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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人人爭說夏文化是不嚴肅的

早在1979年,鄒衡先生就語重心長地指出:


在古代文獻記載中所見夏商兩族活動范圍內即在黃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區,已經不太可能再發現什么新的考古學文化了。同時,因為夏朝同商朝一樣是客觀存在的,所以,考古學上的夏文化必然就包含在這一空間和這一時間已經發現的諸文化諸類型的各期段之中。我們說,夏文化不是沒有發現而是用什么方法去辨認它鄒衡:《對當前夏文化討論的一些看法——1979年5月在成都“中國先秦史學會成立大會”上的發言稿》,原載《夏史論叢》(齊魯書社,1985年),收入《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24—30頁。(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鄒先生其實是在告誡我們,探索夏文化,“方法”遠比“發現”重要。鄒先生不幸而言中,過去數十年的考古實踐表明,學術界對于夏文化的認識不但沒有形成共識,反而有漸行漸遠的趨勢,甚至有學者開始懷疑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夏代。毫無疑問,導致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探索夏文化的方法出現了偏差。


回望夏文化探索歷程,不難發現居于主導地位的研究方法是“都邑推定法”。杜金鵬先生曾將夏文化探索的方法歸納為三種,分別是:對證法、都邑推定法和文化因素分析法。參看《試論夏文化探索》,《夏商周考古學研究》,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199—216頁。此種方法又可粗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將某處遺址推定為夏代某都,典型者如以登封王城崗遺址為禹都陽城,以偃師二里頭遺址為桀都斟尋,然后據此推定王城崗的河南龍山文化晚期為早期夏文化,二里頭文化為夏代晚期文化;另一類則是先論定成湯亳都所在,由此來定早商文化,進而向前追溯夏文化,在夏商文化討論中先后居于統治地位的二里頭遺址西亳說和偃師商城西亳說都是循此思路而展開研究的。

學者們偏愛“都邑推定法”,固然是因為它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更在于潛意識中希望能夠找到一處“殷墟”般的“夏墟”,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夏文化問題。這就說明“都邑推定法”是有嚴苛的前提條件的,它必須寄托于王陵、文字這一類“鐵證”的基礎之上。試想,如果在殷墟沒有發現西北岡王陵,也未發現甲骨文,現在恐怕依然會有很多人懷疑殷墟的性質,晚商的信史地位也就岌岌可危。

表面上看,以都邑遺址中王陵、文字等特殊類遺跡遺物為標準來探尋夏文化是在追求更為堅實可信的科學依據,殊不知,對于此類證據的刻意追求早已偏離了考古學的軌道——因為考古學從來就不是,也不應該把這類遺跡遺物作為自己的研究主體。換言之,盡管以王陵、文字等“鐵證”為主要依據的“都邑推定法”在某些情況下能夠有效地解決夏文化問題,但它卻不能算作考古學研究——道理很簡單,作為一門學科,考古學不可能把自身的研究基礎建立在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遺跡遺物之上。換句話說,離開了這些“鐵證”,考古學真的就對夏文化束手無策了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鄒衡先生早就說過,有人之所以“懷疑遺址中常見的陶片能據以斷定文化遺跡的年代和文化性質”,那是“因為他們對現代科學的考古工作還不十分了解的緣故”。鄒衡:《對當前夏文化討論的一些看法——1979年5月在成都“中國先秦史學會成立大會”上的發言稿》,《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第24—30頁。俞偉超先生其實也有類似的論斷,他說:


嚴格講來,真正屬于考古學自身特有的方法論,主要只有地層學、類型學以及從不會說話的實物資料中觀察和分析社會面貌的方法。這里所以把實物資料強調為“不會說話的”,即意味著研究考古發現的文字資料的工作,主要是屬于古文字學、古文書學的范疇;至于利用這些文字資料來研究各種古代狀況的工作,當然更應是屬于其他學科的范疇。俞偉超:《關于“考古類型學”的問題——為北京大學七七至七九級青海、湖北考古實習同學而講》,《考古學是什么——俞偉超考古學理論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54—107頁。


所以,在探索夏文化的過程中,刻意追求文字一類的證據,實際上是對考古學研究方法的不了解和不信任。文字證據也并非是萬能的,比如對于甲骨文和金文中“夏”字的辨析,學術界即有很大的分歧。參看曹定云:《古文“夏”字考——夏朝存在的文字證據》,《中原文物》1995年第3期;葛英會:《夏字形義考》,原載《中國歷史文物》2009年第1期,收入《古漢字與華夏文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6—149頁。此外,李維明先生認為,河南新密黃寨遺址一座二里頭文化二期晚段灰坑出土卜骨上的一個刻辭是“夏”字的早期寫法。參看《“夏”字形探源》,《鄭州青銅文化研究》,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61—63頁。再如,陜西周原遺址出土的西周文字材料可謂多矣,但從考古學層面而言,周原遺址是否就是古公亶父所遷之地仍存在討論的空間。參看拙文《聯襠鬲還是袋足鬲——先周文化探索的困境》,《追跡三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01—572頁。


“都邑推定法”盛行的后果就是研究者往往容易深陷于某一處遺址或某一個考古學文化,期盼能夠從一個點上形成突破口,從而“畢其功于一役”。這種思維方式導致的結果就是大量研究者圍繞二里頭遺址和二里頭文化大做文章,企圖從遺址性質或文化分期上來解決夏文化問題,由此產生了諸多的異說和無謂的紛爭。對于這種現象,鄒衡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


從50年代末期開始,夏文化的探索者幾乎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二里頭文化。不過,他們大多數并沒有重視徐旭生先生提出來的正確途徑和方法,也沒有人對二里頭文化進行比較系統的研究,直到70年代初期,還都主要從年代上考慮問題。……所有這些論點幾乎都沒有經過周密的論證,多少都有猜測之嫌,談不上有什么把握。總之,這些探索只是為數不多的學者用簡單的方式各抒己見而已,在學術界的影響并不是很大。鄒衡:《夏文化研討的回顧與展望——為參加1990年在美國洛杉磯“夏文化國際研討會”而作》,《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第45—56頁。


表面上的轟轟烈烈,實際上只不過是研究者們“用簡單的方式各抒己見”而造成的虛假繁榮。如此嚴厲、尖銳的批評,應當引起每一位研究者的警惕和反思。人人爭說夏文化,實際上是對學術研究工作的不了解和不尊重,是非常不嚴肅的。


徐旭生先生在夏文化探索領域先驅者的地位,不僅僅因為他是最早調查夏墟的學者,更主要的是,他是第一位摸索出探索夏文化“正確途徑和方法”的學者。有關徐旭生先生探索夏文化的緣起和思路可參看拙文《問禹為何物——顧頡剛的夏史研究》之序言“徐旭生與顧頡剛的‘君子交絕,不出惡聲’”,《追跡三代》,第41—76頁。

徐先生夏文化研究的基石是他對夏代信史地位的篤信。長期以來,他對于極端疑古派“漫無別擇”,混淆神話與傳說,“對于夏啟以前的歷史一筆勾銷”,“對于夏朝不多幾件的歷史”解釋為東漢人的偽造,從而將“殷墟以前漫長的時代幾乎變成白地”的做法極為不滿,為此對探索夏文化的方法進行了系統周全的思考。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序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

在1959年開展“夏墟”調查之前,徐先生早已設定了他的研究邏輯:


如果看準當日的中國遠非統一,那夏氏族或部落活動的范圍就相當地有限制,我們就可以從它活動范圍以內去研究夏文化有什么樣的相同的或相類的特征,再到離它活動中心較遠的地方看看這些地方的文化同前一種有什么樣的差異。用文化間的同異來作比較,就漸漸地可以找出來夏氏族或部落的文化的特點。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年第11期。


乍看起來,徐旭生的方法與前述“都邑推定法”并無不同,都是通過對特定區域考古遺存的研究來判斷夏文化,但實際上兩者有著本質的區別。徐先生研究的重點是“文化間的同異”,即將“夏墟”的考古學文化與“較遠的地方”的考古學文化進行比較,根據它們之間的差異“比較出”夏文化,因此夏代都邑確定與否并不影響他對夏文化的判斷。而“都邑推定法”則是徑奔都邑而去,直接以夏都文化為夏文化,如果不能論定某遺址為夏代某都,則夏文化也就無從談起。從表面上看,“都邑推定法”顯得干凈利落,簡潔明快,但如上文所說,它是把自身研究寄托在考古發現的偶然性上——如果考古學家“手氣”不好,沒有找到夏都,則一切免談。而偏偏天不遂人愿,迄今為止也沒有確認一處如殷墟一般的夏代都邑,由此“都邑推定法”便生出了無窮的爭端,直至開始懷疑夏代的有無。目前中外學者中仍有極少數人懷疑夏代是真實的歷史存在,較具代表性的說法是,“夏的記載最早出現在周代,而時間上離夏最近的商代甲骨中卻未見有關夏的片言只語,因此,夏有后人杜撰的嫌疑”。(參看陳淳、龔辛:《二里頭、夏與中國早期國家研究》,《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沈長云先生對于這種主張進行過批駁,指出:“現在仍有相當部分外國學者對夏代的存在持根本否定的態度。他們不熟悉我國的歷史文獻,不了解我國學者對于夏史研究的基本思路,也不愿去認真思考我國學者在對夏的探索中有了哪些值得重視的新材料和新論點,他們對夏的否定仍基本停留在過去楊、陳二位先生(引者按,指楊寬、陳夢家)所持的那些理由上。更有甚者,其中一些人十分不恰當地將我國學者對夏及其以前歷史的探究歸結為某種政治行為或受某種道德觀念的驅動,這就更不是一種平心靜氣地討論問題的態度了。”參看《夏代是杜撰的嗎——與陳淳先生商榷》,《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徐旭生先生從“夏墟”而非“夏都”出發來探索夏文化,這一字之差的背后其實蘊含著深刻的學術思考,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


徐旭生所秉持的這種研究方法或可稱為“文化比較法”,這種方法想要獲得成功,需要兩個基本前提:一是對“夏墟”的正確判斷,二是對“夏墟”及其以外區域考古學文化的正確認識。而這兩項工作分別是由徐旭生和鄒衡兩先生完成的。

對于“夏墟”的界定,徐先生說:


我們想找出夏氏族或部落所活動的區域,就需要從古代所遺留下來的傳說中去找,這就是說在文獻所保留的資料中去找。……約略地統計一下:在先秦書中關于夏代并包括有地名的史料大約有八十條左右:除去重復,剩下的約在七十條以內。此外在西漢人書中還保存有三十條左右,可是大多數重述先秦人所說,地名超出先秦人范圍的不多。……對我們最有用的僅只不到三十條關于夏后氏都邑的記載,絕大部分在《左傳》《國語》《古本竹書紀年》里面。……從剩下來不多條的史料比較探索的結果,覺得有兩個區域應該特別注意:第一是河南中部的洛陽平原及其附近地區,尤其是潁水上游的登封、禹縣地帶;第二是山西西南部的汾水下游(大約自霍山以南)一帶。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年第11期。


徐旭生先生的上述認識只是準確地界定了“夏墟”,但在當時,對“夏墟”及其以外地區考古學文化的認識還十分粗淺,這就注定了徐先生不可能有效地完成對上述第二個前提條件的研究,從而在考古學上對夏文化做出具體、準確的判斷。歸根結底,學者的個人研究一定會受到他所處時代的束縛,即便是徐旭生也莫能例外。


誠所謂“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子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陳寅恪:《陳垣敦煌劫余錄序》,《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266—268頁。。就他所處的時代而論,徐旭生先生能夠在傳統文獻梳理的基礎上,利用考古學這種新方法,提出夏墟調查這類新問題,并就調查所獲新材料而提出建設性設想,是當之無愧的“預流”。此后鄒衡先生審時度勢,當仁不讓,繼徐旭生之后而奮起,也堪稱夏文化探索的“預流”。

鄒先生自述其夏文化探索的學術背景為:


夏文化研討之所以進展緩慢,還因為要進行比較全面深入地研究,客觀條件仍然不十分成熟,這主要表現在:考古工作的開展還很不平衡,整個60年代考古新發現不多;就是已獲得的考古資料還來不及消化,研究仍不夠深入。這種情況到70年代才逐漸有所改變。

首先是豫西地區的考古工作得到了進一步的開展。例如鄭州商城本來在50年代就已發現,60年代又做了不少工作,但有些關鍵問題并未徹底解決。經過70年代的繼續工作,鄭州商城才最后肯定下來。又如偃師二里頭遺址中的一號宮殿基址也早已發現,但到70年代才發掘完畢,并提出來二里頭文化新的分期。其次,在晉南地區新發現了東下馮遺址和陶寺遺址。再次,就全國范圍而言,整個東半部中國的考古工作已全面展開,各種文化的面貌和發展序列已大致清楚。在這種情況下,除了繼續深入進行分期工作外,已有可能開展文化類型的研究了。鄒衡:《夏文化研討的回顧與展望——為參加1990年在美國洛杉磯“夏文化國際研討會”而作》,《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第45—56頁。


基于對考古形勢的上述判斷,從1977年以后,鄒衡先生強烈意識到“討論夏文化的基本條件已經基本上具備”,“是討論夏文化的時候了”,并放言“夏文化不是沒有發現,而是用什么方法去辨認它”。閱讀鄒衡先生的相關著述,可以看出他是踵接徐旭生而前行,他的研究也分兩步走:先確定“夏墟”的范圍,再通過對“夏墟”內外考古學文化的比較來“擠出”夏文化。


鄒衡先生《夏文化分布區域內有關夏人傳說的地望考》一文就是他為界定“夏墟”范圍所做的研究。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第伍篇,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219—252頁。在這一問題上,他的結論與徐旭生的認識大同而小異,認為夏人的活動區域主要有三處:


一是豫西,可能延及陜東、鄂西,其影響所及,甚至遠達川東等地的部分地區。二是晉西南,其影響所及,或可到晉北,甚至內蒙古。三是豫東,可能延及皖西、鄂東部分地區;其影響所及,或可至長江下游。鄒衡:《試論夏文化》,《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第95—182頁。


但上述地域內文化眾多,而且按照張光直先生的說法,“在夏代的活動地理范圍之內分布,在時代上可以判定為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考古學上的文化,就有當作夏代文化考慮的資格”。張光直:《從夏商周三代考古論三代關系與中國古代國家的形成》,《中國青銅時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66—97頁。那么,在這些文化中如何抉擇,便是一個至為關鍵的問題。而鄒衡先生最主要的貢獻正在于他完成了徐旭生先生未竟的事業——對“夏墟”內外考古學文化的比較研究,其研究成果就是《試論夏文化》和《關于夏商時期北方地區諸鄰境文化的初步探討》兩文。對于鄒衡先生《試論夏文化》一文的重大貢獻,學術界多有認識和評價,但對于《關于夏商時期北方地區諸鄰境文化的初步探討》一文的意義,學術界則普遍淡漠。對該區域夏商文化做過深入研究的青年學者常懷穎認為:“對于冀州范圍內的夏商時期而言,這一時期(引者按,指1977—1997年)的標志性著作就是鄒衡先生的《關于夏商時期北方地區諸鄰境文化的初步探討》。在這篇文章中,鄒衡先生利用有限的材料,將冀州區域的夏商時期考古學文化分為夏家店文化、先商文化和光社文化,并將其淵源上溯至龍山時期河北龍山文化的三個類型——雪山型、澗溝型和許坦型。鄒衡先生在詳細討論了三支考古學文化的年代與分布區域后,與文獻相聯系,嘗試討論了其族屬。……對于冀州區域的大范圍觀察與整合,在鄒衡先生提出后,這一時期雖再也沒有學者進行同樣的大范圍整合嘗試,但是鄒衡先生提出的問題卻在這一時期被各地的學者化整為零地進行了研究。”參看常懷穎《夏商時期古冀州之域的考古學研究》,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31頁。鄒先生自己對這兩項研究意義的認識是:


《論夏文化》一文對商文化的年代與分期問題算了一個總賬,把以往關于這方面的研究統統串聯起來,并對早商文化重新做了分期。這樣,商文化的來龍去脈就基本上清楚了。夏文化的年代與分期問題比商文化要簡單一些,該文完全吸取了以往的研究成果,而著重地把夏、商文化各期的對應關系作了比較研究。

……

《論北方鄰境文化》一文是與《論夏文化》一文密切相關的,也可說是后者的補充。以往的歷史學者和考古學者多認為商人起源于東方。該文根據大量可靠的考古材料論證了商文化并非起源于海濱,亦非起源于東北。……最后的結論是:歷史上夏、商兩族的斗爭只不過是居于冀州之域的共工族與主要居于豫州之域的夏族斗爭的繼續。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前言。


概言之,鄒衡先生通過對上述三個地區夏商時期考古學文化的系統研究,特別是辨析出豫州之域二里頭文化系統與冀州之域先商文化系統在文化面貌上的顯著差別,最終得出了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為夏文化的結論,從而第一次在考古學意義上完成了對夏文化的完整論述。至此,一個由徐旭生最早提出,鄒衡積二十余年之力才最終完成的夏文化探索的學術體系和研究范式正式確立。


當前的夏文化研究依然是在徐旭生和鄒衡兩先生創立的學術范式中進行,未見有突破的跡象。在徐旭生、鄒衡先生之后,夏文化探索領域最系統的研究成果當推鄭杰祥先生的《夏史初探》(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最為系統。該書分兩編:第一編“夏代歷史簡論”,是“根據文獻記載對夏族的起源及其活動地域、夏王朝國家政權的形成及其興亡作一簡略的探討”。而該書第二編“夏代文化探索”則是對河南龍山文化、二里頭文化的分析研究,其核心是在論定鄭州商城是商湯亳都的基礎上來論證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從該書的體例和內容來看,完全因循了徐、鄒的范式。本書的寫作,并不敢奢望發凡體例,確立典范,而是企圖在以下幾個方面對原有范式有所修正和補充:

第一,試圖以一種比較合理的邏輯來證明夏文化應該包括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和二里頭文化的一至四期,而非鄒先生所堅持的只有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才是夏文化;

第二,試圖通過對夏代社會結構的研究,對相關考古學文化的屬性做出新的判斷,從而更為準確細致地理解夏文化的內涵;

第三,試圖從歷史背景入手,通過對特定考古遺存的研究來考察某些具體的夏代史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體現考古學研究“透物見人”的訴求;

第四,試圖以夏文化研究為范例,促進考古學界深入思考重建古史的正確方法與途徑。

圍繞上述目標,本書設計了以下章節:

第一章主要是對夏代歷史的考證,分別考察夏代的王世與積年、都邑、族氏、重大史事四個方面。各部分內容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王世與積年旨在解決夏代的年代問題,這是從考古學上探索夏文化的基本前提;對夏代都邑的考訂,當然不是要重走“都邑推定法”的老路,而是擬以都邑為核心,確定“夏墟”的基本范圍;對夏人同姓和異姓族氏的考察,則有雙重意圖——既可以通過族氏的分布進一步確定夏王朝版圖,也可以通過族氏間的相互關系來了解夏代的社會結構;對夏代重大史事的分析也包含多重意圖——在宏觀上,可以借此探求導致考古學文化變遷的歷史動因;在微觀層面,則可以為理解某些具體遺存提供必不可少的線索。概言之,本章是為探索夏文化提供一個必要的歷史背景。

第二、三章則是完成“文化比較法”的關鍵一環,即對“夏墟”內外相關考古學遺存的分析。根據前章所確立的夏文化時空框架,本章重點對黃河中下游地區的龍山時代諸遺存和二里頭文化進行了詳細梳理。對考古學文化的研究是考古學的基礎工作,但在具體實踐上,卻普遍存在標準不一、主觀隨意的弊病,亟須考古界同人集思廣益,深入思考,盡早提煉出一套規范的操作模式,以改變當前研究中的亂象。本書力求在此方面能夠有所突破,在對相關遺存的考古學文化屬性進行判斷時,均采取統計的方法,首先以翔實的統計數據來辨析出每一處典型遺址的核心器物組合,再以此為主要依據來判斷某類遺存的文化屬性。按照這種方法,本書對所有考古遺存文化屬性判斷的標準是一致的,因此所得結論也就具有更強的說服力。

第四章是在厘清廣義和狹義夏文化的基礎上,著重對兩個問題進行解讀,即為什么夏文化之始在河南龍山文化晚期,以及為什么夏文化之終在二里頭文化四期之末。夏文化的起點和終點,在本質上講是一個絕對年代問題,而這恰恰是考古學研究的盲點。以往已有學者從文化面貌和文化分期入手,提出過類似觀點,但由于方法上的局限性,始終難以令人信服。比如有研究者就認為,考古發掘的“夏文化”材料,只是提供了考古學討論的基礎而已,這些考古學上的“夏文化”材料,與夏史之間的關系,是依靠推論達成的,缺乏直接聯系的條件。參看王仲孚《試論夏史研究的考古學基礎》,《中國考古學與歷史學之整合研究》上冊,“中研院”史語所,1997年,第257—288頁。針對這種目的和方法的不對稱性,本書力求在論證邏輯和論證過程上更加順暢合理。對于夏文化上限的判斷,本章從河南龍山文化的統一性和多樣性、“禹征三苗”在考古學上的反映以及夏王朝核心禮器玄圭的使用與擴張等不同角度和層面來加以論證;而對于夏文化的下限,本章也從二里頭文化的嬗變、偃師商城的文化內涵以及鄭州地區二里崗期商文化的大勢等不同方面加以考察。上述研究,實際上是把夏文化的絕對年代問題轉化為直觀可視的考古學現象,從而較好地化解了用考古材料解決絕對年代問題時所面臨的窘迫。

本書的研究,讀者通常會歸入“二重證據法”的研究范式。籠統而言,這樣的理解并無不對,因為本書確實是以“地下材料”和“紙上材料”來立論的。但細究起來,稱之為“二重證據法”并不十分妥當,原因有二:首先,王國維以“二重證據”作“古史新證”,主要是為了破除“信古之過”和“疑古之過”這兩種對待古史的態度,尤其是后者,因此,“二重證據”的主要目的一是取地下材料“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二是“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但“補正”也罷,“證明”也罷,都是旨在說明古史之可信,而無涉古史之重建。王國維:《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3頁。從王國維所說的兩個目的來看,“二重證據法”更多的是為了“證經補史”。但是,如朱鳳瀚先生所指出,“出土文獻的作用絕非僅是用來‘證經補史’,其置身于特定的考古學文化環境中,作為考古資料的一部分,往往會與其他考古實物資料一起,極大地擴充我們從傳世文獻中所不能得知的對中國古代文明的了解”。或者說,出土文字資料的意義,“并非在于僅僅揭示一些前所未知的史實,提供一些新的具體的史料,更在于它們常常會沖擊舊有的觀念與定說,給研究者以深刻啟示,促使研究者在理論、方法上不斷深化與更新”。參看朱鳳瀚:《出土文獻與考古學》,《光明日報》2013年9月11日第14版;《新發現古文字資料對先秦史研究的推進》,《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9月24日第5版。其次,王國維所用的“地下材料”,主要是出土的文字材料,屬于考古材料中的特殊門類,因此他的研究對象既有限比如《古史新證》凡五章,第一章總論,主要講述“二重證據”的意義;第二章以秦公敦、齊侯鎛鐘銘文,結合《詩經》等紙上材料,論證禹是真實的上古帝王;第三章“殷之先公先王”、第四章“商諸臣”和第五章“商之都邑及諸侯”都是據殷墟卜辭和相關傳世文獻研究商代史事。,所用方法也很難照搬到其他那些“啞巴”的考古材料上去,局限性十分明顯。楊寬先生曾經這樣評價“二重證據法”之不足,稱:“自王國維創二重論證之說,以地下之史料參證紙上之史料,學者無不據之以為金科玉律,誠哉其金科玉律也!然此二重論證之方法,惟殷史因殷墟卜辭之出土乃得位置,夏以上則病未能。近人或以山西西陰村之發現為夏民族之遺址,或以仰韶之彩陶文化為夏文化之遺留,皆證據薄弱,僅因與夏民族之地域傳說相合而謂即夏民族之遺址,實近武斷!”參看《中國上古史導論》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所以,“二重證據法”的上述特點決定了它不可能成為考古學研究的主要范式,嚴格地說,它甚至不能算是考古學的研究方法。如謝維揚先生認為:“二重證據法的本質正是使來源不同的相關證據資料相互證明的作用得以發揮。在王國維看來,相對于紙上材料,地下材料就是具不同來源、屬其他記述系統的證據資料。”參看謝維揚:《古書成書的復雜情況與傳說時期史料的品質》,載《出土文獻與古書成書問題研究——“古史史料學研究的新視野研討會”論文集》,中西書局,2015年,第121—140頁。

確切地講,本書旨在提倡一種歷史語境下的考古學研究,它是比“二重證據法”更具廣泛意義,適用于各類考古材料的一種研究方法。此種方法的關鍵有二:第一,要求研究者帶著具體的歷史問題來處理考古材料,或者說,考古材料的收集、整理和分析的具體方式是由問題決定的,比如本書就是圍繞如何辨析夏文化這個歷史問題來處理考古材料的。第二,要求研究者盡可能地在歷史背景下理解考古材料,或者說,借助于文獻記載等歷史信息,有效地將考古材料轉化上升為史料,從而成為古史重建切實可用的素材。我們在這里強調文獻的重要性,并不是說要完全地相信文獻、依賴文獻。因為正如余嘉錫先生所言,“若夫諸子短書,百家雜說,皆以立意為宗,不以敘事為主;意主于達,故譬喻以致其思;事為之賓,故附會以圓其說;本出荒唐,難與莊論”,概言之,則“古書多造作故事”,“史書紀事不能盡實,勢之所必至也”。(參看《古書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所以,在研究中我們應該盡最大限度地辨析出文獻記載中的“真實的素地”,在此基礎上再對考古材料進行解讀。因此,本書第一章實際上是對夏代歷史語境的建構,第二、三章則是圍繞夏文化這個重大歷史問題對考古材料所做的整理,而第四章則是在所建構的歷史語境之下對相關考古學現象所做的解讀,而解讀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重建的過程。經由上述途徑,就可以揭示出考古材料中所蘊含的歷史內涵,從而較好地達到考古學“透物見人”的目的。

當然,在一個強調“考古學純潔性”的時代主張開展“歷史語境下的考古學研究”,主張借助文獻材料來理解考古材料,這無疑是有風險,容易引起非議的。比如有研究者認為當前學術界的主流觀點——“二里頭遺址證明了夏文化”其實是考古學界和歷史學界“在互相利用”,“考古學家引用幾條提到‘夏’的古文獻來佐證考古,歷史學界引用二里頭、陶寺等考古發現來證明夏的存在是鐵證如山”。參看吳銳:《中國上古的帝系構造》,中華書局,2017年,第184頁。而許宏先生則認為,“我們只要充分地意識到考古學材料和學科手段的局限性,注意過度解釋的危險,避開它回答不了的具體族屬、國別等問題,考古學還是可以提供豐富的歷史線索的。……要強調的是,整個學科意欲逐漸擺脫‘證經補史’的取向,意識到必須用自己特有的‘語言’才能做出歷史性的貢獻,也只是十幾年間的事。這使我們有理由對考古學參與古史重建的能力和前景感到樂觀”。參看許宏:《何以中國——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圖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50頁。殷瑋璋先生早在多年前就強調,夏文化探索作為一個考古學課題被提上研究日程,表明中國考古學已經走出證經補史的階段,已獨立地開展對重大課題的探索研究。參看《近幾年來的考古發現與研究》,《人民日報》1980年4月25日。但正如張光直先生所言:“歷史文獻并不是考古學家的額外負擔,而是他們的福分,如此一來,他們用來復原歷史原貌的那些材料就有了強力膠黏劑,從而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通過文字記載下來的歷史文獻是資料,正如考古學資料是我們復原歷史的材料一樣。”張光直著,印群譯:《古代中國考古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第346頁。裘錫圭先生則認為,即便是研究出土文獻,也必須要以對傳世文獻的深入研究為基礎。裘錫圭、曹峰:《“古史辨”派、“二重證據法”及其相關問題——裘錫圭先生訪談錄》,《文史哲》2007年第4期。而其實早在近代考古學傳入中國之初,傅斯年就已經告誡研究者要注意“間接材料(傳世文獻)”和“直接材料(出土材料)”之間的相互關系,因為如果“我們不先對于間接材料有一番細工夫,這些直接材料之意義和位置,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則無從使用”,研究者對直接材料的了解,從根本上講要“靠間接材料做個預備,做個輪廓,做個界落”。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傅斯年全集》第二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07—351頁。陳寅恪先生對兩者關系的表述則更加形象,稱“正像一幅已殘破的古畫,必須知道這幅畫的大致輪廓,才能將其一山一樹置于適當位置,以復舊觀”。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7頁。

李零先生治學出入于“三古”(考古、古文字和古文獻)之間,對考古學的局限性最具“了解之同情”。他最近苦口婆心地向考古界同人建議:


考古是基礎工作,似乎是個自我滿足的體系,我離開誰都行,誰離開我都不行。但我們的知識永遠殘缺不全,漏洞百出,再多的發現也填不滿這些漏洞。我們只能虛實結合,反復調整。見得越多,學得越多,越需要提煉,越需要歸納,用最簡單的話講最簡單的道理。開動腦筋,對考古很重要,愿與大家共勉。李零:《雍州日記》,《我們的中國》第三編《大地文章》,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263頁。


這些寶貴的意見當然值得我們深思。本書是作者在“歷史語境下”開展考古學研究的初次嘗試,知識既不足,方法也稚嫩,之所以不揣冒昧地寫出來,也正是為了與學界同人共勉。


有夏以來,后世無不以“鼏宅禹責(跡)”(秦公簋)、“處禹之堵”(叔夷鐘)為王朝的地理正統,禹跡、九州、天下已經成為“中國”的代名詞。唐曉峰:《大禹治水的新證據》及《中國古代王朝正統性的地理認同》,《人文地理隨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9—14、20—26頁;《“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元典區域觀念的誕生》,《從混沌到秩序——中國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論》,中華書局,2010年,第208—237頁。本書以“鼏宅禹跡”名之,也是旨在強調探索夏文化、重建夏代信史實在是中國考古學者不可推卸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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