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逍遙游》解歧
其名為鯤
鯤,《釋文》:“大魚名也。”《詩·齊風·敝笱》:“其魚魴鰥。”《毛傳》:“鰥,大魚。”《孔叢子·抗志》:“衛(wèi)人釣于河,得鰥魚焉,其大盈車。”鰥也是大魚的名字。鰥、鯤同屬見紐,古音同在文韻(鰥《齊風·敝笱》與云韻),是鰥與鯤同。唯《爾雅·釋魚》說:“鯤,魚子。”郭璞注:“凡魚之子總名鯤。”《國語·魯語》:“魚禁鯤鮞。”韋昭注:“鯤,魚子。鮞,未成魚。”明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楊慎《莊子解》、方以智《藥地炮莊》,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先謙《莊子集解》,近人胡遠濬《莊子詮詁》等都以鯤為魚子,或小魚之名,并言莊子用為大魚之名,寓以小為大之意。各家都以鯤為魚子,與《爾雅》同。《爾雅》搜集上古詞匯,誤以鯤為卵的本字。鯤可用為卵的假借字,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鰥”字注已指出。《禮記·內(nèi)則》:“濡魚卵醬實(置)蓼。”鄭玄注:“卵讀為鯤。鯤,魚子,或作也。”《禮記》不誤,鄭玄注亦誤鯤為卵,把鯤作為“魚子”的專用字,但卻指明了卵鯤讀音相同。卵上古是復輔音(*gl-),故卵、丸相通。《呂氏春秋·本味》:“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鳳之丸。”高誘注:“丸古卵字。”丸古音屬匣母,上古聲母當為*g-。鯤丸卵聲通韻近,鯤也可借為卵。作魚子解的,應是卵字,它的本字不是鯤。作為大魚解的才是鯤的本義,不得混同。見母昆(*kw?n)音的字多有大義,王念孫《釋大》(羅振玉輯《高郵王氏遺書》):“大魚謂之鯤,大雞謂之鶤,兄謂之晜。”又“大魚謂鯀,鯀鯤鰥聲義相近,故大魚謂之鯀,亦謂之鯤,亦謂之鰥。”這一意義的鯤只是大魚,不得同時釋為“魚子”。羅勉道以來以北冥的“鯤”為魚子,言《莊》文為以小寓大,是混淆詞義后的推臆之辭,不可信從。
怒而飛
怒是寫鵬起飛時張開翅膀抖起羽毛的姿態(tài)。成玄英《南華真經(jīng)注疏》“鼓怒翅翼,奮迅毛衣”,即描寫大鵬鳥“怒而飛”的姿態(tài)。林云銘(西仲)《莊子因》:“怒即怒呺怒生之怒,乃用力之意。”蔣錫昌的《莊子哲學·逍遙游校釋》則讀怒為努,解為努力。吳世尚《莊子解》說:“怒字妙,所謂動而有為也。林西仲不作喜怒怒字,極是;然亦不可作用力解也。”怒是大鵬起飛時張翅抖羽的形象描寫,猶如雄雞相斗時抖起頸毛,鼓擊翅翼的姿態(tài)。
海運則將徙于南冥
運是渾即滾的假借字。聞一多先生《莊子內(nèi)篇校釋》:“運讀為渾。《太玄·瑩》‘用渾歷紀’,范《注》曰‘運也’,又《玄首》‘渾行無窮’即運行。《類聚》一引《渾天儀》曰‘天轉(zhuǎn)如車轂之運’,是渾天即運天。此皆以渾為運。本書又以運為渾。……水流亦謂之渾。《荀子·富國篇》‘則財貨渾渾如泉源’,楊《注》曰‘渾渾,水流貌’,《廣雅·釋訓》曰‘渾渾,流也’。今字作滾。(……《集韻》“滾同渾”……)俗呼沸水曰滾水。《博物志》三曰:‘九真有神牛,乃生溪上,黑出時共斗,即海沸。’《御覽》九四七引《符子》曰:‘遇長風激浪,崇濤萬仞,海水沸,地雷震。’曹植《大暑賦》曰‘山坼海沸’……海渾(滾)猶海水沸,謂狂飆大作,海水沸騰,今所謂海嘯是矣。……舊讀運皆如字,又以海運為鵬因海以運,胥失之。”運(*gjw?n)渾(*kw?n)音近,渾、滾(*kw?n)音同,可以假借。宋林希逸《莊子口義》:“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涌沸自海底起,聲聞數(shù)里。言必有此大風而后可以南徙也。”林氏所說的正是海嘯時的情景。海嘯來時海水沸騰,大風并起,大鵬趁此風勢起飛南徙。但仍釋運為動,說海運即海動,不知運是滾的假借字。今人多釋海運為海上運行,更為牽強不通。
水擊三千里
擊讀為激。《列子·湯問》“以激夾鐘”,殷敬順《釋文》:“激音擊。”《淮南子·齊俗訓》“水擊則波興”,王念孫《讀書雜志》云:“水擊當為水激,聲之誤也。《群書治要》引此正作激。《氾論訓》亦云‘水激波興’。”(莊逵吉《淮南子箋釋》即據(jù)《群書治要》徑改擊為激。)可證本文“水擊”亦當讀為“水激”。《漢書·王莽傳》“敢為激發(fā)之行”,師古曰:“激,急動也。”《后漢書·班固傳》“不激詭”,注:“激,揚也。”《詩·王風·揚之水》毛《傳》:“揚,激揚也。”急動與揚義相因,水激即水揚。鵬鳥體大,起飛時兩翼搧擊水面,水波揚起及三千里。《釋文》引崔云:“將飛舉翼,擊水踉蹌也。”是將“水擊”解為“擊水”,成玄英疏和后人注釋多從之。此解狀鵬鳥起飛時的形象尚切合,但倒“水擊”為“擊水”,和本文詞序不合,《莊》文尚無此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八七、《太平御覽》九二七引并作激,李白《大鵬賦》“激三千以崛起”,亦系引用此文,并作激。且“水激”一語,屢見它書,故當以王氏校《淮南》為比證,釋水擊為水激。《太平御覽》六十引作“擊水三千里”,是因歷來注解而改《莊》文,非是。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釋文》:“摶,徒端反。”《文選·吳都賦》李善注、謝宣遠《于安城答謝靈運詩》李善注、謝靈運《初發(fā)石首城詩》李善注、江文通《雜體詩:阮步兵詠懷·張廷尉雜述》李善兩注,曹子建《七啟》李善注引并作摶(引自聞一多先生《莊子內(nèi)篇校釋》)。又《文選》范彥龍《古意·贈王中書詩》李善注亦引作摶。《釋文》:“一音博。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劉文典《莊子補正》:“《藝文類聚》九十七、《白帖》二、《御覽》九引摶作搏,與《釋文》一本合。”章太炎《莊子解故》:“字當作搏,崔說得之。《考工記》注‘搏之言拍也’。作摶者形誤,風不可摶。”《說文》:“摶,圜也。”段注言據(jù)《韻會》所引當作“摶,以手圜之也”,《通俗文》“手團曰摶”(見《玉函山房輯佚書》),是以手團物使圓為摶。《爾雅·釋天》:“扶搖謂之猋。”猋當寫作飆。又“回風為飄”,郭璞注:“旋風也。”《詩·小雅·何人斯》毛《傳》:“飄風,暴起之風也。”飆、飄音同,飄風即飆風。《廣雅·釋詁》四:“飆,風也。”王念孫《疏證》:“飆者,扶搖之合聲也。”現(xiàn)代廣東客家話扶搖快讀仍可拼作飆。《爾雅義疏》引孫炎曰“回風從下上曰猋”。是猋即暴烈的旋風。劉武《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鵬亦隨風勢圜轉(zhuǎn)而上飛,所謂摶也。章炳麟謂‘字當從搏,崔說得之’,不知搏者拍也,摶亦有拍義,于義較完,不須從搏也。”所謂摶于義較完,是說摶有圓轉(zhuǎn)義,而搏只是拍。“摶扶搖而上”是鵬鳥兩翅拍拊著旋風,像摶物的樣子,同時身體隨著旋風上旋之勢而升上高空。這里的摶,正表現(xiàn)出《莊》文修辭的形象性特色,不得改為搏字。
去以六月息者也
去,離開。以,介詞,表憑借的關(guān)系。息,氣息,這里指風。古人以為風是大地的氣息。《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六月,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謂盛陽開發(fā),風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風也。”蔣錫昌《莊子哲學·逍遙游校釋》:“《莊子》‘息’字共有二誼,一謂風,一謂氣。此‘息’自指風而言。……《大宗師》‘古之真人……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則指氣而言。釋德清謂六月之風始大而有力,此為《莊子》用‘六月’之本意。下文‘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可證。‘去以六月息’,謂鵬鳥須乘六月中之大風,始能去也。郭注‘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解‘六月’為‘半歲’,‘息’為‘休息’均誤。”蔣錫昌解釋“去以六月息”至為詳盡確切。但自晉郭象誤注以后,直至今人,襲用郭氏誤注的很多。綜合考察郭氏致誤的原因,約有五事:一、“去”的上古意義是離開,不是“往……去”的意思,和后代的意義大不相同。郭象已把這里的去作“往(南海)去”理解,和上古“去”的意義也即《莊》文的原意不合。二、介詞“以”表憑借的關(guān)系,和“六月息”構(gòu)成一個介賓詞組,言鵬鳥憑借六月的大風離開北海,若依郭注,介詞“以”的關(guān)系則無所屬。三、上文已引《莊子口義》,言海濱俚歌六月有大風,海水涌沸,鵬鳥乘此海嘯起時的大風乃可南徙。六月息,即海濱人民所說的六月的大風。《莊》文和海濱的傳說相吻合,郭注則反是。四、下文有“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生物以息相吹”和鵬鳥“去以六月息”,都是“以息”。一是用生物之息——氣,一是憑天地之息——風,不論鵬鳥和塵埃,都得有所憑借,這正是下文所說的“猶有所待者也”。莊子所設(shè)的例證正是要說明這一結(jié)論的。若依郭注,上下文的意思便不相貫通。五、郭注說:“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小鳥一飛半朝,搶榆枋而止……其適性一也。”小鳥的“搶榆枋而止”和“控于地”是和上文的“摶扶搖而上九萬里”,下文的“九萬里而南”相連屬、小大相對比的。“去以六月息”是和“以息相吹”大小相對比的,在意義上和“搶榆枋而止”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文理至明,郭氏所說的并提對比是錯誤的。郭氏把莊子的大小都“有待”曲解為大小都“適性”,錯亂了《莊》文的語言關(guān)聯(lián)和思想脈絡,故有此誤。
野馬也,塵埃也
野馬,空中飄蕩的塵埃。每當日光透過窗欞時,往往見到無數(shù)細微的塵埃,像野馬一般,在日影里動蕩不停,這里的野馬即指空中飛蕩的塵埃。塵埃,塵土。古義揚起的土叫塵,塵細的為埃。歷代注解家多以野馬為出現(xiàn)在田野低洼地帶的游氣,并認野馬和塵埃為二物。這是由于沒有了解這一句中的句法關(guān)系,而且忽視了古代詩歌中所吟詠的事實而造成的。王叔岷《莊子校釋》:“《藝文類聚》六引‘野馬也’作‘野馬者’,吹下有者字。會注本《史記·留侯世家》正義引‘野馬也’,也亦作者。《一切經(jīng)音義》九野馬下云:‘案《莊子》所謂塵埃也。’《白帖》一引云:‘野馬,動塵埃也。’似所據(jù)本也并作者。則野馬、塵埃乃是一物,故古人多以野馬為塵埃。如元稹云:‘野馬籠赤霄。’吳融云:‘動梁間之野馬。’韓偓云:‘窗里日光飛野馬。’皆其例也。沈括《夢溪筆談》三辨野馬塵埃為二物,蓋不知古本‘野馬也’有作‘野馬者’者耳。”“野馬也,塵埃也”,原是一個判斷句,更證明野馬即塵埃是無可置疑的。《藝文類聚》引“野馬也”,把也改為者,便成了判斷句的典型結(jié)構(gòu),意義更為明確。但判斷句的主語后面,也可用語氣詞也,也等于者。概觀《莊》文飄逸迭宕的風格,這里本字仍當是“也”,不是“者”,“者”是后人引錄時根據(jù)文意更改的。
錢坫《說文解字斠詮》卷十三塺字注說:“《莊子》‘野馬’字當作此。”《說文》:“塺,塵也。”塺,明母灰韻,上古音在段玉裁《六書音韻表》第十七部。馬,明母馬韻,上古音在段表第五部。塺、馬聲同韻通,僅就語言而言,馬可借為塺。但古籍中未見以“野塺”為詞的,況且“野塺也,塵埃也”,詞疊義復,《莊》文尚無此例。錢氏只就一字為訓,沒有顧及詞和句的意義,故有此誤。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對于這一句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成玄英注疏對后代的注解影響最大。成疏視野馬、塵埃、生物為三種沒有關(guān)系的東西,解“生物以息相吹”為“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釋德清的《莊子內(nèi)篇注》、王先謙的《莊子集解》和劉武的《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都沿襲成疏,今注亦有從之者,這都因沒有弄清這個句子的語法結(jié)構(gòu)。“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是一個包孕著兩個子句的判斷句。“野馬也,塵埃也”在這個大句中是一個子句,用作主句;“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這個子句,用作大句的謂語。語法結(jié)構(gòu)明白了,句子的意義自然就釋然了。歷來對“生物”也有異辭。王夫之《莊子解》王敔增注以“生物”為造化,高秋月的《莊子釋意》和王注相同。蔣錫昌的《莊子哲學·逍遙游校釋》說“‘生物’者,活動之物,即‘野馬’、‘塵埃’之類”,都是錯誤的。《莊子》一書中的“生物”都是對死物說的。《莊子內(nèi)篇注》“言世之禽獸蟲物”是正確的。聞一多先生《莊子內(nèi)篇校釋》說:“野馬塵埃與生物必為二事。《人間世篇》曰‘汝不知夫養(yǎng)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生物者死物之反也。本篇生物義同,故能以息吹。野馬塵埃為土耳,焉得為生物者?……‘以息相吹者’吹之者生物,被吹者野馬塵埃也。此言野馬塵埃,亦物之能飛者,然必待生物以口吹噓之,而后能飛,以喻鵬飛亦必待大風海運(渾)而后能舉其體。然二者所待大小不同。生物一息之吹,野馬塵埃即因之以浮游,所待者小,體小故也。鵬非大風海運,不能自舉,所待者大,體大故也。本篇屢以小大對照,此亦宜然。”聞師的解釋,明確了生物的意義,闡發(fā)了《莊》文的思想。至于郭注言野馬、塵埃、生物,“此皆鵬之所馮以飛者”,更是齟齬之談,不須駁辯了。上條中所引《藝文類聚》吹下有者字。吹字前面已有代詞性副詞“相”,呂叔湘先生說:“用此相字則賓語可以從略,且非從略不可。”(見呂叔湘《漢語語法論文集·相字偏指釋例》)所以根據(jù)語法和《莊》文風格,吹下不應再有者字。者字顯系后世《藝文類聚》等書抄引時臆加上去的。
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
莫,沒有東西。之,人稱代詞,指鵬;用作提前賓語。夭閼(è),聯(lián)綿詞,阻攔。夭,闄的假借字。《集韻》:“闄,隔也。”閼,《淮南子·俶真訓》作遏,閼遏通用。屈復《南華通》“夭閼,阻隔也”。關(guān)于“背負青天”的斷句,歷來意見分歧。《釋文》“一讀以背字屬上句”,讀為“而后乃今培風背”。奚侗《莊子補注》:“《釋文》一讀是也。‘培風背’與‘負青天’相對。下文云‘絕云氣,負青天’,句法與此相類。”馬敘倫《莊子義證》斷句和奚氏相同。細讀上下文,可知奚、馬的斷句是錯誤的。《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說:“此背字,承上‘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之背字來,其為鵬之背而非風之背明矣。”下文更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前后背字都指鵬的背,中間忽出風背,和上下文意不一致,所以這里的“背”當屬下句。
搶榆枋[而止]
《莊子補正》:“‘而止’二字舊敚,今據(jù)碧虛子(陳景元《南華真經(jīng)音義》卷一)校引文如海本、江南古藏本補。《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御覽》九百四十四引亦并作‘搶榆枋而止’,與文本、江南古藏本合。”搶,各本作槍,槍搶義同。《說文》段玉裁注:“槍者,謂抵觸也。”《集韻》:“搶,突也。”成玄英疏:“突榆檀而棲集。”已解搶為突。突即今語突擊的意思。今人注解為“突過”或“超越”是錯誤的。枋字下原有“而止”二字,更不得解為突過和超越。小鳥群飛近樹叢時,習慣奮力突擊而去,有的用力過猛,至落上樹枝時,身軀前傾,這種突擊而飛的動作即“搶”。榆枋,王闿運《莊子注》、武延緒《莊子札記》都說當作榆枌;《莊子義證》從其說,言枋枌聲通,形亦易訛。但遍考經(jīng)傳只有枌榆,從來沒有作榆枌的。《說文》:“枌,枌榆也。”段玉裁注:“各本少枌,淺人以為復字而誤刪之。枌榆者,榆之一種,漢初有枌榆社是也。”《史記·封禪書》和《漢書·郊祀志》都記漢高祖“禱豐枌榆社”的事。枌榆又可單說作“枌”。《詩·陳風·東門之枌》毛《傳》:“枌,白榆也。”是枌榆即白榆,榆的一種。所以枌榆原是一個專名詞,倒作榆枌則不成詞。況春秋戰(zhàn)國時代黃河流域尚多檀樹,《詩·魏風》有《伐檀》可證。枋不可妄改為枌。
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俞樾《諸子平議》引《文選》注,《莊子義證》引《御覽》九四四都說“而”下當有“圖”字。不知“南”在這里用作動詞,是“向南去”的意思,語意已足,圖反是贅文,不得以上文“而后乃今將圖南”妄推本句也須有“圖”字。
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
飡當為餐。飡是湌的俗體。《說文》以湌為餐的重文,俞樾已辨其非。俞氏認為湌當是飧的重文,讀為孫,是水澆飯的意思(詳見俞氏《兒笘錄》)。
關(guān)于“三餐”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成玄英疏說“往于郊野,來去三食,路既非遙,腹猶果然”,是以“三食”解三餐。《莊子口義》說:“莽蒼者一望之地,莽蒼然不見。我欲適之,不過三飯,而腹猶果然。”是三餐即“三飯”。《莊子內(nèi)篇注》說:“如往一望之地,則不必畜糧,一飯而往返尚飽。”是解三餐為“一飯”。《莊子南華經(jīng)解》說:“三飧(宣改飡為飧,誤,詳下)言飯三盂。”《莊子因》說:“有一日之食,可以充饑。”《莊子集解》說:“三餐猶言竟日。”關(guān)于三餐即三飯說,金景芳同志在《釋“二南”、“初吉”、“三湌”、“麟止”》一文(載《文史》第3輯)中有所論述。他根據(jù)《禮記·曲禮》“三飯主人延客食胾”孔穎達疏“三飯謂三食也,禮食三飧而告飽,須勸乃更食”,和《詩·鄭風》“使我不能餐兮”,《魏風》“不素餐兮”的注疏,謂飯猶食,食猶餐,餐同飧,認為本文的三飡即《儀禮》、《禮記》的“三飯”,即禮經(jīng)所記的先秦士大夫階級在婚、喪、食禮中的“三飯告飽”的“三飯”,也就是賈公彥《儀禮·少牢饋食禮》疏所說的“三把飯”“三口飯”。全文論列頗詳,但可議之處甚多。
禮經(jīng)所記的“三飯告飽”的“三飯”,是春秋時代至戰(zhàn)國前期貴族們在婚喪、祭祀以及食禮的宴席上的禮節(jié)儀式。古人吃飯用手抓,一把一口,所謂禮儀中的“三飯”,即三把飯,也就是三口飯。貴族們平日吃飯,并不而且也不可能每餐都以“三飯”為限的(《太平御覽》八五〇引《列子》佚文和《晏子春秋·外篇》記載楚靈王好細腰,臣皆以“三飯”為節(jié),朝中多餓死人)。莊周家貧,曾經(jīng)靠打草鞋為生(見《莊子·列御寇篇》),并向監(jiān)河侯借過米(見《外物篇》),有一次去見魏王,還穿著打著補丁的布衣和綁著麻披子的破鞋(見《山木篇》),而且他和他的弟子們都極力反對儒家所奉行的禮儀,向來不以任何禮儀作為自己生活的規(guī)范。《禮記·禮器》說“天子一食,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無數(shù)”,鄭玄注:“食力,謂工商農(nóng)也。”工商農(nóng)吃飯并不限數(shù),吃飽為止。從莊周的生活地位和思想情況來判斷,他的筆下的“三餐”不可能是儒家禮經(jīng)中的“三飯”。
成玄英疏解三餐為三食,《口義》解為三飯是正確的。這里的三食、三飯,即三頓飯的意思。禮經(jīng)的“三飯”是個只限于特定場合的特定意義的詞,不可以彼特定意義概釋它書。如《戰(zhàn)國策·齊策》四:“士三食不得饜,而君鵝鶩有余食。”《史記·廉頗傳》:“一飯斗米,肉十斤。”所謂“三食”、“一飯”,即今言之三頓飯、一頓飯。
金景芳同志又以“莽蒼”指近郊十里的地方,意思是說十里往返,不須吃三頓飯。莊周家鄉(xiāng)當今豫東平原。平原地區(qū),十里遠近,房樹可見,何言“莽蒼”?莊周未言里程,不可臆斷,只就文意而論,明說莽蒼的郊野地方,來回不過三頓飯,言當天就可返回,且不必搭黑,回到家時肚子還是飽飽的。就其文意,按之平民們生活中的實際情況,至切至明,不必孜孜于古禮中求釋。至于《經(jīng)解》釋三餐為“飯三盂”,也是由于誤解三餐為三飯,蓋以為三口飯不足飽,因而臆改為“三盂”。言而無據(jù),不可信從。反觀《莊子因》和《集解》的注釋,雖不很切合,還不太乖原意,所以今注從之者較多。(關(guān)于“三餐”非“三飯”的詳細辨析,請參閱《河北師范學院學報》1981年第3期拙作《“三餐”是“三飯”說商兌》)
朝菌不知晦朔
《淮南子·道應訓》引此“朝菌不知晦朔”。王念孫《讀書雜志余編》說:“今本《淮南》作朝菌,乃后人據(jù)《莊子》改之。《文選·辯命論》注及《太平御覽·蟲豸部》六引《淮南》并作朝秀,今據(jù)改。《廣雅》作蜏。高注曰:‘朝秀,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狀似蠶蛾,一名孳母。’據(jù)此,則朝秀與蟪蛄皆蟲名也。朝秀朝菌,語之轉(zhuǎn)耳,非謂芝菌,亦非謂木槿也。上文云‘之二蟲又何如’,謂蜩與學鳩,此云‘不知晦朔’,亦必謂朝菌之蟲。蟲者,微有知之物,故以知不知言之,若草木不知之物,何須言不知乎?”《莊子集釋》說:“王說是也。《廣雅》作朝蜏,以其為蟲名,故字從蟲耳。”
聞一多先生《莊子義疏》說:“朝菌亦蟲名,即朝蜏也。知之者,司馬、崔并以菌為芝,而《楚辭·九歌》‘采三秀兮于山間’,王《注》曰:‘三秀謂芝草也。’蟲名曰秀,一曰菌者,猶草名曰菌,一曰秀也。《爾雅·釋草》‘淔灌、苬芝’,郭注曰:‘芝,一歲三華瑞草。’《類聚》引苬作菌。《列子·湯問篇》亦曰‘朽壤之上有菌芝者’,是苬芝即菌芝。苬秀音近,蟲名曰秀一曰菌,又猶草名曰菌一曰苬也……又《淮南》朝秀,朱駿聲疑即蜉蝣,其說甚是。《爾雅》苬芝即秀芝,而《說文》游從汓聲,汓重文作泅。蜉蝣一曰秀(苬),猶汓一曰泅耳。”
根據(jù)李方桂先生的《上古音研究》,秀的聲母是個有s詞頭的舌根音k,李先生的擬音是*ksj?gwh,《切韻》音變?yōu)?img alt="" class="kindle-cn-inline-imag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91D3C/1426148340458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00002.jpeg?sign=1755954003-wfvbUsLSybsHTTEYEJ5gow9j9sMzqDHd-0-7635ec03d1c69f1788546ff05f9f34a9">(見李方桂《上古音研究》第90頁)。而菌屬群母軫韻,上古音構(gòu)擬是*g'jw?n。這樣,秀菌聲母相近,主要元音相同,就有了通轉(zhuǎn)的可能。王氏已謂朝秀、朝菌一語之轉(zhuǎn),但未及詳言。蓋《莊》文原為朝秀,《淮南》引《莊》亦作朝秀;后《莊》文改秀為菌,注家且多以菌類植物注之;《淮南》隨《莊》也改秀為菌,但高誘注不誤,今當以王校《淮南》為準。朱駿聲疑朝秀即蜉蝣,聞師更以諧聲偏旁證之,朝秀即蜉蝣,已無可疑。
湯之問棘是已
聞一多先生《莊子內(nèi)篇校釋》:“此句與下文語意不屬,當脫湯問棘事一段。唐僧神清《北山錄》曰:‘湯問革曰:“上下四方有極乎?”革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僧慧寶曰:‘語在《莊子》,與《列子》小異。’案革棘古字通,《列子·湯問篇》正作革。神清所引,其即此處佚文無疑。惜句多省略,無從補入。”先生所論極是,當照補“湯問革曰”以下三句。棘革上古音同,今語方言中棘還有讀革音的,河南省稱棘刺為“革(棘)針”,即是一例。
摶扶搖羊角而上者
《釋文》:“司馬云‘風曲上行若羊角’。”是羊角原為名詞,以風的形狀如羊角而得名。聞一多先生《莊子內(nèi)篇校釋》:“‘羊角’亦謂鳥飛旋回而上之狀如羊角,非鳥所乘風之名也。”又說:“謂其以風名扶搖羊角者之狀狀鳥飛也,亦無不可,獨以二者為鳥所乘之風,則誤副詞為名詞,按之語法,為不可通耳。”舊注皆以羊角用為名詞,馬敘倫《莊子義證》更說:“扶搖、羊角均為回旋之風,疑羊角是古注文,誤入正文,《音義》獨引司馬之說,疑崔、李諸家無之。”馬氏不明羊角在這里是名詞用作狀語,故有此誤疑。
絕云氣
《說文》:“絕,斷絲也。”《廣雅·釋詁》一:“絕,斷也。”《史記·天官書》“后六星絕漢”,《正義》:“直度曰絕。”《山海經(jīng)·海內(nèi)東經(jīng)》“濟水絕巨鹿?jié)伞保ⅲ骸敖^猶截渡也。”絕本義為斷絲,用為一般的斷義,由斷而引申為直度,截渡。“絕云氣”即直度云氣,也就是一直向上穿過云氣。《莊子口義》言“絕云氣者,言九萬里以上更無云氣”,把絕釋為“盡”,為“無”。今人則解為“超越”,言“鳥之高飛,超過了云層”(見《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或解為“凌越,指在云上”(見《歷代文選》),都是錯誤的。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逍遙游》注為“直上穿過”,是極為確切的解釋。
斥鴳
《莊子集解》說:“斥、尺古字通。《文選》曹植《七啟》注:‘鴳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正釋尺之義。”今人注解也多從郭說(見《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等)。《釋文》:“司馬云:‘小澤也,本亦作尺。’崔本同。簡文云:‘作尺非。’”《廣雅·釋地》:“斥,池也。”《疏證》:“《文選·西京賦》:‘游鷮高翚,絕阬(同)踰斥。’阬、斥皆澤也。《莊子·逍遙游篇》:‘斥鴳笑之。’司馬彪注云:‘斥,小澤也,本亦作尺。’《淮南子·精神訓》:‘鳳凰不能與之儷,而況尺鴳乎?’《新序·雜事篇》:‘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尺并與斥同。鴳在斥中,故曰斥鴳,作尺者假借字耳。”斥、尺并為池的假借字。斥、尺古音在穿母昔韻,池在澄母支韻,聲通韻轉(zhuǎn),可以互借。《文選·西京賦》阬、斥對舉;《新序·雜事篇》斥、澤連文,且與江、海相對。阬斥即坑池,斥澤即池澤,所以斥鴳即池鴳。郭氏以尺為本字,言尺鴳飛不過尺,無視下文的“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這是一般訓詁家每拘泥于一詞一字之見,而不顧全文之弊。
而征一國者
而,連詞。征,取信。《莊子集釋》說:“而字當讀為能。”今注亦多從郭說。《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說:“郭說未免穿鑿。官,職位也,與鄉(xiāng)國對;君則國之君也。‘而’應如字讀。德字統(tǒng)君與國言,中以‘而’字連屬成句。就狹義言,德合于一君;就廣義言,德見信于一國也。且本篇所重在道與德,而不在能;又‘知效一官’即含此義,無庸讀而為能,添此蛇足也。”劉說甚是。上文已言人的才智、行為、道德,才、行、德已經(jīng)具備,不必更重復地舉出“能”來;況莊子書中,以能為末技,不會擺在德之上的,郭讀而為能,顯系妄說。后人不辨是非,盲從郭說,并誤。
宋榮子猶然笑之
宋榮子,宋人,戰(zhàn)國時代的思想家,生當齊威王、宣王時代,曾游齊國稷下。《天下篇》稱宋钘,《孟子·告子》下稱宋牼,《韓非子·顯學》也稱宋榮子。榮、牼、钘聲近,韻屬耕類(榮,喻母三等,上古歸群母,钘為匣母,牼為溪母,同屬見系),故三字所指實為一人。《荀子》中《天論》、《解蔽》等篇及《漢書·藝文志》都稱宋子,與尹文齊名。《天下篇》曾論及其學說。
《釋文》:“崔、李云:‘猶,笑貌。’”《說文》:“嗂,喜也。”《爾雅·釋詁》:“繇,喜也。”猶、繇都是嗂的假借字。猶又可寫作逌、攸。猶然又作逌爾。《文選》班固《答賓戲》:“主人逌爾而笑。”李善注:“項岱曰:‘逌,寬舒顏色之貌,讀作攸。’”所以,猶然而笑,意即寬緩舒展而笑的樣子。《釋文》“謂猶以為笑”,成玄英疏“猶然,如是”,并非。
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
陸長庚《南華真經(jīng)副墨》和宣穎《莊子南華經(jīng)解》此句和下句都無前一而字,而在這里是贅文,當從刪。今人解而為若,是強為之說,不可從。
定乎內(nèi)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
《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心,內(nèi)也。譽與非,外也。內(nèi)心有主而不為外所動,即所謂‘定乎內(nèi)外之分’也。不以譽為榮而加勸,不以非為辱而加沮,即所謂‘辨乎榮辱之境’也。”《莊子口義》:“蓋知本心為內(nèi),凡物為外,故曰定內(nèi)外之分。在外者則有榮辱,在內(nèi)者則無榮辱;知有內(nèi)外之分,則能辨榮辱皆外境矣。”《天下篇》說宋子“見侮不辱”,即是能“辨榮辱之境”;認榮辱皆外物,和內(nèi)心無涉,即是“定內(nèi)外之分”,故心不為外物所動。
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
《釋文》引簡文云:“數(shù)數(shù),謂計數(shù)。”王先謙《莊子集解》從簡文注:“言不數(shù)數(shù)見如此者也。”意思是說像宋榮子這樣的人,世上還是不多見的。阮毓崧《莊子集注稿本》、《莊子哲學·逍遙游校釋》和《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都從王說,這是值得商榷的。《釋文》:“數(shù)數(shù),猶汲汲也。”《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說:“榮子于世未嘗汲汲也。世之所重者,惟功與名。榮子之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者,即不汲汲以求世之功與名也。然如列子,則并功與名之心而無之,又高榮子一等矣。此亦小大之辨也。《淮南子·俶真訓》:‘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榮辱之理……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劉氏引文系依今本,據(jù)吳承仕《淮南舊注校理》分分當為介介,形近而誤。)足證本義。分分(介介),猶數(shù)數(shù)也。”高注“分(當為介介)猶意念之貌”。數(shù)借為速(見《說文通訓定聲》)。《爾雅·釋詁》:“數(shù),速也。”《禮記·祭義》:“其行也趨趨以數(shù)。”鄭玄注:“趨讀如促,數(shù)之言速也。”又《樂記》:“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鄭玄注:“趨數(shù)讀為促速。”所以數(shù)數(shù)即速速,即促疾,也即汲汲、孜孜。《釋文》引崔云“迫促意也”是正確的。介介猶耿耿(吳氏引《后漢書·馬援傳》李注),耿耿即思慮的意思,正與高注“意念之貌”相應。介介和數(shù)數(shù)意義不完全相同而所指事類卻相同。《集解》釋為數(shù)目,今人釋為頻常,于上下文意捍格難通,且與《莊》文本意不合。
彼于致福者
“致福”,是古代常用詞。《周禮·天官·膳夫》:“凡祭祀之致福者,受而膳之。”《夏官·祭仆》:“凡祭祀之致福者,展而受之。”《春官·家宗人》:“凡祭祀,致福。”《禮記·少儀》:“為人祭曰‘致福’。”也可泛稱為他人謀福利為“致福”。《韓非子·解老》:“慈母之于弱子也,務致其福。務致其福,則事除其禍。”(參看聞一多先生《莊子義疏·逍遙游》)致,使……至,致福,等于說求福,不論為人為己求福都可以說“致福”。上文所說宋榮子重內(nèi)輕外,辨榮辱,實際仍在為自己求福。這句和下句是說列子又超越宋榮子一等。章太炎《莊子解故》釋福為備,說:“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謂備。此福即謂無所不順。御風者,當?shù)庙橈L乃可行。”《莊子義證》亦釋福為備,又解備為具。今人注解有從章說,解作“列子御風無往而不順”的(見《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但把這一解釋放在文句之中,則迂曲難通,且與《莊》文原意不合。這里仍是在舉例說明“小大之辨”。鵬和斥鴳,是“小大之辨”。宋榮子的定內(nèi)外,辨榮辱,為自己求福;列子御風而行,飄飄然善,忘卻了個人的禍福,此又一“小大之辨”。《南華真經(jīng)副墨》說:“彼其乘虛御氣,視世之數(shù)數(shù)然修德以致福者,固有間矣。雖然能離乎地,而猶待于風也。”已談及“御風”和“致福”的差異,但還未說出“致福”即指上文宋榮子之行。馬其昶《莊子故》說“致福謂上辨榮辱”,是符合文意的。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
《莊子內(nèi)篇注》:“正,天地之本也。”《莊子哲學·逍遙游校釋》:“‘天地之正’與《在宥》‘天地之精’,《天道》‘天地之平’,‘天地之德’,《刻意》‘天地之道’,《秋水》‘天地之理’,《徐無鬼》‘天地之誠’,《天下》‘天地之純’諸文,詞異誼同,皆指天地之道而言。‘乘天地之正’與《徐無鬼》‘乘天地之誠’,《山木》‘乘道德’詞例一律。《天道》:‘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此乃‘天地之正’最佳最詳之解釋。”由此看來,所謂“天地之正”即天地之本,也即天地之道。主觀上與道合一,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即可以從精神上解脫宇宙間一切客觀的束縛,無需依賴和憑借;不受任何限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無往而不逍遙自得。這種精神狀態(tài),即是“乘天地之正”。《莊子內(nèi)篇注》說:“彼圣人乘大道而游,與造化混而為一,又何待乎外哉?”所以“乘天地之正”是一種精神境界,即主觀的精神狀態(tài)。郭象注卻說:“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夫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這是對于“乘天地之正”的盲昧和歪曲。大鵬飛雖高,仍有空間的限制,何況斥鴳?大椿年壽雖長,仍有時間的限制,何況朝菌?大鵬、斥鴳;大椿、朝菌,只是大小之別,都不能超越時空的限制,而進入逍遙之境。這是莊子所不取的。郭象則認為它們各適其性,各安其能,便可逍遙自得,乖離莊意太遠。所謂“順萬物之性”,心中還得有個“萬物之性”,便不能超越時空,解除一切客觀條件的制約,而達到精神上的絕對自由。“正”和下文的“辯”是對文,辯即變,變化。“正”是不變的。道則是永恒不變的。“乘天地之正”,與道合一,則達到永恒不變的虛靜境界。“順應自然之性”必得順應自然千變?nèi)f化的狀態(tài),這和“乘天地之正”的精神狀態(tài)正相反。郭象為適應他的“安時順處,夷神委命”的人生哲學,故曲為之解,與《莊》文原旨不合。今注多從郭注(見《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甚至有把“順應自然”解為“順應事物的規(guī)律”的。順應規(guī)律必“有所待”,則背離原意更遠。這是給唯心主義披上了唯物辯證法的外衣。
六氣,陰、陽、風、雨、晦、明。辯同變,變化。這一句必須聯(lián)結(jié)上句來理解。既能“乘天地之正”,與道一體,即可駕御六氣的變化,意即超越六氣的變化,而不受其影響和障礙。如此則無時不逍遙。
至人無己
《天下篇》說:“不離于真,謂之至人。”這里所說的“真”和上文所說的正、精、純、誠,都是異名而同實,都是指“道”言的。所以,所謂至人,即不離于道的人。在《莊子》中,道是超于時空的無所對待的、絕對自由的意念,它沒有任何矛盾關(guān)系。所以同道合一的人,也便解脫了人世間一切矛盾關(guān)系。他完全忘卻了形骸的我,在精神上和天地合一,與萬物同體,這便是無己。達到無己的得道的至人,才有絕對的自由。他不但無己、無功、無名,而且可以無死生(齊死生)。《齊物論》說:“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大宗師》說:“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他在腦海中完全忘記了形骸,消失了物我,只是一個具有獨立精神的幽靈似的人物。《達生篇》說:“……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他無欲無求(《齊物論》:“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完全解脫了塵世間的利害、得失、毀譽、是非等一切矛盾關(guān)系。這樣,在精神上便可以具有了不受任何限制,排除一切物質(zhì)條件的絕對自由,這便是所謂逍遙游的境界。
神人無功
《天下篇》說:“不離于精,謂之神人。”《齊物論》說:“至人神矣。”所以神人也是不離于道的人,和至人同類,也同是“無己”的人。既然無己,當然忘功,不求立功,于是“無功”。因為有功就有毀(《山木》:“功成者墮。”),有了成毀,就不能解脫相對待的矛盾關(guān)系,達不到絕對自由的逍遙境界。在莊子思想中,無己是根本,無功、無名都是由無己派生出來的。神人和至人雖屬同類,但單獨提出神人的時候,其形象卻和至人有所不同,更接近于后世的所謂神仙之類;如本篇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這已是一個美麗的而且神通廣大的仙子,同一般得道的“形體掘若槁木”的人相比形象就大不相同了。
圣人無名
《天下篇》說:“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當從《釋文》一本作逃)于變化,謂之圣人。”足見圣人和至人、神人同類。《秋水篇》的“道人不聞”,《山木篇》的“至人不聞”和這里的“圣人無名”義同。無名,即忘名,不求名,因為“名成者虧”(《山木篇》),就是說名成便有了缺損,便有了“毀”。解脫了成毀的矛盾,達到無己,才能無待,才能逍遙。《莊子》各篇并非成于一人之手,時代也有先后,所以,對于“圣人”的概念,并不一致。如《則陽篇》明說圣人不及至人,《外物篇》說:“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嘗過而問焉。”這是明言圣人又不及神人,但本篇卻三者平列,不分等次,這和《秋水篇》的“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句式和意義都是相同的。
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淮南子·說山訓》:“尸祝齊戒,以沉諸河。”高誘注:“尸,祭神之主;祝,祈福祥之辭。”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引尸祝以自助。”六臣注:“向曰尸,主也;祝,謂祭時讀辭之人也。”以上兩例均尸祝連文,而注都以尸祝為擔任不同職務的兩種人,是正確的。本篇成玄英疏“祝者則今太常太祝是也,執(zhí)祭版對尸而祝之,故謂之尸祝”。以尸祝為一種人,只指祝而言,今人注解也有從成說的(見《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并誤。《淮南子·泰族訓》:“今夫祭者,屠割烹殺,剝狗燒豕,調(diào)平五味者,庖也;陳簠簋,列樽俎,設(shè)籩豆者,祝也;齊明盛服,淵默而不言,神之所依者,尸也。宰、祝雖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這段話可作本文的確解。文中宰祝連文,也指兩種人而言。本篇成玄英疏:“庖人尸祝者各有司存。假令膳夫懈怠,不肯治庖,尸祝之人終不越局濫職,棄于樽俎而代之宰烹。”《莊子內(nèi)篇注》:“巫祝之人,不離樽俎。”都說掌管樽俎是祝的職責,而今人注解卻說“樽俎皆庖人所掌管”(同上引),顯系沒有根據(jù)的妄解。《莊子義證》釋越為奪,亦誤。堯讓天下是不能“忘名”,許由辭天下則是不能“忘己”。許由在說話舉例中,庖人和祝的職守分得很嚴,人我的界限劃得很清,這是劃分人我、內(nèi)外,嚴格地獨善其身的態(tài)度,這是不能忘己的表現(xiàn)。不能忘名與己,便不得逍遙。郭注卻說:“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其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堯許之行至異,其于逍遙一也。”這是以“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郭象《逍遙游》題解),使人們各安其命,為封建等級制度服務的思想,來偷換莊子的“忘我”、“無待”才可逍遙的精神境界,大乖《莊子》本意。今人解為“引許由的故事證明圣人無名之意”(同上引),亦非《莊子》本旨。
大而無當
當,《釋文》引司馬云:“隱當也。”成疏為“的當”。《莊子集解》釋為“底”。今人多從《集解》,解作“底”、“根據(jù)”,均誤。“當”義為“合”。《徐無鬼》:“夫或改調(diào)一弦,于五音無當也。”《釋文》:“當,合也。”《淮南子·齊俗訓》:“晉平公出而不當。”高誘注:“當,合也。”“當”都訓“合”。《天下篇》:“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不合”即本文的“無當”。又(惠施)“其言也不中”,成玄英疏“言辭雖辯而無當也”,以“無當”釋“不中”,“不中”也是不合。這里的“無當”即不合實際情況,下文的“不近人情焉”,即指此而言的。所以“當”義當為“合”而非“底”。
往而不反
反同返。成玄英疏以“反”為“反覆”,說“往而不反”是“一往而陳梗概,曾無反覆可尋”。《莊子內(nèi)篇注》謂:“言只任語去,而不反求果否也。”今人遵循舊注,說:“接輿的話愈說愈離奇,無法反覆印證。”(見《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考《莊子》中凡“往反”、“去反”對文的反,向無“反覆”的意義。況且作“反覆”解,則同下文的比喻“猶河漢而無極也”不合。《天下篇》“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和本篇“往而不反”同義,成玄英疏《天下篇》說:“一往逐物,曾不反本。”是正確的。成玄英疏一語二釋,本文所釋則和上下文意不合,不可遵從。
大有徑庭
《釋文》“大音泰”。是大即太字。凡從巠從廷的字多有直義。《說文》:“鋞,溫氣也,圓而直上。”《文選》枚乘《上書諫吳王》:“徑而寡失。”李善注:“徑,直也。”左思《魏都賦》:“延閣胤宇以徑營。”李善注:“直行曰徑。”《說文》:“廷,莖也。”《詩·小雅·大田》:“既庭且碩。”毛《傳》:“庭,直也。”《周禮·考工記·弓人》:“于挺臂中有拊焉,故剽。”鄭玄注:“挺,直也。”莖廷結(jié)合為聯(lián)綿詞,也是直的意思。《爾雅·釋水》:“直波為徑。”郭璞注:“言徑涎也。”《釋名·釋船》:“二百斛以下曰艇。艇,挺也,其形徑挺,一人二人所乘行者也。”又《釋形體》:“頸,俓也,俓挺而長也。”水的徑涎,船的徑挺,頸的俓挺,都是直的意思。由直引申為激直。《呂氏春秋·安死篇》:“孔子徑庭而趨,歷級而上。”直則快速,所以徑庭即激直。走路徑庭為激直,如言語太直則為過度,故徑庭又有激過的意思。《文選》劉峻《辨命論》:“如使仁而無極矣,奚為修善立名乎?斯徑庭之辭也。”李善注引司馬彪曰:“涇廷,激過之辭也。”直又有長義,如《釋形體》:“俓挺而長也。”直則長,長則遠。張衡《西京賦》:“望窱以徑廷,眇不知其所返。”六臣注:“濟曰:‘閨闥互相通而深遠,入者眇然而迷,不知還路。’”
窱即窈窕,義為幽深,是徑庭則有遠義。本篇的徑庭即荒遠過度,“有”作“為”解(見《詞詮》),大有徑庭即太為荒遠過度,所以上文有“往而不反”,下文有“不近人情焉”。《莊子口義》:“徑庭,只言疆界遙遠也。”《莊子內(nèi)篇注》:“徑庭,謂過當也。”解釋得尚屬切近。《南華經(jīng)解》釋徑為“門外路”,庭為“堂外地”。聯(lián)綿詞不得拆開單釋,把徑與庭解為兩個不同意義的詞是錯誤的。
藐姑射之山
《釋文》:“李云:‘藐姑射(yè),山名,在北海中。’”《列子·黃帝篇》:“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列姑射在海河洲中。”郭璞注:“山有神人,河洲在海中,河水所經(jīng)者,《莊子》所謂藐姑射之山也。”《列子》蓋抄自《山海經(jīng)》,所以二書所載山的所在地相同,且“藐”都作“列”。藐上古為復輔音(*ml-),所以演變?yōu)槊炅卸簟!稜栄拧め尣荨罚骸懊辏氩荨!惫弊ⅲ骸翱梢匀咀希幻?img alt="" class="kindle-cn-inline-character"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91D3C/1426148340458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00005.jpeg?sign=1755954003-bgcTouFUtrvxodeGqylGuNhbkFtJQ6CP-0-ca731323a37afa004947110524927d2c">。”《周禮·地官·掌染草》:“掌以春秋斂染草之物。”鄭玄注:“茅蒐、橐蘆、豕首,紫茢之屬。”賈公彥疏:“紫茢,即紫也。”藐草又名紫茢、紫
。茢、
同為藐音分化的結(jié)果,正同于藐姑射之稱為列姑射。藐屬小韻,在段氏《六書音韻表》第二部;列屬薛韻,在此表第十五部。《莊子義證》以藐列為霄、脂通轉(zhuǎn),非是。《莊子》既稱為藐姑射,所指顯然不可能是現(xiàn)在山西的姑射山。據(jù)《隋書·地理志》和《讀史方輿紀要》,姑射山在山西臨汾境內(nèi)。《紀要》卷四十一山西平陽府臨汾縣姑射山條:“府西五十里有姑射、蓮花二洞,其南面支阜曰平山,平水出焉;其西北為分水嶺,西接蒲縣界,舊有關(guān),今廢。”又:“石孔山,在府西三十里,當姑射山前,九孔相通,深不可測。”舊注多說姑射山是平陽府西的九孔山,即據(jù)此而言。《隋志》和《紀要》與《山海經(jīng)》所載不合。藐姑射山有神人居住,原是古代傳說,堯往見四子,不見他書記載,顯系莊子的假托。因下文有“汾水之陽”一語(水北為陽),堯的都城就在這里,所以后人便附會平陽府西的九孔山就是《莊子》所稱的姑射山了。
其神凝
其,指神人。神凝,精神靜定專一。《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達生篇》述句僂丈人之言曰:‘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孔子稱之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故凝神之要點在用志不分。《人間世篇》仲尼語顏回曰‘一若志’,《老子》曰‘守靜篤’,曰‘抱一’,同此義也。蓋志不分則靜,靜則定,定則一,一則凝矣。內(nèi)神凝,而外則若厥株拘與槁木之枝,與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同。而子綦自謂‘喪我’,喪我者,無己也。故用志不分然后能無己,無己然后能神凝。此‘神凝’二字,即示藐姑射神人為無己之至人也。”所釋“神凝”至確。所謂神人,已經(jīng)喪失了形骸的我,即所謂“假我”,只有一個精神的我,與道合一的我,即“真我”。這種精神境界,名之曰“坐忘”,進入了“坐忘”的境界,精神自然寧靜專一。
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列子·黃帝篇》:“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diào),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谷常豐;而士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比本篇所言的神人的神通更為廣大。其神凝,當然是自身的陰陽調(diào)和。我的精神既與天地混而為一,自可使天地之間陰陽常調(diào),風雨常均。擴而大之,可以消除宇宙間的一切矛盾斗爭,可使戰(zhàn)爭不起,災害不生,天下安寧,年谷常豐,這即至人和神人的“無為而無不為”的世界,這是莊子的主觀精神可以支配宇宙的幻想。莊子之學,與后世方士神仙之說相通,這是一個例子。今人竟注為“此言神人的意志專一,則能使宇宙間的一切規(guī)律正常發(fā)展”(見《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主觀唯心主義的幻想,卻能掌握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宇宙間的一切規(guī)律”而且使之“正常發(fā)展”,這的確是不經(jīng)之談。
吾是以狂而不信也
狂,癡狂,癲狂。《釋文》:“狂,李云‘癡也’。”《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廣韻》:‘巨王切,病也。’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應璩詩云:‘積念發(fā)狂癡。’李訓癡,是也。《淮南·精神訓》:‘大怖生狂。’又《原道訓》:‘薄氣發(fā)瘖,驚怖為狂。’故‘狂’字應從李訓,方與上‘吾驚怖其言’相關(guān)合,讀誑非也。至肩吾之意,以為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必以天下為事而后能,今藐姑神人,不過一己之神凝耳,并未以天下為事,何能致如斯之效?其狂而不信者在此。連叔一則曰‘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再則曰‘孰肯以物為事’,即針對此點而答也。”自《莊子口義》讀狂為誑,今人注解亦多從之,也有釋狂為“欺”的,均誤。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
奚侗《莊子補注》:“《釋文》引司馬云:‘時女猶處女也。’向云:‘時女虛靜柔順,和而不暄,未嘗求人而為人所求也。’兩說皆謬。時借作之,女讀為汝,謂肩吾也。‘是其言也’乃指上‘豈惟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之語。‘猶之女也’,之為助詞,謂是言乃似女也。連叔因肩吾不信接輿之言,故以聾盲斥之。時從之聲,古本通用,《漢書·張蒼傳》‘草立土德時歷制度’,《史記》時作之。《楚辭·九嘆》‘欲容與以俟時兮’,今本時一作之,并其證。”時借作之,且之作似解(見《經(jīng)傳釋詞》),是完全正確的。今注多以時同是。先秦是字很少用作系詞,即使時假為是,也都用作“此”義,所以這里的“時”不當是“是”的假借字。至于把“時女”解為“處女”,按之上下文意,更是不通,《補注》已斥其謬,不須再辯。
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莊子補注》:“近人治《莊子》者,如李楨、王先謙均以‘一世’連讀,而讀‘為’為去聲(宣穎亦如此讀)。然上文既言神人將為一世蘄乎亂(亂,治也。郭注作本字讀,非是),下又言‘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則上下文自矛盾矣。郭注‘世以亂故求我’《釋文》出‘世蘄’二字為之音義;《文選·吳都賦》劉淵林注引《莊子》曰:‘將旁礴萬物以為一。’可見古無有以‘一世’連讀者。司馬彪云:‘旁礴,猶混同也。’混同萬物以為一,言若日月之照臨,時雨之膏潤,無容心也。若必以治世相蘄,是以治天下為事,神人豈肯弊弊焉為之哉?文義甚明。”《莊子哲學·逍遙游校釋》:“司馬謂‘旁礴猶混同也’,是也。混同萬物以為一,猶《齊物論》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大宗師》所謂‘其一,與天為徒’;《山木》所謂‘何謂人與天一邪?……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天地》所謂‘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丑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也。人至此境,物我合一,是非兩忘,無往而非逍遙矣……‘世蘄乎亂’,謂世間求之乎治,或世間以治天下求之也。故下文云‘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正承此句而言也。奚侗據(jù)古人讀‘一’字絕句,又從古訓釋‘亂’為治,均是。”奚、蔣二氏根據(jù)上下文意和《莊子》思想駁李、王“一世”連讀之非,肯定當在“一”字斷句,所論至為精確(“乎”等于“于”,蔣氏解為“之乎”,非是)。《老子》的“混而為一”,《淮南子·俶真訓》的“旁礴為一,而萬物大優(yōu)”,和《莊子》的思想都是相同的。今人注本有讀作“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的(見《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和《歷代文選》),也都因不明《莊子》思想的要點所致。《資料》注說“旁礴萬物”為“神人之德足以廣被萬物”,是神人和萬物顯然還有物我之分,這是以儒解《莊》,有乖《莊》旨。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莊子》中對于外物的災害有兩種應付的辦法:一是“避”:《秋水篇》:“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quán),明于權(quán)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守于禍福,謹乎去就,莫之能害也。”二是用精神勝利法對待災害,在精神上不以害為害。《達生篇》:“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合其德,以通乎萬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遇到所謂天命不可躲避的災害,則內(nèi)心屹然不為所動,超于形骸,死生齊一,所以物莫能傷,“溺”“熱”一類的外物之害,便不成其為害了。神人到了物莫能傷的境界,才得始終逍遙。后世方士的神仙之說,所謂水火不侵,刀槍不入,是和莊子之學一脈相通的。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
《廣雅·釋言》:“資,操也。”《疏證》:“資與齎通。”《釋詁》三:“操、齎,持也。”《莊子義證》:“資借為齎。《儀禮·聘禮》‘問幾月之資’,鄭司農(nóng)曰‘故資作齎’,是其例證。”《釋文》引李注釋資為貨,今人因而解為“販賣”,按之下文意義,當以釋操或持為勝。
聞一多先生《莊子義疏》說:“《徐無鬼篇》‘齊人蹢子于宋者’,孫詒讓釋為齊人鬻其子。今謂適蹢并當訓賣,即《周禮》之儥字。胥師職先鄭《注》曰‘儥,賣也’,賈師職后鄭《注》亦釋儥為賣,而司市職《釋文》聶音笛,則與適蹢古同音。又適與出義近,賣亦出也。《說文》‘糶,出谷也’,《廣雅·釋詁》三‘糶,賣也’,適糶一語之轉(zhuǎn),‘適諸越’即賣之於越耳。”聞師釋適為賣,諸為之於,極為精確。自《莊子集釋》引李楨以“諸越”為“於越”,於為發(fā)聲,近人多從其說,但按之上下文,義頗牽強,當以聞師的解釋為正。
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歷代注家多把“汾水之陽”與上句連讀。《莊子集注稿本》說:“‘汾水之陽’句當屬下讀。蓋言堯既往見四子,神志窅然,雖身仍臨蒞汾陽,而心已冥忘其有天下也。”此處文字簡略(“汾水之陽”句上或有脫文),當依阮氏的理解,方才合理。《御覽》四十五引“窅”作杳。《說文》:“杳,冥也。”這里形容兩眼發(fā)黑,茫茫然自失的樣子。《莊子口義》:“窅然,茫茫之意也。喪失天下,忘其天下也。”《莊子內(nèi)篇注》:“此一節(jié),釋上堯讓天下與許由,許由不受,意謂由雖不受堯之天下,卻不能使堯忘其天下,且不能忘讓之之名,以由未忘一己故也。今一見神人,則使堯頓喪天下,此足見神人御世,無為之大用。”
世世以洴澼絖為事
洴(píng)澼(pì),聯(lián)綿詞,原為在水中漂擊絲絮的聲音,這里以在水中漂擊絲絮的聲音,用為擊洗的意思。絖(kuàng),同纊,絲絮。《釋文》引李云:“洴澼絖者,漂絮于水上。”《莊子補正》引《御覽》二十七舊注:“洴澼,浣漂斫絮于水中也。”盧文弨《莊子釋文考證》:“洴澼,是擊絮之聲,洴澼二字本雙聲,蓋亦象其聲也。”《說文》:“潎,于水中擊絮也。”《說文通訓定聲》:“今蘇俗語為之漂。”《漢書·韓信傳》:“有一漂母哀之。”韋昭注:“以水擊絮為漂。”《廣雅·釋言》《疏證》:“漂、潎、洴、澼一聲之轉(zhuǎn)。漂之言摽,潎之言擎,洴之言拼,澼之言擗,皆為擊也。”洴澼連言成為一個象聲的聯(lián)綿詞,象水中漂擊絮的聲音,用來作為漂洗的意思,今有人同時釋為浮和漂洗二義是錯誤的。
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
《釋文》:“樽,本亦作尊。司馬云:‘樽如酒器,縛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慮猶結(jié)綴也。’案所謂腰舟。”成玄英疏:“攄(成本慮作攄)者,繩絡之也。樽者漆之如酒罇,以繩結(jié)縛,用渡江湖,南人謂之腰舟者也。”《莊子解故》:“結(jié)綴字當為落,慮落同部雙聲。”慮落可以互借,如《天地》“無落吾事”,《呂氏春秋·長利篇》作“無慮吾農(nóng)事”。聞一多先生《莊子義疏》說:“落今字作絡。‘絡以為大樽’者,尊一名罍,罍之言纍也,纍亦絡也。今之酒甕猶有篾絡,即古樽罍之遺制。”初民燒制酒尊取范于匏瓠的形狀,瓠也可用為酒尊。《周禮·春官·鬯人》:“用瓢齎。”鄭玄注:“齎讀為齊,取甘瓠;割去柢,以齊為尊。”孫詒讓疏:“凡瓠可半剖為勺,亦可全割為尊。”并引段玉裁《周禮漢讀考》:“齊即(臍)字。《左傳》‘噬
’字作齊。瓠以柄為柢,以腹為
,去其柄而用腹為尊也。”又《詩·大雅·公劉》:“酌之用匏。”毛《傳》:“儉以質(zhì)也。”鄭玄箋:“酌酒以匏為爵。”成玄英疏攄為繩絡,是葫蘆用作酒樽,須去柄,并外用繩索系絡,便于提挈,所以是“絡(之)以為大樽”。繩絡的如大樽的葫蘆,也可系之腰間,用以渡水。《國語·魯語》:“諸侯伐秦,及涇,莫濟。晉叔向見叔孫穆子。穆子曰:‘豹之業(yè)及《匏有苦葉》矣。’叔向退,召舟虞與司馬曰:‘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濟而已;魯叔孫賦《匏有苦葉》,必將涉矣。’”韋昭注:“材讀若裁也。不裁于人,不可食也,共濟而已,佩匏可以渡水也。”又《鹖冠子·學問篇》:“不提生于弗器,賤生于無所用,中河失船,一壺千金。”陸佃注:“器故提之。壺,瓠也,佩之可以濟涉,南人謂之腰舟。”《莊子口義》解“慮”為“思”,《莊子補注》解慮為“修治”,今人有解為“謀”“設(shè)法”或“挖空”的,均誤。
中于機辟
聞一多先生《莊子義疏》說:“辟讀為臂。機臂謂弩也。《說文》:‘弩,弓有臂者。’《釋名·釋兵》:‘弩,怒也,其柄曰臂,鉤弦曰牙,牙外曰郭,下曰懸刀,合名之曰機,言如機之巧也。’《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琴氏乃橫弓著臂,施機設(shè)樞。’《楚辭·哀時命》:‘外迫脅于機臂兮。’臂者,如人手臂之狀,故名。《墨子·非儒篇》‘盜賊將作,若機辟將發(fā)也’,與本書字并作辟,古文省借耳。諸家或讀為繴,則與下文罔罟義復,失其旨矣。”《莊子補正》引許駿齋先生說“辟疑為臂之省文”正和聞師說相合。成疏釋為“機關(guān)”,近人有釋為“翻車”的,均誤。
(《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3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