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五史說略
- 王鐘翰 安平秋等
- 4033字
- 2020-12-11 19:09:04
五、《史記》研究的歷史和課題
司馬遷于征和二年(前91)完成了《史記》,謄寫兩本,正本藏于家中,副本收入漢室書府。文采終于可以表于后世,他死而無憾了。漢宣帝時,《史記》由司馬遷外孫楊惲對外宣布,遂開始流傳。不久就產生影響,相繼有十七人續補《史記》。最有成就的是東漢的班彪,作《史記后傳》六十五篇,其子班固加以擴充,獨立為《漢書》,體例基本模仿《史記》,由此確定了紀傳體史書占據中國封建社會正史的主導地位。班固在肯定司馬遷有良史之才、《史記》是部信史的同時,又批評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漢書·司馬遷傳·贊》)這就是后世所謂的“史公三失”,對《史記》的研究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并逐步演化為《史記》研究領域中的一個重要課題:“班馬異同研究”。
《史記》傳至東漢初,部分篇卷亡佚。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著錄“《太史公》百三十篇”,又自注說:“十篇有錄無書。”三國魏人張晏指出亡佚的具體篇名,并說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其中四篇。(見《史記·太史公自序·集解》、《漢書·司馬遷傳》顏師古注所引張晏說)由此引發了對《史記》亡篇和補篇的研究,時至今日,仍是《史記》研究領域的重要課題。
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期,是紀傳體史學的大發展時期,史學著作大量涌現,《史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名稱也由最初名為《太史公書》(或稱《太史公記》、《太史公》),到東漢末桓帝、靈帝時開始稱《史記》,三國時則成了普遍認同的專名。《史記》的注釋也呈現繁榮的局面,據《隋書》及兩《唐書》等三書史志記載,這個時期出現的《史記》的注釋書多達十五種:晉徐廣《史記音義》十二卷,劉宋裴骃《史記集解》八十卷,梁鄒誕生《史記音義》三卷,唐許子儒《史記注》一百三十卷、《史記音》三卷,唐劉伯莊《史記音義》二十卷、《史記地名》二十卷,唐李鎮《史記注》一百三十卷、《史記義林》二十卷,唐王元感《史記注》一百三十卷,唐陳伯宣《史記注》一百三十卷,唐徐堅《史記注》一百三十卷,唐裴安時《史記纂訓》二十卷,唐司馬貞《史記索隱》三十卷,唐張守節《史記正義》三十卷。十五家《史記》注書大多亡佚,只有劉宋裴骃《史記集解》、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唐張守節《史記正義》流傳下來(晉徐廣的《史記音義》大部分被裴骃引用于《史記集解》之中),世稱“《史記》三家注”。
《史記集解》、《史記索隱》、《史記正義》最初均是獨自成書。據目前所知,最早將“三家注”合為一書始于南宋黃善夫刊本,而“三家注”單行本均已亡佚。現在流行的《史記索隱》單行本,是明代毛晉據所見“北宋秘省大字本”刊刻,與《索隱》原本有所區別。“三家注”內容非常廣泛,從文字考校、注音釋義,到注釋人物、地理、史事、天文歷法、山水草木、鳥獸蟲魚、典章制度;不僅訓釋音義通假,而且分析虛詞用法,或點明句讀,或揭示司馬遷的作文之法等。就其特點來說,“三家注”各有所長:《集解》以廣征博引、訂定文字為勝;《索隱》以探幽發微、訂正史實、說解詳密為著;《正義》則以詳于地理沿革見長。同時“三家注”又依次相注,互為補充,關系緊密,對閱讀理解《史記》幫助極大。可以說,“《史記》三家注”是魏晉隋唐時期《史記》注釋的集大成之作,也是目前《史記》研究的重要領域。今人通過對“三家注”的研究,對開拓《史記》研究領域、推動《史記》研究的深入起了重要作用。如錢穆作《史記地名考》、程金造作《史記索隱引書考實》均是利用“三家注”展開研究的成功典范。盡管如此,目前對“三家注”的研究還比較薄弱,它將是今后《史記》研究值得重視的重大課題。
這個時期,由于修史蔚為風氣,史學著作大量涌現,我國第一部有系統的史學論著——劉知幾的《史通》也應運而生。《史記》開創的紀傳體史書是《史通》論述的重點內容,對正史的體例、修史的態度、技巧等進行了闡述,從理論上總結了《史記》在編纂方面的得失。盡管劉知幾的論述并不十分公允、準確,但卻開了研究《史記》編纂方法的先河。至宋代鄭樵作《通志》,對《史記》開創的紀傳體史例做了較為全面系統的闡述,促進了“《史記》編纂學”的誕生。
唐代是我國文學最為繁榮昌盛的時代,《史記》對唐代文學的繁榮也作出了杰出的貢獻。促進唐代文學繁榮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是韓愈、柳宗元等人針對六朝駢儷遺風倡導的文必秦漢的古文運動,而《史記》是古文運動的一面旗幟。韓、柳等人的文章,不但在風格、文法、語言藝術上效法《史記》,在人物傳記上,也得“龍門神髓”。而在此之前,從唐太宗貞觀三年至二十二年,編撰完成了《北齊書》、《梁書》、《陳書》、《周書》、《隋書》、《晉書》、《南史》、《北史》等八部史書。這八部史書都注重修辭和文采,都善于用紀傳體的形式刻畫人物。尤其是《晉書》、《南史》、《北史》,以異聞瑣事入歷史人物傳記,最具“小說”特色。可以說這種表現手法是受了《史記》的影響。以上兩種因素相結合,使《史記》的文學價值得到進一步的張揚,史傳文學從此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據了一席之地,研究勢頭久盛不衰。
宋代的學術特點是崇尚空疏,士人有好發議論的習慣。表現在《史記》研究上,是開了評論《史記》的先風。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三蘇、二程、羅大經、劉辰翁、黃震、洪邁、鄭樵、呂祖謙、晁公武、王應麟、葉適,以及秦觀、黃庭堅、黃履翁、陳振孫、朱熹、辛棄疾等數十人,都對《史記》作過分析評論,與今人的“《史記》宏觀研究”有些相似。評論比較集中的問題,有“史公三失”、“馬班異同”、《史記》文章風格、《史記》人物等。但這些評論多是隨己所欲,即興而言,只是浮在表象上的就事論事。雖也不乏個別精彩之處,可是總體而論,學術價值不大。在眾多評論中,有一定成績的,當推鄭樵、王應麟二人。如前所述,鄭樵的貢獻主要體現在史書的編纂學上。他在《通志》中對《史記》五體的定位及《史記》各體的評論都有新見。王應麟是宋代杰出的文獻學家,以擅長考據著稱。他對《史記》的考證,多有創見,其成果大多收入所著《困學紀聞》之中。在宋代注重義理之學的風氣下,王應麟能以考據為主,又兼通義理,故成績斐然。
宋人評論《史記》的風氣,至明代有了大發展,成為《史記》研究的主流。這與明代流行空疏的學風有關。其特點是改變了宋人因人因事立題的單篇散論和隨興札記的形式,而以在《史記》原文上作夾批、眉批、總批的形式為主,或是收集前人的論說,標注在《史記》相關的正文上。后人稱之為“評林本”。評論的內容十分龐雜,有總體分析,有細事發微,有人物評論,有史實考證;或論編纂體例,或評文章風格、藝術手法,幾乎無所不及。總體上看,這些評論雖有一些精當的見解,對初學者理解《史記》有一定的幫助,但大多是空洞虛浮之言,對《史記》研究并無補益。集前人的論說標注在相關的正文之上,似乎方便學者,實則大多有割裂文意之嫌,容易引人誤入歧途。所以,引用“評林本《史記》”的評論,一定要慎之又慎。
《史記》研究的鼎盛時期是清代。清代學者將考據學方法引入《史記》研究,運用訓詁、箋釋、校勘、辨偽等方法和手段,涉及天文、地理、典制、人物、事件、文字、體例等諸多方面,對《史記》作了全面系統的整理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清代著名的考據學家如王鳴盛、錢大昕、趙翼、何焯、王念孫、梁玉繩等人,都在《史記》考證上下過一番功夫。他們注重實證,力戒空談,窮年累月搜集資料,進行歸納、排比,“究其異同,核其始末”,言必有據,據必可信,孤證不立,必以多項證據定是非,因此他們的考據成果有很高的學術價值。這些卓著的研究成果,至今仍是《史記》研究者不可或缺的參考書,其中以梁玉繩的成績為最大。梁玉繩以十九年的精力撰寫完成《史記志疑》,對《史記》研究中出現的種種疑難問題均作出較為精審的考證,而且多有不易之論。可以說《史記志疑》代表了清人《史記》研究的最高水平,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譽之為“足為龍門之功臣,襲《集解》、《索隱》、《正義》而四之矣”。(錢大昕《史記志疑序》)其他著名學者的專著也都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如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錢大昕《廿二史考異》、趙翼《廿二史劄記》、王念孫《讀書雜志》、洪亮吉《四史發覆》、錢泰吉《甘泉鄉人稿》、張照《館本史記考證》、汪越《讀史記十表》、王先謙《漢書補注》、杭世駿《史記考證》、王元啟《史記三書正訛》、何焯《義門讀書記》、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方苞《史記注補正》、沈家本《史記瑣言》等,都是研精覃思的力作。
清代學者將《史記》研究推向了一個劃時代的巔峰,為近代《史記》研究走向更廣闊的領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近代學者的《史記》研究基本上是繼承了清人的研究余緒,但研究內容更具理論性,研究方法更具科學性。如崔適的《史記探源》、朱東潤的《史記考索》、余嘉錫的《太史公書亡篇考》、李長之的《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鄭鶴聲的《司馬遷年譜》等,都是各具特色的專著。而王國維把他開創的“二重證據法”運用于《史記》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如他依據殷墟卜辭考證殷商王族世系,作《殷卜辭所見先公先王考》,以出土文物與文獻相結合,證實了《史記·殷本紀》記敘的殷商王族世系基本是正確的,開了用新方法研究《史記》的先河;所著《太史公行年考》,據有限的資料,探賾索隱,對司馬遷的生平活動作了概括總結,邏輯嚴密,論說平允,是司馬遷的第一部年譜,并首次明確提出關于司馬遷生卒年這一研究課題。到20世紀50年代,郭沫若對王國維的結論提出了不同意見,(郭沫若《“太史公行年考”有問題》,載《歷史研究》1955年第6期)遂引發了持續半個世紀之久的大討論。雖然學者們或從王說,或主郭見,觀點沒能統一,但是,公正地說,至今也沒有一家的說法能夠動搖王說的根基和主導地位。王國維以他卓著的成就,給清代的《史記》研究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同時開創了20世紀《史記》研究的新風。在這種新風的直接影響和帶動下,20世紀的《史記》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也預示著21世紀《史記》研究的前景將會更加燦爛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