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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腥風血雨

  • 若為情故
  • 末鳳如音
  • 19376字
  • 2019-07-08 16:22:46

南唐皇宮

韶華殿

青苓滿面淚痕,她的手死抓著正在榻上尖叫大喊的宮婦,顫抖著,一言不發。直至看著那婦人越發無力,身下流血不止,方跌坐在地,呆滯不已。

“青苓.....”那婦人微顫著伸出手,輕聲喊道,“青苓......”一聲一聲,音不大,但每聲都恍若砸進幫她生產的婆子的心里。那婆子衣衫凌亂,汗如雨下,盤坐在榻上的裙角也滲進了血液,極為駭人。她回望那婦人,瞧著她雖用盡了力氣,但雙眼仍舊是炯炯有神的樣子,便曉得約莫是大限將近,回光返照。

明白了這一點,她知道,自己再多用力也是無用,便悄悄收回了浸滿血液的手,望了望周圍這富麗堂皇的宮殿,只覺心下凄涼。

名曉天下的鳳后,為了生育,竟然落得這副田地。

她緩緩下了榻,泣聲道,“皇后娘娘恕罪!是我老婆子無能!不能助您把孩子生下來!”說罷,她看著這殿中四處走動的人群—有人拿水,有人拿布,有人喂藥材。也有人,不斷進出,通風報信。

唯有跌坐在地的青苓,和還在喚她的鳳后,一動不動。

“青苓姑娘!”那婆子跪爬著走到青苓身畔,先喚了喚,見她仍舊呆滯,便大力晃蕩起她的身子來,“青苓姑娘!”

青苓回過頭,面色慘白,如夢初醒,她還未答那婆子的話,就聽見鳳后虛弱地喚她。

“娘娘!”她跪爬到鳳后身畔,再次抓住鳳后的手,泣聲道,“娘娘.....您不要放棄啊!再努努力!再努努力,咱們一定可以把小皇子生下來的啊!娘娘!溫老婆子!你還跪在地上作甚!小皇子還未生下來!你的使命就不算完!若是....若是今日小皇子胎死腹中,我便報了皇上,砍了你的狗頭!”

溫老婆子聞言更是驚慌,跪在地上連連扣頭,“娘娘!饒命啊娘娘!不是老婆子不盡力,是娘娘這胎實是奇怪的很。胎大位不正不說,這頻繁流血,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如今娘娘您體虛乏力,又兼有回光返照之像,老婆子我.....我實是....”

“行了,本宮都知道。”鳳后輕啟薄唇,喘著氣道,“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造的孽。來人,將溫老婆子送出宮,她畢竟是我從宮外請來的,家中尚有老母弱兒。若我生子不成,皇上必會遷怒于她,此時出宮,或許她還能留一條命。”

“娘娘!”

“去罷。”鳳后撐著青苓的手站了起來,淡淡道。

旁的宮女一瞧此情形,便放下了盆,將那溫老婆子扶起,帶著她出了宮門。

窗外雪花紛飛,純凈如白的幕下,奮力綻放的雪梅,如同白幕里最艷的顏色,傲然挺立,清冷孤獨。她記得,有人說過,梅花是堅強忠貞的象征,因其在雪中盛開,往往有清冷孤傲之意。可如今她瞧著,卻覺這梅花,在這冰冷刺骨的白幕下有的,只剩孤獨。如她一般,雖想要站在這天地之間,但到臨了,卻獨得刺骨,獨得冰寒。

“青苓,去將純妃跟祁貴妃請過來。”鳳后緩緩坐在案桌旁,眼中含著悲切,面上卻絲毫不顯。她剛生過一場,孩子雖沒生下來,但底下還不斷地流著血。這走動之間,血流不止。

青苓數次要將她扶到榻上,可她卻堅決坐在這案桌上,看著窗外,久久一言不發。

直至剛才,她派人去通知圣上回宮,回來后才發覺,鳳后在案桌上執筆,不知在寫些什么。

“娘娘,青苓不去,青苓要在這侍奉娘娘。”她跪坐在鳳后的椅子旁,勉力笑著道。

這韶華殿中的人,都在忙,沒有一人能空出手來。除去暗子,只剩她,能夠盡心盡力地伺候在鳳后身畔。若她都走了,這韶華殿,便如同只剩娘娘一人。

“去罷。我時日無多。你若今日不去,怕日后,是會釀成大禍。”鳳后嘆息,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眸里落下了一滴淚。原來,她已經無力到連淚水都止不住的地步了。

“娘娘....”青苓悲痛不已,但看著鳳后淚目中無盡的堅持,她便只能朝殿外走去。

眼看著青苓出了殿門,鳳后的筆也停了下來。最后的字,已經寫完了。

她瞅了眼還在不斷進出的宮婢們,便道,“你們都出去吧,把殿門鎖上。”

“諾。”

“嘭!”瞧著殿門關了,又聽見那鎖頭之聲,她才松下了心,這樣,即便有人闖進來,也需得耗時破鎖,應該...不會有人打斷她施法了。

她小心翼翼地盤坐在地,雙手在胸前作成蝶狀,輕聲道,“不知我鳳族,當初瞞下的這些仙術,能不能用。”淚早已止不住,如同斷了線般,不要命地往下落,摸著自己肚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她喃喃道,“孩子,是娘不好。明知道你是逆天的存在,還應允你的父皇,讓你在這肚中平白受了這十個月的苦,如今,娘唯一能為你做的,便是耗盡生命,送你輪回。娘希望,下一世你能遠離皇宮,平平安安地長大生子,幸福快樂地過一生。”

“氣由心生,狀由心成。愿我三生,皆為人生。患得患失,仿若情故。若無他鄉,何其困苦。風成玄歲,云幻百生。鳳罪千萬,愿殘此身,刀剮三千,灰飛煙滅。但請上天,憐其母心,準兒輪回。未有三生者,便得換一生。未有千情者,便得上尊故。”

鳳后雙手變幻無極,眼見手中蝶狀光芒漸成,隱有真蝶之狀,便再度移形換影,改為鳳凰。集淚水之大成,勻鮮血為獻祭。

術法已成,她便大手一揮,將自身的淚水與地上的血液全部聚集起來。漸漸地,原先在她身畔形成的弧光屏障,變得血光淋漓。里頭的刀光劍影,一絲不落地砍在了她的身上。

每一刀,都是虛無的,但又都是實在的。

實在地砍在她身,痛在她心。

這蝶族的幻蝶獻祭之法,要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靈魂。斬靈魂為祭,以血液幻蝶形,是因殺戮過甚,須將這血液還給天下凡土,以回歸本源。本源之后,剩余靈魂靈智,斬下作罰,祭祀他人,以成他方人世一生。

最后一刀,鳳后眸中最后的火光漸息,在臨死之前,她只來得及看看這富麗堂皇的曾經充斥著歡聲笑語的宮殿,哽咽一聲,“知歷,對不起,我先去了。我們的誓言,只能就此作廢。若你將來恨我,便將我當作一個自私自利的人罷。”言罷,她緩緩倒下,身軀幻滅。

“不!”那人身著金黃戰甲,眼眶泛血,青筋冒起,踢開殿門的那剎那,他看到的,只是鳳后身軀化作點點星光,消失殆盡的模樣。

他大步跑進鳳后原先的地方里,邊跑著便用手接著那正散去的點點碎光,希望能將一點點攥進手里,但那點光也隨之消散。

“不!!!”他一下子跌坐在地,眸中血淚流出,朝著上天怒吼,“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么對我!為什么不等我回來!為什么!”

“皇上.....”殿外的修岷看著龍皇狀似瘋癲,心中復雜,恐慌、懼怕、擔憂、憤怒交雜在一起,他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情緒。但他記得,有件事情現在必須去做,再晚就來不及了。他回過頭,叮囑身后的小宮人,“程旭。”

程旭恭敬回道,“奴才在。”

“快去宮外通知鳳族,就說皇后突然逝世,小皇子胎死腹中。陛下如今心思不定,恐要壞大事。請兩位鳳將軍馬上進宮。”

“岷公公....這瞞著皇上私下出宮.....”

“你懂什么?!這是皇后娘娘生前的囑咐,咱們必須瞞著陛下。記著,這事決不能讓陛下知道,無論什么情況都不能說。現在趕緊出宮,不然就來不及了。快去!”修岷皺眉看著程旭,低聲嚴肅道。這小宮人是鳳家人親自送來的,雖說這些年他一直養在宮里,又深得陛下信任,但他終究是鳳家人,有些東西,他應該懂得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

“諾。”程旭一聽便明白了,趕忙朝著宮外走去。

時間悄悄地走過,鳳后走的時候,是白天,可眼下已是深夜了。龍皇自進來后,便跌坐在地上,一言不發。殿內的燭火也不知換了幾回,可地上坐著的人,卻連身子都不動一動。

修岷在門外站了許久,眼看著月亮高懸,便嘆了口氣,認命般走了進去,“陛下,深夜了。您長途跋涉,滴水未進。再這樣下去,身子一垮,娘娘知道了,是會怪罪奴才的。”

娘娘是會怪罪奴才的。

這句話,似乎讓龍皇清醒了些,他仿佛回到了她還在的時候,那時,修岷就經常那這個做借口,勸他休息。

他抬頭看著修岷,那模樣,恍若一個失去了玩具的孩子,“她會怪罪我嗎?!修岷?!”

“會的。陛下,娘娘雖然逝去,也未曾留下身軀,但她的靈魂,還散在這天地之間。陛下....”修岷蹲了下來,輕聲勸著,“難道陛下想讓她,日日看著你萎靡不振,擔憂不已嗎?!”

“是....她的靈魂還散在天地之間。”龍皇不停地點著頭,眸中重新燃起光芒,喃喃著。修岷見勸的有效,便將龍皇攙扶而起,正預備繼續勸,卻見龍皇一把甩開他的手,凄聲道,“才不!才不是!就算這樣!她也不會在乎我!她怎么會在乎我....怎么會?!她瞞著我走了,用了那樣殘忍的術法,一點東西都不留給我....一點都不.....”

說著說著,他如同入魔了一般,搖晃著走到鳳后的榻上,一頭栽了進去,再也不愿意起來。

修岷見此,更是愁眉不展,可他知道不能再勸。能勸的人走了,不讓陛下將這悲傷抒發出去,他根本不能回過來,罷了罷了。正想著,剛走出門口,就見門口處站了兩個身軀挺拔,面容清冷的男子,修岷頓時笑著言道,“修岷見過兩位將軍。”

那兩位男子一人著黑金戰甲,一人著二品官服,灰金與沉黑在二人身上交匯糾纏,將他們本就清冷的氣息襯得更是冰寒。二人互相對視,靜了一會兒,左邊一人薄唇輕啟,丹鳳眼微揚,淡淡道,“陛下從妹妹逝去后,到現在就是這副模樣?!”言語中,隱含著悲痛的意味。

“是。鳳二將軍,您快請。”修岷點頭應道,側身想將那人引進殿中。右邊那人手執羽扇,扶了扶面上的胡須,堅定道,“修岷公公,我跟二弟就不進去了,只是有件事,想請修岷公公代為轉述給圣上。”

“鳳將軍,有什么事,現在您只能親自跟陛下說。”修岷擺手拒絕,“陛下現在這幅樣子,咱家說什么,都是不管用的。”

“你一個近身的隨侍太監說話都不管用,我們這跟他轉了兩個圈兒的親戚,說話又能有何用?!”鳳二將軍冷笑道,“如今這事態,分明是你們這皇帝自己搞出來的。現在他落得這副模樣,你竟還有臉派人去請我們。”他嘲諷地瞧了瞧頂上這大氣磅礴的三個字—韶華殿,反諷道,“我妹妹,居然被這種小人給困了一輩子!呵!”言罷,他低下了頭,眼中悄然落出一淚珠,滴落在地。

“行了,鳳二。”鳳大阻止道,沉著臉對著修岷,“修岷公公,你既派我鳳家之人去請,就應該曉得事情的嚴重性。如今這事態,我們鳳族,是決計不愿再與你們龍家,生出任何瓜葛來。所以,今日這話,還是你代傳吧!”

話音剛落,就見殿內傳出一悲切之聲,這聲雖悲傷,但卻底氣十足,聲音醇厚,“二位將軍若有什么話,還是進來說罷!”

“呵!看來這傷感的樣,還是裝出來的,你瞧瞧這說話的聲音,這底氣,可足得很呢!”鳳二諷道。鳳大與鳳二對視一眼,二人皆冷著走了進去。一進門,他們便問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百經沙場,對這血腥之氣,他們當然不陌生。可就算有所準備,壓抑了情緒,但進殿的那一剎那,二人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拜見陛下。”不報名諱,不報官職,就連禮數也是草草盡了。他們挺直脊背,絲毫沒有恭敬之意,只冷冷地看著軟倒在床上的男人。

龍皇隨手一擺,殿門便關上了,看著他們不盡禮數的樣子,他只是心下嘲諷,并未有任何表示。身子坐直,淡淡道,“夜已深,二位將軍來朕宮內,有何要緊之事?!”

“陛下,族長聽聞家妹逝世,就知事態緊急,便差遣我們二人,前來宮內提醒陛下。”風大緩緩道。

“朕的宮中,沒有你們的妹妹,只有我龍族的皇后。”龍皇斂下眼中的傷感,言道。

“你龍族的皇后?!”鳳二的口中含著冷劍,一句句地仿若能刺進龍皇的心底,“當初,你說要做皇帝,我妹妹毫不猶豫地幫你。她犧牲了我鳳家上上下下二百條嫡系血脈的性命,又與我二妹合連共命,方才喚回我逝去多年的鳳家暗衛,助你奪得皇位。后來也是你,說要生子,我妹妹明知自己體虛無力血脈紊亂,以她的身子根本無力育子,可還是答應了你的請求。如今孩子胎死腹中,我兩個妹妹都去世了。龍知歷,你為了你的欲望,你的皇位,害了多少人!我鳳家又有多少條命,折損在你的手里!可如今,你卻當著我跟我大哥的面,說她只是你龍族的皇后!何其可笑!”

“鳳二將軍,請你記住你的身份。皇后剛逝,你便跑到這韶華殿中大鬧一場!你是想讓笙姒死不瞑目嗎?!”龍皇怒道,“若說你們鳳族,那又好到哪兒去?!少時,你們便逼著笙姒學武學術法,晝夜不息,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娃娃一日只能睡兩個時辰;待她十歲之時,你們又迫不及待地將她送進戰場,為你鳳族建功立業;待她二十青春,你們便要將她草草地嫁入我龍族,表面上說是為了她的幸福,可實際上呢?!這些年來,你們攀著她的功名,侵占良田、欺男霸女、貪污斂財、草菅人命、無惡不作!”龍皇冷笑著,瞅著鳳二將軍,未有絲毫退卻之意,“就因為有你們這樣的娘家,她才會將所有的感情,放在朕的身上。現在你們來質問朕,不覺得太虛偽了嗎?!”

“陛下說話,是要憑良心!這些年,我鳳家為你鎮守邊疆,立下赫赫功勞,沒我鳳族,你龍族何談天下!”鳳二怒極,“沒錯,鳳族的確是出了不少紈绔子弟,可這些年,為了南唐的發展,我鳳族上上下下殺了多少,又除了多少!現在的鳳族子弟,早已不是當日那些人可比!龍皇,你.....”

鳳二還想再說什么,卻被鳳大拉住了,他回過頭,就見自己這位素來心思冷靜,面上和風細雨的大哥,眸中淬著血,“既然雙方都有仇怨,那我鳳族,也不愿再與你龍族并肩站立,共謀天下。”言罷,他從袖中拿出兵符、軍牌和一封信,“這些,是族長讓我交給陛下的。從今日起,我鳳族與你龍族,再無瓜葛。”

龍皇眼眸微縮,靜了靜,方才接過這些東西,細看了看,才質問道,“輕騎軍的兵符呢?!既是辭官,難道你鳳家還想獨吞輕騎軍的兵符不成?!”

鳳大微揚嘴角,輕笑了聲,才將輕騎軍的兵符拿出,交到龍皇手中,“我要提醒龍皇,這輕騎軍在為你龍族效命之前,名喚鳳刃軍。這些年,鳳刃軍的所有將士,都出自我鳳族。如今的輕騎軍中無論何人,是清流還是奸佞,都是我鳳族的血脈!”

言罷,二人就要轉身離去,但鳳大卻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頭道,“對了,差點兒忘記告訴龍皇,千萬不要替我妹妹辦喪事,否則,若是日后你龍族子弟互相殘殺,不止不休,這罪,你可擔不起!”

眼看著他二人越走越遠,龍皇猶如脫去了所有的力氣,一下子軟倒在地。

“二位將軍。”聽聞有人喚,鳳大和鳳二便停下了出宮的腳步,回頭后,卻見是純妃身邊的宮女,小步小步地朝著他二人走來。

那宮女,走到他二人面前便停了下來,緩緩道,“奴婢是純妃娘娘身邊的婢女,名綺香,娘娘說,皇后娘娘逝世前有囑咐,想請二位將軍進宮內一敘。”

鳳大沉吟許久,方從懷中掏出一玉牌,上面隱約刻著:“鳳族長老”字樣。他將這牌子交于綺香,便道,“今日夜已深,三日后便是鳳族族長壽宴,你們娘娘若是有話要說,拿著牌子,便可進鳳府。”

“諾。”

“陛下。”修岷身后領著人,緩步走了進來,恭敬道,“底下人已經按吩咐,連夜趕制,將皇后娘娘的牌位送來了,您看.....”

龍皇接過牌位后,便許久未曾出聲,直到修岷以為可以先悄然撤去之時,才聽龍皇道,“修岷,去著人,將安侍中、禁軍上將胡明、北門將領柳崇先招進宮中。記住,不能被人發覺。”

“諾。”

龍皇輕輕擦拭著牌位,眼睛猩紅,喃喃道,“笙姒,這天終究是要變了。你別怪我,是他們先壞了規矩,是他們.....太過急切了。這些年,我忍他們太久.....太久了。”

南唐同歷六年,鳳后難產逝世,舉國哀悼。

鳳后逝世第二日,龍皇下旨,撤去鳳族子弟所有職位,并奪回鳳族掌管輕騎軍、邊城軍兩軍共二十萬兵馬。顧念鳳族多年為國鞠躬盡瘁,保留封地,并恩賞鳳族三千兩黃金,以示皇恩。

鳳后逝世第三日,龍皇下旨,罷朝五日,免去皇后喪禮,但嚴令南唐國內任何歌舞玩樂之舉,聞者,殺無赦。

兩道旨意,震驚朝野。

鳳后逝世第四日,邊疆快馬奏報,西域諸國糾兵反叛,從西北邊境突襲,跨過三道高山險峻,一路勢如破竹,京師左側最后一道防線湖城被破,城中百姓無一活口,西域血軍已兵至京師北部殘雪河下。龍皇震怒,當朝下旨,當朝冊立鎮西大將軍祁承冕,令其即刻出征平叛,不得有誤。

鳳后逝世的第四日,是鳳族族長的壽宴。天氣晴朗,萬里無云。鳳府門前紅綢滿地,喜氣洋洋,進進出出的均是賀壽送禮之人,百頂花轎早早地便停在鳳府面前,等著進府。老百姓們想著湊個熱鬧,討個喜慶的,便想著花樣地湊頭往里看。

有外頭的人不知情況,邊拍著那探頭的人邊說,“人家高官府邸,哪輪得著你在這看來看去的。”卻見那探頭的人答,“你知道什么?!這整個京師,就屬鳳族人最是和藹,從不跟我們老百姓斤斤計較。小伙子,看你這打扮,像是外地人吧。”

“是啊,我剛從外地過來。”

“我告訴你啊。前些天,鳳族的四姑娘,生了兩個女兒,那天有個男的,不知怎么的闖進了鳳府,也沒被人家小廝給轟出來。據說啊,還得了一兩銀子的紅包呢。”

“真有這喜事?”

“那可不。”

“姐姐。”說話的女子生得嬌媚,眼角眉梢間總帶著媚意,時時勾人,卻又似若秋水般,楚楚可憐。薄唇輕啟,聲線中夾雜著些許斷線落珠之感,落聲之時又恍若清水流過,慢慢地滲進人的心里,甚是好聽。她偏頭瞧著坐在她身旁的女子,看久了,便笑出了聲,“姐姐這幾日,可真是被那藥材養得不錯呢,這才三天,那日的瘦弱感,便沒了。”

坐在她身旁的女子較她更瘦弱些,面容蒼白,毫無血色,只隱隱從那眉目之間,才透出些生機。但她生得極好,面容白如凝脂,鼻尖光滑挺拔,如夢如幻般黑沉的眼眸似是藏著無盡的吸引力,看久了就要把人吸進去一般。那唇更似艷紅的玫瑰,開啟時,便如同花瓣驟然綻放,漫著香氣,幾何流連。那女子自嘲般笑了笑,“我沒有妹妹這般好的心態,我這身子自從鳳姐姐逝世的那日,便再也提不起精神來。”說著說著,她仿若又想到什么悲傷之事,眸中泛起淚花。

“姐姐可別哭了。”那嬌媚女子有些急切,“再哭下去,姐姐這眼睛都要哭瞎了。鳳姐姐那日留下來的信件,是讓我們姐妹倆來鳳府辦正事的。姐姐若是哭著進人家的壽宴,那可如何是好?!”

“你說得對。”那女子忍著將淚逼回去,她靜了下來,情緒剛好些,就聽自己的婢女在外頭喊道,“娘娘,鳳府的小廝來問,現在是否可以進去?”

“進吧。”那女子答道。

“諾。”

車轎緩緩駛入鳳府,那嬌媚女子有些好奇,便撩開簾子,一瞧外頭景象,便驚呼一聲,“姐姐,你看,這鳳府的景象可真是好看呢。妹妹瞅著,就連皇宮,也未能相比。”

“行了,胡說什么。鳳家的這些,豈能與皇宮相比?!”

“怎么不能?!宮中規矩多,有些東西是看不見的。姐姐你不知道,現在民間的東西可多著呢,有些小玩意兒就連宮中都未必有。”例如車旁的萬般繁花,前邊水橋下那構造清奇的白蓮池,以及周邊零零散散放著的木制水車,而這所有精致中最值得一看的,還是那隱隱透出一角的遠處,那處京中早已出了名的亭子,流水殤。只是,她們隔得遠,便沒瞧見這亭子的具體模樣。但恍惚能聽到亭子上,竹板落下的些許流水聲。這流水聲落在那些山石之上,竟擊出些不一樣的聲音來。這聲音連在一起,便如同一首樂曲,聽著,令人心醉。

那女子清亮的眸子中便蘊滿了好奇,嘰嘰喳喳地說著,回頭卻看見那瘦弱女子毫無動靜,便稍稍施了施力,將她拉到馬車中的簾子旁。

那瘦弱女子拗不過,便看向簾子外頭。一眼而過,她便贊嘆道,“早就聽聞,鳳府一景可為京師一色,這么看來,還真是如此。哎,這似乎....是藥香?!”那瘦弱女子時常服藥,因而一聞藥香,她便十分敏銳。她抬頭瞧了瞧,就見車轎一轉,便走在一不大不小的水橋上。那水橋兩側,則種滿了各式藥材,從左往右,各色草藥應有盡有,有些并不醒目,距離遠也很難辨別,因而連她也難以分清,這些藥材名喚幾何。只是有一處草地中,不合群的地種著一種很奇怪天藍色的花朵,那花朵的花心處,好像掛著個鈴鐺。這情形,瞧過一次,她便記在了心里。

“娘娘。到了。”駕馬的車夫利落地下了車,站在一旁。待兩位女子撩簾時,鳳族安排的婢女早已恭敬地立在馬車旁,小心地將她們扶下來。一下車轎,她二人就見前頭的殿中寫著,議事堂。

那兩位婢女言道,“二位娘娘,里面請。”

一進屋內,她們便看到有一老人,緩步而來。

“老臣鳳涂單,參見純妃娘娘、祁貴妃娘娘。”這位老人,便是鳳族族長,鳳涂單。他已年過半百,一頭白發。

她們見他右手緊握著那半月權杖,一躬身仿佛就要倒下般,卻還勉力支撐著,朝她二人施禮,她二人便趕緊上前,合力將他扶起。

那妖媚女子,便是純妃,她笑著朝鳳涂單柔聲道,“鳳老不必如此。我二人與皇后娘娘,早已義結金蘭。既是自家姐妹,我們與鳳老,就是一家人,無須這許多禮數。”

“那便多謝純妃娘娘了。”鳳涂單笑道。他雙眼渾濁,面容消瘦,就連走路都得兩個小廝攙扶著,每一步的踏出,都要傾盡全身之力,方可穩住身形。是以,即便是對著兩位妃嬪,他也不能久站。周邊的侍女服飾鳳涂單坐下后,二人便也跟著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鳳涂單淡淡道,“二位娘娘來我鳳族,我們本該盡心招待。只是我鳳族,剛剛才失去了兩個女兒,現在,恐怕無法招待二位娘娘了,還請二位見諒。”

“兩個女兒?!鳳老,難道鳳四小姐?!”純妃皺眉道。

“哎。”鳳老長嘆一聲,眸中盡是悲愴,“昨日笙姒那孩子逝世后不久,笙云也跟著撒手人寰。這些年輕人啊,小的時候就是不聽我老頭子的勸告,這下好了,年紀輕輕就.....”

“鳳老節哀,很多事情,都是她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人。如今最重要的,是鳳老要保重身體才是。”那瘦弱女子,也就是祁貴妃,柔聲勸道。

“多謝貴妃娘娘相勸。如今鳳家一下損失兩個嫡系,這情形上,真的無法再雪上加霜,實在抱歉,二位娘娘,先請回吧。”

“鳳老。”純妃輕聲道,“皇后娘娘臨終前曾留有遺愿,希望我跟姐姐能將鳳四小姐剛生下的孩兒送進宮。拿到鳳姐姐的信件時,我便知曉,此事很難辦。自仙落世后,族中的嫡系便象征一族的頂梁柱,不論哪族,每一個嫡系血脈都是最為緊要的,從來也是由各族自己培養。更何況鳳族是足以與龍族比肩的頂級血脈,因此要將鳳族嫡系送入皇宮,拱手讓人,實在是強人所難。但這是鳳姐姐的臨終意愿,我們也只能照辦。今日我們來,也是為了商討這件事。鳳老,如今鳳族剛剛與龍族劃清界限,形勢不好,我們也希望,你們能多番考慮。”

說完,她二人對視一眼,便從袖中拿出了那封信,交到了鳳老的手中。鳳老顫抖著打開信件,眉目微縮,這是一封,血書。

上頭寫著:安妹妹、祁妹妹,猶記當日三人共誓,生死同在,決不食言。可我已油盡燈枯,所謂誓言,只能棄之。姐姐慚愧,臨別之際,有些事情始終放心不下,遍尋宮中,只能求助于你二人,望你二人能施以援手。陛下此人,雖性子沉穩,行事周全,但他生性多疑。倘有威脅,定會斬草除根,我若還在,尚能護鳳族周全。但如今,我身軀消散,靈魂盡碎,鳳族卻功高震主。回首半生,我為扶陛下登基,手染鮮血,從未留情。或是如此,我的孩子,現下只能落個這般凄慘結局。可我的妹妹鳳笙云,卻于我截然不同。她自小養在深閨,從未參與爭斗,活得肆意瀟灑。或是此般,她安然無恙地,生下了兩個女兒。但她與我合連共命,我若去了,她必定難以存活。如今風雨驟變,陛下心思難測,如何行事我無以揣測,故而我妹妹的孩兒留在族中,若有一日陛下圍剿鳳族,她們便性命難保。與其如此,姐姐想著,不如將孩子送入皇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對我,畢竟有情。送進宮后,望二位妹妹多加照拂,莫要孩兒同我一般,追名逐利。姐姐鳳笙姒拜上。

“胡扯!”鳳老渾身顫抖,眸中泛起滔天的怒火,“我鳳族多年實力強大,勢力遍布南唐!即便他龍知歷想對我鳳族動手,我鳳族也不至落到那等毫無還手之力的境地,連我族嫡系血脈都保不住,呵!我看,她這是杞人憂天!好!既然龍族想要對我們動手,那我們也不需客氣!我即可便去著急鳳家子弟,與他龍族一戰!”言罷,鳳老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走。祁貴妃見此,趕忙攔了下來。

她嚴肅道,“鳳老,冷靜點!姐姐這么說,就是不希望鳳族與龍族之間發生互相殘殺的慘劇!如今天下初定,可外界尚有西域諸國虎視眈眈,先前又有龍知鈺里通外賊,我南唐實力大損!三年來,姐姐費盡多少心力,我南唐才恢復了太平。如今姐姐逝世,必會惹人矚目,若是此時鳳族和龍族相互殘殺,豈不是剛好襯了那些小人的心,讓天下再度回到當年那慘不忍睹、尸橫遍野的時候了嗎!”

“即便如此,也不能將我鳳族子孫,送給龍知歷那個小人撫育!”鳳老狠狠地將權杖往地下一頓,他心中憤懣難當,卻又不能反駁。想要說些什么,卻如鯁在喉,難以開口。

“鳳老不必將事情想得太過糟糕。”純妃走上前,緩聲說道,“除了皇上,還有我跟姐姐。圣上若是不重視,單憑我跟姐姐,也能讓孩子過得很好。”

鳳老沉吟,純妃是安家嫡女,雖然安家與我鳳族素來不睦,但是純妃自小進宮,從小跟著笙姒那丫頭養大,定不會背叛笙姒。祁貴妃是祁家嫡女,祁家家教森嚴,每一個子弟都是聰慧過人,正氣凜然,將孩兒交給她,定不會錯。只是她身子不好,也不知能撐到幾時.....

“容我再想一想。來人,請二位娘娘到偏殿歇息,若是皇上派人來問,就說二位娘娘來參加我的壽宴,明日再回。”

“諾。”

純妃皺眉,“鳳老.....”

“純妃娘娘,您就安心住在府上,明日清晨,我定會給你一個答案。”說罷,鳳老便在小廝的攙扶之下,退到后面去了。

“姐姐,這可怎么辦?!”純妃不知如何是好,便看向祁貴妃。卻見祁貴妃只是一直看著前頭鳳椅上栩栩如生的鳳凰,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叫了兩聲,祁貴妃才回過神來。

祁貴妃長嘆,言道,“那便住下吧,或許今夜咱們就能帶著孩子,回宮了。”姐姐,你的血書說得那般含蓄,也許,你也想到會有今天吧。

是夜,月光柔和地灑在石板地上,草兒徐徐搖擺,仿若對著月光舞蹈,左右點點,甚是有趣。那梨花層層疊疊地聚在一起,里中紅綠交織,恰粉似紅,仿若嬌小的女孩般輕輕綻開,散著清香隨風四溢,沁人心脾。

漸漸地,風大了,那弱小的花瓣受不住風的摧殘,只能隨風而去,最后穩穩地落在躲在草叢的黑衣人,那泥土摻雜的鞋尖之上。

“姐姐,這種事,咱們讓宮女來不就行了嗎?!”純妃扯著臉上不斷往下掉的面紗,聽著風聲呼嘯,心中害怕,顫著聲道。

“這是鳳族的嬌梨殿。”祁貴妃卻沒正面回答,只摸索著墻邊,緊了緊手中的木盒,沉聲道。

“嬌梨殿?!”純妃心下一沉,“這....這是鳳四小姐生前住的地方啊!姐姐,你想干什么?!”

“既然鳳涂單那個老頑固不同意,那咱們只能自己行動了。”

“姐姐,不行!要是讓鳳姐姐知道咱們這么做,她豈不死不瞑目啊!”

“哎呀!你怎么這么笨啊!鳳姐姐那信,你看懂了沒有啊!”

“她....她那信只是說讓咱們把孩子接到宮中去,沒讓我們偷啊!”

“鳳姐姐雖是鳳族嫡系血脈,但自那年圍困皇宮后,便與鳳族中人斷了聯系,縱然她位高權重,但在這鳳族中卻沒多少信譽可言。如今她倉惶離世,只留下一份遺書,鳳族人怎么可能會把孩子交給她!”

“那....那也不能如此行事啊!”

“鳳姐姐在信中說得委婉,但她用了那么多心血來言明此事,便說明此事是非做不可。既然非成不可,那尋常手段使不通,咱們便只能動用非常手段了。”

“可就算咱們成功了,那鳳族總會進宮要人的啊!如今他們雖已無官職,可在朝中勢力依舊穩穩當當,眾多的大家子弟都與鳳族掛鉤。若是他們知曉此事,聯合施壓,最終咱們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聽著純妃的話,祁貴妃心中寒意頓時滲透四肢,她連連冷笑,言道,“你覺得,今夜鳳族還能有命嗎?!”

“姐姐,你....什么意思?!”純妃愣了下來。

“你還記得,自鳳姐姐逝世后,陛下密詔三位大臣外的事嗎?”祁貴妃平靜的語氣,讓純妃想起了前些時日,她與父親的爭執,而她的心也隨著這回憶,落入了谷底。

祁貴妃接著道,“后來,我父親傳信,說西域那邊,其實并無動靜。若不是我父親便在其中,此事我也無法得知。父親說,望我在宮中萬事小心,若遇鳳族事,決不可插手。你看,即便是如我父親這般通達的人,在這種事情面前,都是避之不及。人吶,果然都是趨利避害的。”

純妃怔怔地望著祁貴妃,卻說不出話來。

言罷,祁貴妃偏頭望向那邊亮著燈火的東偏殿,卻見有一兵甲腳步極快,邊跑身上邊滲著血,一到守在東偏殿的那兩名兵將前,一頭便栽了下去。

“喂!”那將領大喊著,推著倒地那人,好不容易把人推醒,追問道,“你怎么了?!前邊發生什么事了?!”卻見那人用盡渾身力氣指了指東邊,便昏死過去。那將領回頭一看,那邊,早已火光沖天。該死!剛才怎么沒注意到!他暗斥一聲,對著身旁的兵士命令道,“去告訴所有的人,讓他們都聚到議政殿那邊去!快!”

見那兵士跑走喚人去了,那將領即刻翻身上馬,大吼一聲,“來人吶!有人偷襲!快!”言罷,便策馬奔去。與此同時,不斷地有兵士從竹林跑出,他們井然有序地隨著那將領的方向而去。

這離去的人,滿打滿算,也有上千之數。

“還好咱們沒有擅自行動。”祁貴妃看著那聲勢浩大的兵士們,嘆道,“否則,就我們兩個人,怕是連著嬌梨殿的門都夠不著。”

“可是姐姐,咱們雖然動靜小,但從中也穿過了不少竹林。可為何,只有這嬌梨殿前的竹林里,有那么多兵士呢?!”

“或許,是突然安排的吧。”祁貴妃漫不經心地道,她死死地盯著那嬌梨殿,待看到最后一個兵士離開,便拉著純妃,快步跑向殿門,“走!”

熊熊燃起的火焰,眨眼間便勾到了天邊一角。那火焰中摻雜著些許墨藍之色,使得那火焰盤旋之中,隱隱地,透出些詭異。無數救火之人前撲后繼,撒水、鋪沙,他們侵近全力,小心翼翼地抵抗,可那火焰像是成精了,它精準地將那火舌,點到每一個救火之人的身上。只一絲火舌的輕點,那些人就能在一瞬間,化為灰燼。更奇異的是,水明明可以救火,但這火焰與水恰似能相融一般,一入火焰,那水瞬間便成冰入火,而那火焰也趁勢向前擴張,越燒越猛,越燃越大。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在絕望的淚水、膽顫的身軀、悲切的喊叫之間,那火焰便將鳳族中的平凡子弟,盡數吞噬。

此情此景,令所有的鳳族人心生絕望。但他們仍然撐著與周圍的殺手拼搏著,因為他們知道,若非火中那人,耗盡生命勉力支撐,恐怕這火勢,霎時就會吞噬整個鳳族。到時候,他們的妻女、護衛的兵將、周邊的屋舍甚至是南唐所有的子民,都會被著火焰化為飛灰。

“安德裕!你莫要欺人太甚!”那將領長槍淬血,遙指拿著玉瓶一臉冷笑的男人,怒吼道。話音未落,周邊的兵甲又沖上來,他回頭槍穿二人,睜目怒視。

“呵!白灼,你這話說得可不對。當初你鳳族壓著我安家之時,可是盡你所能殘害我安家子弟。如今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何能算得上欺人太甚呢?”那男人生得妖媚,一雙丹鳳眼時時刻刻勾著冷漠,沁著寒冰,嘴角卻笑著,笑得肆意開懷。他望著在火中苦苦支撐的鳳涂單等人,嘲諷道,“鳳族長,莫要強撐。在這決生火種面前,人,如螻蟻。”

鳳涂單調動渾身血液,聚精會神地用術法勾勒著眼前的古老紋路。眼看圖紋漸成,他便冷聲呵斥,“安家之人,也敢在我鳳族眾人面前叫囂!今日,我便讓你知道,在我鳳族面前,你們安家能是什么東西!”

術法已成,鳳涂單面露凝重,他回頭望著尚在火中抵御決生火入體的另外兩人,顫聲道,“鳳大,鳳二,你們快走!”

“不行!族長!我鳳族中人,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快撤!”鳳涂單吼道,他的身畔,不斷有決生火竄上來,侵入體內,焚燒間,肉眼可見他的身軀,正緩緩消散。

“族長!你.....”鳳二猩紅著眼,鳳涂單體內冒出來的點點紫紅焰氣,一下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便厲聲大喊道,“不!族長!你不能這么做!”說著,他就要沖入鳳涂單的火圈之中。

可無論他如何做,火圈之中那人,已沒有力氣回應了。失去意識之前,他用盡全力,瞧了眼鳳大和鳳二,便無力地合上了雙眸。

你們,一定要活下去。記得,為我鳳族報仇。

“二弟!快走!”鳳大死命拖住他,腳步輕踏,就要往一旁的樹枝上沖。

“大哥!我們不能.....”鳳二無力地由著鳳大拉扯,猩紅的眼滲出血絲,只死盯著鳳涂單的方向。

“族中尚有上千婦兒的性命需要我等!”鳳大話音剛落,鳳二就怔了下來,猩紅的眼一回首,悲愴地看著鳳大,他發現,原來鳳大的眼,早已被那滿目的血液覆蓋,他悲戚道,“族長這么做,就是為了保住我們,我們不能白白辜負了他的期望。你要相信,總有一天,我鳳族,還會回來的!”

“想跑!”安德裕抬頭一望,心中殺意翻涌,正要對著二人拋出玉瓶,卻見白灼一下子擋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原本的圈子,已經被那些不要命的兵士所填滿。

“你的對手是我!”

長槍對準安德裕的弱處,招招奪命般刺出,白灼相信,他若是被刺中,只一槍,他就可以要了安德裕的命!安德裕冷汗淋漓,不斷閃躲,卻依舊是抵不住長槍的凜冽,衣衫處處破碎,身上滿布血痕。

“哼!”安德裕冷哼一聲,大退一步,就要將手中玉瓶對著白灼拋出。可沒想到,這玉瓶還沒能對白灼造成傷害,就不受控制地朝著鳳涂單那一方而去。

“這老頭還沒死!”安德裕吐血淬道。

“哈哈哈!就讓老夫來試試,到底是這決生火厲害,還是我鳳族的涅槃之火,更勝一籌!”這是鳳涂單留在這世上,最后的話。

“族長....”白灼淚如雨下,跪倒在地。他知道,鳳族的涅槃之火,是鳳族中人最后的保命手段。祖先創立此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災難之時,可以保住鳳族最后的血脈。

原本....族長本可以借著這火重生,然后帶著破火而出的鳳凰幻身,逃離此地。可是為了報復,為了保住鳳族的所有人,他放棄了重生的機會,用盡鳳凰幻身所有的力量,將決生火與涅槃之火重合。這樣雖不能徹底地消滅決生火,但卻能夠遏制決生火的蔓延,給逃脫的鳳族子弟,和周邊的所有百姓,留下一條生路。

話音落下,那勾天而起的墨藍火焰中,忽的燃起明亮刺眼的光芒,這光只一瞬,就如同太陽微落的那一抹彩霞,晃了人眼,便消散而去。可伴隨而起的,是那直接沖天的傲然紫焰。紫焰以鳳凰之身作形,帶著凌冽地殺意,朝著安德裕而去。

“快撤!!!!!”白灼吼聲落下,所有的鳳族兵將丟盔棄甲,朝后山遁走。

他們的速度太快了,原先正與他們交手的黑衣人瞬間愣了下來,正打算往上追去,卻發覺,紫焰已經到了眼前。‘刷!刷!刷!轟!’竹子脆如紙片一般攔腰而斷,眨眼之間,兩旁竹林,轟然倒塌化為灰燼。“啊!!!!!”同一時刻,火線如閃電一般,迅速地吞噬了剛剛還在浴血奮戰的那些黑衣人,很快,他們便化作虛無。

“不!不!”滅盡了所有的黑衣人,那紫焰化作的鳳凰,眼如血刀,瞳孔微縮,眨眼之間便竄到了正逃跑的安德裕身后。無力、恐懼、不甘、懊悔,對生命的留戀,充斥了安德裕的整顆心臟。若早知如此,即便再恨鳳族,今日,他也絕不會來。

‘吼!’那鳳凰一聲怒吼,便將安德裕的頭一口吞下,猶不知足,一沖而下后,又將他整副身軀吞噬而進。

“族長.....”白灼滿面淚水,他站在山坡上,看著安德裕死于非命,心下卻仍是不甘和憤恨,他好恨,恨自己無能為力,不能幫到族長;更恨安家,恨不得就此踏平那個地方,給他鳳族償命!但他心中明白,這些事都不能做。因為,做事的是安家,可下命令的,卻是龍族。

龍族,那個龐然大物,在他鳳族壽宴之際,派了十萬兵馬奇襲鳳族,又將剩余的五萬鳳刃軍,派向邊關。所為的,就是如今鳳族血流成河,不留后患。龍族!有一日,我定要你們滅族償命!

思至此,白灼雙手緊握,青筋暴起,深吸一口氣,他方平靜了些許,望向出城的方向,嘆道,“咱們,走吧。”

“將軍!將軍不好了!”那兵士從山坡下跑來,氣喘吁吁地道。

“怎么回事!不是讓你們將兩位小小姐送出城嗎!”白灼一看那兵士身后跟著的人,就知是原先侍候在兩位小小姐身旁的那位老婆子。這二人不好好送小小姐出城,回來干什么?!

“是!哎呀!不是!”那兵士許是跑了太遠,有些語言不清,好不容易緩了過來,方將身后渾身顫抖,冷汗淋漓的溫老婆子拉到身前,道,“有人將兩位老婆子打暈,劫走兩位小小姐,從后山跑了!屬下去的時候,溫老婆子剛剛醒來!”

“什么!”

鳳族后山

“姐姐,你小心些。”純妃一邊小心翼翼地護著木欄,一邊拉著周圍殘缺交織的樹杈,輕聲道。

“放心吧,姐姐沒事。”祁貴妃的身子較為虛弱,本就不適合爬山。如今鳳族大半被毀,那邊血流成河,火勢未停,房屋盡數倒塌;而這邊也沒好到哪兒去,崎嶇的山地之上,盡是被攔腰砍斷的樹枝,一堆堆地丟棄在地,上面還附著鮮血。這樹杈斷枝堅韌鋒利,后山山路又蜿蜒盤桓,路段頗為狹窄,哪一只腳踩不對,整個人就要翻下去。一路上來,即便有純妃的照顧和提醒,祁貴妃的身上,還是多了不少血痕。

二人爬了許久,方才到了山頂。

純妃回頭一望,看著那景象,頗有些唏噓,“堂堂鳳族,如今竟落到這般田地。”

原先精心建筑的府邸,已成了黑焦的木頭,凌亂在地。崩塌之中,眼見那些尚未跑出的人,身軀被砸成肉醬,他們飛濺的鮮血中摻雜著肉沫,落在那焦黑的木頭之上。那火勢好似不死不休,纏繞而上,將那些鮮血肉沫,全部變成了它的食物。周邊的小溪,水流湍急的尚能阻擋火勢,但水流緩慢的,卻只能變成水汽,隨風而走。

那火焰四處擴散,眨眼之間,已經燃到了周邊的民房。隱隱約約,還可聽見百姓們凄厲的哭喊、尖叫和怒吼,遠遠地傳出百里,就連遠在山頂的純妃二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姐姐,皇宮怎么還沒派出人來?!”

“陛下那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會行事的。”

“可這樣....皇家的名聲.....”

“這可不是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祁貴妃從袖中拿出一張古樸的地圖,看了看,便朝下扒開周圍的草木,當看到一個小巧的正方形時,她的嘴角,終于有了一絲笑容。

“轟隆隆!”周邊土地頓有下陷之感,純妃驚愕的看見,一個石板樓梯,連接著下山之路的石道,緩緩出現在她的面前。

“姐姐....你....”純妃怔怔地看著這隧道,直到她看見她手中的地圖,“這地圖你哪來的?!”

“先前鳳姐姐還在的時候,我二人曾坐下暢談。當時她很高興地告訴我,她小的時候和她妹妹,帶著族中的將士,在后山造了個逃生的石道。”言罷,她感慨道,“也不知今日為何,鳳族中,竟沒能用上。”

“沒什么好看的。”祁貴妃回頭笑著抹了抹那純妃好奇的眼,淡淡道,“這地圖,是青苓給我的。那日我到的早,她便將這個交給了我。快走吧。”

話音剛落,就見有幾人輕巧地穿插于那斷樹之間,揚聲喊道,“二位娘娘留步。”

二人回頭,就見那男子身著黑白粗布衣袍,他身后幾個銀衣女子,都帶著黑面紗,踩著樹枝快步而來。他們的速度飛快,幾個聲音落下,腳步輕點后,便到了純妃面前。

那些女子腳上帶著的銀鈴鏈條,隨著她們的走動,‘鈴鈴鈴’地響,慢慢地變成一首歡快的樂曲,聽著,還有些悅耳的。

祁貴妃走到純妃身后,不著痕跡地擋著純妃的臉,收起地圖,方道,“閣下是?!”

“貴妃娘娘不必驚慌。”領頭的那男子揭開面紗,引入眼簾的,是一張布滿猙獰可怖的傷痕,且已然滄桑衰老的面容。那雙黑褐眼眸,如鏡如沉水,表面閃著真誠和善意,可若往深了看,卻有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一頭兇猛吃人的野獸,封在深底。

祁貴妃細細地端量他許久,才想起此人是誰,驚訝道,“你....你是驃騎大將軍司徒城彥?!你不是死了嗎?!”

“死亡不過是以訛傳訛。在下,只是多年未曾現世罷了。”司徒城彥笑著回道。

祁貴妃強壓下心中的不安,鎮定道,“既是多年未曾現世,你又為何趕在這個時候來?!還帶著這么多的人....”

“屬下,是為了娘娘手中的女娃娃而來。”

聽聞此言,祁貴妃心中不安更甚,她轉手將木盒交于純妃,言道,“將軍說什么呢?!本宮怎么聽不懂。”

“屬下此來還帶了樣物什,娘娘一見便明白了。”說罷,司徒城彥從懷中拿出一簪子,將它交到祁貴妃手中,“這只珍珠漣蝶簪,是當日我與云兒定情時,她送與我的禮物。”

祁貴妃拿著簪子細細打量,見這簪子很是漂亮,圓潤明亮的夜明珠與點綴的銀粉相互呼應,徐徐發光,更襯著頂頭精致打造的蝶翼光芒萬丈。其蝶眼以紅瑪瑙鑲嵌,那瑪瑙材質極好,在月光的映照下,似有流連殘缺,一簇半虹之感。簪子中,只那蝶翼下的流蘇顯得低調無光,可細看就能發覺,這流蘇串著的,竟全是透明圓潤的冰珠子。這珠子不知從何處而來,觸手生涼又精致小巧,想必串聯之人定廢了極大的心思。

這簪子,一定價值不菲。祁貴妃心想。刻她端詳了許久,都未曾找出其中有何特殊之處,也沒能明白司徒城彥給簪子的用意,便欲歸還。一轉手發現,這簪子后的那處尖峰,血紅地詭異。

“哎呀!”祁貴妃驚呼,在她打量著尖峰處的時候,不小心劃破了手腕。她本欲收了這簪子,那手帕包扎這傷口。可一低頭卻見到簪子的尖峰處,浮現出些許字樣。

“姐姐,怎么了?!”聽到祁貴妃的驚呼,純妃十分擔憂地上前查看,瞧見她的手腕處,有一絲被劃傷的血痕。

純妃便小心地抓過祁貴妃的手腕,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玉瓶,從中倒出兩滴碧綠液體,涂抹在那傷痕處,怒視司徒城彥道,“你們這群人,這般緊急關頭把我們堵在這里,到底為何?!”

她可不相信這群人深夜來此,只是為了給個簪子。

“純妃娘娘不必生氣。”司徒城彥笑容淡淡,瞥了瞥祁貴妃深思的神采,言道,“待貴妃娘娘查驗完簪子,所有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你把這等物什拿來,有何用意?!”祁貴妃將簪子遞回,沉聲言道。

那簪子染了血,尖峰處就浮現出“云彥”二字。她記得鳳后跟她說過,她的妹妹鳳笙云,曾有三年離家,不知所蹤,人找到的時候就懷了孕。但奇怪的是,無論家中長輩如何威逼利誘,她都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直到被逼得無可奈何,方才道出,孩子的父親名諱中,有個“彥”字。

她不知道司徒城彥究竟是不是孩子的父親,但知道這種暗記,只會出現在鳳家子女的貼身之物上。若是.....

“屬下帶此貼身之物漏夜前來,就是希望貴妃娘娘,能將手中的兩個孩子交于屬下。”

“不可能!”

“貴妃娘娘,你應該知道這簪子的含義,無論我是否是孩子的親人,這簪子能在我的手中,起碼說明,我把孩子帶走,遠比你把孩子送進宮要安全得多。”

祁貴妃心下一沉。他的話是對的,皇宮本就是個吃人的地方,倘若鳳姐姐沒有留下遺言,那她若是插手,定會想盡法子,助這兩個孩子逃離京師,走得越遠越好。可是鳳姐姐的遺愿,她不能不完成。更何況,她還不知道這簪子究竟為何能到司徒城彥的手中,若是來路不正,那日后這倆孩子的日子,就難說了。

‘刷刷!’樹葉紛飛,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凌冽的寒風,忽的闖進祁貴妃的耳朵里。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盜我鳳家子孫!”

人未到,聲先行。這聲音里頭的陰暗殺意,令祁貴妃心中劇震。不好!鳳家的人追來了。看來先前那一場大火,并未將他們全數吞噬。若是讓他們將孩子拿回去,那鳳姐姐的囑咐,會被辜負的。

“好!”祁貴妃心道,既然都要交,那與其違背鳳姐姐的意愿交到鳳族人手里,不如交給司徒城彥。

“司徒將軍既是我國重臣,想必也不屑做那陰私殘害之事。這孩子我可以給你,但,只能給一個。”這是她的底線。

司徒城彥皺眉,“不行,貴妃娘娘,你應該知道你現在有多危險,這個時候,把兩個孩子都交給我是最好的選擇!”

“既是如此,司徒將軍就別在此和我爭執了。此事現下還需得藏著,若是待到鳳家人全部到來,到時聲響一大,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將這孩子送進宮,是鳳姐姐的囑咐,為了一只簪子,我能將其中一個交與你,已經算是自作主張了!”

司徒城彥沉吟了會兒,方道,“讓我看看孩子。”

“你先讓你的人,將鳳家的人拖住。”

“好說。”言罷,司徒城彥擺擺手,身后的那群黑衣人,宛若深夜里看不見的影子,即刻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不遠處的打斗之聲。

祁貴妃打開了木盒,將木盒擺在二人之間,就轉眼盯著那頭火熱的戰場,她必須確認,鳳族人沒有趕來。可她發覺司徒城彥盯著孩子好久都沒有動靜,便回頭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怔住了。

在宮中怎么多年,她見過的孩子數不勝數。但卻從未見過,這般可愛的嬰兒。

左邊的孩兒,小臉紅白交織,看上去雖有些消瘦,但細看,卻恍若遠方沉暮的彩霞,隱隱地似還透著些空靈感,使人驚奇。那雙似葡萄般的淡紫眼眸,里頭沉著黑,似是漏夜中的精華,萬星旁的點綴,那么誘人,神秘。她忍不住湊近,那小小的人兒就笑開來,這一笑,她只覺得心一下就靜了下來,仿佛有柔和的月光,瞬間沖進了她的心房。那么靜謐,和美。

好像!這孩子跟鳳姐姐,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好容易平靜了下來,祁貴妃瞥眼望向另一個沉睡中的孩兒。那孩子睫毛修長,似蟬翼,輕而薄,一顫一動間,都帶著似懂非懂的彷徨。睫毛下,那雙紫黑的水眸,猶如清水流動間的那一抹浪花,清冷淡泊。這必定是個不愛笑的孩子,祁貴妃心想。

她的鼻梁很高,唇雖粉嫩誘人,但卻薄如涼絲,用手一點還能感受到其中的冷意。

也許,將這孩子交與司徒城彥,會更合適。陛下畢竟對鳳姐姐有情,或許他看見與鳳姐姐相似的孩兒,會多加照料吧。

思至此,祁貴妃向著司徒城彥言道,“司徒將軍,你將右邊這孩子,抱走吧。”

司徒城彥倒是很爽快,“好。”看來云兒真的與笙姒合連共命,不然不可能生出這兩個與她二人如此相似的孩兒。

他轉頭看了看那邊的戰況,點了點頭,很是滿意。嗯,看來這么多年的訓練,總算沒有白費。他輕輕地拍了拍手后,將孩子抱起,聽得那邊鈴聲響起,便從懷中拿出一個瑩白玉佩,遞與祁貴妃,“貴妃娘娘,這玉佩是我司徒城彥多年信物。識我之人,見此玉佩,便如同見我。若是娘娘日后有難,便可帶著玉佩前往雁鳴山的云樓茶舍,屆時,會有人幫你的。”

話音剛落,他便帶著那些女子和那孩兒,向遠處而去。祁貴妃也不敢耽擱,見著鳳族人越來越近,便拉著純妃走入暗道。二人一踏入,那暗道便關上了門。

白灼帶著人,剛好走到此處,卻只聽見了暗道的關閉之聲。他暗罵了一聲,厲聲命人四下搜索。但他心知,此人來時做了充分的準備,中間又有那么多高人相助,此時再搜,估計搜不到什么了。

南唐皇宮

“你做這許多事,就是為了這個孩子。”龍皇站在書案后負手而立,平靜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淡淡的,令祁貴妃心頭擾不出緒來。靠著窗縫間透進來的柔和月光,隔著書案,祁貴妃看不清龍皇的面色,只隱隱約約瞧請他背負在身后,緊握成拳的手。

“陛下,姐姐逝去突然,就留下這么一個心愿。不論陛下怎么想,但作為她的姐妹,臣妾必定要助她完成這個心愿。”祁貴妃雙眸含淚,語氣顫抖。

“你說的沒錯。”龍皇把著手中的玉扳指,眉目一挑,露出其中低沉似水,潤如黑石的眼眸,輕聲道,“可她的要求,是以混淆我龍族血脈為代價,來護她鳳族子孫。安然,你身為貴妃,應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淺而陰涼的音色,穩穩地,敲在祁貴妃心里。

她心中一顫,卻更為鎮定地抬起了眼,直視著龍皇,方道,“臣妾知道。可是陛下,您的江山,也是姐姐犧牲了鳳族上上下下幾百口的嫡系血脈,方才鑄成。所謂位極人臣,不過是踏著眾多鮮血,站在高處俯視眾生。站得越高,摔得就越狠。如若陛下不完成姐姐的心愿,那么或許有一天,龍族的江山....”

“放肆!”龍皇轉過身,厲聲呵斥,“就為了她,你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敢當著朕的面說!如若朕留下這個孩子,這孩子豈不是要成朕心腹大患!”

“陛下!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感情!臣妾曾經問過姐姐,她對陛下付出太多,可陛下的回報卻遠遠及不上這份逆天的情感,既如此,為何不放下,安安靜靜地活成她原本應該的樣子。可臣妾沒想到的是,最終姐姐還是選擇孤注一擲!去世前,姐姐明明能將這密信私交我等,卻仍選擇在陛下知曉的情況下,將此信放在韶華殿,等我二人去取,難道她就沒意識到,陛下您一定會看到這封信。姐姐懷孕時,臣妾曾向太醫確認過,姐姐的身體的確不好,但就算是流產了,也不至于落到這般田地,連她的身軀....都沒有留下來....她選擇以這樣決絕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陛下,您難道沒有想過,這究竟是為什么嗎?!”

龍皇痛苦地閉上雙眼,靜默良久,才吐出一個字:“因為,她恨朕。”

“不,她不恨。”祁貴妃覺得渾身無力,這種從骨子里透出的悲涼感,是替姐姐,也是替她自己,誰讓他們都愛上了一個,不懂愛的男人,“她只是不知該不該信你。皇權路上,盡是謀算、涼薄、冷血和痛苦,這條滿布荊棘的路子,愛情是最要不得的。姐姐曾與我言,她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嫁給陛下;但是她這輩子最不幸的事情,便是做了皇后。”

“既不恨朕,她又為何不信朕!這么大的事情,她寧愿交予你們兩個無權無勢,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卻不愿相信朕。朕容不下鳳家,還容不下無知幼兒嗎!”

“她若真是不信陛下,便不會讓陛下看到她寫于臣妾的那份密信。”祁貴妃無力地低垂下頭,說話間,聲音略帶悲切,“陛下,姐姐將孩子送進宮,就是希望陛下能夠護這孩子一生周全。畢竟在這皇宮里,若無陛下,光靠我和純妹妹,也無法讓這孩子健康長大。這孩子靈智未開,若是好好培養,定也會是陛下的助力。當年鳳族的血脈之力,喚醒了陛下體內沉睡已久的一半嫡系血緣,可陛下也應當知道,隨著日子漸長,這股血脈之力也會越來越弱。”

“你威脅朕?!”龍皇怒目而視。

“先皇去世之前,曾告誡陛下,現今龍族治下無力,若不是鳳族實力巨大撐起一片天,這江山無法穩固。陛下并非龍族純凈的嫡系血脈,若無他力支撐,體內血脈之力耗盡之時,便是龍族倒下之日。”

‘啪!’龍皇憤怒至極,拂袖掃下書案上所有東西,冷冷地道,“普天之下,未必沒有第二個嫡系血脈!”更何況,他也不信,沒了嫡系血脈,這天下,便不能攥在他的手里!

“陛下,機會就在眼前,若是失去了,日后便不能再挽回了。”祁貴妃不再抬眼,一副冷淡的模樣,將放在身旁的木盒輕輕打開,說話間便起身,行了禮緩緩退出去,“這孩子就在這里,陛下可先看一眼,若無他事,臣妾便告退了。”

她想賭一把,或許見著這孩子的模樣,龍皇就能改變主意。

龍皇踱步走到木盒前,微低頭瞥了一眼,“修岷。”

他那厭惡的話已到嘴邊,剛想說出口,但在見到孩子面龐的那一刻,卻愣在了原地。

“奴才在。”修岷急急地從外面趕了進來,見龍皇站在陰暗處,手中抱著個孩子,淚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一言不發。

“陛下。”

“修岷,笙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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