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體新變與南朝學術文化
- 李曉紅
- 3063字
- 2020-12-04 18:24:29
第一節 《宋明堂歌》五帝歌辭“以數立言”之創制
沈約《宋書·禮志》載:宋孝武帝大明五年(461)四月詔“經始明堂”,“六年正月,南郊還,世祖親奉明堂,祠祀五時之帝,以文皇帝配,是用鄭玄議也”[5],使謝莊(421—466)造明堂歌辭。《宋書·樂志》著錄(下附圖版):
宋明堂歌 謝莊造
地紐謐,乾樞回。華蓋動,紫微開。旌蔽日,車若云。駕六氣,乘絪缊。曄帝京,輝天邑。圣祖降,五靈集。構瑤戺,聳珠簾。漢拂幌,月棲檐。舞綴暢,鐘石融。駐飛景,郁行風。懋粢盛,潔牲牷。百禮肅,群司虔。皇德遠,大孝昌。貫九幽,洞三光。神之安,解玉鑾。景福至,萬宇歡。
右迎神歌詩。依漢郊祀迎神,三言,四句一轉韻。
雍臺辨朔,澤宮練辰。潔火夕照,明水朝陳。六瑚賁室,八羽華庭。昭事先圣,懷濡上靈。《肆夏》式敬,升歌發德。永固鴻基,以綏萬國。
右登歌詞。舊四言。
維天為大,維圣祖是則。辰居萬宇,綴旒下國。內靈八輔,外光四瀛。蒿宮仰蓋,日館希旌。復殿留景,重檐結風。刮楹接緯,達向承虹。設業設虡,在王庭。肇禋祀,克配乎靈。我將我享,維孟之春。以孝以敬,以立我烝民。
右歌太祖文皇帝詞。依《周頌》體。
參映夕,駟照晨。靈乘震,司青春。雁將向,桐始蕤。柔風舞,暄光遲。萌動達,萬品新。潤無際,澤無垠。
右歌青帝詞。三言,依木數。
龍精初見大火中。朱光北至圭景同。帝位在《離》實司衡。水雨方降木槿榮。庶物盛長咸殷阜。恩覃四溟被九有。
右歌赤帝辭。七言,依火數。
履建宅中宇。司繩御四方。裁化遍寒燠。布政周炎涼。景麗條可結。霜明冰可折。凱風扇朱辰。白云流素節。分至乘結晷。啟閉集恒度。帝運緝萬有。皇靈澄國步。
右歌黃帝辭。五言,依土數。
百川如鏡天地爽且明。云沖氣舉德盛在素精[6]。木葉初下洞庭始揚波。夜光徹地翻霜照懸河。庶類收成歲功行欲寧。浹地奉渥罄宇承秋靈。
右歌白帝辭。九言,依金數。
歲既晏日方馳。靈乘坎德司規。玄云合晦鳥路。白云繁亙天涯。雷在地時未光。飭國典閉關梁。四節遍萬物殿。福九域祚八鄉。晨晷促夕漏延。太陰極微陽宣。鵲將巢冰已解。氣濡水風動泉。
右歌黑帝辭。六言,依水數。
蘊禮容,馀樂度。靈方留,景欲暮。開九重,肅五達。鳳參差,龍已秣。云既動,河既梁。萬里照,四空香。神之車,歸清都。琁庭寂,玉殿虛。睿化凝,孝風熾。顧靈心,結皇思。
右送神歌辭。漢郊祀送神,亦三言。
右天郊饗神歌。[7]
末句表明此套歌辭也應用于郊祀禮典。此中各篇都有體式說明(引文中著重號為筆者加),這在《宋書·樂志》中很罕見[8],凸顯此套歌辭體式之獨特:《迎、送神歌》依漢代郊祀迎、送神歌辭體式,《歌太祖文皇帝詞》依《周頌》體,《登歌詞》用“舊四言”,都是依循舊制;但祭祀五帝的歌辭卻不言依舊制,轉稱依“水、火、木、金、土”數立言,且在“依金數”名義下運用了前人認為“聲度闡誕,不協金石”[9]、“不入歌謠之章”[10]的九言體造作《歌白帝辭》[11]。
中華再造善本宋刻宋元明遞修本《宋書》謝莊《宋明堂歌》相關書影(可見青帝詞三言、赤帝辭七言、黃帝辭五言、白帝辭九言、黑帝辭六言的文體形態)[12]


對于這種體式創制現象,蕭子顯《南齊書·樂志》曾展開探討:
明堂歌辭,祠五帝。漢郊祀歌皆四言,宋孝武使謝莊造辭,莊依五行數,木數用三,火數用七,土數用五,金數用九,水數用六。案《鴻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月令》木數八,火數七,土數五,金數九,水數六……若依《鴻范》木數用三,則應水一火二金四也。若依《月令》金九水六,則應木八火七也。當以《鴻范》一二之數,言不成文,故有取舍,而使兩義并違,未詳以數立言為何依據也。[13]
從中可見《宋明堂歌》五帝歌辭“以數立言”有如下幾個獨特之處:
一、漢代祭祀五帝歌辭皆是四言體[14],謝莊不依舊制,轉依五行數立言造作新的歌辭體式。按《周禮》已有“祀五帝”之說[15],西漢武帝舉行過祀五帝禮典,司馬相如等所造郊祀歌詩十九章中《帝臨》、《青陽》、《朱明》、《西顥》、《玄冥》[16]即漢代祀五帝之辭[17]。東漢以來祭祀五帝禮典繼續發展[18]。這些歌辭一直沿用[19]。謝莊對此并不陌生,《宋明堂歌》中《迎神歌詩》、《送神歌辭》的文體即依漢舊制,唯獨祭祀五帝歌辭不用舊制,這顯然是在體式上有意的新變。
二、謝莊所依五行數與《鴻范》、《月令》之五行數系統不全相合:除《歌黃帝辭》依土數五與《月令》、《鴻范》土數合外,《歌青帝辭》依木數三,與《月令》木數八相違;《歌赤帝辭》依火數七、《歌白帝辭》依金數九、《歌黑帝辭》依水數六,與《鴻范》火二、金四、水一之數相違。
三、蕭子顯推斷謝莊所依五行數是在《鴻范》、《月令》中依違取舍而來:《歌白帝辭》、《歌黑帝辭》取《月令》水六、火七之數。因為《鴻范》水一、火二,立言將成一言句、二言句,“言不成文”,故舍之。但按此邏輯,還存在難以解釋之處:從《鴻范》金數四、《月令》金數九看,“依金數”之《歌白帝辭》,有四言體、九言體可選用。按四言體《詩經》常用,漢郊祀五帝歌辭皆用四言,晉代以來更有“雅音之韻,四言為言,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20]的觀念;而九言體卻是“世希為之”乃至“不見”的陌生文體,且“聲度闡誕,不協金石”。無論從《宋明堂歌》這樣的“雅音之韻”考慮,還是從“成文”便利考慮,都當以四言為優選。謝莊卻棄四言而取九言,在郊祀禮典這樣的莊重場合上使用既往認為“不入歌謠之章”的九言體作歌辭,顯然是一種特意而大膽的創制。
對此宋代陳旸認為:“凡此率皆傅會五行之數而強合之,豈感物吟志、本于自然之意哉。”[21]明代徐師曾進一步評論道:“按此五詞蓋仿漢郊祀《青陽》、《朱明》、《西顥》、《玄冥》四歌,而增黃帝以為五也。世俗通稱為五郊。漢詞皆四言。其依五行數以造詞,則自莊始也。梁蕭子顯曰:‘《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月令》木數八,火數七,土數五,金數九,水數六。蔡邕云:“東方有木三土五,故數八;南方有火二土五,故數七;西方有金四土五,故數九;北方有水一土五,故數六。”又納音數,一言得土,三言得火,五言得水,七言得金,九言得木。若依《洪范》木數用三,則應水一火二金四也。若依《月令》金九水六,則應木八火七也。當以《鴻范》一二之數,言不成文,故有取舍,而使兩義并違,于理無當,未詳以數立言為何據也。’用九言之句,尤難措詞,蓋字數既多,則中間不能不讀,而一句實為兩句矣。嘗讀古詩八言,如‘胡瞻爾庭有懸貆兮’,九言如‘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之類,何其渾然成章。而莊六言如‘玄云合晦鳥路’以下諸句,已似三言強合而成。夫詩固有六言,近世自為一體,宜可仿而為之。而莊已不能矣。況九言乎?又《太祖歌》,莊自謂依《周頌》體而作,然《周頌·我將》祀文王,一句五言,一句七言,余皆四言而已。莊詞亦無定句。不知何以云依《周頌》而為之也。其后南齊謝朓雩祭五帝歌,因其體,亦蹈其弊,勢使然也。”[22]均對謝莊這組《宋明堂歌》的文體不滿,理由主要在于其“以數立言”。徐師曾贊同蕭子顯的指摘,認為《五帝歌》所依五行數與《洪范》、《月令》皆不相合,他所引蕭子顯之言,比現存《南齊書·樂志》尚多“于理無當”四字,未知何據。總之,致力于文體明辨的徐師曾認為《宋明堂歌》之文體不當,是明確的;對于謝莊選擇以九言體制作《歌白帝辭》也不贊同,認為“用九言之句,尤難措詞”。
至此,我們要追問的是,為什么在明堂祭祀這樣傳統悠久、莊重嚴肅的王朝大典上,謝莊要突然改變五帝歌的文體樣式,采取“以數立言”的制辭方式?又為什么在《歌白帝辭》可以選用“金數四”的情況下,非要選擇“金數九”,用了“尤難措詞”、且既往“不入歌謠之章”的九言體制作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