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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閑時光時的遇見

  • 山水間
  • 施立松
  • 26514字
  • 2019-08-16 10:45:15

拜訪梯田

梯田是寫在山坡上的長短句,短短長長,平平仄仄,一山的詩意,就美美的,妥妥的,輕吟在時光里,四季里。

在云和,梯田是必須要看的。聲名自然是重要的因素,它有“中國最美梯田”之稱。梯田圖片在朋友圈的瘋傳,也早惹得我心癢癢。張抗抗寫梯田的文章,寫得極美,讀了又讀,讀到最后只剩五個字:我也要去看!

到了云和,倒不著急看梯田了。好似對美人仰慕太久了,真要見面了反而情怯。只覺得該梳洗整潔了,收拾利索了,平心靜氣了,方不唐突了佳人。

云和的青山綠水里走了幾日,山間水畔的清逸之氣,把身上心上的煙塵滌蕩了些許去,在云和湖的水波里,恍然覺得自己也成那一尾綠雪詩意的青鯉了。

是拜訪云和梯田的時候了。

到云和梯田山莊,天已黑透,雨也細細地落下來,四周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蛙鳴高一聲低一聲,把村莊春天的夜渲染得詩情畫意起來。一些久違的情緒,也慢慢地縈繞過來,心突然空了,什么都沒有了,又仿佛滿了,充盈著莫名的舒暢。索性洗洗睡了,在蛙鳴里,連夢都不舍得做一個。

清晨,踩了露珠出去。作為超級路癡,從不敢在陌生的地方獨自出門。在山里反而不擔心迷路。問了擔水澆菜的老農,問了拉風箱做早餐的老婦,雖聽不懂他們熱切的一字半句,但沿著他們所指,卻準確無誤地踏上了看梯田的捷徑。

春天的鄉間小路,每一步都是一首詩。細碎的花,開得不成章法,卻又自成一篇,色彩、姿態、香味都設計得精致。草更是不講道理,路中間,石頭上,田埂邊,那些該出現或不該出現的地方,都被她們含英吐翠的細語占領。

一路走走停停,只聽得水聲嘩嘩越來越響,小道越來越細,越來越松軟,才發現,自己已站在梯田中了。那水聲,是春耕前的灌注。每塊田疇邊都有一個缺口,水流從上而下,或條或塊的田疇,都有水波蕩漾,即便那小如斗笠的“笠田”,也“雨露均沾”了。這就是梯田的妙處吧?田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與自上而下的水流迎面相逢,竟覺得水是跟著我的腳步一級級往上走的。懷揣著這美麗的錯覺,上山的路,走起來也不覺疲累。

田疇里的稻草人,破舊的衣衫,在清晨的風里御風而行,與它們擦肩而過時,鼻翼間似乎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兒時,父親荷鋤歸來,褲腳沾了露水,腳板沾了泥巴草屑,偎在父親身邊,便有熟悉的煙草味圍繞過來。

山頂觀景臺,已有密密麻麻的攝影師持著長槍短炮等日出。從山腰往上看,這些身著彩衣的人們,給春天的梯田鑲了一道動態的花邊。走到他們中間,聽他們言談輕輕,仿佛擔心驚擾了梯田的清夢。忽然聽到鄉音,悄悄地問,才知他們是昨晚十一點多從溫州出發,到云和梯田,剛好凌晨三點。他們就從那時起,一直站在這里,等拍日出。這群人都是從四面八方,慕梯田之名,前來拜謁的吧?后來下山時,遇到一對成都來的年邁夫婦,才知所料非虛。

是什么造就了這云和梯田的盛名?云和朋友說,是“三千”。千年歷史,千米落差,千塊田疇。是了,云和梯田最早的墾殖者,是閩北遷徙浙南的畬族山民。“九山半水半分田”的云和山區,平地良田稀少,山民只能向荊棘滿坡、亂石遍地的山嶺要口糧。勤勞的山民起早貪黑,揮鐮斬荊,揚鋤墾荒,一塊塊或大或小的田地在汗水中長出來。到明朝景泰前后,云和銀礦大量開采,人群涌入,對糧食的需求激增,梯田的開墾也達到頂端。年復一年,日積月累,貧瘠陡峭、雜木叢生的山坡,儼然從天而降的天梯,梯級是寬窄不一、長短錯落的田疇,每到金秋,便捧出萬斛稻谷,回報勤勞而聰慧的農民。

從山頂往下看,梯田的線條在晨曦里舒展成一個個跳躍的音符,梯田就是一張畫了無數小蝌蚪的五線譜紙,滿山的鳥雀在輕蒙細籠的云霧里,照著譜子輕唱,清凌凌的聲音,讓人在純和凈的柔光里,漸漸地化作一滴露,一縷煙,一方田。

陽光終于來了,從云層里射下細細的一道,便有一小片梯田成了水鏡,映了霞光,映了樹影。等待的人群騷動了起來,咔嚓聲此起彼伏。只一會兒,云層悄無聲息地把陽光收了去,突然,陽光又從另一側溜出來,一大片的梯田頓時成了光芒四射的寶石,炫得人睜不開眼。就這樣,梯田在陽光和云層的迷藏里變幻著,嫵媚著。

在山頂的梯田郵驛里,買了一套四季梯田明信片,寄給遠方的朋友。剛剛,我把梯田的照片發布在微信朋友圈里,她第一時間切切地回復:我也要看云和梯田。當然。春夏秋冬,我們都會像靜待花開似的,等待著一次次親近梯田四季變換的美。

線裝的南潯

南潯是一冊線裝書,一頁粉墻與黛瓦,一頁廊棚與畫舫,一頁青石路與油紙傘,便把人魂勾了去。

已是深秋,早晨卻霧靄沉沉。車在能見度不足百米的高速公路上飛馳,向南潯。

一路上,金黃的稻田在霧中忽隱忽現,宛若春天的油菜花,讓人有些恍惚,春矣?秋矣?同行的文友說,去江南水鄉古鎮,該選春天,有雨有油紙傘,才唯美。

但我執意要去。南潯,水邊深處,注定像一冊線裝詩書,任何時候翻開,都水汽氤氳,詩意盎然。我堅信,南潯不會讓我失望,就像一個水靈靈的女子,即便年華老去,人生遲暮,必有更迷人風韻。

到南潯,天仍然陰著。秋天的陰郁,總帶了些許沉重。還不如下點雨來,古鎮,細雨,氣韻上更接近,就像旗袍之于古典美女,就像折扇之于儒雅書生。好在,廣場上高懸著的一串串紅燈籠,消弭了些許陰郁。跨過一座石橋,遠遠的,有婉轉的歌聲傳來,細聽,是越劇《梁祝》的“十八相送”,極柔媚唱腔,帶著幾許嬌嗔,還有離別的感傷,直把人心唱顫了。心間那一絲殘余的陰郁,都化為美的憂傷和憂傷的美。這,是我想要的南潯了。

河是古鎮的血脈。河邊,柳色已老,卻依然有柔曼之態,微風中輕輕搖擺著,如同專司畫眉的仙子,盡心盡力地為古鎮畫一彎黛色細眉,勾一筆秋色寒煙。著青花衫的船娘搖著畫舫,欸乃的櫓聲把沉靜的水面劃開一道道漣漪,那倒映在水中的翹檐引云和小窗臨月,都搖落成一段段押韻的詩句,旋起,旋落,六朝繁華的舊夢,便斷斷續續,時隱時現。鸕鶿閑閑地蹲在漁人的身旁,漁人頂著箬笠,倚坐船舷,一顆煙在指尖裊娜著青煙,他打量著來去的游人,彈一彈煙灰,時光隨煙灰逐水而去。打魚已不是他的生計了,他和他的鸕鶿只是古鎮曾經的生活印跡,是南潯這冊線裝書的另一頁。

沿著河邊走去,河道兩邊全是帶有廊檐的民居、店鋪。藥店、茶店、菱行、魚行、絲行、米行等等,店面做得精致,物品排列也極有個趣。這些店鋪中,又以絲行為多,蠶絲業歷來是南潯的重要經濟行業,“蠶事吾湖獨盛,一郡之中,尤以南潯為甲”。當時,“潯溪溪畔盡桑麻”,“無尺地之不桑,無匹婦之不蠶”,南潯遂成“江浙之雄鎮”。如今種桑養蠶的雖不如以前多,但四月新絲上市時,客商蜂擁而至,便列肆喧闐,衢路擁塞,一如當年。

南潯的名人舊居極多,張石銘、張靜江、劉氏等人,都是名噪一時的大家,他們的舊宅融合了中西方的文化特色,既有粉墻黛瓦,又有歌特式的窗欞和屋頂,院子里種香樟,也種法國梧桐。外觀森嚴氣派,宅內卻顯陰森壓抑,采光不足,又兼臨水而居,只覺墻角籬落,有蒼苔如頑皮的小獸,探頭探腦。

小蓮莊的荷葉,都朝著枯荷雨聲的方向去了。但那滿池的亭亭之姿,依稀可見曾經的繁茂,低垂著頭的蓮蓬,好像沉在一個夢里,夢里是露濃月清的春夜嗎?是花嬌蕊媚的盛夏嗎?池邊的太湖石會記得吧,她那皺瘦漏透的身影,見證過多少的繁華和凋零,她身上點點蒼苔,是心情筆記,更是史書卷帙,只待有心人去揣摩,去品閱,去賞讀。池中游弋的紅鯉,也會記得的,她分明竊了荷的香,又采了紅蓮的色,裁了一件新衣,不然,她的身體何以如此炫目,她的游姿何以如此曼妙?

與小蓮莊一墻之隔的嘉業藏書樓,讓南潯的風情里多了一抹知性和厚重。正廳內末代皇帝溥儀所題“欽若嘉業”金匾,是書樓得名的源自。藏書樓的落地長窗都用“嘉業堂藏書樓”篆字圖案雕刻而成,圍欄則以“希古”篆字圖案用鑄鐵澆成。只這一項,便足以傾倒眾生。

在民清古街,遇到了黃包車、轎子,和一群拉著二胡、穿著彩衣的古鎮居民,都上了年紀,卻興致勃勃,一招一式,一字一腔,有眼有板,把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絲絲縷縷,散向古鎮的角角落落,古鎮因而分外嫵媚,分外余韻悠長。

在通津橋小立。橋頭有一棵銀杏正茫然地落一地金色的心。橋下有女子在水邊浣衣,紅紅的衣衫在碧水里漂著,是線裝南潯的又一頁了。有一種聲音從頭頂傳來。抬頭,見銀杏樹上一只喜鵲跳來跳去,啾啾鳴唱像細雨,滋綠了柳色,潤黃了秋葉。

雨,真的落下來了。

宏村聽雨

雨是宏村的一把琴,春風如素手,指尖輕觸,皓腕微揚,便有急一陣慢一陣的曲調,在宏村曲曲折折的巷弄里,在高高低低的粉墻黛瓦上,在幽幽暗暗的廳堂廂房中,在古艷和新綠間,錚錚琮琮,婉婉轉轉。

初到宏村,雨正急。天空像一把巨大的噴水壺里剛灌滿了水,微傾,古槐香樟紅楊白果,便忙碌了起來。細長的扁圓的齒狀的葉片,都是新萌的,筋骨還嫩著,葉也如剛出殼不久的鴨毛,鵝黃中帶了點翠,翠中隱了幾縷黃,像包著金子的綠緞,太薄了,透出燦燦的金光。嫩葉承接著雨點,接不住,錯手一抖,就彈到另一片葉上,再落在樹下緩緩走過的傘面上,傘下的人,側了耳來聽,急管遞繁音,竟不似徽派的章法。腳下的步子便亂了,雨點打在青石道上,濺起細細碎碎的水花。一幅原該寫意的畫,竟用了潑墨的手法。

村口南湖的水也亂,原本她清清澈澈的心,老老實實地把一塊碧綠磨成一面水鏡,將岸上的粉墻黛瓦,拱橋樹影規規矩矩地抄寫下來,再版成一幅長卷,讓來來往往的人細細地讀,輕輕地嘆,幽幽地贊,把自己的身影變成她的一部分,收進相機里,也收進心深深處收藏美的屜格,待夜深人靜,再拿出來把賞細咂。可是,雨把她點成密密麻麻的凌亂不堪的文字,表意不清,內容繁雜,好似許多話七嘴八舌地講來,簡直亂成一鍋粥。

幸好湖中那一莖莖枯荷,不急不躁站著,傾心盡力地為這些文字斷句。或許,她最能聽懂,那淋漓盡致噼里啪啦中的樂聲里,訴說的只有一個追憶的主題,是哩,追憶的聲音里怎能少得了這一段淋漓盡致。在荷的記憶中,那曾經的繁華,而后的寧靜,此刻的寂滅,和即將再次到來的生發,也是一部恢宏的交響樂章。

一行麻衣的鴨在湖面自由滑行,雨密集如鼓點,它們忽而把自己排成簡短的詩行,忽而又彎成舒緩的長調,雨簡直就是它們的指揮棒。它們不懂得躲雨嗎?又或許,它們就像頑皮的孩子,雨越大,越管不住腳步,筑堤啦,挖泥啦,潑水啦,再不然,踩了滿身泥水,淋了滿頭滿臉的雨水,還哧哧笑成傻子一樣。

錦鯉遠比麻鴨乖巧。它們遠遠地躲在水下聽雨,像那些歌樓上的少年,雖沒有紅燭昏羅帳,可雨點制造的層層疊疊的波紋,是三弦的細瀾,是琵琶的輕濤吧,細細密密的雨聲是隱隱的簫鼓,幽幽的風笛吧,你看,它們游動的身姿如此輕悄曼妙。

幾棵柳在岸上,新綠的頭發上滴著水,卻依然向湖中探去。她們要釣幾尾魚躍,表達她們那擋也擋不住的生機,還是釣幾許翡翠,裝點她們噴薄而出的春意,或許,只是釣幾筆粉墻黛瓦,映襯她們無可匹敵的新綠,再釣幾片樹影,織一段春天的錦吧。古村在雨中蒼老,她們在雨中新生,年年歲歲,總有這樣一陣急雨,這樣一段急管繁弦,喚她們醒來、歸來。

還是畫橋最為從容,悄無聲息地在湖中央劃一道線,雨聲喧鬧的南湖就分成了兩半,左邊蒼茫,右邊清越,那些擎著傘花走過的人,那些牽馬走過的故事,還有與春天一起到來的我,都在雨中,聽到了等在村口的悠遠的相思。

雨細了些,斜斜地,如燕子斜掠的翅膀。畫橋上小立,遠山如黛,天色蒼涼,雕甍灰瓦點染著星星點點的蒼苔,粉墻木門繪描著斑斑駁駁的圖畫。

村子那么舊,四百年風雨浸染,寸寸都是滄桑舊顏,可是,又舊得那么豐富,那么雅致。

南湖書院,檐雨還在滴答,四角的天井,雕甍拉起一方檐雨連接而成的珠簾。志道堂前,那些木桌椅上,飄忽的煙雨浸潤出一道道舊紋,“漫研竹露裁唐句,細嚼梅花讀漢書”,可曾經的懵懂少年,是否手持書卷,口中唱誦詩文,而耳朵已被雨聲拐跑,端坐的身姿已隨滴答滴答的節奏擺動。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年少聽雨,最愛這四二節拍,輕松明快,適合少年驛動的心境。

小巷深處,八字開的大戶人家,門楣已老,磚雕掉灰,紅燈籠卻新嶄嶄的,曾經的紅漆大門已成褐色。兩個銅環釘在一只張翅的銀蝶上,輕輕一觸,叮咚有聲。推開厚重的門,青苔縷縷,將黑灰的地面描成一地的舊畫。墻角一口大瓷缸,浮萍數粒,新荷幾片,雨落缸中,漾開一片漣漪。芭蕉葉老,卻禁不起春雨的挑逗,滴答的雨聲早把人引入那些久遠的年代。徽商曾經遍布大江南北,留守在老宅的女人們,一任寂寞把歲月過老。夜來,雨掀動冰冷的瓦片,雨輕敲沉寂的窗欞,那或急或緩的噼叭聲,怎么敲打著深閨女人寂寞的心房,又怎么洇開不可收拾的思念和幽怨?誰家枕角,不曾被雨聲一遍又一遍翻動;誰家的屋檐,不曾被雨聲一次又一次驚擾!廳堂兩側依墻放置的半圓花梨木桌,一生中能有幾回團圓?夫妻隔著迢迢長路漫漫歲月,圓桌何辜,卻要日日相見而不能相聚?于是,聽雨點如詩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在小巷拐角處,遇見徽墨酥。小門小戶,卻也是典型的徽派建筑。天井雖小,也養一缸荷,廳堂不大,也有左瓷瓶右銅鏡,自鳴鐘一個,太師椅兩把,“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一聯道盡其中真味。小小的作坊做的,卻是御賜的一品玉帶膏和徽墨酥。作坊的主人最是清雅,新泡的茶水裊娜著,新出爐的玉帶膏拿在手中,只見他手起刀落,便薄如云片。切完一條,他便坐下來品一回茶,翻幾頁詩書。他說,雨天最好,玉帶膏、徽墨酥,多了些濕潤,才糯軟柔韌,不會干澀松散。只是雨天也適合品茗讀書,雨聲中讀詩書,詩韻更長哩。接了他遞來的徽墨酥,含在嘴里,唇齒噙香。香甜不失清爽,細膩卻有嚼香。所以流傳了數百年,還以獨特之姿,在小巷深處,引來一撥撥歆羨的唇齒。嚼著香酥,聽著細雨,感覺那雨也帶了絲絲清甜,那雨聲雖細,卻是江南絲竹的清音。

一截土墻,圍住一個不大的院落。回廊里,竹椅木桌,新茗香飄。廊下聽雨,雨聲沙沙,仿佛一把胡琴,喑啞著低語著,那語調像一把細毛刷子,一下一下,撥動你心底那一根根觸須,癢癢的,卻又分外熨帖。一樹白牡丹開得正好,含苞的,半開的,盛放的,把枝頭點綴得熱熱鬧鬧富富貴貴。一向不喜歡太過招搖太過喜氣的花,這會兒,看雨珠滋潤得珠圓玉潤的花瓣,心底里卻也歡喜。一彎碧水繞廊而過,幾瓣落紅蕩蕩悠悠,仿佛一闋清雅小令。竹籬旁依著一架紫薇,粉色的花沾著晶亮的雨珠,妖嬈得讓人挪不開眼。花窗外,小巷里悠悠走來一把紅傘,傘下白衣飄飄的女子,踏著如歌的行板,寫一行悠長又憂傷的《雨巷》。

宏村聽雨,雨是一把琴,彈奏的是徽州古韻,調用水磨,聲何婉轉,拍捱冷板,情最纏綿;宏村聽雨,雨是一把琴,咿咿呀呀的,牽出那些走過的人,綿綿長長的思念。

月沼之夜

月沼是屬于月夜的。月要半圓,夜要近午。這時在臨池的閣樓上推窗,窗外一個將圓未圓的月里,套著另一個將圓未圓的月。天上的月在水里,地上的月在宏村的懷抱里。宏村枕著這兩枚月,安詳地睡著了。

甚囂塵上的人聲靜了,只余幾盞紅燈籠慵懶地散發著紅暈的光;紅掌白羽的鵝也歇了,只有微風在水面皺幾道波紋;綠荷睡了,只留幾枝細莖托著一個含苞的夢,夢中該有露水的輕吻,煙嵐的纏綿吧;幾縷云紗輕輕飄過,天地間只有云輕悄的腳步,伴著悄無聲息的流水;月的清輝簇擁著粉墻黛瓦,靜靜地棲息在波光云影里,再沒有稚嫩的筆觸費盡心機的描抹,也沒有長槍短炮無休無止的攫取,那些經風歷雨的粉墻黛瓦,也可像端了一天架勢的明星卸下厚厚的妝飾了。

頂頂不喜歡把月沼比成牛肚,把村中水圳比作牛腸。像風花雪月的一幅畫,多了兩只蒼蠅,煞風景了。最喜歡將一泓天然泉水擴大成月沼的那個人了。要是一般人,將村外的溪水引入村中,流經家家戶戶門前,再挖個池塘,把水流匯聚到一起,洗個菜,浣個衣,做個消防不時之需,也就罷了。唯有他,煞費苦心一而再,再而三請來風水先生,想必是設計了又設計,圖紙畫了一張又一張。池塘的形狀最初是圓的吧,中國人最講究方圓,所謂不依規矩,不成方圓。可最終還是建成半月形。月要半圓,花要半開,只因水滿則溢,月圓則虧,花一開全則離凋敗不遠。凡事要做退一步想,這是何等智慧。宏村就是因為這份節制和退讓,才在數百載風雨,無數次動蕩中保全下來的吧。

更喜歡把村中彎彎曲曲的水圳比作宏村的血管,而月沼,就是跳動不息的心臟。粉墻黛瓦會老,陳年舊事會老,青石巷道會老,芭蕉銀杏會老,記憶會老,潺潺流動的溪水卻日日如新,她們帶來村外的消息,帶來山外的氣象,她們以清澈滌蕩歲月的煙塵,以歡悅的流淌帶走沉沉的暮氣。她們是讓古村煥發生機和活力的血液。月沼貌似平靜的水面之下,涌動著新鮮和激越,那碧綠的容顏,只因常敷清溪的粉黛,才眉色如望遠山,眼眸如濯月輝。

輕輕推開房門,怕木門的咿呀之聲驚擾了月沼的寧靜。下樓的腳步也是輕的,樓梯卻受驚了似的欸乃不已。房東惺忪的聲音滿含關愛:出去嗎,露重路滑,小心腳下。在沼堤上慢慢走著,白日里無數腳步停留的粉墻下,再無身影的流連,青石路面被露水打濕了,月光又在上面打了一層蠟,數尾紅鯉噙著月光浮游在水面,幾只水鳥獨腳立于塘中,雙翅收緊,凝然不動,像披著蓑衣垂釣的漁翁。銀白的月在水中輕輕蕩漾,月沼是一只搖籃,溫柔地摟著月亮入眠。微微的風夾著淡淡花香徐徐而來,像溫柔的手,輕撫著疲憊的身心。在塘邊的青石上坐下來,將手伸進月沼的柔波里,涼意自掌心沁入心底,昏沉的心魂猛一激靈,竟似醍醐灌頂。遠處有隱隱的簫聲,斷斷續續傳來,把一份空靈嵌入古村的夜,屬于月沼的夜。

夜深了,收拾起散落的心緒,走回寄居的樓閣,回頭看月沼,月沼像徐徐展開的一幅古畫,而月,像藏家的印章清晰地烙在左下角,將圓未圓,欲說還休,說不盡的萬千氣象,意蘊悠長。

西遞春色

油菜花一路鋪陳,把春天鋪陳到我們面前來,把我們鋪陳到西遞去。

金黃的色塊,濃烈地描抹,一點也不懂賦比興的手法,不懂得起承轉合,那么直白,又濃墨重彩,簡直就像一個口直心快的孩子,迫不及待不管不顧地大聲叫嚷著,春天了春天了。

站在西遞村口,高低錯落的馬頭墻,擠擠挨挨的灰瓦,斑駁陸離的粉壁,都披上了一身青苔,與油菜花的明艷妖嬈,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些率真的黃,原是為了襯托這一份古樸秀雅而來吧。

迎面一座石牌坊,端立雨中,那是四百余年前膠州刺史胡文光的手筆。雕刻精美,氣勢雄奇,極盡奢華,只是數百載櫛風沐雨,歷盡磨難,氣勢雖在,卻已蒼老。石隙間,一株無名野草含珠帶露,伸枝展葉,娉娉婷婷,用一枝嫩綠的筆把春天欣欣然寫在老去的奢華上。仿佛童音唱老歌,稚聲傳遞滄桑,別有一番滋味。又仿佛今時的鮮艷、昔日的繁盛糅合在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透出的是一股歲月的凝重和端麗。

去黟石鋪就的巷弄里走走,那些無法搬遷的往事紛至沓來。黑亮平滑的黟石,是西遞獨有的水鏡,時光細細打磨,風雨慢慢浸潤,一筆一筆細紋老斑劃在晶眸粉頰上,一茬一茬歡悅的新顏變成苦澀的舊愛,一陣一陣的腳步來了又遠,只有黑亮的黟石仍舊。幽暗的老屋,斑駁的高墻,曾經多少繁華,只有那些比比皆是的磚雕石刻花窗,用殘破之姿,依稀訴說著那年的鑼鼓喧天,那夜的燭影搖紅。掛月的角檐仍做著飛翔的夢,怎奈雙翅折斷,朱欄的回廊依然婉轉,卻不見倚欄的粉衫綠裙,落地的花窗還咿呀有聲,卻再度不來一窗的月影。看著村中道旁潺潺流動的溪流,惆悵如潮漲來。可是,在西遞,惆悵竟如此之美。

瑞玉庭前,主人用一塊塊寸余長的黟石,鏤刻祖訓,“快樂每從辛苦來,便宜多自吃虧來”,“多”少一點,“辛”多一橫,意寓明顯,卻難有人真正體會。游人紛紛掏錢買,十元錢,買一條流傳數百年的一個家族乃至整個徽商的訓示,可謂便宜,只是又有幾人能領悟并身體力行?畢竟,哪怕是西遞這樣以儒商聞名的古老村落,也從不缺少利益的浸透。站在掛著藤蔓的庭院,看春天把海棠開紅,青石映綠,天井里一口大缸,原是養荷的吧,此刻荷還沉睡未醒,它便用檐雨,把倒映在水中的天光,攪成一缸散盡復來的碎銀。

西遞的巷道多而窄,曲曲折折仿若迷津,兩側的門楣粉墻磚雕又極相似,初來乍到的人,根本難以分清,明明行到水窮處,卻又柳暗花明。在西遞,迷路太容易。好在有水圳,逆水進村,順水出村,水圳就是方向牌,迷路也不心慌。走走停停,進了一家竹雕館。主人是兄妹二人,哥哥擅長陰刻,妹妹擅長陽雕,墻上懸展的《蘭亭序》《千字文》《心經》等等,都是他們親手所雕。哥哥能說會道,介紹起作品來頭頭是道;妹妹木訥沉靜,埋頭在手頭的作品上,只偶爾抬頭微微一笑。哥哥贊妹妹,心靜,才得家父真傳,陽雕是更費時費心費力的手藝,最講究靜心寧神。看妹妹的手,右手的三個指節都已變形,老繭厚得像鞋底。妹妹正在雕一句詩,“梅花香自苦寒來”,妹妹微微翹起的唇角,似噙著一縷幽幽的梅香,很春天很春天了,讓撫著她掌心硬繭的手,也感覺到春意融融。

在西遞,迷路也是件美好的事。錯過頗有名氣的桃李園、西園、大夫第、履福堂、敬愛堂、追慕堂,卻遇見了村邊的西遞行館。館內寬敞,房屋仍是徽派風格,樓卻比其他的房子高一些,墻雖是粉墻,卻印染了太多風雨留下斑斑水漬。院落里草色青青,像鋪了一張綠色的絨毯。一口八角井在中央,青石的井沿濕漉漉的,像一面鏡子,映著遠處的山嵐。井旁,兩張黟石桌,和數張圓石椅,錯落有致,像布在綠毯上的殘局,等風雅的知音一起奔赴一個無關勝負的結局。院墻邊的竹亭,爬山虎的藤葉鑲了一道綠色的流蘇,竹桌上一壺綠茶猶溫,桌面幾滴茶漬未干,想來,這里剛停留過幾許腳步的悠然,片刻詩意的棲息。在一叢竹前小立,雨從細長的竹葉淅瀝而下,竹竿上一道道淚痕,是曾經的驛前的離別淚,還是他鄉遇故知的重逢喜?一架秋千在轉角處靜默,兩只紫燕在架上嘰嘰喳喳個不停,它們是在閑話曾經飄蕩的裙裾和歡笑,還是商議燕巢的修筑?

從行館出來,是出村的路。水泥的地被雨刷過,遠遠看去,竟似一條流水淙淙的河,兩岸是正當好時候的油菜花地,那些黃嫩嫩的,掐得出水來似的,還隱約著一抹淺淺的綠,像一聲笑,只露了齒,還未綻開眉眼,卻已足夠妖嬈。陰雨薄霧籠罩的山野間,仿佛被一道陽光金線穿過,突然明媚了。西遞的油菜花種得隨意,左一塊右一片,前一抹后一搭,像隨意潑在畫布上的油彩,直把古村渲染得春意融融。許多紅的橙的白的綠的身影,穿梭其中,像采蜜的蜂,沾粉的蝶,翩翩躚躚。兩個紅衣的老夫妻在我身后走著,沒有話語,只有手中的兩架單反相機,咔嚓對話。河塘里的浮萍,綠成了一張寫意的畫,綠柳排列成一首七言絕句,那些走走停停的花傘,則是一串流動的音符,西遞便隨著這些音符的變幻,時而寧靜,時而喧嘩,時而如歌行板,時而清音婉轉。

在山坡上看村莊,春天的明媚和村落的古樸那么強烈反差對比著,又那么和諧共融著,不管是對比,還是共融,都是那么美。曾經無數次地想,這游人如織的西遞,何以讓人感覺不到塵世的喧囂、人心的蕪雜,而讓身心飛離現實的桎梏,去往桃源,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柵欄隔開了與喧囂塵世的距離。也許就是眼前這份老去的坦然從容,和年年來了又去的明媚鮮妍,以及流轉其間的不滅如村中水圳之水的美好吧。古村春色,春色西遞,因了這對比,這共融,才讓人如此迷醉。

西柵之夜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我卻念念不忘。早春的夢里,時常聽得那欸乃的槳聲,夢外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頓時被點染成思念的情緒。那倒映在水中的燈影,在暈開的漣漪中,像一匹匹弄皺的綢緞,時常錦繡了我的夢境,我忍不住要用那個俗而又俗的詞了,“魂牽夢縈”。是的,仿佛有什么遺落在那個地方,仿佛前世未了情今生不滅緣,讓我一次次用了最輕最輕的聲音喚她的名字:烏鎮。

一路行行復行行,到烏鎮已是黃昏時節。烏鎮的夜是屬于西柵的,一行人便趁著昏黃的天光走進安渡碼頭。擺渡船的撐篙正要入水,卻見一輪圓盆似的落日正掛在灰墻黛瓦的民居翹起的飛檐上,大家高聲喊停。那落日已收起灼目鋒芒,像搽在新娘頰上的胭脂,把烏鎮的黃昏洇染得嫵媚而靈秀。

只是把手中的鏡頭,對準這漸漸消減的落日,“咔嚓”又“咔嚓”,回過頭來,烏鎮西柵之夜便拉開夢幻般的帷幕。

河是西柵之夜的舞臺。流淌千年的水流,是歷盡滄桑的老人,平平靜靜,波瀾不驚,卻把風月收納其中,把時光收納其中。華燈初上,燈光把河面絢爛成繁華遍地的歌舞劇,時時有高亢的詠嘆,處處是低音的回旋。夜深人靜,月升起,河把自己設計成明凈秋空,讓月來獨舞;月沉落,他讓星星來群歡,讓流云在漂流。色彩繽紛的水燈,是夜探向河心的精靈。蓮花的底座,搖晃的燭光,載著默了的心愿,緩緩流向夜的深處。船來了,用欸乃的槳聲彈出一曲舒緩的民間樂;船去了,留一道顫抖的音符在水面。一只花燈船來了,一條絲竹船去了,河的舞臺上,一出婉轉多情的才子佳人戲正酣然上演。

燈是西柵之夜的舞娘。樓亭的飛檐翹角上,彩色的霓虹是她們頭頂的花冠;廊檐下,一盞盞紅燈籠是她們耳邊搖曳的珠環;古樹上,一串串七彩的珠燈是她們胸前的珠鏈。橋拱里,古塔外,水閣石柱中,河埠臺階上,忽明忽滅、忽紅忽綠的燈光是她們變幻的舞步。她們斜倚著高聳的馬頭墻,她們跳躍在起伏的老建筑屋脊線,她們丈量著鱗次櫛比的瓦面,她們妝飾著陳舊的木質排門、斑駁的古墻,她們在臨水而居的原住民家的門縫中、窗欞間穿梭,把西柵之夜演繹得溫馨而柔美,她們把所有游人的目光都浸染得如醉如癡,如夢如幻。

橋是西柵之夜的琴鍵。西柵橋多,12座小島,用70多座小橋緊緊相連。暮色四合,行走在西柵迷離的夜,就是不停地從這座橋到那座橋。簡約的一根條石橋,繁復的曲徑廊橋,靈動的單拱橋,典雅的多孔橋,清麗的木橋,獨特的“橋里橋”——通濟橋和仁濟橋。西柵的橋是一把等你彈奏的琴,你步履鏗鏘地走來,西柵之夜便是一曲如歌行板。你腳步閑閑走過,西柵之夜便是一支溫婉的小調。這把琴也曾彈奏過節日的歡歌和祈福的頌歌,那是在古代,女子們穿上節日的盛裝,呼朋喚友,提著家用藥罐,結伴過橋,手起罐落,瓦罐撲通入水之聲此起彼伏,一曲驅病避禍之歌在古鎮回蕩。而今丟藥罐的儀式演化為提燈走橋的游樂。

人是西柵之夜流動的音符。西柵的夜適合自由自在漫無目的地在燈火掩映的大街小巷徜徉,也適合肩背手提“長槍短炮”去“狂轟濫炸”;西柵的夜適合挽著小愛人的手,把人間路走成天堂,也適合老友新朋在臨水的木制露臺擺上一桌地道的烏鎮口味菜肴——薺菜嵌油豆腐、蔥靠“白拆條”、烏鎮紅燒羊肉和新糯米團子,再來上一壺“杜”搭米酒;西柵的夜,適合在那面巨大的書有“烏鎮”二字的竹籮前留影,也適合在臨水的茶座里就著燈光月光、聽著薩克斯風品味著“回家”。

西柵之夜,讓人恍然不知身在何處。西柵之夜,讓走過的人不斷回頭不斷想念,不斷問自己,何時何時再去西柵。

西塘小巷

剛到西塘,秋日午后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跟著前來接旅客的店老板走著走著,就拐進一條幽暗潮濕的小巷。一時間,徒然從白晝進入黑夜,心里涼了半截,該不會入了黑店吧?店老板似乎看出我們的疑惑,只不動聲色地笑著。

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十幾米,眼睛才適應幽暗的光線。巷中的紅燈籠高高懸著,雖未點燃,卻如一盞盞黑暗中的航標燈,引領著我們前行。又走了百多米,只聽店老板說,到了。緊接著“吱呀”一聲,一扇樸拙的木門推出一座玲瓏的小院。黛瓦粉墻,飛檐漏窗,蒼苔綠藤,處處透著江南古鎮古樸的韻致。小巷深處,原來別有洞天。

旅店老板說:巷弄是西塘的脈絡。循著脈絡尋去,西塘的歷史就可一一翻開。在西塘的一百二十多條巷弄里,旅店附近的石皮弄是最窄最有名的巷,有著“西塘一線天”之稱。剛安頓下,我們就按照旅店老板指點,尋著去了。

傍晚的西塘,人來人往,繁華的西街上,商家店鋪,紅火熱鬧。而拐進窄小的石皮巷,似乎進了另一個天地,聽不到人聲鼎沸,更無車馬熙攘。兩側的青磚馬頭墻高高地聳立,把巷弄擠成僅容只身穿過的峽谷。腳底的青石板,像一條小河,蜿蜒而去。斑駁的墻皮上苔痕、水漬遍布,如一幅巨型印象派畫,想來時光的飾刻、歲月的筆跡都可在這里一一檢索吧。越往巷弄深處,越覺靜穆空靈,仿佛一條時空隧道,帶你走進明清的傳奇。

推開一扇虛掩的木門,一座小小的院落展現在眼前,天井里,一位鬢發斑白的婦人坐在藤椅上,低頭擺弄著膝上的針線笸籮,一只白黃相間的老貓靜靜地臥在她的腳邊。同行的攝友“嚓嚓嚓”地抓拍起來。我暗自笑了:這樣舒緩的生活,用得抓拍嗎?她說:陽光稍縱即逝呢!二樓半開著一扇窗,窗前一鐘形風鈴,在靜謐的院落里,有一聲沒一聲地叮當著。“斷椽幾許飛檐在,小樓何人曾臨窗。”這一扇窗后,必曾有一聲清脆的嬌嗔,一抹粉衫翠縷的身影,在晨光初現的清晨,將古鎮輕輕喚醒。若說西塘的街頭巷陌是刻意的修繕復原,那隱匿在小巷深處的院落應是原汁原味的。西塘那一條條巷弄里,不知書寫著多少樸拙而又閑適的《清平樂》。

小巷很窄,不時得側身禮讓對面來人。攝友說,江南的小巷,最美莫過于雨中走過丁香般的姑娘。可是,這樣逼仄的巷弄,哪撐得開一把油紙傘,但,哪一個走在小巷里的人,心底沒有悄悄地撐著一把油紙傘!

這樣想著,打轉身慢慢往回走。太陽漸漸收去了流金般的光線。回過頭來,身后的攝友還在巷弄深處徜徉,時而抬頭凝望,時而低頭沉思,時而拍打青磚古墻,似在叩問,又似在聆聽,不知她的詩情,是否與這古巷一般悠長。而墻角一朵黃色的小野菊,正悄無聲息地綻放。

水鄉烏鎮

一入了秋,心便干澀澀地,不經意間,水鄉烏鎮平平仄仄閑步入心的領地。一個晴好的秋日,陽光灼人的眼,“烏鎮”金燦燦的大字在烏金的匾額上攫取我的神思。

入了門,水鄉的韻致便隨著腳步的行進一點點暈開來,靜靜的河,靜靜的財神灣,水上人家悄無聲息,逢源橋一左一右,等待著同歸的人。倚坐橋欄,微風拂面,輕柔柔的,是千百年前撫過紅粉俏佳人的那一縷嗎?橋廊古拙,廊窗卻精致得讓人心折。當年那工匠鏤刻此窗時,心中必是縈繞著綿綿長長的柔情蜜意,想象那夢中的佳人,日日從橋上走過,目光越過清風明月,越過滿塘的荷香,停留在這花香鳥語的窗扇上,幾可亂真的花鳥,佳人忍不住輕抬玉手撫過,這一撫,工匠的心與情便麻酥酥地、暈陶陶地鐫留在這片窗上,歷經百年,歲月的風霜侵浸漫漶,此刻又氤氳在我的面前。

拐進青石巷,便想該有細細的雨飄忽著迷離著,然后擎一把拙拙的油紙傘,衣袂飄飄、跫音得得、丁香一般走進戴望舒的《雨巷》,而此刻,我只能踩著他的行板,一步一步,將秋天的艷陽走成三月的煙雨,將喧鬧的街頭走成寂寞的雨巷,將孤獨的躑躅走成挽手的依依……

酒巷最美,美在遠遠地就聞及濃烈的醇香,酒好不怕巷子深,酒巷便一味地悠悠長長,像好戲開場前的鑼鼓,緊一陣慢一陣的,待滿腔期待漲得快爆裂開來的時候,主角兒才施施然走來。酒坊內大大小小的酒缸排列成行,釀造工序繁雜。釀制不易,要把握好時間、火候、分寸、用料、劑量等等,增一分減一分都影響酒的品質,需要精心又精心的侍弄,就像婚姻、像生活,不可有片刻的馬虎。

一掛掛花色各異的藍印花布在烏鎮的染坊里迎風招展,是水鄉最風情最嫵媚的一幕,就如一個端莊賢淑、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在一個春日的午后,在繞窗而過的溪邊,摘掉頭上的簪簪釵釵,洗盡鉛華,忘了“行不動裙,笑不露齒”的古訓,追著翩翩的彩蝶,任油亮烏黑的長發隨舞動的身姿輕揚,眼眸如秋水般清澈、靈動,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一種道不盡的風情。

據說,電視劇《似水年華》讓烏鎮火了一把,我沒看過《似水年華》,不知道劇情,但門廊下那破舊的竹椅,那么深切地讓我體味年華似水,東流去,東流去……

烏鎮老了,廊檐下朽跡斑斑,那河水是稠稠的綠,如果清澈是河青春的靈動,那這秋陽下的河水就是歷盡滄桑的沉靜了。游人不少,鎮內卻鮮見垃圾,河面沒有漂浮物,但也看不到荷花,甚至看不到殘莖枯葉,這時節,不正是“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嗎?沒有殘荷也沒有雨聲,商家卻叫賣著紅菱,玫瑰花般鮮艷的色澤,別致優美的造型,讓人忍不住慨嘆造化的“巧奪天工”。紅菱用綠網兜裝著,一網兜三塊錢,不貴,擰著一網兜的“巧奪天工”,滿塘田田的蓮葉,和那采蓮的素手,人面荷花,在眼前次第走過。

石拱橋上,與友玩著水中模糊的倒影,啃剝著“巧奪天工”,清香滿口,河中滿載金發碧眼男孩女孩的兩只小船“欸乃”而過,一張張粉嘟嘟的小臉蛋宛如一朵朵嬌艷的荷花在秋陽下的河塘里開落,水鄉烏鎮只靜靜地芳芬在江南,靜靜地讓世界走進它深幽而沉冥的心。

烏鎮的彩色宣傳畫絕美,同行者均愛不釋手,而我固執地愛著水墨烏鎮,聊聊數筆,輕輕勾勒,那石橋、那垂柳、那水上人家,躍然紙上,水鄉的韻致濃縮在一柄小小的團扇上,成了我的珍愛,晚風中輕輕搖曳在帳前,水鄉烏鎮夜夜滋潤著我的夢。

周莊夜韻

周莊的夜,是一條幽暗的小徑,在河畔一盞盞紅燈籠引領下,周莊一步一步走回她幽微古樸的內心。

白天的周莊,是盛名所累的明星。盛世繁華下,浮躁的塵埃紛紛揚揚;衣香鬢影里,疲倦的神思一一頓滅。她的潺潺流水,承載了摩肩接鐘的喧囂和獵奇;她的灰墻黛瓦,抵擋著“長槍短炮”的攫取和“轟炸”。她在歲月里優雅的腳步,踉蹌在盛名的熒光燈下;她淡定在流年里的微笑,漸漸攏不住奔突的內心。她的石街小巷,浮蕩著丁香細雨油紙傘那輕似煙的惆悵;她的雕窗畫廊,縈繞著夢里春雨落梧桐這淡似夢的憂傷。她的烏篷船,是疲憊的雙腳,穿行在烏泱泱的人群里;她的雙橋,是失竊的鑰匙,打不開時光塵封的心鎖。

周莊,她需要洗凈鉛華,卸下胄甲,檢視內心,尋找最初的自己,如女之有態,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她要尋回她的態,她的焰,她的光,她的寶色,和她千年古鎮的風韻。夜,讓她用水鄉的水重塑水鄉。夜,讓她無須風月而風月自在。

周莊的夜,是用一葉蠶花小舟來徜徉的。扁櫓輕搖,小舟便如靈巧的魚兒,悠游在網狀交錯的水巷。迎面一陣欸乃的槳聲,送來一船的歡聲笑語,幾張青春的臉,正舉杯暢飲。美酒佐以青春,便是不識豪情,也豪情已在,不論山河曠古還是歲月倏忽,周莊在這一刻,恍然回到那個叫作青春的地方,在那里,歲月靜好,時光緩慢,悠然是無比高貴的姿態,慵懶也顯得優雅可愛。錯身經過時,幾縷甏米黃酒的酒香帶著此許醉意,跌落在蠶花小舟的長櫓里,隨著長櫓一下一下探入河心,去探問水鄉曾經的雨雪風霜,風云變幻。一座座拱橋在水中悠閑地畫一個又一個圓,仿佛現實和夢想在水面完美的銜接,小舟的鏵悄無聲息地犁去,把夢想犁碎在水波輕漾里。兩岸的燈火,在水中蜿蜒成一條條斑斕的水蛇,周莊的夜,靈動中跳躍著繽紛和富足。

周莊的夜,是用一盞荷花水燈來點染的。貞固堂附近的河面,色彩絢麗的荷花水燈,倏忽點亮童年記憶。在童年的莊園里,荷花水燈和花、草、魚、蟲一樣,淳樸酣然,一派天趣。宛若玫瑰之于愛情,清泉之于沙漠,白帆之于大海,荷花水燈燦爛了童年的藍天;在周莊的夜里,白天的喧鬧,塵世的浮躁,經了黑夜的鍛造,柔和成一抹胭脂紅,幻化為一盞荷花水燈,開在周莊的雙頰上。一盞盞荷花水燈漂浮著,仿佛一池的荷,次第開放,眾香喧嘩,香氛繚繞,探向周莊的長夜,像精靈,撥動周莊歲月深處的琴弦。蓮花的底座,斂著神祇的光芒,誰說唯有曠野中才有神?周莊的夜里,荷花水燈搖晃的燭光,載著默許的心愿,正緩緩駛向夜的低處,向冥冥中的神祇靠近。

周莊的夜,是用一幕絲弦宣卷來傳唱的。富安橋樓里的江南絲竹聲,沿河人家的蘇州評彈,是一首首溫婉簡約的小令,訴說著周莊的前塵往事;水鄉風情劇里,那些曼妙女子婀娜的舞姿,把水鄉的風情抻拉得比三月的煙雨還要柔軟綿長,那潮濕的石板路,那挺立了千年的石橋,都成舞臺,再現著一幕幕明清時的生活場景。行人的腳尖鞋面,都描抹上一道道水鄉的清雅和淡如煙海的憂傷,周莊的夜便似一則悠遠的傳說,被行人帶出去好遠好遠,遠得周莊都聽不見;古戲臺上,百戲之祖昆曲從這里走出,又歸來,“端正好”“新水令”“醉花蔭”“點絳唇”“粉蝶兒”“斗鵪鶉”“一枝花”“集賢賓”,這些美得像紅粉佳人的曲牌,把斑駁的古戲臺裝點得花團錦簇;但周莊的夜,卻要由絲弦宣卷來傳唱。這種周莊鄉村特有的民間曲藝,在二胡、三弦、笛子、木魚、銅磬聲中,揉和昆曲唱腔、民間小曲《四季調》,摻和申曲、錫劇地方戲調,把周莊的夜演繹得抑揚頓挫,風起云涌,蕩氣回腸。

周莊的夜,是用一彎如眉新月來勾勒的。更深夜靜,繁星滿天,無處不見燈、滿園皆光輝的周莊,終于洗盡鉛華,素面朝天,面容恬靜地入了夢鄉。周莊的夜披著月光的盔甲,修復著被光污染的天空,被聲浪侵蝕的大地,像征戰四方的帝王,收復遼闊的失地。月的清輝,穿街走巷,如母親溫暖的雙手,撫摸著灰墻黛瓦,古橋船影,畫廊雕窗。塵世的暖意,愛與悲憫,都由一彎新月送進周莊的夢里,周莊的胸懷寬大了,也明亮了。遠遠地,有花香傳遞著春天的消息,四月了,油菜花亮成一塊幸福的黃手帕,高懸在周莊的窗前,而周莊又高懸在多少人的期待中了?

沿著夜的小徑,周莊披古時的星斑,戴舊日的月痕,一次次走回幽微古樸的內心。于是,不管經過多少歲月更替,周莊依然高擎著水鄉古鎮的幟,在江南,讓人仰望,讓人牽掛,讓人忍不住要度過歲月的河,定格在周莊漫長的時空里。

石浦老街

老街是臍帶,是時光留下的連接點,循著老街斑駁的石板路,便溯源般走進石浦古城繁華滄桑的歷史。

街臨漁港碼頭,依著不高的山蜿蜒而去。去的時候,正是休漁期,漁港內,數百艘鋼制漁輪和各種大小漁船桅檣林立,擠擠挨挨,把漁港變成陸地的延伸。濃烈的魚腥味混雜在空氣中,從海上吹來的風停留在衣上發上肌膚上,黏黏的,滿帶海的氣息,那“人家住在潮煙里,萬里濤聲到枕邊”的意境,在這微微的風中有了些許切身的體驗。

修理漁船的咣咣當當聲中,我穿過時尚寬敞的漁港廣場,一座修葺一新的關帝廟出現在眼前。依廟而下是座江心寺,寺前香煙繚繞,卻只見三兩老嫗在門廊里,閑話家常。從寺旁的巷道,拐進老街,仿佛從光怪陸離五彩繽紛的當下,閃回到黑白膠片的記憶中。灰是老街的主基調,深灰的瓦,淺灰的墻,更讓老街靜謐安詳,穩重謙和,與世無爭。曾經的濃烈新奇,鮮衣怒馬,風起云涌,在歲月里退讓成了這樣一種淡而舊的灰。這灰,是時光在寧靜的角落修煉出的臨危不懼的氣勢和寵辱不驚的態度;這灰,也是暖透人心的情感經了時間的流轉和歲月的磨蝕,塵埃落定后的淡然和氣定神閑的優雅。

街不長,僅百余米,不平整,也不筆直,左彎右拐,又時高時低,上坡下坡的腳步卻不至于累著。信步走去,像走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灰白的石板路上,點點石英閃動著隱隱光澤,仿佛被烏云掩映著的星輝,透著陣陣清涼,讓人想脫了鞋光腳親近那份經了歲月的涼意。街兩側以木板筑墻的鋪面房,獨具江南海濱小鎮風韻,原木門窗,敷上了灰灰的暗塵,木紋理模糊不清,木花窗精雕細鏤的細節,也被時間磨去了棱角。每隔幾步,房檐下都掛著一盞漁燈,這是老街彰顯漁文化的標志,只此一燈,便把老街與那些江南水鄉古鎮區別開來。

展廳,藥房,酒館,綢莊,布莊,鞋店,銅店,當鋪,書院。就在這些原木門窗后,小小的門面,后院卻別有洞天,招牌不張揚,卻拙樸別致。據說,老街最繁華的時候,有百余家商鋪,密集卻精致。從酒館門前經過,兩排大大小小酒缸旁,擺了一對錫酒壺和酒舀子,卻找不到酒杯。當年漁民出海前,都要從這酒館里過的吧,下海長力氣,上岸去寒氣,再沒比酒更合適的。漁民們必不會端著酒杯淺斟細酌,而是大碗暢飲,然后豪情隨酒勁奔涌上心頭,去風口浪尖,做一番蕩氣回腸的拼搏。歸航歇漁時,漁民也不約而同來酒館,三五同好,舉杯笑談海上事。從“大皆春”的門廊下穿過,便見一架滿是小屜格的木櫥,一個銅制藥碾子,幾只青花瓷藥罐,藥香隱隱襲來,只是不再有掌柜的,也不再有號脈的良醫,只有那豁了口子的門檻,默默地訴說著曾經的門庭若市。當鋪里,那段寫著“當”字的灰墻,已斑斑駁駁,一層薄薄的灰衣,掩不住里面的灰磚,只輕輕一碰,灰色的粉末便簌簌落在掌心。時間在此刻,仿佛突然有了質感,握在掌心,有些疼,有些暖,像一段可堪回首的往事,不經意地踏著心弦走來。

耕海牧漁館,勾連了我的視線。不大的院子里,停著一只木船,船上漁具一應俱全,一張漁網,張在船邊將落未落,仿佛船老大剛下了張網的口令。陳列室里,許多前人捕魚捉蟹的生產方式及其演變,在在訴說著漁人的智慧和艱辛。一路走來,耳邊似乎回響起漁家當年韻味獨特的木屐敲擊聲。老街以這樣寫實的手法,簡約的筆調,記錄漁港的滄桑和歲月的更迭。

不長的老街,被5座“封火門”句成短章。每隔50米左右設一座跨街而筑的“封火門”,是老街獨到之處。如果一個地段不幸起火,有“封火門”阻擋,火勢便難以蔓延。漁人們的智慧和謹慎,由此也可見一斑。老街上,綠意極少,想來是老街的逼仄留不下綠化的空間,但漁人們的幽默讓人莞爾。裝飾窗臺的各類海螺、貝殼,都種上了綠意蔥蘢的花草,一處臺階的兩側房檐下,掛著一串串大如茶碗的海螺,螺殼里,吊蘭、劍蘭、君子蘭、含羞草等花草爭碧競翠,細看來,竟是一處“青螺花圃”,出售的就是種在海螺里的花草盆景。那些掛在外面的串串螺花,是宣傳招貼,簡簡單單就道出漁港老街的與眾不同。

走在石浦老街,會觸摸到600余年光陰銘刻的無數次抗擊侵略者的印記,會閱讀到有176年歷史的金山書院薈萃人文,能重歷70多年前電影《漁光曲》的精妙和輝煌,更能聽到那些從風口浪尖歸來的漢子們爽朗的笑聲,與漁婦們等待在風雨中的牽掛和焦灼的嘆息。走在石浦老街,就是循著歲月的臍帶,追尋時光的母體。

拜謁鳳凰

我是奔著沈從文先生去的鳳凰。

去的時候,是秋末,雨下了一天一地。同行的人都膩歪了,我卻隱隱高興,也許鳳凰最適合在雨天走近。通常,雨之于古城,總是最美的修飾。

走進鳳凰已是午后,一場苗歌儺戲正在廣場上演,濃妝彩衣的演員在雨中唱念做打,咿咿呀呀的唱腔,在雨中聽來分外清越可喜。沿著一條僅容一人可過的小巷,走進鳳凰的主街道。遠遠地,就聞到姜糖的香。被陰雨稀釋得寡淡的脾胃,仿佛追日的夸父看到一絲陽光,腳步便匆匆奔著去了。

啃吃一捧姜糖,旁若無人地穿行在如織的人流中。看民族服飾,賞銀器古玩,偶爾也停下腳步,看賣姜糖的店家顯擺似的搓弄糖面,一甩一揉,嫻熟瀟灑。愛極這種率真的顯擺,為自己的手藝驕傲,值得喝彩。走得累了,隨便拐進一家酒鋪歇歇腳,裝模作樣地品咂店家自釀的青梅酒。盛酒的是一個個竹節。湘西到處都是竹子,店家就地取材,手法自然高妙,讓人暗自拍手叫絕。青梅酒從竹節里倒出來,近前一嗅,酒香梅香竹香,混合成一股清涼的味道,細嘗一口,一股辛辣直逼嗓眼,眼淚險些流出來。慢慢地,唇齒間輕泛起一絲微酸的清甜,忍不住想再來一口。再后來,竟想就在這酒鋪里,醉上平生第一回。微醺中,看到兩個戴著草編花冠的女子從身旁走過,聽她們嘆息,真是可惜,古城都被商業化了。每個時代都有其烙印,才是真實,憑什么古城就得保持千年不變的容顏。我幾乎想追上去質問她們。

寄居的旅店,是臨河的吊腳樓,名叫翠翠客棧。一看就知是源自沈從文的手筆。白天里游覽了先生故居,那簡樸的院落,千萬人走過,沾滿歲月煙塵的院落與家具物什,都在時光里老了,只有后院一墻的綠色植物,幾點紫色小花,像清新朝露,洗去院里墻外的落泥塵意。沒有老去的,應該只有先生的文字了。在故居,我又買了兩本先生的文集,《邊城》就在其中。這個我閱讀過無數遍的小說,在先生的家鄉重讀,別有一番體會。

旅店客房極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梳妝臺。細看卻不簡單。梳妝臺是古銅色的,有幾處脫落,色澤卻仍然鮮亮;鑲鏡的木架,花式繁復,看了許久,才發現是一長發女子,在花叢下臨水梳妝。看似信手拈來的雕功,卻于不經意間流露濃濃愛意。這梳妝臺,曾經寄蘊著怎樣的一種深情?

推窗而立,窗外是一個旖旎的世界。雨中,河畔的吊腳樓,掛滿了一串串紅紗燈,倒映入靜謐的沱江,河面像一匹徐徐展開的綢緞,微風中輕輕顫動著紅艷的花瓣,而吊腳樓伶仃的腳,儼然一枝枝細細的花莖;不遠處,虹橋的橋洞,像一輪剛剛跳出水面的明月,渾身還帶著濕氣;臨江的酒吧,音樂聲鼓點聲,此起彼伏,古城的夜跳動著年輕的脈搏;兩個街頭歌手,彈著吉他,唱“郎從那門前過喲,妹在那家中坐喲……”把一曲湘西民歌演繹得現代感十足;白天凝望許久,卻沒有勇氣走過的跳巖,在昏黃的燈光中,像戴在沱江頸上的珠串。

我悄悄地退回來,關了燈,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細腳伶仃的吊腳樓,潺潺流動的沱江水,卻在眼前清晰起來。白天,我泛舟沱江,桐油涂亮的扁舟,古樸簡單,艄公的長篙剛一點開,吊腳樓邊浣衣女子的歌聲就響起來,邀你對歌。我曾掬一捧江水,用舌尖輕嘗清味,也曾一探水心,扯一根蜿蜒的水草,撈一粒細滑的河石,可我卻感覺,沱江離我那么遠,我完全觸摸不到沱江的脈動。我只是個匆匆的過客,只是迷戀沈先生的文字,而后想一謁古城的過客。夜漸深了,古城也沉靜下來,隔壁上樓的腳步聲,地板不勝重負似的吱呀聲,雨點打在瓦片上的噼啪聲,不時傳來,我卻恍惚了,竟覺自己是沱江里的一塊鵝卵石,一條不知名的水草,千百年前,就在河心漂漂蕩蕩了。

我想起白日里凝望許久的北門跳巖,忽然明白,溫潤婉約的沱江,一江琉璃一江翠,只有寧靜平和的腳步,心素如簡的人,才能踩著相距半米的跳巖,一步步走進河心。

這個秋雨潺潺的夜,我終于無限接近了沈從文的鳳凰,終于枕著沱江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麗江桃源夢

一個從未涉足的地方,卻像萬丈紅塵里清幽明凈的桃源夢,像記憶深處清純羞澀的少年時,在心的回廊,時不時地開一扇窗,讓春光來沉醉,讓明月來狂歡。這個地方,是麗江。

習慣一個人行走。從紛繁塵世里抽身不易,一旦有機會,便只想散漫自在,走一個人的江湖。何況,與花草對話,與山水同在,身邊多了人,便不純粹。麗江,更適合一個人行走,“千里走單騎”,“一米陽光”,那些聞名遐邇的酒吧,在等你獨自去發呆,去沉醉,去尋回在都市中迷失的自己。

沒有城墻的麗江,多了一份嫵媚,一份坦蕩,讓人驚艷,也讓人疑慮,多少固若金湯的城池都在兵荒馬亂中被攻陷,被夷為平地,而麗江幾百年來繞過鐵蹄,躲過殺戮,讓茶馬古道的馬鈴,在歲月深處輕輕回響。

一大一小兩個老水車咯吱咯吱地轉動著,緩慢,悠然,仿佛歲月老人的眼眸,不驚不駭淡看塵世的紛擾,不著邊際地回應世人的疑問。時光,以清清流水的溫柔手筆,將歲月的印記鐫刻入水車的身軀,仿佛只為告訴人們,歲月,是用來老的。就像麗江的陽光,是用來給發呆的你一床溫暖的錦被。

午后的麗江,是喧鬧的,小巷里人流如織。琳瑯滿目的店鋪,風格迥異的酒吧,花團錦簇的屋舍,納西風情的建筑,讓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五花石鋪就的巷道,讓行進的腳步慢下來。五花石巷道是寂寞的。伴巷而行的,是千年不斷的流水,來自雪山峰頂的匆匆過客;穿巷而過的,是匆匆走過的腳步,遠道而來的旅人不經意的觸摸。五花石巷道又是包容的。喧囂的人聲,淹沒了得得的足音;追尋的目光,抖落紛擾的塵埃;散漫的腳步,卸下滿身的疲憊。百年風霜,萬千腳印,在她寬闊的胸懷里,已成詩意的雕琢。

拐進一條幽靜的小巷,人聲遠了,也沒有五彩繽紛的店鋪,只有灰色的粉墻灰瓦,和斑駁的木門小院。小巷深處,一個納西老婦人,坐在石板凳上,黝黑的臉龐上,歲月雕刀留下千萬道鏤痕,重重疊疊皺折包裹下的眼眸,卻是清澈的、淡然的,笑意在深深的法令紋里若隱若現。一條土黃色的小狗,在她身邊嚶嚶叫著,不時咬咬她的褲管,嗅嗅她的鞋子,好像蹣跚學步的孩子,央求著大人帶她出去玩。一位年輕的女人在門口低頭洗發,黝黑的長發,把碧綠色的臉盆都裝得滿滿的,一瓢瓢水淹沒在黑發間,陽光打在她的濕發上,閃爍著夢一般的光澤。

推開一扇輕掩著的門,是一個小小的院落,“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古城民居最普通的土木結構。布局考究,雕繪精美,這穿斗式木結構,使房屋具有“墻倒屋不塌”的特點,讓古城不僅逃過地震之劫,更因此名揚四海。院內,種植了許多花木,窗臺上,天井里,擺設著各色盆景,房檐下懸掛著一個個花團,好像春天被一扇舊木門關在這里。

我忽然想坐下來,喝一杯茶,翻一本書,在歲月里老去。或者,只靜靜地坐著,像一棵盛夏的柳樹,茫然地吐一些飛絮。這里,看不到玉龍雪山皚雪封頂,腳下也沒有玉泉清溪紅鯉悠游,而我,分明是清溪里一尾悠游的魚了。

《麗江的柔軟時光》里,有這樣一句話:“讓生命在別處堅硬吧,在麗江,柔軟一下是道德的。”來麗江的人,尋找的就是這樣的柔軟?好似一根被名利繃直的彈簧,讓麗江的陽光熔爐重新鍛打回彎曲和彈性,一個被都市的暗流裹挾著前行的靈魂,突然掙脫了羈絆,在麗江的微風里,輕舞飛揚。

詹姆斯·希爾頓曾在《消失的地平線》一書中發出如此感慨:“這里讓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堂……”一個讓人柔軟到想就此老去的地方,就是天堂吧。

在四方街頭納西婦女打跳的舞步里,在霓虹炫彩歌聲迷離的酒吧街,在銀飾、披肩、木雕、小吃和各種手工藝品的店鋪前,我一直沉浸在一種醉人的柔軟里,這柔軟屬于柔美的少年時,屬于夢中的桃花源,屬于透明清澈雪水環繞的麗江。

遠處飄來印象麗江主題曲《回家》:遠離了鋼筋水泥的喧囂,洗凈了凡庸俗事的困擾,從未有過的,快樂地大口呼吸,難道這不是大自然給予的恩澤么?難道這不是大自然給予的厚待么?麗江,就是大自然給予的恩澤。

曉起之晨

我一直留著,要把婺源留給春天,我知道婺源這個美麗妖嬈的女子,將在春天,許我一段金燦燦的香噴噴的旖旎情。

可是,我卻在十一月,那個萬物凋零的季節,走進了婺源。很多事都是這樣,毫無預兆地,與自己的夢想差了千萬里。就像是在不對的時間,卻遇上了對的人,那種遺憾,在看到只剩幾把甘蔗裸露的田野時,更加沉重。

沒有了油菜花,李坑僅是個商業化了的景點。她那白粉黛瓦馬頭墻的徽派建筑,也僅像她所販賣的青梅酒,只在普通的米酒里扔幾粒青梅,酒里有了青梅的顏色,青梅的韻味卻一點也捕捉不到。穿村而過的溪流,溪水雖還清澈,溪床里的斑斑污跡,卻泄露了她的秘密,就像一個眉目修飾精美的女人,卻在耳后留下一片污垢一樣讓人大倒胃口。

如果不是曉起,我不知道我要把對婺源深深淺淺的情愫寄予何處。

和曉起第一任主人汪萬武一樣,我們一行也是在天剛破曉啟明時走進了它。在村門口,“曉起”二字用綠色的亮漆龍飛鳳舞地寫在黑漆漆的長匾上,靈動而大氣,像酣睡了一夜的農人洗去疲憊,又精神抖擻地走向田間地頭。被早早喚醒的我們,眼里殘留的睡意,似乎也被這兩個字給鏟除了。村頭青石護欄的古道古亭,宗祠梁柱間隱約可辨的“高中(進士)捷報”,依稀可見古村當年的顯赫與繁華。

踏著清晨的薄霧,走在曉起的石板路上,冷露濕了鞋面。村邊水口亭的八只角上掛著鈴鐺,微風吹來叮叮當當,應和著小溪的潺潺流水聲。成片的古樟樹、大葉紅楠樹和江南紅豆杉,還與如絲如縷的晨霧癡纏著,村里人家已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環村的溪邊,一個戴著竹笠的老農人,把一擔新摘的青菜倒在溪邊,慢條斯理地清洗起來。洗過的青菜整整齊齊地碼進竹筐里,洗好后,他又把折斷在溪里的殘葉一一收拾起來,扔到數米外的農田里。過了小橋,村子入口處,一位婦人支起一把小帳篷,一旁是剛籠上火的蜂窩爐子,艾葉揉成的面團正在盆里醒著,而爐子上平底鍋里,幾個翠綠色的清明粿正滋滋地散發出陣陣清香,勾引得還未吃早飯的我們垂涎欲滴。婦人說,她已在曉起賣了十年清明粿。一元錢一個的清明粿,里面是噴香的芝麻餡,輕輕咬一口,艾葉的清香和芝麻的香脆,把唇齒賄賂得服服帖帖。一鍋的清明粿進了我們的肚子,一鍋又被我們托在手中。更有把十元錢壓在這兒的,要婦人做好打包,回頭再來取。我堅信她的芝麻非同一般,硬是央求讓她把生芝麻裝了兩小袋賣給我。婦人小聲說,值不了多少錢的,你們買了那么多清明粿,就送給你了。曉起,就以這煙火氣迎接我們收服我們,把我們初到婺源時的失落遺憾滌蕩得無影無蹤。

村中多明清古建筑,有進士第、大夫第、榮祿第這等氣派堂皇的官宅,前后留有天井,廳堂寬敞深進,大門口三級高階和門樓精美的磚雕圖案,炫耀著主人高貴的身份。也有清靜簡陋,屋前設有瓜棚豆架,屋后青石當椅的農家小院。村內小巷曲曲折折,回環如棋局,青石鋪就的巷道,平滑如明鏡。而不足百米長的購物街上,各種各樣的工藝品琳瑯滿目,樟木香此起彼伏,熏得我們昏昏欲睡。一路走來,手里的東西不斷增加,木鐲子掛了四五個,木梳子買了七八把,木簪子整打擒來了,還有木扇子、木凳子和木推子,更有干脆買一袋樟木塊的。一行人相互檢閱彼此的收獲,迎面而來一棵千年古樟,高大繁密的樹冠,像一張巨大的網,罩在我們頭頂,微風過,樹葉嘩嘩響成一片。原來那樟香是有來處的。

“古樹高低屋,斜陽遠近山,林梢煙似帶,村外水如環。”導游小姐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我突然打了個盹,仿佛聽到遠處傳來“進士及第”的報喜聲。曉起就是從歷史深處伸向現代的橄欖枝,將浮躁的世人引入一片寧靜幽遠的天與地。

麗水街

三百米長度,五百年深度,時空的縱深感,讓一段長廊優雅成一條華麗的街。

永嘉的好景致很多,但在永嘉的對外宣傳欄里,這條被紅燈籠暈染得異常溫暖古典的麗水街,從不缺席。那縷縷暈黃的光,幻化為一聲鐘響,在塵世的對岸,悄悄地把疲憊的心召喚。

時節已是初冬,天地萬物都漶散著一縷懶懶的冷意,麗水街的燈籠分外有誘惑力,行程中的青山綠水,便被替換成了暖意融融的麗水街。

穿過一條充作菜市場的街,雜亂無章的店鋪和熙來攘往的人群讓滿心的期待生出幾許不安,真怕幾米外的麗水街,遠非宣傳畫中所說、我心中所想。迎面又是嘈雜錯落的房舍和亂如麻線的電線,簡直要把期待之光熄滅。好在,有一彎清澈的溪流蜿蜒而來,牽著我們走進麗水街。清溪無疑是最好的阻斷劑,俗世的繁雜,跌進清溪的波紋,便置換出一片清新和寧靜。

在溪邊駐足。一個紅衣女子在溪邊浣洗著衣物,她彎腰的姿態,和衣物在水中的漂動,是最柔軟的線條,讓嘈雜的畫面流出空靈的旋律。生活的僵硬和塵埃,在她的揉搓下,漸漸清潔,漸漸柔軟。這一駐足,讓我對檢票亭外的麗水街,完完全全地放下心來。

街是真舊。木質的長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灰衣,三百年的時光,一撇一捺地寫下版畫似的凝重和沉郁,廊下的麗水河無聲地抄錄著長廊工整的詩句,細細的波紋將廊角勾住的歲月印痕和易于流失的細節,一一收進綠綠的波心。臨河是一溜美人靠,街有多長,美人靠比肩相伴。三百米,于街而言,太短,而于美人靠而言,卻是可載史冊的長度。因了這美人靠,麗水街便一路嫵媚,一路妖嬈。而一盞盞紅燈籠,擎舉在美人頭上,舊的街洇染了一片融融的暖,如美人的臉頰敷了層淡淡的胭脂。

街的另一側,是木質老屋,清一色的屋子,容納了各式各樣的店鋪,好像同一種瓷缸,卻裝上了不同的酒。百年老店仍在制售著大大小小的木桶,木頭的香,氤氳出一街的古樸;新開的店鋪,精致的物品在老木頭的映襯下,把一份時尚、一份新鮮融入老街疏緩的節奏里,三百年的老街便似拐了個彎,呈現出別樣的美。街路上的鵝卵石圓潤極了,如嬰兒拳著的手,溫潤細膩。歲月的打磨機最是精巧。耐心、不經意,又完全不計時間成本,慢工出細活兒,因此,細了看,每一枚鵝卵石里都交錯著時光的經緯和行人的悲喜。

從明嘉靖年間走來的麗水街,當年不過是水利工程的一段兼作攔水壩的寨墻,麗水湖中種了荷花,它便風雅成荷堤。時光走過百年,漫漶荷香的長堤成了擔鹽客的必經之路,來來往往擔鹽客的停留歇足,不經意間成就了麗水街。那時,作為頗具規模的商業街,應該是繁華的吧,麗水街的錦繡年華,是在那世事動蕩的清末民初,而她的傳奇卻在烽火連天的年代,“當年麗水街有個恒新店,曾經是紅十三軍的秘密聯絡站,讓人震驚的東宗事件也發生在這里……”

可是啊,麗水街的故事,又何止這些?在美人靠上小坐,蹣跚走過的老人,拐杖敲在鵝卵石上的清脆聲,都似在訴說著往事;在街頭的麗水橋上小立,長石條搭成的橋身,和橋下的流水,都記錄過燈影綽綽,嗩吶聲聲和無數筆墨難以描繪的章節。

一只黑貓在灰瓦上喵了一聲,便踮著腳尖羞澀地躲進一扇半開的窗子,麗水街的秒針也是輕悄的,一刻不停地走,卻困在原地打轉,平淡的流年里,三百米的麗水街走了三百年,又將走過多少年。

朔門街

街不長,僅380米;街不寬,最寬處不過6米。街在鬧市,不依山不傍水,拐過幾道巷弄,穿過一條馬路,卻有滾滾甌江日夜奔流。正因這條江,毫不起眼的朔門街,在明清時期,成為溫州最繁華的商業街。

我不是第一次來朔門街。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溫州念書,每次回家到碼頭坐船,都要經過這條街。那時,朔門街已失去了往日的熱鬧繁華,湮沒在老城上千條灰撲撲的巷弄中,只有幾面斑駁的古樓牌,和樓牌上褪了色的“固若金湯”“紫氣東來”字樣,依稀可見當年的鼎盛。

再次來朔門街,是素衣帶我們來的。那時,白天下過一場大暴雨,預報說夜里還會有更大的暴雨。就在日與夜的交替間,在暴雨與暴雨的間歇間,我們一行六人走進了朔門街。

剛踏進街口,我以為走錯了地方。二十年未見的朔門街已“面目全非”。拐進高高矗立的“金城鞏固”過路牌坊,滿目的青色磚墻、烏漆大門、雕花門楣、青石板路,一股迥異于喧囂都市的民國風雅撲面而來。因為暴雨,許多商家已關了門,正好可欣賞兩側商鋪別致的裝潢。那些不拘一格的店名,也給人留下無窮的想象空間。店名“鏡像”,應該是影樓之類的吧?幾個人從門縫里張望,在店門前托腮思量,卻都不得其解。“沒事吧”“趣玩吧”“419吧”,這些店名,好像相處久長的街坊鄰居在跟你打招呼,殷勤邀你進屋稍坐閑話家常。

看過“泥塑吧”,小試了身手,又去“彩繪吧”。驚奇地發現,人人都可當畫家,像街上流行的十字繡一樣,只要你愿意,都可過上一把繡娘的癮。畫作都事先打好了網格,即使從未拿過畫筆的人,只要有耐心,按圖索驥,就可畫出一幅或清雅或富麗的水彩畫。

隔著玻璃長窗向里張望,“趣玩吧”里,幾對年輕男女正盤著腿在巨大的飛行棋上搖骰子。一位纖小的女孩干脆坐在桌角上,小腿在桌腳上打著拍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看到有人抓拍,忙跳下來,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無辜地笑著。

“沒事吧”是個茶座,卻別致宜人,原木桌椅、花布靠墊桌布,處處透著精妙,連廁所門前也別具匠心地造了一個小魚池,上廁所時從魚池上踏過,腳步忍不住放慢放輕。坐在窗口,木制雕花閣窗半推開,行人就在眼皮下經過,輕喊一聲,那人便會抬頭循聲看來,四目相對,不相識,也不見怪,揮揮手,一路左盼右顧而去。

路過一家水晶閣,水晶并不特別,店主卻說,上樓去吧,樓上有好茶,自己煮來喝就好。我們疑是店家的陷阱,相視一眼,遲遲不肯舉步,店主看出疑惑,笑說,我開這店也是玩爾,沒事,絕不收費。上得樓來,只見棕色的茶桌上,紫砂茶具、燒水壺、普洱茶一應俱全。胡楊木雕花隔欄后,卻是一架秋千!輕輕坐上去,足尖一點,秋千就輕搖起來,拿本書來讀,打個盹兒,都是快活的。而此刻,素衣坐在身邊,說些閑話,一杯清茶,幾聲喟嘆,生活的不易,都暫置腦后。素衣喊了幾次“走”,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離開時,對店主道了謝,店主只擺擺手說,再來再來!后來才知,這店主,三十多歲年紀,卻有不菲身家,做的是金融投資。

在朔門街,你還可在古舊書店里翻書弄古,在葫蘆絲店賞清音雅韻,在“蓑衣井”邊品讀歷史的青苔,也可能在不經意間碰上一個儒雅低調的千萬富翁。朔門街是藏在喧鬧繁華溫州城市背后的一座寧靜安詳的后院,在燈正紅酒正綠車聲正熾的夜,給你一份閑適悠然,讓你微微沉醉。

古意民居苑

在龍游。靈山江畔,雞鳴山下,春風浩蕩的午后,陽光輕盈如薄酒,微醺腳步踏進民居苑,楊花伴著繽紛的鳥鳴,灑落于腳尖,斑駁的青石路上,歲月深處的故事從石隙間青草似的探出頭來,時光慢了下來。

這是全國兩處異地遷建保護的古建筑博覽公園之一。當年,龍游文物普查時,發現境內保存著眾多古建筑,僅明清兩代民用建筑就有三百六十多座。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龍游縣決定串起散落民間的“遺珠”,逐步拆遷集中于雞鳴山復建,保護好民間文化和遺存。二十二座散落在民間的古建筑移身到風光秀麗、文化底蘊深厚的雞鳴山下,形成這聞名遐邇的古建筑異地保護的樣板。它們為江南文明標定了一個歷史血型。

民居苑的所有建筑,都是有故事的。大門左側的“狀元”“丞相”牌坊古色古香,氣勢恢宏,是為紀念南宋狀元劉章、“南渡名宰”余端禮而建。大門正出口處的照壁墻建于明嘉靖年間,由徐氏家庭中的“兄弟貢元”出資建造。“龔氏民居”建于清咸豐年間,建筑內外裝飾有磚雕、石雕、木雕,三雕齊全,是龍游清代民居的典型代表;龍門橋村的“余氏民居”木雕精細,牛腿、雀替、大梁及樓柵外側均雕刻有精美的戲曲人物圖案;“翊秀亭”平面呈方形,四根方柱支撐著重達幾噸的青石屋頂,頂部由數塊鑿刻有寶瓶、瓦當、垂獸的構件鑲嵌組成,這些構件間緊密相連,毫無縫隙。巧奪天工的,實在讓人驚嘆!也不禁為龍游父母官點贊,他們沒有在城鎮化的進程中把自己的文化“化”掉。

漫步在古意盎然的老街,仰俯在一座座建筑中,只覺得那些遠去的歲月,那些走散了的人們,都在灰磚黛瓦、廊檐粉墻中留下了斑斑印跡,像一片湖水籠進了暮色煙靄里,冰涼蒼茫。翹檐瓦當,板門石階,花窗廊柱,窗帷天井,桌凳陶瓷,把漫漶的時光,幽微的情緒,攏成一層青苔或一件灰衣。

古街兩邊的老行當,是活歷史。掛著大小蓑衣的云衣堂里,兩個老人手剝著棕麻,一絲絲的棕麻從他們手下扯出來,再編織成蓑衣。老人說,手藝是祖傳的,只是年輕人都不愿學了,往后,恐怕是要絕跡了。他皺紋密布的臉上,藏著幾多無奈,幾多遺憾。九斤箍桶鋪的師傅正在大刨上刨著桶板,做好的桶在他身后整齊地彰顯他的技藝。好桶會說話的。打鐵鋪關著門,師傅家有喜事,告假了。姑蔑茶軒門扉半開,帶著一身茶香的女掌柜從門內走出來,蠟染的青花衣裳在陽光下,跳躍著一片瀲滟波紋。微胡館內,幾把微胡在墻上等待一雙素手的臨幸;造紙坊的老師傅改行掏起耳朵了,耳刀在耳內輕旋,制造出一片風過竹梢的輕吟;而對面的竹博館里,竹影婆娑成一把癢癢撓,一頂竹笠,一個竹籃,一張竹椅,和一群竹篾籮。大堂內,舞獅子的,在密集的鑼鼓聲中,翩翩起舞。亮相,嬉戲,試探,調情,親昵,相擁,然后生出一只小獅子,一家三口相親相愛。活脫脫一副人間喜劇。以往看舞獅,只看熱鬧,在高難動作中滿足獵奇的欲望,從不知有這般細膩的情感表達和完整的故事情節,真有些驚艷了。

古戲臺上,正上演婺劇經典選段《西施淚》,清越高亢的唱腔,傾情婉轉,如泣如訴,讓從沒聽過婺劇、亦毫不知劇情的人聽了,也心尖戰栗,泫然欲泣。坐在戲臺前,細看兩側的對子:“滿場都是閑人袖手旁觀看戲不知做戲苦,凡事終須結局從頭演起上臺容易下臺難。”戲臺旁,洋槐的花香一串串掛下來,花在枝頭清麗如白衣的仙子,花到樹下已成斷翅的小蝶。世事如戲,榮枯間,花香彌散,歲月遂沉靜有香。

穿過一個小巷弄,不經意間,看到一門牌,“通濟古街(北)零柒號”,長方形,香樟木所制。近前,似能嗅及淡淡樟木的香。想來,這通濟古街,必曾輝耀一時,做這般精細的門牌,也必是大戶人家了。史書或許可查,可我,更愿意留一段未知,給無窮的想象,讓平淡無聊的歲月,不時地講述一段從前的故事,來溫潤平凡的人生。

說到底,古建筑的迷人之處,不就在此嗎?站在歲月的這邊,回望歷史的那端,在一番眼見為實的觸摸和回想后,找到屬于自己的解讀。每個走進民居苑的人,多半能從悠久歲月的淡唱低吟中,俯拾幾多醉拾井月的陶然,在一絲滄海桑田的無奈中,更懂得珍惜當下珍惜身邊人。

閑時光里的遇見

如果要給寬窄巷子選一種顏色,那應該是灰,深深淺淺的灰,老少咸宜的灰,是時光里慢慢沉淀下來的心事,歲月風雨里漸漸漫上的蒼苔,有一些些懶散,一些些頹迷,一些些煙火里的市井,還有一些些雪月中的風情。

寬窄巷子,適合一個人閑步。那些建于清朝及民初的建筑,舊而不殘,黑墻青瓦、紅砂馬石在歲月的塵煙里積攢了蒼茫的往事,需要獨自俯身撿拾;雕梁翹檐、粉紅金廊穿過曾經的金戈鐵馬細訴著褪色的繁華,需要獨自憑墻傾聽;而那些輪回在過去和未來的因果情緣,那些對弈在時光里的棋局,更需要獨自叩問獨自化解獨自繼續。

初秋陽光打在寬窄巷子的青石街道上,午后的倦意從八字影壁后、滄桑木雕邊散發出來。路邊有竹躺椅傍兩棵老銀杏樹而置,懶懶地坐上去,抬眼是滿目黃綠的葉,任陽光涂一層細密的金釉。一盞青花蓋碗茶溫溫熱熱暖到手邊,隨來一句川味的問候,掏耳朵的老師傅圍著白圍裙,坐到側邊。耳朵被輕輕提起,一絲被拉扯的不適從脊背升起,隨著青銅掏勺在耳內的輕旋慢舞,一種熨帖的舒坦放射到四肢百骸,倦意更深更濃,便沉進一個夢境里。但見一枚銀色的箭矢,穿過枝枝葉葉,穩穩地落在一面灰色磚墻上,墻縫里一枝黃花正迎風綻放,驀然幻化為一個黃衣的少女,低眉淺笑,待細看,分明是年少的自己,正詫異著,耳邊是一聲悠悠的詢問:姑娘,來,轉下頭,好撒?恍惚中,是父親的聲音,搖晃睡意蒙眬的我,告訴我該起床上學了。父親去世多年,聲音卻不陌生,好像磁石的一級,只要遇到另一級,便連接在一起。我閉著眼,把頭轉向另一側,枕在那一個聲音里,沉睡不醒。

寬窄巷子是有這種魔力的,它能把秋月春風寫成舊時的書信,信里有別離,也有相遇。不經意間,你就能在這書信里,遇見魂牽夢縈的往事和難舍難割的情緣。

在寬窄巷子,還能不時遇上一首首詩,詩名很古典,很雅致,上席、而已、子非、花間、養云、寬居、白夜、蓮上蓮、海棠曉月,多像一縷中國風,輕輕席卷那浮在喧囂世事里的心弦,仿佛楊柳岸邊,牙板輕響處,一聲曉風殘月,旖旎了一個城市的身影。

“花間”經營的是餐飲。只是,那小院回廊,花木扶疏,清靜悠遠,一列秋菊開得正鬧,金桂也在枝丫間冒著點點金星,花草蟲魚裝點的天井中,你看不到煙火繚繞,只聞得到桂香縷縷。坐在桂花樹下,點一壺清茶,聽竹籠里的畫眉清越鳴啾,一杯淡茶摻了這小精靈珠璣似的輕語,時光便溫柔成柔軟的心事,悲喜也淡遠成往事的微光。茶香氤氳,鼻翼漸漸縈滿水色山光。這“花間”,入得茶米油鹽,也看得水窮云起啊。

遇見蜀江錦院,就像與一位穿古裝的窈窕淑女相遇。這家錦院,展列著一幅幅蜀繡作品,有被面、枕套、衣物、鞋子,也有畫屏,那淡雅清秀的色彩,優美流暢的線條,像工筆畫,絢麗中不乏清雅,細膩中不失寫意,逼真中不忘留白。精妙絕倫。這被稱為“綢紗上的指尖芭蕾”的藝術,看那針法的名字,斜滾針,蓬蒲針,切針,參針,柘木針,便知針針線線,都有故事。這時,便聽誰在唱:“情針意線繡不盡鴛鴦枕,繞指柔破錦千萬針,杜鵑啼血聲……”略帶中性的嗓音,如水銀瀉地,似云蔚山間,不動聲色中,便錦繡了遼闊的情愫,綿長了幽暗的懷想。蜀江錦院給古樸蒼涼的寬巷子繡了一道奢華大氣的流蘇,讓流淌在巷子里的閑適、慵懶都走向了精致,走向豪邁,與歲月共山高水遠。

在寬窄巷子,做一個簡單的人,與十元一碗的蓋碗茶,消磨一段簡約的時光,讓盈盈花香綴上你的襟前袖口,當你走開時,這花香便點成你心間的朱砂,替你年年歲歲守護著這一份踏踏實實的遇見,守護這一段素靜悠閑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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