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國，嘉文二十五年，冬。

冷風颯颯，飛雪飄飄。

不過一會兒，便將偌大的鎮北王府染上一層銀霜。

云牧瑤披著狐裘、獨自撐著傘，神色不安、東張西望的來到府中桃花林。

行至深處，一抹身穿玄色華服的男子映入眼簾，云牧瑤清湛的明眸一喜，匆匆兩步，朝那抹身影走去：

“文杰……”

帶著情意的清脆嗓音，如林間鶯啼。

顧文杰回轉過身，望著女子，俊朗的容顏亦是濃情蜜意：“牧瑤，你可來了，不過我朝中還有些事，不便與你多待。”

他快速從懷中拿出一個白玉小瓷瓶，遞與云牧瑤，開門見山道：“牧瑤，這是我托人去苗疆尋得的控心蠱，遇水即化，你將它下在我大哥的吃食中，我大哥便會聽你話，將和離書寫于你了。屆時，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恩恩愛愛一生一世了。”

恩恩愛愛一生一世？

云牧瑤幻想著那場景，發現竟是不安多過欣喜。

想到自己又要給顧明卿下藥，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惶然：“文杰，這藥對他的身體……無害吧？”

顧文杰眸底暗光一閃，面上卻是無害一笑：“牧瑤，明卿可是我親大哥，我母親跟她母親那可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妹，我哪能害他？你就放心給他吃吧，只是讓他聽你話，愿意與你和離的藥而已，一天過后，效果便會自動解除，沒有任何危害。”

“是嗎？”心頭莫名一跳，云牧瑤有些悵然的低語：“那就好……”

顧文杰見云牧瑤似乎不舍的樣子，眸子危險的瞇起，故作傷感的言道：“牧瑤，你可是不想與我大哥和離，不想嫁于我了？”

“怎么會！”云牧瑤大聲否認，臉色卻是不自知的變得慌張：“文杰，你知我八年前便傾心于你，這么多年，我對你的情，從未變過！”

她解釋得很快，像是晚一步，有什么便會不一樣般。

顧文杰洞悉一切的笑了：“那牧瑤你便快去吧，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提著紫檀木的食盒，云牧瑤走三步退一步，終是來到顧明卿的書房外。

顧明卿的貼身護衛葉楓，遙遙的看到世子妃在院外徘徊不定。

本是不欲理會，但她又一直在那晃來晃去。

便提著劍邁步過去，口氣不甚尊敬的開口道：“世子妃來此有何要事嗎？爺在看書，你若是沒事，就別來煩爺了。”

王府的下人，尤其是顧明卿的親信都很討厭云牧瑤。

不是什么嫉妒，而是云牧瑤以前對顧明卿做的那些事，著實令人生厭！

葉楓對她的態度，云牧瑤也不是第一次領會，沒什么反應，只道：“我給明卿燉了點排骨蓮子湯，想說今個兒天冷，讓他喝點暖暖身子。”

“呵！”葉楓冷笑，“您可別給我家爺吃你燉的了，要是你又下點巴豆、迷藥、媚|藥什么的，我家爺那孱弱的身子骨怕是遲早被你弄得歸西。”

“我沒有……”真又下了藥的云牧瑤，心虛了，吶吶一聲，不知該說什么。

好在這時，書房里的顧明卿聽到院中動靜，滑動輪椅來到門前。

打開房門，看到是云牧瑤，清冷疏離的眉眼頓時如陽光下的冰雪，悉數融化，只余溫情脈脈：“瑤兒，你給我燉了什么東西嗎？快拿給我。”

“爺，你可別吃世子妃給你的東西，當心她又給你下藥！”葉楓轉過身，不贊同的出聲道。

顧明卿抬抬手，示意葉楓稍安勿躁，而后絕世無雙的容顏綻開一抹寵溺的笑：“無礙，瑤兒給我的，便是毒，也吃得。”

云牧瑤拎著食盒的手，倏然一緊，心不知為何，緊得發痛。

但轉念想到文杰說的這控心蠱無害，又稍稍冷靜下來。

抬眸，望向門口，坐于輪椅上的男子，眸光一恍。

拋開男女情誼，不可否認，顧明卿比顧文杰好看太多，不光容顏上，還有氣質上。

顧明卿周身那股清貴出塵的風采，想來，尋遍世間，亦無一人能與他匹敵。

“瑤兒，外面天冷，快些進屋來說。”顧明卿看著云牧瑤被凍白的小臉，心疼的蹙緊眉，抬手讓她快進來。

云牧瑤倉皇回神，應一聲，然后提著食盒邁進屋中。

葉楓跟上，還想進言相勸，卻被顧明卿打發了：“葉楓，周家娘子回家省親，今日該是來了，你去買兩份她家的餃子，要瑤兒最愛吃的蝦餃。”

又是她最愛吃的，他為何總能記得她最愛吃什么？

云牧瑤莫名煩躁，脾氣倏地上來幾分，把食盒重重的放到屋里的紫檀木長案上。

顧明卿打發走葉楓，關上門，回頭就見云牧瑤放東西的動作，立時關心的滑動輪椅過去，“瑤兒，怎么生氣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若是我哪里說錯了，你別跟我計較，我跟你道歉便是。”

兩人成婚五年，不管云牧瑤是對是錯，認錯的從來都是顧明卿。

云牧瑤更覺煩躁幾分，別開頭，語氣有些不好的道：“給你燉的湯，你快喝吧，喝完，我好拿食盒回去。”

原來是嫌他喝湯慢了？

顧明卿寵溺的勾出一抹淺笑，看著云牧瑤背對他的身影，只覺心愛之人，就連背影都是那么動人心扉。

“好好好，我馬上喝，馬上喝，瑤兒切莫生氣，氣到自己，我心疼。”

他一邊哄著，一邊打開食盒，端出里面的排骨蓮子湯。輕嗅一下，真誠的贊一聲好香。隨即便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舀著吃起來。

每一口都滿滿的，但動作卻一點不粗俗，反而優雅如詩，一點聲音都沒有。

云牧瑤聽不到聲音，不安的心跳得愈發紊亂。她剛想著回頭看下他什么反應了，就忽聽身后響起一道碗碟破碎聲！

緊接著又是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聲！

云牧瑤心臟一緊，刷地回過頭。

只見原本容色尚可的顧明卿，此時面上一片烏黑，嘴角甚至不停的吐出黑色血液。

他似是太過痛苦，還抬起左手卡著脖子，右手緊緊抓住輪椅扶手，力氣之重，青筋暴突，骨指根根泛白！

轟——

云牧瑤只覺五雷轟頂，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登時就被嚇傻了。

直到見著顧明卿因為中毒無力，身體往地上傾倒，才猛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他，慌張的摸著他的臉言道：

“顧明卿，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吐血了？你哪不舒服？你等等我，我馬上去叫府醫，你別怕，你不會有事的，我去給你叫府醫，府醫一來，你就會好了。”

她手忙腳亂的想起來，但一只冷白如玉的手很微弱的抓住她。

“瑤兒，莫去，來不及了。”顧明卿已感知到此毒劇烈，已侵入肺腑，無藥可救。

因而，他現在要做的是，保住瑤兒。

她那么慌張，儼然不知湯里有毒，一定是有人利用她來除掉他。

謀殺之罪，尤其是謀殺王府嫡子，又是朝廷命官的他，那可是抄家之罪。

他必須保住瑤兒，保住瑤兒的家人！

“瑤兒，把我宣紙毫筆拿來。”顧明卿虛弱的開口。

云牧瑤無措的搖頭：“顧明卿，你要宣紙作什么？你先別管這些了，我去給你叫府醫。你讓我先去給你叫府醫好不好？”

她又要走，顧明卿拼命的多加一分氣力，抓住她，霜華般的鳳眸深情的看著她：“瑤兒，別走，我怕你這一走，我便再也看不到你了。聽話，別害怕，把宣紙毫筆遞給我。”

“我……”

云牧瑤還想拒絕，可一觸到顧明卿的雙眼，她便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心像是被蠱惑了般，聽話的給他拿來宣紙毫筆。

接下來，當看到顧明卿在宣紙上寫下的是什么后，她的心就像是被生銹的鈍刀劈成了兩半，蝕骨鉆心的痛。

都到如此生死攸關之際了，他竟還在寫遺言，寫他的死另有其人，與她無關，讓他父親切記不要為難她，一定要保她及她的家人性命無恙！

“顧明卿……你不要……求你不要這樣……”云牧瑤哭了，淚如雨下。

她哆嗦著手想去阻止他，他卻已經寫完，回手抓住她的小手，拉著她，摔到地上。

云牧瑤連忙圈住他，哭著要把他抱起，卻又被他阻止。

顧明卿快要不行了，嘴里又吐出一大口黑血，眼皮也一閉一合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永遠的閉過去。

但他還撐著，為了他的瑤兒，他還撐著。

顫抖著冷白的手，拉開長案下的抽屜，抽出最底下壓著的一個小盒子。

艱難的打開卡扣，打開盒蓋，拿出里面的一封無封字的書信。

“瑤兒，這是四年前我便寫好的和離書，當初你一心想讓我休了你，我本也想放你自由，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對你，我始終做不到放手。”

顧明卿用力睜開眼，看著他深愛一生卻到死都未得到的女子，眸中閃著淚花，又飽含著濃濃的不甘和不舍：

“瑤兒，對不起，是我自私，困了你五年，請……請原諒我。待我死后，你想再嫁亦可，想去看遍大江山河亦可。”

他動作緩慢的又拿出盒子里的一塊用玉雕刻而成的瑤字：“這幾年，我把皇上賜給我的田莊鋪子以及父親給我的一些家產都兌換成了銀子，存在黃字錢莊，大概有……大概有百萬兩白銀，想來應是……應是夠你用許久了，你拿著這枚信物去取，想如何用，便如何用。”

“往后，我無法守著你，保護你，你一定要……要自己多思多想，別……輕易……輕易相信人……凡事帶上幾分……防備。天冷了，記得加衣，東西……再……再好吃……也別多吃……”

他一句一句的囑咐著，云牧瑤就一滴一滴的淌著淚，腦袋不停的搖著，嘴里不停的喊著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但他還是執意要說，一直說到聲音越來越小，眼睛漸漸闔上。

云牧瑤見他嘴唇還在翕動，似還有沒說完的話，忙俯下身，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嗚咽的開口：“明卿，你還想說什么？你說，我聽著。”

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瑤兒，若有來生，喜歡我一次，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