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戰后期美國馬特霍恩計劃研究
- 胡越英
- 3813字
- 2020-12-04 18:25:47
引言
1944年6月至1945年3月,美國利用當時最先進的B-29重型轟炸機從印度的加爾各答基地出發,以中國成都附近為前進機場(advanced air base),對日本南部九州和在華日本占領地鞍山、臺灣等軍事要地實施遠程戰略轟炸,此即二戰后期美國在華實施的“馬特霍恩計劃”。
馬特霍恩計劃在籌劃之時,因經濟成本高昂、政治代價巨大,且預計效果“不佳”,曾受到美國一些軍方人士甚至部分國家高層決策者的反對,但以總統羅斯福為首的最高決策層在參謀長聯席會議(Joint Chiefs of Staff)上力排眾議執意實施。
為實施馬計劃,除了印度機場的修建外,華盛頓還需要中國政府的配合。首先是在川西修建四個重型轟炸機機場和幾個戰斗機機場,為在華美軍提供相應的飲食起居服務。另一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又至關重要的配合是,為美方提供氣象、敵方情報服務,這些情報的來源往往是多方面的。和此前就已進入中國收集中國氣象等軍事情報的美國“海軍中國組”(Naval Group, China)一樣,實施馬計劃的陸軍二十航空隊所需氣象情報就有至少三種信息來源:“中國氣象局”、“航空委員聯合組織”、“中航公司”。還有一個重要來源就是派駐中國西北的“美軍觀察組”(The U.S. Army Observe Group)。
美軍派遣整整一個“觀察組”到西北、華北地區,必將與中共交往,“觀察組”駐扎延安,重慶方面的敏感和不滿可以想見。但美國總統羅斯福為此仍與蔣介石多次直接電文交涉,冒著影響中美關系的巨大政治風險,堅持向“非法武裝政府”——中共中央政府所在地延安派駐美軍觀察組。
美軍“聯絡”中共,進入其控制地區的具體軍事目標,在于建立氣象觀測站,獲得馬特霍恩計劃實施部隊——二十航空隊所需要的轟炸目標——日本本土的氣象預測信息。
對馬計劃來說,軍事觀察組在延安的另一重要功能就是支持其重要的后勤工作——B-29回程機組人員的搜救,恰當、及時地處理B-29轟炸機墜落的殘骸。有時,“空-地搜救組織”的首要任務并非人員搜救,而是摧毀B-29殘骸,其原因在于B-29作為當時世界航程最遠的遠程轟炸機,具有重要戰略意義,及時摧毀B-29殘骸,其實質是要嚴密防止日本以及未來潛在的“敵人”蘇聯獲得任何有關B-29的技術情報,以保持美國在遠程重型轟炸機這種全球戰略武器上的領先性。
美軍觀察組的使命雖然在對日作戰結束后已經改變,但最初組建觀察組充分而必要的原因在于它對馬計劃的直接支持:延安美軍觀察組在對日戰爭期間,不僅為馬計劃和后來美軍在馬里亞納群島上的對日轟炸,甚至原子彈的最后投擲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軍事氣象情報;并使搜救網絡覆蓋了包括B-29在內的所有在華飛機可能到達的地方。
延安美軍觀察組和海軍中國組同樣來自美國,也同樣要與中共接觸,但重慶對兩個觀察組有著完全不同的態度。由于梅樂斯帶領的海軍中國組是一個非正式的邊緣化組織,在美國并不受重視,在軍中也時常受到排擠。然而在中國,由于是通過“中美合作所”這個有“合法政府”參與的合作組織而與中共“間接”、“合法”地接觸,海軍中國組得到了重慶的重視與合作,曾名噪一時。
延安美軍觀察組要與中共發生“大范圍正面深度交往”,卻僅以服務B-29轟炸行動這種具體的軍事理由而派出,因此,盡管它與國民黨方面有最高級別的交涉也不足以消解重慶的極度不安。蔣介石唯恐美軍與延安接觸造成對中共邊區“非法政府”事實上的承認。
馬計劃實施后,中國戰場上的國共雙方,以及駐華美軍各派都有著形態各異的強烈反應。
國民黨利用美方實施馬計劃的機會與對方討價還價,尋求進一步的軍事、經濟支持,并艱難地維持著備受延安威脅的中央權威。因為在馬計劃的實施過程中,也和氣象情報的獲取那樣,美軍的救援系統不僅覆蓋了戰機在國統區所有可能到達的海域、陸地、國民政府力量相對薄弱的西部少數民族地區,還包括中共所在的西北、華北地區。
中共方面由于馬計劃的情報組織美軍觀察組駐扎延安,也不免受到很大影響。盡管和重慶一樣對觀察組的真實用意不甚明了,但中共確如蔣介石所擔心的那樣,隨著美軍觀察組駐進延安,獲得了一種被華盛頓“承認”的快意。延安似乎感到美方不惜派出華萊士副總統促成延安美軍觀察組的成行,意在“架起中共與美國政府聯系的橋梁”,甚至開始在美、蘇兩大國際力量之間做細心的掂量。然而,華盛頓這種遲到的“承認”與“合作”隨著一次次同美軍“極為可行”的合作行動的流產,中共對美國滿心的期待最終都變成了失望和被再度強化的自主發展意識。
就在國共雙方小心計算美軍帶來的“機遇”與“風險”的時候,在華美軍的兩種軍事力量代表——美陸軍中緬印戰區司令史迪威,以及美國參戰之前就來到中國,因“飛虎隊”而聞名的陸軍第十四航空隊首腦陳納德,他們之間也在進行著“陸戰取勝論”與“空戰決定論”的較量,這兩種戰術同時還與華盛頓總戰略之間形成了多方博弈。
史迪威堅信,美國“在亞洲大陸最終必將和日本佬作戰”。華盛頓的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對此一針見血地指出,史迪威的這種觀點“同華盛頓無須在亞洲大陸對日軍發動大規模戰役的情況下打敗日本的戰略是完全對立的”。馬計劃實施后,馬歇爾一再提醒,“史迪威的任務就是保衛這些新的轟炸機基地”,而這些“新的轟炸機機場”均為馬計劃修建。所以在馬計劃實施期間,史迪威的任務就是配合華盛頓直接指揮的二十航空隊執行馬特霍恩計劃。
陳納德雖與史迪威積怨頗深,但兩人同樣固執地認為,要取得對日戰爭的勝利,中國大陸免不了有一場美中合作的對日大決戰。與史迪威不同的是,陳納德認為這場大戰將主要依靠空中力量,而不是靠史迪威主張的改革中國陸軍部隊來實現。極度自信的陳納德聲稱,只要擁有一定數量的戰斗機,他就可以打敗日本。1944年1月26日,他在寫給羅斯福的信中,曾專門針對馬特霍恩計劃宣揚他“空襲理論”的可行性,并抱怨:“自從放棄緬甸計劃后,中國戰場似乎就只剩馬特霍恩計劃了。”此話表明,陳納德所認定的戰爭結束方式與華盛頓相去甚遠,更顯示出馬計劃在中國戰場的重要性。
馬特霍恩計劃在中國戰區對各方影響既廣且深,其直接原因在于華盛頓賦予了馬計劃“在人力、物力方面僅次于曼哈頓計劃(was given top priority in both men and materials, second only to the secret Manhattan Project)”的絕對優先地位。然馬計劃擁有的這種優先性與其預期和實際效果都極不相稱,頗為不合美國人的經濟學邏輯:投入巨大的政治、經濟“成本”,卻沒有一個好的“收益”。以羅斯福為首的美國高層為何對馬計劃情有獨鐘?如果馬計劃確實沒有良好“收益”,美國還會“不計成本”地實施嗎?
馬特霍恩計劃與曼哈頓計劃(美國第一顆原子彈制造計劃)之間的密切關系,或可解釋馬特霍恩計劃為何“不合邏輯”地擁有最高優先權的原因:馬特霍恩計劃是美國在二戰期間投入費用比曼哈頓計劃(約20多億美元)還多,高達30億美元的“B-29工程”的重要環節,而“B-29工程”不僅與美國全球戰略密切相關,而且涉及為世界第一顆原子彈提供運投武器的特殊使命。
二戰后期,美國搶在戰爭結束之前將原子彈用于實戰,目的不僅在取得當時常規戰爭的勝利,更在于戰后核控制權的掌握。這一動機促使美國在加緊原子彈研制的同時,亦將原子彈的投放武器B-29遠程轟炸機綁上了飛馳的戰車。為盡快研制出成熟的原子彈投彈機B-29,美國本土上演了一場緊張的“堪薩斯戰役”(the battle of Kansas),其激烈程度并不稍遜于前線。
隨著戰爭進程的加速推進,剛下線的B-29尚未試飛就投入了戰場,參與執行從中國到日本本土襲擊的馬特霍恩計劃。馬特霍恩計劃因此不再只是常規戰術意義上的軍事行動,而幾乎成了一次大規模的戰地試飛行動,其緊迫性和曼哈頓計劃一樣需分秒必爭,其作戰“效果”自然也不能再用傳統戰爭的標準來衡量。馬計劃作為原子彈投放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美國志在必得的核戰略中獲得頂級優先權也就不足為怪了。
戰爭時期,將諸如B-29等不完全成熟的武器投入實戰進行試驗,在一些軍事戰略家們看來是極合邏輯的“常理”,無需大驚小怪。[1]本書之所以仍對此加以深究,并非是想努力“還原”到當時那種對未來尚且無知的“歷史環境”中去,或自立一個并不存在的“命題”,以便自問自答,而是因為這種“常理”的非常規性,往往在追求“真實”的歸納思維中被“歷史地”忽略了。
回顧歷史過程的同時,觀察馬特霍恩計劃這一具有實驗性質的特殊歷史事件對同時期其他事件的影響顯然是必要的,同時,馬計劃對中國戰場上國共兩黨的影響也值得我們關注。
[1] 二戰期間普遍存在將技術并不成熟、可靠性不高的武器投入戰場,在實戰中邊制造、邊使用、邊改造的“三邊工程”的情況(此點承西南交通大學馬志韜先生指教)。美國海軍F4U戰斗機,1942年就已經投入使用,并被判定為“不適合在航母上使用”,只能進入海軍陸戰隊航空兵服役(同時賣給英國皇家海軍使用),但仍舊一邊廣泛參戰一邊改進,直至1944年達到海軍標準才獲準在航母上使用,并服役至朝鮮戰爭時期。美國北美飛機制造公司應英國所求于1940年,僅花120天就推出的P-51戰斗機,因發動機性能不佳,一度被主要用做俯沖轟炸機,但經改進換裝英制默林發動機以后性能大幅提高,從歐洲戰場到亞洲戰場都有其活躍身影,被譽為“殲擊機之王”。類似地,德國虎式、黑豹坦克都在技術很不成熟時就大量投入戰場,以至于因為發動機和行走裝置可靠性問題而造成大量非戰斗損耗。在空間距離巨大的太平洋戰場,即使較為成熟的機型如B-17、B-24等,因為機械故障和導航問題而損失的比例也相當高(尤其是導航,當時因為無線電導航技術條件所限,長程轟炸機因為導航失誤而失事、失蹤的情況非常普遍),由此而來的損失也在各國政府的意料之中。確實,這種可以預見的高損耗在政府最高決策層中不以為奇,但對其他當事人、觀史者、史家而言卻有些不尋常,以致影響了對這些事件的基本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