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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

清茶一杯道漢唐,如今有此清淡雅興的人已很難找到了,何況漢唐離我們太遙遠。除了那些書本上寫著的東西,再難會有新的文化史料了;除了現在流行的戲說,不要說一杯清茶,就是再多飲幾杯,也難說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道道來了。唯有漢唐人的遺物還可以拉近今天和那個時代的距離,能做到這一點的也就只有收藏了。

中國人從老祖宗時代起就有收藏的雅興,這和他們的藝術創造情趣分不開的,史前的事就不去說了,從商周起,中經漢、魏、晉、唐、宋、元、明、清,收藏的血脈從來就沒斷過。到了清朝末期,甲骨文的發現,散氏盤、毛公鼎、大克鼎、大盂鼎銅器的出土,特別是清宮書畫、官窯瓷器的流散出宮,使民間收藏出現一個新的收藏高峰。在這一百多年收藏的歷史河流中,藏家輩出,有多少收藏家到中流擊水,在他們背后又有多少形形色色、悲歡離合、可歌可泣、可評可點的故事!

張伯駒是其中的一員,而且是非常特殊的一員。他那八十五年的生命,經歷了封建地主和官僚及資產階級的家庭變遷,穿越了封建社會末代王朝、民國革命、北洋時期的軍閥混戰、抗日烽火、國共內戰及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各種運動,可謂生存維艱,命運多舛,但他那國寶守護神的忠誠執著精神、詞人的赤子之心,以及堅守的中國文人操守品格,并沒有隨著老人駕鶴西行而漸去漸遠。

正是他的收藏引領我們走近漢、魏、晉、唐,也正是他的中國傳統的文人精神,使我走近這位老人。

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文化禁錮,萬馬齊喑,百花凋零,報端及出版物中,充斥著大量批判文章,很少透露出文化信息。但是,民眾并不因此而窒息或消亡閱讀興趣,各種手抄本在民間流傳,有的是翻抄,有的是創作,有的是手寫,有的是打字油印,也有的是用鉛字排出,官方雖也千方百計地進行查抄封殺,但始終沒有能使之絕跡。在眾多手抄本中,就有一副悼念陳毅元帥的挽聯,聯語為:


仗劍從云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當時傳聞這副挽聯雖經毛澤東贊許,但并沒有見諸報端,而后經過手抄在民間傳誦開來。讀者對挽聯作者張伯駒了解得太少,但無不贊嘆作者的好手筆、好文章、好膽量。當時陳毅從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變為中共中央委員,被列為“右派代表”。對這樣一位作為擺設供批判的“反面教員”,挽聯作者還在歌頌他的軍威恩澤于天下的業績,該是有何等的膽量啊!

我帶著這件手抄本去見與外界隔絕、被封存起來的謝稚柳,他讀了以后興奮不已,驚嘆地說了一句:“啊,他還在!”原來,他們在20世紀40年代就是相識的老朋友。從此,我就從謝稚柳那里聽到了張伯駒是位收藏家,他的國寶級藏品,以及那些藏品背后的故事。

1980年的冬天,北京的雪下得特別大,天氣也特別的冷,什剎海已成了溜冰場。我攜帶著謝稚柳為我畫的《西湖小景》長卷,在冰上穿湖而過,由什剎海的北沿到了南沿,推開沒有上鎖的普通小門,走進一個不大的院落,拾階進了北房,拜訪春游老人張伯駒先生。

沒有人介紹,稚柳的畫卷就是一封極有權威的介紹信。我把畫卷遞給老人,他極其珍重地慢慢打開,口中念念有詞:“像是稚柳的筆意……”《西湖小景》是謝稚柳的新腔,我請啟功先生題跋時,他連說:“這個卷子有意思。”春游老人看到卷尾稚柳的簽名,長出一口氣:“呵,是稚柳的!”

“稚柳給你畫的?”老人打量著我。

“是的。”

“他怎么會給你畫這樣長的卷子?”老人正說著,潘素先生走了過來,老人說:“慧素,你來看看稚柳的畫。”

“你和謝先生很熟?”潘素問。

“是的,我們交往多年。”我說。

“你是不是稚柳的學生?你畫畫嗎?”老人又問。

“亦師亦友吧。我不畫畫。”我說。

“放在這里,過幾天來取吧。”老人又說。

此時,老人已經八十歲,還是那樣敏感,我什么話都沒說,他就知道我是請他題畫的。我把畫卷好,放在案上。這時我才注意,老人身著黑色棉袍,腰里束了一根帶子,腳上穿的不是棉鞋,也不是時興的保暖鞋,而是用東北烏拉草編的草窩。地上鋪著方磚,屋里沒有暖氣,只是在中間生著一個大火爐。老人在距離爐子很近的地方坐著。我沉默地坐在他的身邊。只是潘素時不時地從里屋走到外屋,從外屋走到里屋,她仍然是那樣的白皙俏麗,正如謝稚柳給我介紹的那樣。

雖然是第一次見他,對他一生的經歷我已知道個大概了,但那都是從謝稚柳那里聽來的。他的幾處房子,張大千和謝稚柳都曾來住過。來的時候,謝稚柳即告知,老人不善言辭,和他在一起,要有耐心聽他說,他會告訴你許多事情。但我有時還是忍耐不住要向老人提些問題,他很愿意回答,談的都是他收藏方面的事。

晚年張伯駒

幾天后,我又走進那個小院。《西湖小景》平展在案上,看到他在卷尾用他的“鳥羽體”題了一首詩:


薄游曾記好春天,湖水拍窗夜不眠。

一別滄桑真似夢,皇恩未許住三年。

昔游西湖,宿于湖濱旅舍,湖水拍窗,夜不能熟寐,今猶記之。白樂天刺杭州,皇恩只許住三年,余游西湖未能居及半月者。今見稚柳兄此圖,不禁感慨系之。庚申冬,張伯駒題記。


杏花春雨的西湖,曾是春游老人青春駿馬馳騁時的銷魂處,謝稚柳《西湖小景》使他舊夢重溫,詩中的情調仍是當年情愫,他曾賦《鷓鴣天·西湖旅夜》詞,詞曰:


二月春寒未放晴,爐香細細冷云屏。燈花照影愁先覺,湖水搖窗夢不成。一陣陣,一聲聲,斜風細雨到天明。問人夜睡何曾著,燕子無需喚客醒。


春游老人題《西湖小景》詩中“湖水拍窗夜不眠”所指應該是這次西湖之游。

春游老人和我對著畫卷,默默地久久地看著,誰也不忍動手把它收卷起來。

以后,赴京采訪,一有機會我就去看望春游老人,從他那里借來一些資料,有的是油印稿,有的是手稿,是他的詞和談文物掌故的文字。我帶到虎坊橋住地,白天出去采訪,晚上就伏案抄那些資料。我抄的最多的還是他的詞,初讀溫婉可親,再讀回腸蕩氣,三讀即可品味他的人生之甘辛,興亡感嘆,萬般盡在其中矣。

張伯駒為謝稚柳《西湖小景》題記(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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