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劉五專心操縱著房間里的筆書寫的時候,這條廊道里其余五扇門陸續打開,十名睡眼惺忪的孩子在灰衣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十一雙眼睛碰在一起,滿是好奇。
“踏踏——”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打斷了這群孩子眼神的交流,他們紛紛看向廊道入口,想找到聲音的來源。
一位裹著藏青色長袍的男人出現在燈光下,清冷的光照在他裸露出來的細膩皮膚上,竟然讓他們覺得有些耀眼。
劉五當然知道這個人,他是幾個月前從假死中被救過來的人。但他怎么會大搖大擺地不顧晚上的禁令,出現在灰衣們的面前?
灰衣們好像早就知道青袍男子會來,其中一位高個子灰衣連忙迎過去。
不對!劉五感覺不對勁,這絕對不是灰衣面對違反禁令的人該有的態度!
他連忙操縱著筆,想把這個情況寫在信上。
忽然刮起一道風,吹拂在劉五的面龐。
廊道里怎么會有風?劉五下意識地抬起頭,“啪!”,他感覺到肩頭一沉,一股冰冷的元氣鉆入他的身體,打斷了他對筆的操縱。
什么!
劉五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人靠近,頓時寒毛炸起,渾身一個激靈,定在那里,不敢回頭看。
“放心,我不是壞人。”
聲音不大,還有些沙啞。但就像晴天里的霹靂,在劉五耳邊炸響。他就像缺少潤滑劑的齒輪,僵硬地扭過頭,向后面看去。一雙細膩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順著手掌向上,藏青色的長袍隱約勾勒著細長的手臂,再向上,是一張動人心魄的完美面龐,朱唇鳳眼,仿佛凝著一層薄冰。
高個子灰衣仿佛看到一抹藏青色的光,他揉揉眼睛,發現原本就在眼前的長袍男人突然消失。正心中訝異,后方的動靜傳來,他一回頭,才知道剛剛并不是幻覺。
好快!
這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想法。
長袍男人松開搭著的手,朝劉五和孩子們笑了笑,然后向他最開始的地方走去。
同時用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孩子們,我不是壞人。也許你們中有誰聽說過我,當年我就住在這里,對,就是這個房間,那時候房門還是灰藍色的。我天天和伙伴們一起上課、修行。后來我成年了,就到了外面,每年都只是匆匆回來一趟,又匆匆離開。”
長袍男人指著右手邊的一間房,說得很慢,仿佛在回憶。
“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是兩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別繞彎子了,你現在想干什么?”說話的是臻姐,她的性子也和瓷娃娃一樣,英氣逼人,毫不顧忌。
“對對對,人老了,就容易回憶以前的事。”長袍男人也不生氣,反而像個慈祥的老人家,“我叫張青,已經活了兩百九十九年十一個月零九天,嗯,換句話說,我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對,倒計時。”
張青左手向前一伸,水藍色的細小冰晶從四面八方向他的手心匯聚。劉武伸出手指擋在一枚冰晶面前,冰晶仿佛有意識一樣,輕輕地避開了。無數的冰晶在張青面前匯聚,形成一串不斷跳動的數字。
480:03:54:13……
480:03:54:05……
480:03:53:57……
藍色的數字散發出淡淡的光,在走廊燈光的照射下宛如晶瑩的藍寶石。
孩子們被躍動的數字吸引,他們好奇地等待著張青接下來的話。
“這是一串恐怖的數字,就算你此刻再健康,再有怎樣毀天滅地的威能,在這串數字歸零時,你都將死去,徹底的,無法復原的死去。”
“所以有了熊岳堂,也有了我們。然而,熊岳堂在地下太久了,他們就像螞蟻一樣,在地下挖著復雜的洞穴,一代一代地構建著屬于自己的宮殿。他們忘了地面上的人們,也不在乎別人是怎樣嘗試著突破倒計時的。”
“就像沙灘上自顧自堆著城堡的孩子,既不關心其他人,也不在乎海浪什么時候到來。”
“什么是沙灘和海浪?”一個小胖子舉手提問,他感覺自己接觸到一個新的世界。
“沙灘和海浪?你們會看到的。你們還會看到星辰和陸地,森林和高山,更多的人,更方便的城市。因為今晚我會帶你們離開這里,和外面的人一起生活在大地上。和其他的孩子們,共同努力突破這倒計時。”
張青的話沒有摻雜過多的情感,但光是聽到那些只從課本上看到的名詞,就足夠讓這些充滿好奇心的孩子怦然心動。
“可是只要等到十六歲,我們自己就能出去。”臻姐冷眼旁邊,很快發現了張青語言中的漏洞。
“對,你說的沒錯。但那只限于你們,對于他們。”張青手指掃過那些灰衣,“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
……
只有雙腳真正從尸堆上踩過去,劉棲才意識到生命對死亡的恐懼,從來都不是那么容易克服。
劉棲翻過窗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尸體上。異樣的觸感直接讓他渾身一顫,腿一下子就軟了。
當劉棲從第三區的小徑走到中心廣場,再順著廣場中央的樓梯把熊岳堂整個搜索一遍后。看到的尸體的數量,比他五年多來見到的活人還要多。
除了劉棲和肉餅,再沒有任何活物。
觸目所及的一切,在劉棲的腦海中只剩下四個字:尸山血海。
但再大的恐懼,經歷得多了,也沒那么難克服。
為了將滿目瘡痍的戰場打掃成適合他和肉餅生活的環境,劉棲不得不將一具具尸體收斂起來,送到第四層。
那里有一片區域,單獨用來火葬和紀念亡者。
剛開始劉棲不得不強忍著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適,收斂時根本不敢看對方。隨著一具具尸體被裝進裹尸袋,運送到焚化爐旁,劉棲的不適逐漸平復,他甚至在那些尸體中辨認出好幾位給他上過課老師。
就比如那位講過“科學時代的中興”的史學老師。
肉餅的膽子出人意料的小,它一直縮在劉棲的衣服里,只從領口處露出兩只金黃色的眼睛,膽怯地跟著劉棲觀察著外面。
三天后,整個四層成為了恐怖的停尸房,劉棲特地從第二層的冰墻上鑿出許多冰塊,保證尸體不會腐爛。在那之后,劉棲并沒有立刻進行火化,而是為每一具尸體整理遺容,穿戴整齊。
十天后,劉棲處理好一切,開始火化。
焚化爐啟動,,熾熱的火焰瞬間照亮整個爐膛,透出來的高溫讓冰塊以可見的速度融化。
一具具尸體被履帶送入焚化爐,和火焰融合在了一起,徹底化為了黑煙。
“不管你們生前是朋友還是敵人,不管你們是不是和我一樣被拋棄了,就讓我來送你們最后一程,一路走好吧。”
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和黑煙,劉棲蹲在墻角,喃喃自語。
“其實我還挺羨慕你們的歸宿,至少能有我給你們送終。偌大的熊岳堂,從此就剩下我和這只黑貓,要是我發生什么意外,恐怕只有等待著時間給我埋葬吧。”
“肉餅,你能給我送終嗎?”劉棲突然看著肉餅,自嘲地問道。
肉餅正在啃一塊不知道從哪找到的雞腿,對劉棲的詢問毫無反應。
十多天的時間,已經足夠它適應這里的陰森,能夠毫不膽怯地在尸體旁進食。
“你怎么又在吃東西,快給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這時候吃東西,這是對逝者的不尊重。”
劉棲一把拎起肉餅,把雞腿從它的嘴里搶過來。
“喵喵喵!”肉餅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化身洪荒巨獸。
“別鬧,等會兒我給你烤肉吃。”
洪荒巨獸瞬間退化成小可愛。
在收斂尸體的時候,劉棲找到了廚房,為肉餅制作過一次烤肉。從那以后,烤肉就成了和它談判的不二法寶。
得到了允諾,肉餅乖乖地趴在劉棲旁邊,看著眼前不斷躍動的火焰。
劉棲摸摸肉餅的頭,感受到溫暖的提問,低頭和金黃色的瞳孔對上了:“看來以后就靠我倆相依為命了。”
肉餅看著他,手上的雞腿。
“放心吧,我以后絕對不會拋棄你的,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你。”
劉棲既是說給肉餅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履帶不斷傳送著尸體,一人一貓蹲在墻角,靜靜地看著黑煙熊熊。
“當——”
履帶上傳來石塊跌落在金屬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平靜。
一顆晶瑩剔透的藍色晶體,和骨灰一起被傳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