被摔出去老遠。不過,親愛的孩子,爵爺是不會做有失身份的事情的。有些事情你能做,而且也想做,卻不應該做。
因為上面所說的這些原因,格林姆斯先生每次騎馬經過鎮上時,都會用手碰一下帽子向爵爺致敬,并稱他為“勇敢的先生”,稱他的女兒們為“漂亮的姑娘”。在北方,這是最尊敬的稱謂。格林姆斯先生想借此來彌補自己的過失,因為他曾經偷獵過爵爺家的野雞。
你們大概從來沒有在夏天的凌晨三點鐘起來過。有些人起這么早是為了捉鮭魚,還有些人早起是為了爬阿爾卑斯山;不過更多的人則是像湯姆一樣,不得不早起。不過,話又說回來,夏天凌晨的三點鐘可是一天之中,甚至是一年之中最令人愉快的時光。可為什么大多數人都不在這個時間起床呢?我還真說不出為什么。大概是因為他們故意把原本白天可以做完的事拖到很晚才完成,損害了神經和元氣吧。
湯姆可不是這樣,師傅昨晚七點鐘去酒館的時候他就睡覺了,睡得就像一頭豬。所以,就像那些總是早早醒來,把女仆們吵醒的斗雞一樣,在那些先生太太們剛準備上床時,湯姆已經神采奕奕地起床了。
就這樣,湯姆跟著師傅出發了,格林姆斯先生騎著驢子走在前面,湯姆扛著刷子跟在后面。他們出了院子,走上大街,經過一扇扇緊閉的百葉窗,又路過那些眼皮在打架的警察,以及在微弱的晨曦中泛著灰白色光澤的屋頂。
他們走過礦工村,家家大門緊閉,四周靜悄悄的。直到通過了收稅關卡,他們才來到真正的鄉下,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前行。道路兩旁堆滿了黑煤渣,就像一堵墻。除了附近煤田里挖煤機器的轟鳴聲,再沒有其他的聲音。
又走了沒多久,臟兮兮的道路變白了,墻也變白了。墻腳長著茂盛的草,還有開得鮮艷的花,濕漉漉的,上面沾滿了露珠。挖煤機的轟鳴聲已經聽不見了,只有云雀在天上唱著晨歌,斑鳩在蘆葦叢中婉轉鳴叫,它已經這樣鳴唱一整夜了。
剩下的還是一片寂靜,因為地球老婆婆這時還在沉睡,就像很多可愛的人一樣,處于沉睡狀態的她顯得比醒著時還要漂亮。此刻,金色的晨光灑在翠綠的草地上,大榆樹在酣睡,就連樹下的牛也在酣睡。天空中幾朵白云也在酣睡著,懶洋洋的,仿佛要躺到大地上。它們就那樣飄蕩在大榆樹的枝葉之間,等待著太陽來將它們喚醒,然后升到天空中,去做它們一天該做的事情。
兩個人繼續趕路,湯姆不停地四下張望著,因為他從來沒有來過這么遠的鄉下。他很想跨進一扇籬笆門,去摘那院子里的金鳳花,或者去樹籬里尋找鳥窩。不過,格林姆斯先生是個生意人,他是不會答應這種事的。
不一會兒,他們遇到了一個貧窮的愛爾蘭女人,她背著包袱在趕路,顯得很吃力。她頭上包著一塊灰色的頭巾,身上穿著一條深紅色的裙子,一看就知道是從戈爾韋來的。她沒穿鞋子,也沒穿長筒襪,走路一瘸一拐,非常疲倦的樣子。不過她身材高挑,長得非常漂亮,灰色眼睛非常明亮,披散下來的長發烏黑濃密。
格林姆斯被這個女人迷住了,于是走到她身邊,大聲喊道:
“這路太硬了,真難為了你這雙金貴的腳。上來吧,坐到我身后怎么樣,姑娘?”
她可能不喜歡格林姆斯先生的模樣和說話的口氣,只是冷冷地回答:“謝謝,不用了,我倒是愿意跟這個小孩子一塊兒走。”
“那你隨便吧。”格林姆斯沒好氣兒地說,繼續抽著他的煙斗。
那女人跟湯姆并排走著,和他說著話,問他住在哪兒,都知道些什么事情,還詢問了許多其他問題。湯姆心想,自己可從沒遇見過說話這么讓人愉悅的女人。最后,她問湯姆做不做禱告,當聽到湯姆說自己不知道任何禱告文時,她好像很難過。
湯姆問這個女人家在什么地方,她告訴湯姆,她住在遙遠的大海邊。湯姆問她大海是什么樣子的,她告訴湯姆,在冬季的黑夜里,大海的浪花是怎樣在礁石上翻滾怒吼;在明媚的夏季里,大海又是怎樣的恬靜,任由孩子們在大海里游泳嬉戲。她還跟湯姆講了許多關于大海的故事,聽得湯姆好想去看一看大海,好想像他們一樣到大海中洗個澡。
終于,他們來到了山腳下的一眼泉水邊。這是正宗的北方石灰巖泉,就像西西里島或者希臘的那些泉水一樣。古時候的人們曾經幻想著炎熱的夏天,仙女們在泉邊納涼,而牧羊人就躲在樹叢后面偷看她們。
湯姆看到一股洶涌的泉水從一個小巖洞里沖出來,泡沫翻滾,汩汩作響,清澈得讓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空氣。泉水順勢而下,形成一道勁流,沖力大得足夠推動一座磨盤。它流經藍色的天竺葵、金黃的金蓮花、野生的覆盆子,流過花穗像白雪似的稠李,一路奔流而去。
格林姆斯停下來看著泉水,湯姆也看著,他的心里充滿了好奇,想知道有沒有什么東西住在那黑黢黢的巖洞里面,在夜晚出來,在草地上空飛翔。
不過格林姆斯大概并沒想這些,他一聲不吭地下了驢子,翻過路旁的籬笆,跪在泉水旁邊,把他那臟兮兮的腦袋浸在泉水里,瞬間就把泉水弄臟了。
湯姆此刻正在飛快地采著野花,那個愛爾蘭女人也幫著他采,并且教他怎樣把花扎起來。兩人很快就把花扎成一個美麗的花束。當湯姆看到格林姆斯真的洗起頭來時,他停了下來,驚訝地看著。等格林姆斯洗完頭,搖晃著腦袋,甩掉上面的水珠時,湯姆說:“咦,師傅,我還從來沒見過你洗頭呢。”
“很可能以后也不會再看見了,我洗頭并不是為了干凈,而是為了涼爽一下。要是我像那些滿臉煤灰的青年礦工一樣,每個星期都要洗一次頭的話,那才叫丟人呢。”
“我也好想把頭放到水里泡一泡呢,”可憐的湯姆說,“那樣肯定和把頭放在抽水機下面一樣痛快,而且還不會有差役過來把你趕走。”
“你給我過來。”格林姆斯說,“你洗什么?你又沒有像我一樣,在昨天晚上喝了半加侖的啤酒。”
“我才不管呢。”說完,淘氣的湯姆跑到泉水邊,洗起了臉。
剛才那個女人更愿意跟湯姆在一起就已經讓格林姆斯很生氣了,所以,他沖湯姆罵了許多難聽的話,然后跑過去一把拎起湯姆,一頓痛打。湯姆對這些早就習以為常了,他把頭藏在格林姆斯的大腿中間,不讓他打到,同時使勁踢他的小腿。
“難道你不覺得羞恥嗎,托馬斯·格林姆斯?”愛爾蘭女人在一邊喊。
格林姆斯抬起頭看了看,感到很吃驚,因為這個女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不過他仍然回答:“不覺得,永遠也不會覺得。”然后繼續打湯姆。
“這就是你,如果你覺得羞恥的話,你早就回溫達爾了。”
“你知道溫達爾?”格林姆斯大喊著,并停下了打湯姆的手。
“我不但知道溫達爾,還知道你。比如說,兩年前圣馬丁節的那個夜晚在阿爾德邁小樹林里發生的事情。”
“這個你也知道?”格林姆斯大聲喊。他把湯姆丟在一邊,來到那個愛爾蘭女人對面。湯姆以為他會動手打這個女人,可是那女人神情嚴肅地看著他,讓他不敢動手。
“是的,當時我就在那里。”愛爾蘭女人冷靜地說。
格林姆斯罵了好多難聽的話,然后說:“聽你的口音,你肯定不是一個愛爾蘭女人。”
“你不用管我是誰,總之我什么都看見了。如果你再打這個孩子,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
格林姆斯好像害怕了,牽著他的驢子默默地走了。
“站住!”愛爾蘭女人說,“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們兩個講,因為你們兩個在這一切結束之前,還會見到我。那些希望自己干凈的人一定會干凈;那些自甘下流的人,必定會下流到底。記住了。”
說完,她轉身走了,穿過一扇門,向草場走去。格林姆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仿佛被嚇傻了似的。然后他沖上去追她,大聲喊著:“你回來!”可是等他追到草場上時,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
她是躲起來了嗎?可是草場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格林姆斯四處尋找那個愛爾蘭女人。湯姆也跟著找,因為他和格林姆斯一樣,被這個女人的突然消失搞得迷惑不堪。可是無論他們怎么努力尋找,這個女人確確實實不見了。
格林姆斯只好回來,呆愣愣的,一聲不吭。看來他是真害怕了。他騎上驢子,重新裝上煙斗,抽著煙,不再去為難湯姆。
他們又走了三英里多,來到了約翰爵爺的府邸門口。
約翰爵爺的府邸真是太氣派了,大鐵門和門口的石柱都異常氣派。每根石柱頂端都雕刻著齜牙咧嘴、長著角和尾巴的怪物。據說約翰爵爺的祖先參加玫瑰戰爭(15世紀英國封建貴族間爭奪王位的戰爭)時佩戴的就是這種徽章。所有的敵人一看見這徽章,就會立刻逃之夭夭。
格林姆斯拉了一下門鈴,立刻來了一個看門的人,打開了大門。
“爵爺吩咐我在這里等你。”他說,“聽好了,規規矩矩在大路上走,不要四處亂跑。回來的時候,可不要叫我發現你們偷了野兔什么的,我會非常仔細地搜查。”
“如果藏在煤灰袋下面,你可就搜不到啦。”格林姆斯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看門人也笑了,他說:“看來你還真是這樣的人,我還是跟著你一起去大廳吧。”
“這樣最好了,老兄,要照看好園內獵物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看門人跟著他們一起走在兩邊長滿高大酸橙樹的大路上。一路上,他和格林姆斯聊得很開心,這讓湯姆很驚訝。湯姆不知道,這個看門人其實和偷獵者沒有什么分別,在家里是看門人,出去就是一個偷獵者。這條大路足足有一英里長。湯姆透過路邊大樹的枝杈看到許多鹿睡在羊齒草里,頭上的鹿角豎得那么高,看得他膽戰心驚。湯姆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樹,他抬起頭來,發現藍天就在樹頂上休息。現在有一件事情一直困擾著他,那就是有一個嗡嗡的聲音一直跟著他們。湯姆實在是搞不明白,于是他鼓起勇氣問看門人。
湯姆說話非常禮貌,并稱呼看門人為“先生”,因為他非常害怕看門人。看門人聽了非常高興,他告訴湯姆,這嗡嗡聲是來酸橙樹上采花蜜的蜜蜂發出來的。
“什么是蜜蜂?”湯姆問。
“采蜜釀蜜的。”
“什么又是蜜呢?”湯姆又問。
“你不要啰唆。”格林姆斯說。
“你就讓他問吧。”看門人說,“這小家伙挺懂禮貌的,真是難得,可惜跟你這種人在一起,要不了多久一定會變壞。”
格林姆斯哈哈大笑,他覺得這話對他是一種恭維。
“希望我也能做個看門人,”湯姆說,“能夠住在這樣美麗的地方,還能穿上綠絲絨衣服,紐扣上掛著一個真正的喚狗的哨子,就像您這樣。”
看門人笑了,他還算是個好心腸的家伙。
“小家伙,還是安于現狀的好,你的生活可要比我的安全得多。你說是吧,格林姆斯先生?”
格林姆斯再一次大笑起來。然后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開始壓低,不過湯姆還是聽清楚了他們是在說一次偷獵的事情。最后格林姆斯說:“你有什么理由不信任我嗎?”
“現在是沒有。”
“如果沒有什么正當理由,那么就請你不要再問我任何問題,我可是個正人君子。”
這話惹得兩人又哈哈大笑了一陣,他們認為這真是太可笑了。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那所大房子的大鐵門前。湯姆睜大眼睛看著鐵門里面盛開著的杜鵑花。他又看了看大房子,想象著里面有多少個煙囪。他又想,這個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建成的,造這房子的人叫什么名字呢,他造這房子的時候一定掙到了很多錢。
這幾個問題都非常難回答,因為哈特豪夫府先后翻建了九十次,有十九種不同的風格,看起來就像有人建造了一整條街的房子,能想象出來的各種樣式的房子都有,然后用一把湯匙把它們攪和在一起。
不過湯姆和他的師傅并沒有像公爵和主教那樣從正門進去,而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從一個小小的后門進去。負責打掃的男仆不停地打著哈欠,把湯姆和他的師傅讓了進去。在過道里,他們碰見了女管家,她穿著一身花花綠綠的印花晨衣,湯姆錯把她當成了爵爺夫人。她非常嚴肅地告訴格林姆斯要當心這個,要當心那個,就好像要爬上煙囪去打掃的是格林姆斯而不是湯姆。
格林姆斯洗耳恭聽,然后不時低聲對湯姆說:“你可要聽仔細,都記住嘍。”
湯姆確實在認真地聽著,仔細地記著,盡量把聽到的都記下來。
后來,女管家把他們帶到一個房間里,房里的東西全用大張的牛皮紙蓋著。女管家吩咐他們開始干活,聲音很大,態度也很傲慢。湯姆嘟囔了兩聲,立刻被師傅踢了一腳,他就這樣鉆進爐格子,爬進煙囪里去了。
這個時候,一個女仆留在房間里面負責看著家具,格林姆斯先生跟她說了好些奉承話,獻殷勤。不過那個女仆根本不怎么理睬他。
湯姆究竟掃了多少煙囪,我也說不清楚。他掃了一個又一個,所以非常疲憊。而且他被弄得暈乎乎的,因為這些煙囪跟鎮上的不同,只要你爬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不過恐怕你不肯這么做。
這種鄉間老式宅子里的煙囪又大又曲折,過去改建過好多次,最后都連在了一起。最后,湯姆在煙囪里邊徹底迷路了。他倒不是很著急,雖然眼前一片漆黑,不過他在煙囪里就像鼴鼠鉆在地下一樣習以為常。
最后,他沿著一個煙囪爬下來,他以為走對了,卻偏偏走錯了。等他下來后,他發覺自己站在一間房子的爐毯上面。這是他從未到過的一個房間。
湯姆從前也進入過上流人士的房間,那些房間都是地毯卷起來,窗簾放下來,家具亂糟糟地堆放著,上面罩著一塊布,墻上的畫用圍裙或罩衫遮住。湯姆常常想,這些房間布置妥當,那些貴人可以在這里起居時,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
現在,他總算見到了,他覺得眼前的景象實在太美妙了。
房中一片潔白:白色窗簾,白色床幃,白色家具,白色墻壁,上面有些粉紅色的線條。地毯上滿是鮮艷的小花,墻上掛的畫都鑲著金框。有些畫上畫著紳士和貴婦,有些畫上畫著駿馬和狗。湯姆喜歡那些駿馬,不過他不太喜歡那些狗,因為里面沒有斗牛犬,就連一只小獵狗都沒有。
湯姆最感興趣的畫有兩幅。一幅畫著一個穿長袍的男人,一群孩子和他們的媽媽圍在他身邊,他把手放孩子們頭上,湯姆覺得這是掛在小姐房間里最好看的一幅畫——從周圍的衣物可以判斷出這應該是一位小姐的房間。
而另一幅畫上畫的是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這讓湯姆很驚訝,他記得在商店的櫥窗里看到過這樣的畫,可是這里怎么也有呢?
“真是太可憐了,”湯姆心里這樣想,“他看上去是那么的仁慈善良。小姐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幅可怕的畫掛在自己的房間里呢?是她的某一位親人嗎?身在異鄉被殺害了,為了紀念他才把這幅畫掛在這里?”湯姆感到有些難過,就轉頭去看房間里的其他東西。
他看到了一個洗漱臺,上面放著水罐、臉盆、肥皂、刷子和毛巾。還有一個大浴缸,里面裝滿了清水。這么一大堆東西,就是為了洗個臉。
這讓湯姆很不理解,他想:“如果按照師傅的那一套說法,這個小姐一定非常臟,才需要用這么多的水來洗。可是這個狡猾的小姐,把她洗漱完的臟水都藏到哪兒了呢?這個房間一點兒也不臟,她用的毛巾也一點兒不臟。”
隨后,他往床上看了看,看到了那個“臟”小姐。他驚訝地屏住呼吸,他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小姑娘,睡在雪白的被單下面,枕著雪白的枕頭。她的兩頰就和枕頭一樣白,頭發像金絲一樣披散在床上。她的年齡和湯姆差不多,也許比他還要大一兩歲。
不過湯姆想的可不是這些,他想的是,這個滿頭金發、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到底真的是一個活人,還是他在商店里看見的那種蠟娃娃。不過,當湯姆看見她呼吸時,他可以斷定這真的是一個活人了。他睜著大大的眼睛站在那里看著,眼前的這位小姑娘就像一位天使。
“不,她不可能是臟的,她永遠都不會是臟的。”湯姆這樣想著,后來他又想,“是不是所有的人洗了之后都能像她這樣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想要把上面的煤灰搓掉,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搓下來:“如果我能像她這樣成長,相信我的樣子也不會太難看。”
湯姆四下看了看,突然看見一個又丑又黑、衣服襤褸的小孩子緊挨著他站著,雙眼蒙眬,齜著白牙。他怒沖沖地轉向這個小孩子。這黑乎乎的瘦猴子跑到這樣可愛的小姑娘房間里來想要干什么?可是他仔細一瞧才發現,原來那是一面大鏡子,鏡子里正是自己的樣子,湯姆從來沒有看見過自己這副模樣。
湯姆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臟。他又羞又怒,眼淚都涌了出來。他轉身準備輕手輕腳地再爬進煙囪躲起來,卻不小心把火爐圍欄撞倒了,火鉗也倒了,那聲音就像一萬只錫壺拴在一萬只瘋狗的尾巴上拖著跑一樣。
床上的小姑娘被嚇得跳了起來,看見湯姆,立刻發出尖叫聲,叫聲就像孔雀的鳴叫一樣尖銳。隔壁房間里立刻沖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保姆。她也看到了湯姆,立刻斷定這是一個來搶劫和殺人放火的強盜。湯姆正跨在圍欄上,老保姆立刻沖過去抓住了他的外衣,可是并沒有捉住湯姆。湯姆曾經好多次被警察捉到過,也有好多次從警察手里逃走了。他要是笨得被一個老太婆捉住,那他可真的沒有臉去見他的那些朋友們了。
湯姆很輕松地從老保姆的胳膊下面溜了出來,穿過房間,飛快地從窗口逃了出去。雖然對于湯姆來說,他有足夠的膽量從窗口跳下去,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也不用順著排水管滑下去,雖然那是他的絕活。有一次,他順著排水管爬上教堂的屋頂,他說是去掏鳥蛋,警察硬說他是去偷鉛板。可是警察爬不上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坐在高高的屋頂上面。一直坐到熱得受不了時,他才從另一根排水管溜下來。警察毫無辦法,只好回警察局吃飯去了。
不過這會兒,湯姆并沒有溜排水管。
原來,窗子下面剛好有一棵大樹,枝葉繁茂,葉片巨大,芳香的花朵幾乎有湯姆的頭那么大。我想,那大概是棵木蘭樹。不過湯姆可不知道這些,他也不想知道。他就像一只貓一樣從樹上溜下來,穿過花園中的草地,爬過鐵柵欄,向樹林子跑去,急得老保姆在窗口拼命地叫喊:“殺人啦!放火啦!”
小花匠正在割草,看見湯姆,就扔下自己的長柄大鐮刀去追,他的一條腿被鐮刀絆到了,割傷了小腿,害得他后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不過當時他可是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只是急匆匆地拼命去追趕湯姆。
擠牛奶的女傭人聽見叫喊聲,忙亂中她的膝蓋把攪乳器碰翻,奶油灑了一地,可是她仍然一躍而起,去抓湯姆。
馬棚里的馬夫正在洗刷約翰爵爺乘坐的馬,聽到喊聲松了一下手,馬立刻亂蹦亂踢起來,不到五分鐘就瘸了腿,可是他仍然跑出來,去追趕湯姆。
格林姆斯在新鋪了石子的院子里把煤灰袋弄翻了,把院子搞得一團糟,可是他仍舊撒腿跑去追湯姆了。
老管家急急忙忙去開莊園的大門,結果把他小馬的下巴掛在了大門的長釘上——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掛在那兒,可是他仍然跳了起來,拔腿就去追趕湯姆。
正在耕地的農夫還沒有耕完田,就丟下自己的兩匹馬,結果其中的一匹馬跳過籬笆,這下可好,把另一匹馬連馬帶犁都拽到了溝里。不過農夫絲毫沒有理會這些,頭也不回地跑去追趕湯姆。
那個看門人正從捕鼠器中把白鼬取出來,結果白鼬跑了,自己的手指卻被捕鼠器夾住了。可是他仍然跳起來,去追趕湯姆,同時想著湯姆說的話和湯姆的模樣。他要是捉到了湯姆,那可真讓人為湯姆捏把汗了。
約翰爵爺正從他的書房窗口朝外望,他抬頭看老保姆的時候,正好一只貂鼠拉的屎掉了下來,剛好掉到了他的眼睛里,害得他后來不得不去請醫生。可是當時他仍然沖了出來,去追趕湯姆。
這時,那個愛爾蘭女人正向大房子走來,她一定是從小路上繞過來的。她扔掉了自己的口袋,也加入了追趕湯姆的隊伍。
只有我們那位爵爺夫人沒有去追趕湯姆,因為她剛從窗子里探出頭,她的假發就落在院子里了,她不得不按鈴把貼身女仆叫進來,派女仆下樓去把假發取回來。因此,她就沒有加入到追趕湯姆的隊伍,所以也就沒有她什么事,書里也就沒有必要提她。
總的來說,人們還從來沒有聽到這個地方這樣喧鬧過,這樣不顧尊嚴和混亂無序過。就是那一次在花房里打死那只狐貍,把幾畝地的玻璃和幾千個花盆打得稀碎時,也沒有這樣喧鬧。格林姆斯、花匠、馬夫、擠牛奶的女傭人、約翰爵爺、老管家、農夫、看門人和那個愛爾蘭女人全都奔跑著,追趕著,嘴里大聲喊著“捉賊呀”。連喜鵲和烏鴉都跟在湯姆后面,就好像湯姆也是一只被獵人追趕的狐貍,正夾著尾巴逃跑似的。
可憐的湯姆光著腳,蹚著水,從花園向樹林的方向拼命逃去,就像只被人追趕的小猩猩。
可惜沒有一個大猩猩父親在這時候挺身而出,一爪子把花匠的肚腸抓出來,再一爪子把擠牛奶的女傭人拍到樹上去,緊接著一爪子把約翰爵爺的腦袋扇掉,同時用牙齒把看門人的腦袋咬開,就像咬破一個椰子那樣輕松。
湯姆從來不記得自己有過父親,所以也不指望有一個來幫忙,他只能指望自己了。說到跑,只要有一個銅子兒或者一截香煙頭可賺,他的腿腳都可以跑得比馬車輪子還要快。
所以追趕他的那些人想要捉到他可沒那么容易。我們當然也不希望他們追上湯姆。
湯姆向樹林奔去,他在這之前從來沒有進過林子。不過,他非常聰明,知道自己可以躲在樹叢里,或者爬上一棵樹藏起來。總之,在這里要比在空地上逃脫的機會大多了。如果連這個他都不知道,那他可真是比一只老鼠或者一條鰷魚都要笨了。
可是當他進了樹林,才發現這個地方和他想象的樹林大不相同。他鉆進一片茂密的杜鵑花叢,立刻就被困住了:那些枝條鉤著他的腿,還鉤著他的胳膊,刺他的臉,戳他的肚子。他只好緊緊閉著眼睛(這對他也沒有什么損失,因為在如此繁密的杜鵑花叢中,他也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
等到他從杜鵑花叢里鉆出來時,那些蒲草和蘆葦又把他絆了一跤,還狠狠地劃破了他的手指。白樺樹的枝條噼里啪啦地抽打著他,好像他是伊頓公學的公子哥兒,枝條也迎面打在他的臉上(這種鞭打并不公正,所有勇敢的男孩都會認同這個看法)。懸鉤子絆倒了他,撕破他的小腿,好像它們長著鯊魚的牙齒。
“我必須得出去,”湯姆想,“要不然我就會被困在這里,只能等著別人來把我救出去。這可不是件好事。”
可是怎樣離開這里卻是個難題,老實說,我都不認為他能出得去。要不是他突然把頭撞在一堵墻上,恐怕他這輩子也出不去,直到最后被蓬蒿的葉子埋掉。
你知道,頭撞在墻上可不好受,尤其是那堵墻表面粗糙,上面砌著石頭,一塊帶尖角的石頭正好撞在你的鼻梁上,讓你眼冒金星。這些星星當然很美麗,可是不幸的是,它們在萬分之一秒內就會完全消失掉,而因撞擊產生的疼痛卻不會那么快消失。
湯姆就是這樣撞疼腦袋的,不過他可是個勇敢的孩子,一點兒也沒有在意。他猜想墻的另一邊一定是樹林的盡頭,于是像個小松鼠一樣爬上墻頭,翻了過去。
現在,展現在湯姆面前的是一大片沼澤。鄉下人管這片沼澤叫作哈特豪夫沼澤。無數的石楠樹、沼澤和石頭,一直伸展到天邊。
湯姆原本就是一個機靈的小家伙,就像埃克斯穆爾的一頭老公鹿一樣。我們這么說,是因為他雖然不過十歲,卻比多數公鹿活的時間都要久,所以他要更聰明一些。他和那些公鹿都知道,如果他現在返回去的話,一定會招來那些“獵狗”的,所以他跳過墻之后,立刻掉轉方向,往右跑了大約半英里路。
而爵爺、看門人、老管家、花匠、農夫、擠牛奶的女傭人和所有大呼小叫的人都朝著相反的方向追了半英里路,這就使他們和墻外的湯姆隔開了有一英里路。湯姆聽見那些人的喊叫聲在林子里逐漸消失,偷偷地笑起來。
接下來,他遇到了一個斜坡,一直走到坡底,湯姆才勇敢地離開那堵墻,轉身朝沼澤地走去。他知道自己和敵人之間已經隔開一座山,向前走是絕對不會被發現的。
可是,湯姆并不知道,那個愛爾蘭女人看清了他逃跑的方向。
她從始至終都在眾人的前面,走得不緊不慢,姿態優美,腳步從容輕快,兩只腳交換得非常快,讓人看不清到底是哪只在前,哪只在后。后來,大家相互詢問那個女人是誰,可是沒有人知道,大家便都認為她是湯姆的同黨。
可是,當她進入林子里時,卻忽然不見了,大家四處找也沒看見她的影子。原來她已經偷偷地隨著湯姆翻過了墻,湯姆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約翰爵爺和其他的人從此再也沒有看見過她,眼不見,心里也不想,很快就把她給忘了。
湯姆已進了石楠叢里。石楠叢長在一片沼澤地上,這里的沼澤地遍布著石頭,坑坑洼洼的。湯姆向前走去,沼澤地變得愈加泥濘。不過還不算太難走,湯姆慢慢地走著,一邊抽空四處張望著這個奇怪的地方。在他的眼里,這簡直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他看見了一些大蜘蛛,背上有好多王冠形和十字形的花紋。它們長時間坐在自己織的蛛網中間,看見湯姆走過來,就把蛛網搖動得飛快,快得都看不見它們了。
他還看到了一些蜥蜴,有褐色的、灰色的、綠色的。湯姆以為它們是蛇,會咬自己。可是那些蜥蜴看起來和他一樣害怕,飛快地鉆進了石楠叢里。
在一塊巖石下面,他看見了一只美麗的動物,鼻子尖尖,毛色褐黃,尾巴尖兒卻是白色的,那是一只母狐。在它的周圍,是四五只臟兮兮的小狐貍。湯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有趣的小動物。母狐仰面躺著,在地上打著滾,在明亮的太陽光下伸展著頭、尾巴以及四條腿,小狐貍在它的身上跳來跳去,繞著它跑,咬它的爪子,有時還使勁拖它的尾巴。母狐看起來非常開心。
可是,其中一只自私的小狐貍偷偷跑開了,它跑到附近的一只死烏鴉旁,想要把死烏鴉拖走藏起來。這只死烏鴉的個頭快趕上小狐貍大了,它的其他兄弟見狀,紛紛大叫著跑過來。
這時,它們看見了湯姆,于是一起跑回母狐身邊。母狐立刻跳了起來,用嘴銜起一只小狐貍,其余的都跟在它的后面,逃進了一個黑乎乎的巖洞里。這場游戲就此結束了。
接著,湯姆被嚇了一大跳。當時他正在爬過一處沙地,就聽見“呼嚕啯啯唧——”不知道什么東西從他臉旁飛了過去,發出非常可怕的聲音。湯姆以為大地裂開了,嚇得緊閉著雙眼。
等他睜開雙眼時,發現原來是一只老松雞在沙里洗澡,就像阿拉伯人那樣,沒有水洗澡,就用沙子來代替。當時湯姆差點兒踩到這只老松雞,所以它尖叫著跳起來,像開得飛快的火車一樣,丟下老婆孩子逃走了。老松雞一面逃跑還一面叫個不停:“哎呀呀,哎呀呀……救命啊!救火啊!搶劫啦!哎呀呀,哎呀呀……世界末日來啦!……哎呀呀,哎呀呀……”它總是這樣,離它鼻子一寸遠的地方發生了什么事情,它都以為是世界末日來了。
大約一個小時后,老松雞才回到妻兒身邊,它神情嚴肅地說:“咳咳,寶貝,世界末日雖然還沒有真正到來,但是我敢保證,后天肯定會來的……咳咳……”
老松雞的太太已經聽過太多次這樣的話了,并且知道它接下來還要說什么。它是一家的主婦,有七只小松雞要天天喂食洗澡,這讓它非常的現實,脾氣也有點兒急躁,所以它不耐煩地打斷了老松雞:“少廢話!捉蜘蛛去,捉蜘蛛去——去。”
湯姆繼續向前走去,不知道為什么,他越來越喜歡這個遼闊而奇異的地方,喜歡它涼爽、清新的空氣。
當他爬上小山時,他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因為腳下的路變得越來越難走了:現在,他腳下踩著的已經不再是草地和石楠了,而是大片大片的石灰巖,就像鋪得不能再糟糕的人行道一樣。巖石之間還有很深的裂縫,里面長滿了蕨類植物。他不得不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要是不小心還會滑落到石頭縫里,雖然他的小腳指頭足夠結實,也還是會覺得疼痛。可是他仍然堅持著向前走,向上爬,漫無目的地走下去。
如果湯姆回過頭,看到那個愛爾蘭女人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會怎么想呢?可是,或許是因為湯姆很少回頭張望,或許是因為她藏在巖石和土丘后面,不想讓湯姆看見,湯姆一直沒有發現那個愛爾蘭女人。
現在,湯姆又渴又餓,他已經走了太長的路啦。而且,太陽已經高高地掛在天上,巖石被曝曬后,熱得就像鐵鍋底。熱氣在石頭上面旋轉升騰,就像石灰窯上面的熱空氣那樣打著旋兒,使得周圍的東西看上去都在晃動著。
湯姆四處張望,可什么吃的都找不到,也沒有水可以喝。到處都是越橘樹和漿果樹,可是現在才六月,只是開花還沒結果。至于找水喝,誰能在石灰巖上找到水呢?
有時,他會走過一些又深又黑的洞,那些洞一直深入地底,就好像住在地下的矮人家里的煙囪似的。他走過這些洞時,能聽到下面幾十丈深處有流水聲。他好想下去潤一潤他那干燥的嘴唇,可是,即使他是一個勇敢的掃煙囪男孩,也不敢爬下這樣的“煙囪”。
他不得不繼續朝前走啊走,被太陽曬得頭暈目眩,這時他聽到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
“太好了!”湯姆想,“有教堂的地方一定會有人家的,或許會有人給我一些吃的喝的。”他又邁開了腳步,去找那教堂,因為他肯定自己剛才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鐘聲。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四下眺望一番,再次停了下來,自言自語道:“唉,這世界怎么這么大呀!”
他說得沒錯,在山頂上他能夠一覽無余,他還有什么看不到的呢?
他看到遠在他身后山腳下的哈特豪夫爵士府邸,那片黑乎乎的森林,那條滿是鮭魚的河流。
他看到左邊遠遠的山腳下,是那個城鎮和煤礦上冒煙的煙囪。
他還看到更遠的地方,河流漸漸變寬,最后匯入大海,海面上有很多小白點,那是一艘艘船。
他的前方是一片遼闊的大平原,上面點綴著農場和綠樹掩映的村莊。這一切看上去就像一張地圖鋪展在湯姆的腳下。不過湯姆一點兒也不傻,他看出來這些地方都離他非常遙遠。
在他的右邊是成片的沼澤和小山丘,一直延伸到天邊,最后融入了藍天。
在湯姆和沼澤之間,就在他的腳下,有一個好地方,湯姆看到后立刻決定下去,因為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
那是一處綠色的狹窄幽深的河谷,里面長滿樹木。透過樹木,就在離這兒幾百英尺的下面,一條小溪清晰可見。如果現在就能到達小溪邊那就太好了。
接著,他看到小溪邊有一所小村舍和一個小花園,花園里有花臺和花床。園子里有一個紅色的小點在運動,只有蒼蠅般大小。湯姆低頭仔細看,發現那是一個穿著紅裙子的老婦人。啊!也許她會施舍一點兒東西給我吃吧。
教堂的鐘聲再次響起來,湯姆斷定,下面肯定有一個村莊。再說了,在這里誰也不會認識自己,肯定不知道剛剛在哈特豪夫府發生的事,就算約翰爵爺把全郡的警察都派出來追他,消息也絕不會這么快就傳到這里。因為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跑到了離哈特豪夫爵士的府邸足足有十英里遠的地方,而且他覺得自己下到山腳下有五分鐘就足夠了。
不過,這次他可想錯了,因為從這里到那個小村莊有一英里的路,而且從山頂到山腳下,高度足足有一千英尺。
湯姆本來就是個勇敢的小男孩,雖然他的雙腳酸疼,又渴又餓,但他堅定地走下山去。這時,教堂的鐘聲敲得更響亮了,以至于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產生了錯覺。
小河在叮咚作響地流向遠方,歡快地唱著歌:
清清涼涼,清清涼涼,
流過歡笑的沙灘,還有那夢里的池塘;
清清涼涼,清清涼涼,
流過閃光的卵石,浪花拍岸;
高聳的巖石下,鳥兒在歌唱,
在鐘聲回蕩的圍墻下,
清清亮亮,清清亮亮,
在水里玩耍吧,在水里洗浴吧,
母親和孩子。
骯臟污穢,骯臟污穢,
流過煙囪林立、煙霧彌漫的城市;
骯臟污穢,骯臟污穢,
流過骯臟的河岸、溝渠與碼頭;
越向前走,我變得越渾暗,
變得越富有,就越污濁;
那被罪惡玷污了的,誰敢和它玩耍?
請躲開我吧,快點兒離開,
母親和孩子。
自由堅強,自由堅強,
閘門打開了,我流向大海;
自由堅強,自由堅強,
洗去骯臟,奔向前方;
去那金黃的沙灘、起伏的沙洲,
潔凈的海浪正在遠處迎接著我,
當我融入大海的時候,
就像一個有罪的靈魂得到洗禮,
清清亮亮,清清亮亮,
來我的身邊玩耍吧,來我的懷里洗浴吧,
母親和孩子。
當湯姆走下山的時候,他始終沒有發現那個愛爾蘭女人就跟在自己身后,也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