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與史:康有為與章太炎(全二冊)
- 湯志鈞
- 7887字
- 2020-03-13 11:05:51
經史糾誤和辨明真偽
辨明真偽,是歷史研究必需注視、認真對待的。我國歷史悠久,偽書的流傳也早,時至近代,依然有偽書傳播,而且在新的時代又有新的特點。其實即使是“偽書”,也不乏參考價值;即使是“真跡”,也可能其中有“作偽”。關鍵還是仔細鑒別,實事求是。
本文準備就近代書籍的真偽問題,略抒己見。
一
我國書籍浩繁,偽書也早有流傳。
漢武帝立五經博士,《詩》(《魯詩》《齊詩》《韓詩》)、《書》、《易》、《禮》(《儀禮》)、《春秋》(《公羊春秋》)五部儒家書籍,成為“法定”的經典。隨著經書的尊崇,也曾出現“偽經”。東晉豫章內史梅賾所獻的《尚書》,就是《偽古文尚書》。
儒家的創始人是孔子,當“儒家獨尊”,孔子被尊為“圣人”之后,也出現過“偽造”的孔子言論之書,如《圣證論》,三國魏王肅所撰,大都援引偽《孔子家語》一書,托稱“取證于圣人之言”。又有《孔叢子》,托名秦孔鮒所編,搜集并臆造了孔子以下子思、子上、子高、子順等的言論,以及孔鮒與孔臧的事跡、文章,編成此書。
王肅的“偽造”《孔叢子》,是借孔子名義駁斥鄭玄,其目的是企圖奪取“鄭學”的地位。然而,“鄭學”流傳,至清益盛。因此,王肅之學,一直為經學家所非議,特別是清儒,不管是古文經學派,還是今文經學派,對他的“混淆家法”與“鄭學”立異,都加責難。例如張惠言對其《易注》提出批評說:
蓋《易注》本其父朗所為,肅更撰定。疑其出于馬、鄭者,朗之學也;其掊擊馬、鄭者,肅之學也……王朗父子竊取馬、鄭而棄其言禮、言封氣、爻辰之精切者。王弼祖述王肅,而并其去比附爻象者,于是空虛不根而道士之圖書作矣。
治今文的皮錫瑞說:
治經分門戶相攻擊,自王肅之于鄭君始。偽造古書,依托圣言,亦始于肅……肅注《家語》,以五常、七廟、郊丘之類,必牽引于鄭之語,以肆相抨擊,適自發其作偽之覆也。
但是,《孔子家語》《孔叢子》雖是偽書,但它畢竟是晉代以前的書籍,也曾保存了一些資料。《孔叢子》中的《小爾雅》,也經常為研究文字訓詁的學者所引用。對這些偽書也不能囿于學派門戶之見一概否認,對王肅全面否定,而應仔細爬梳,予以合理的剖析。
儒家經書定為一統以后,偽造經文和孔子言論之書,是其一大特色。到了近代,儒家經書仍為必讀之書,在新的條件下,又有新的特點。
二
清代漢學重新興起,考證群書,辨定真偽的圖書也時有所見。
《偽古文尚書》,一直是經學中爭議的載籍,明梅作《尚書考異》,定為偽作。清閻若璩作《古文尚書疏證》、惠棟作《古文尚書考》,一一揭裁其偽作的來源,《偽古文尚書》遂為學術界所公認。辨偽之作,又由辨經書之偽而延伸到史部和子部。且有專門辨偽獨立成書者,如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其序曰:
造偽書者,古今代出其人,故偽書滋多于世。學者于此真偽莫辨,而尚可謂之讀書乎?是必取而明辨之,此讀書第一義也。予輒不自量,以世新傳偽書分經、史、子三類,考證于后。
有人統計,“姚氏所考辨的偽書,經類有十九種,史類有十三種,子類有三十八種,有本非偽書而后人妄托其人之名者六種;有兩人共此一書名,今傳者不知何人作者一種,有書大偽而書名偽者二種;有未足定其著者之人者四種。合計考辨之偽書有九十一種”。可見偽書范圍之廣、種類之多。
到了近代,以“偽經考”名書,并影響晚清、民初學風的,則有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
錢玄同在《重論經今古文問題》一文中說:“康長素(有為)先生的《新學偽經考》,是一部極重要極精的‘辨偽’專著。”事實上,《新學偽經考》所以攻擊“新學”,指斥“偽經”,是為了推翻古文經學的“述而不作”,打擊頑固派的“恪守祖訓”,從而撥除變法維新的封建絆腳石。因而它不是一部單純的學術著作,不是單純的“辨偽專著”,而是披著“經學”外衣,進行“托古改制”、變法維新的。
因此,如果膠著于學術方面來衡量《新學偽經考》,那么,書中確實有其武斷之處,符定一曾專門撰有《新學偽經考駁誼》一書,舉出“駁誼”三十一事,謂其“征引也博”,“屬詞也肆”,“制斷也武”,“立誼也無稽”,“言之也不詐”。這里,不想就符定一所駁以及別人所議一一復檢,只就《新學偽經考》中所謂“新學”和“偽經”來討論一下。
康有為說:
王莽以偽行篡漢國,劉歆以偽經篡孔學,二者同偽,二者同篡……然歆之偽《左氏》在成、哀之世,偽《逸禮》、《古文書》、偽《毛詩》,次第為之,時莽未有篡之隙也,則歆之蓄志篡孔學久矣。遭逢莽篡,因點竄其偽經以迎媚之。歆既獎成莽之篡漢矣,莽推行歆學,又征召為歆學者千余人詣公車,立諸偽經于學者,莽又獎成歆之篡孔矣……至于后世,則亡新之亡久矣,而歆經大行,其祚二千年,則歆之篡過于莽矣。
王莽是否只提倡古文經學,只依附古文經典,而援用今文經典?《左傳》《周禮》等古文經傳,是否都出于劉歆偽造?事實并不完全如此。
根據《漢書》和《后漢書》的記載,王莽曾經推崇《周禮》,進行“托古改制”,以符合其改革的需要,王莽也曾提倡《古文尚書》《左傳》《逸禮》等古文經傳,從而相對地壓抑了今文經學。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絕對排斥今文經學,他對今文經典中認為有用的東西也予汲取。例如西漢哀、平年間,讖緯盛行,今文經學相信讖緯,用以解釋災異祥瑞,進行迷信宣傳,王莽即大加提倡,借以證明自己的“天命”,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王莽封“宰衡”后,刻“宰衡印章,以通于西海”,翟義反對,王莽“抱孺子,告禱郊廟,放《大誥》作策而討翟義”。居攝二年冬,又引《康誥》“‘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此周公居攝稱王之文也……臣莽敢不采用”。《大誥》《康誥》都是《今文尚書》。還有,王莽改制時的封地四等,也不同于《周禮》,而大體同于《王制》,而《王制》卻是今文學家用以詆擊《周禮》,排斥古文的重要文獻
。由此可知,王莽盡管尊重古文經,但對其他西漢過去立于學官的今文經學,并不是絕對排斥的;他認為有用的東西,且曾汲取利用。
王莽要奪取政權,就要在政治上收攬各方面的勢力。《漢書·王莽傳》載:“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為學者筑舍萬區,作市常滿倉,制度甚盛。立‘樂經’,益博士員,經各五人。征天下通一藝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鼎、月令、兵法、史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詣公車,網羅天下異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數,皆令記說廷中,將令正乖謬、壹異說云。”在這數千人中,應該有通古文經的人員在內。
但西漢立為“博士”的今文學家,對王莽政權沒有危害的,他也不排斥。例如傳梁丘《易》的衡咸、傳歐陽《尚書》的歐陽政,“為王莽講學大夫”。王莽又任傳大夏侯《尚書》的唐休、王吉為九卿,吳章、快欽為博士,傳小夏侯《尚書》的馮賓為博士等。王莽雖曾屏斥今文學家,如傳施氏《易》和《禮》的劉昆及其家屬就為王莽所系。但被“系”的原因卻是“王莽以昆多聚徒眾,私行大禮,有僭上心”。又因他姓的是“劉”,遂致被“系”。他的被處罰,不足以說明是以宗今文而被斥。相反的,古文經師中如果有對王莽不滿,也不能幸免,如傳高氏《易》的高康,即以翟義起兵事牽涉被誅。因此,王莽對今文學家或古文學家,并不視其傳授今文或古文而黜陟,而是要視其政治傾向而予以賞罰的。
應該說,王莽統治時,有些今文學家,曾對其統治不滿,他們不以保持祿位而媚王莽。如傳小夏侯《尚書》的王良,“王莽時稱病不仕”。又如傳孟氏《易》的洼丹,傳歐陽《尚書》的牟長,傳《魯詩》的高詡,傳《魯詩》《論語》的包咸,曾先后“避去”。但也有世傳《古文尚書》《毛詩》的孔子建,不去阿諛“新室”。桓譚也在“天下之士莫不競褒稱德美,作符命以求容媚”之時,“獨自守,默然無言”
。盡管王莽在經學上對古文經學讓步,但古文經學家并不完全甘心服從王莽的統治。
如上所述,王莽依附古文經典,但也援用今文經典;提倡古文經學,但也不絕對排斥今文經學,王莽拉攏一些治古文經學的人,但對并不妨礙其統治的今文經師也保持其祿位。王莽不過是以“經典”作為其政治斗爭和思想斗爭的工具而已。
至于古文經傳是否都是劉歆偽造,也不可能。康有為考辨之武斷,即梁啟超也不否認。他說:
《偽經考》之書……乃至謂《史記》《楚辭》經劉歆孱入者數十條,出土之鐘鼎彝器,皆劉歆私鑄埋藏以欺后世,此實為事理之萬不可通者,而有為必力持之,實則其主張之要點,并不借重于此等仗詞強辯而始成之,而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
《偽經考》的主觀武斷,卻對傳統學說以極大振蕩,引發了民國初年的“古史辨”。
《古史辨》的編著者顧頡剛說:“劉歆立幾種古文經傳,我們承認他是一番好意,但他的偽竄是一件確然的事實。”“劉歆既經造了假古董來開新文化,為要使得它流行,便不得不插入些時代的需要,作鼓動有勢力者護法的方術。”
從而“助莽佐篡”,作為“國師”。又說:“《偽經考》這書,議論或有錯誤,但是這個中心思想及其考證的方法是不錯的。”
康有為提出《漢書》所說古文經來源有問題,崔適《史記探源》更謂《史記》本是今文學,由于劉歆的竄亂,乃雜有古文說。顧頡剛將《史記·五宗世家》和《漢書·景十三王傳》對比“辨偽”,還寫了《史記儒林傳及釋文序錄傳經系統異同表》
。
顧頡剛的懷疑經籍,辨釋古史,同時受了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的啟發。康有為以為孔子以前的歷史,是孔子為救世改制的目的而假托的宣傳作品,都是茫昧無稽的。“六經以前,無復書記;夏殷無征,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識,秦漢以后,乃得詳記。”中國歷史秦漢以來乃可考信。顧頡剛也說:
中國的歷史,普通都知道有五千年,但把偽史和依據了偽書而成立的偽史除去,實在只有兩千余年,只算打了一個“對折”。想到這里,不由得不激起了我的推翻偽史的壯志。起先僅想推翻偽書中的偽史,到這時連真書中的偽史也要推翻了。自從讀了《孔子改制考》的第一篇之后,經過了五六年的醞釀,到這時始有推翻古史的明了的意識和清楚的計劃。
自稱:“我的推翻古史的動機,固是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明白指出上古茫昧無稽的啟發。”
由于顧頡剛受了今文經學“疑古惑經”的啟發,從而擬訂《辨偽叢刊》的目錄時,就有《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和《史記探源》。又對劉逢祿的《左氏春秋考證》“常常稱道不置”,進行校點。還根據錢玄同的建議,把《新學偽經考》和《漢書藝文志辨偽》中的辨《左傳》和《國語》的一段,崔適《史記探源》中的《序證》和《十二諸侯表》兩篇中辨《左傳》的幾段,《春秋復始》中的《序證》內辨《左傳》的幾段補入,作為“附錄”。《古史辨》第三冊還專門研究《易經》和《詩經》,“其中心思想破壞《周易》原來的伏羲、神農的圣經地位、而恢復它原來的卜筮書的面貌;破壞《詩經》中文、武、周公的圣經地位,恢復它原來的樂歌面貌”
。
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指責“偽經”,對傳統學說以極大的震蕩,顧頡剛注目“破壞”,“希望替考古學家做掃除的工作”。“經典”成為古史資料,在經典和其他古史資料中又要辨明真偽。這樣,既動搖了“經書”的地位,又引發了“疑古辨偽”之風,使一些古籍的真偽問題逐步得到解決,“破壞”了過去迷信古籍的舊傳統,引發了新史學的開展。
古籍的真偽,逐益辨明,這是近代學術界的一大功績。
三
康有為指責的“偽經”,《古史辨》考辨的文史,都是古籍,以“獨尊儒術”后的儒書為多。到了近代,舊的偽書雖經掃蕩,卻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又有新的“作偽”。
第一,古代的偽書,每每托名古人,究竟是何人偽造,還需經過考核。近代的“偽書”,卻每每是自己的署名,而對書籍的時代、內容存有作偽。
上面提到的《孔子家語》《孔叢子》,是經過多年、多人的考證,才確證為偽,并考出作偽者是王肅的。近代則不然,明明是自己署名寫作的書稿,其中卻存有“作偽”的跡象。舉例如下:
一種是倒填年月,制造迷誤。如康有為《大同書》中說是光緒甲申(1884年)“吾年二十七”,“感國難,哀民生”而作,實際此書撰于1901年至1902年,把成書年代提早了十七八年。我已另有專文探討,茲不贅言。
一種是明明是自己所撰,卻托名別人所寫。仍以康有為為例。他曾代屠仁守擬有折稿,收于《屠光祿奏疏》,康有為雖于生前未刊的自編年譜中提到代擬,但沒有收入自己所著書,究竟是不是真的代擬?
查《康南海自編年譜》“光緒二十四年”記:
屠梅生侍御(仁守)篤守朱學,忠純剛直,每與語國事,輒流涕,舉朝無其比,吾頻為草折。九、十月時,為草《請開言路折》《請鑄銀錢折》。時鐵路議起,張之洞請開蘆漢鐵路而苦無款,吾與屠梅君言,宜用漕運之便,十八站大路之地,先通南北之氣,道近而費省,宜先筑清江浦鐵路,即以折漕為之,去漕倉之官役,歲得千數萬,可為筑路之資。十二月,屠君上之,發各省督撫議,于是定筑蘆漢為干路,籌款三千萬,調張之洞督兩湖辦焉。既而李鴻章謂陪京更急,請通奉直之路,遂改筑,甫至山海關,而后提其余款千余萬,筑頤和園,大工遂停。
梁啟超《戊戌政變記》稱:
光緒十四年,康有為曾代某御史上折,請裁漕督,以其折費筑鐵路,若早行之,至今十年,有萬萬之款,得萬里之鐵路矣。
查康有為《請開清江浦鐵路折》《錢幣疏》,并見《救時芻言》,光緒甲午冬桂林刊本,前折注明“光緒十四年代作”,后折注明“光緒□□年代作”。參以《康譜》《梁記》,知代屠仁守所撰,上于光緒十四年。又屠仁守《屠光祿奏疏》內有《奏陳鐵路宜慎始疏》,上于光緒十四年十一月,似據《請開清江浦鐵路折》刪潤;至《請開言路折》則未見。
又據同年《康譜》:
十二月十五日,太和門災,屠侍御請救火,甫退未還宅,即先來屬草折。一請停頤和園工;二請醇邸不預政事;三責宰相無狀,請以災異罷免,時當國者為孫毓汶也;四請宦寺勿預政事,責李蓮英也。其余尚有數大事,屠君得罪頗以此。蓋此數請,皆國家第一大事,無人敢言者。屠君被逐,無怨色。
查屠仁守以光緒十五年正月丁卯被黜。《光緒朝東華續錄》有諭無奏;又檢《德宗景皇帝實錄》《光緒朝東華錄》《光緒政要》,未見本年有類似奏折,惟康同璧《萬木草堂遺稿》卷三輯有《請醇親王歸政折》《報效一途急宜停止,以存政體而遏亂源折》《宗社嚴重乞賜而對折》。
那么,《康譜》言其事,康同璧藏其折,而屠仁守《屠光祿奏稿》又有其文,究竟是誰所擬撰呢?后來我在上海博物館看到所藏康氏家屬捐贈文書中,有《門災告警請行實政而答天戒折》《乞賜而對折》,當即《康譜》所云,知雖由屠仁守署名,而實康氏所撰。
戊戌維新時期,康有為為人代擬奏稿多件,如代宋伯魯擬《請統籌全局折》,藏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代楊深秀擬《請厘正文體折》,見《申報》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九日;代楊深秀擬《請派游學日本折》,見《戊戌變法檔案史料》;代徐致靖擬《請明定國是折》,藏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等等。這些奏稿,有的收入署名者的文集,有的故宮尚存原折,當然,沒有也不可能有代擬者的名號。收入署名者文集的,有時對原折有增損;故宮所藏原折與初稿,也會有增損。而這些增損,又涉及思想上的差異。因而既要查明代擬情況,又要考檢增損緣由。
第二,近代出版物,查閱遠較古代便捷,著作中也有先前發表的和后來結集存有差異的;也有原件尚存,與刊本又有異同的。對這些文篇,是否“作偽”,也需注意。
甲午戰后,報刊盛行,在民族危機的刺激下,有志之士每在報刊撰文,呼吁救亡,而這些文章,有的不收入結集,有的收入時大加修改。前者如章太炎在《時務報》上發表的《論亞洲宜自為唇齒》《論學會有大益于黃人亟宜保護》沒有收入《章氏叢書》。后者如章太炎的《客帝》,在《臺灣日日新報》和《清議報》發表時,和《訄書》原刻本即有很大不同,后來更予“糾謬”,對過去所撰進行批判。這樣,就不能以后來的“糾謬”,說是他早年的思想,這種改動,也反映了他思想的發展,雖不能說前者是“偽”,但也需厘明。
也有收入結集,但文字、思想均有差異,致有人為之“辨偽”的。如康有為的《戊戌奏稿》,麥仲華輯,宣統三年(1911年)五月在日本鉛字排印,所錄《凡例》稱:
戊戌數年間,先生手撰奏折,都六十三首,一代變法之大略在焉。亦有代作者。戊戌抄沒,多所散佚,即篇目亦不能憶。內子同薇文僩,先生女也,累年搜輯抄存,得二十篇,遲遲久待,終無由搜全,懼久而彌佚,先印之以應天下之望,余俟搜得陸續補印。
編者為康有為之婿,《奏稿》又系康氏之女康同薇“累年搜輯”,應該是有根據的了。但印于戊戌后十三年,從刊出的內容來看,頗有引人懷疑之處,致有人專門寫了《康有為戊戌奏稿辨偽并論今傳康戊戌以前各次上書是否與當時遞呈原件內容相合》,除戊戌前有單行本的上書和《知新報》所排載外,都為“辨偽”。
《戊戌奏稿》確存有不少可疑之處,如時間有差異,內容有出入,但是否全是“偽作”呢?言人人殊,難于判定。但近年自故宮博物院所藏光緒二十四年內府抄本《杰士上書匯錄》發現后,問題就清楚了。今姑就《杰士上書匯錄》與過去發表不同的例舉如下:


根據上述,這五件與發表不同的,可勘復剖析,看出原折與發表的不同。但也不能根據《杰士上書匯錄》和代遞日期,認為《戊戌奏稿》以至早先報刊、書籍上發表的康有為“奏稿”都是“偽造”。因為上折日期,有的是代遞日期,不是上書日期。如《上清帝第六書》,原定“正月初七”,《皇朝蓄艾文編》在刊載此文后,即有“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八日具奏”字樣。查光緒帝命王大臣延見康有為為“正月初三日”,《康南海自編年譜》本年記:“七日,乃奏陳請誓群臣以定國是,開制度局以定新制,另開法律局、度支局、學校局、農局、商局、工局、礦務、鐵路、郵信、會社、海軍、陸軍十二局,以行新法。各省設民政局,舉行地方自治。”他的上書應為“正月”,而“二月十九日”則為總署代遞的日期。
同時,《杰士上書匯錄》在內容上確有和《戊戌奏稿》不同的,《戊戌奏稿》也確有改篡之跡。但不能說是《戊戌奏稿》全不足信。除政變前發刊或單行的《奏稿》應屬可信外,其余也不全是偽造。我過去在一篇文章中說過:“蓋縱有改篡,內有實跡;縱或追憶,中含要素。固不可懷疑一切,悉予屏斥也。”還得根據具體情況,參酌其他文獻仔細考核。
以《戊戌奏稿》為例,上折在前,結集在后,由于時間的推移,思想的演變,或者追憶的失誤,致與原折有差異,這種情況,可以說是“真中有假”。
“真中有假”也不是《戊戌奏稿》所獨有,原作者出于種種原因,也有自改其稿的。如《翁同龢日記》是照他的手稿印行的,應該是可信的了,但其中對譚嗣同的評價是他在變法失敗后避免賈禍親自繕改的,把原來的“杰出”改為“桀驁”,本來是譚嗣同“世家子弟中杰出者也”,對譚嗣同是稱譽的,一經修改,“世家子弟中桀驁者也”,就變為貶辭了。這是因為政變后翁同龢避免賈禍而在《日記》上自行改繕的。幸有手稿印行,仔細檢核,尚可看出改繕之跡。這也是“真中有假”。因此,即使是手稿、手跡,對其內容也應慎思。
近代撰著,既有“真中有假”的,也有“假中有真”的。二十年前,某博物館發現了嚴復的手札,是寫給莊思緘的,字跡也像是嚴復手筆。經送到北京鑒定,認為信箋是二十年代的,內容卻是二十世紀初的,從而定為偽作。理由不能說不充分。但仔細觀察,內容不像偽造。我認為“手札”內容是真,而偽造者是據手跡描摹的。因為嚴復是知名人物,字又寫得好,偽造者照原件抄繕,可以出賣兩地,但忽略了信箋的時代,從而識破作偽。如今原件已經散佚了,這“復制”的“偽札”也就值得珍視,因為它的內容是真的。這就叫做“假中有真”。后來我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了《嚴復集》的編者王栻教授,他也認為我的看法是對的。
在廣泛搜集資料的基礎上,進一步做好鑒別考證工作,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環節。這就要求我們對搜集的資料下一番“去粗存精,去偽存真,由此乃彼,由表及里”的制作功夫。
——原載《史林》199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