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繁榮與衰退
- (美)艾倫·格林斯潘 阿德里安·伍爾德里奇
- 21695字
- 2019-07-08 11:27:39
第一章 以商為本的共和國:1776—1860年
“殖民地”一詞總是讓人聯想到剝削和邊緣化,但處于殖民地時期的美國,由于具備豐富的自然資源和相對自由的政治體制,從多個角度看都可以稱得上當時世界上最幸運的地方之一。1600—1766年,殖民地各州的經濟增長率處于世界前列,相當于英國經濟增長率的兩倍多。當美國準備徹底脫離英國的殖民統治時,美國人已經成了全球最富有的人,如果以2017年美元的購買力計算,當時美國的人均每日產值相當于4.71美元。美國人的身高比歐洲人普遍要高出2~3英寸
。美國人的生育率也普遍偏高,每個美國婦女會生6~7個孩子,相比之下,每個英國婦女只會生4~5個孩子。本杰明·富蘭克林據此提出一個假設,到19世紀中葉,“英國后裔中的大多數人可能都會住在大西洋的另一岸”。根植于一片廣袤的大陸,美國人享有相對較為豐富的基本生活資源,其中包括土地、獵物、魚、木材和各種礦產。他們與宗主國之間相隔3000英里
的大西洋,可以相對自由地行事。
英國殖民者沒能在大西洋另一岸的這片新大陸上重塑一個像英國那樣封閉的社會:管理殖民地的行政人員和來自英國國教的神職人員人數太少,不足以向原住民施加他們的強權。在英國,那些由高級知識分子和高級技術工人組成的行業工會可以壓制新想法的實現,也可以管制行業競爭;而在美國,同樣性質的工會力量特別薄弱,幾乎無法在社會中產生影響。殖民地居民強烈渴望實現獨立。一位社會觀察家曾經評論道:“他們并沒有對故土的依戀,四處遷徙似乎是他們的一種天性,這可以說是他們國民性格中的一個弱點,他們永遠都會設想自己已經耕種的土地遠遠不及遠方未經開墾的土地那么好。”
與此同時,殖民地居民也付出很大的努力來使自己看起來更加精明干練。“高素質”殖民地居民試圖在美國重現英國紳士般的生活品質,他們從宗主國進口家具、瓷器、衣服和茶葉。美國在高等教育方面也投入了巨大的力量,如果美國排第二,就沒有哪個國家敢排第一:到1800年,這個新生國家已經擁有幾十所大學,而當時的英國只有兩所大學。參加大陸會議的56位代表中,有29人擁有大學學位。受過教育的美國人,其精明干練的程度不亞于其他國家的知識分子。他們深入研究了對西方思潮產生重大影響的各類文獻,包括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經典著作,以及《圣經》和后人對《圣經》所做的各種解讀。他們特別熱衷于鉆研英國思想家的言論,尊崇威廉·布萊克斯通(William Blackstone)這樣的法學家和約翰·洛克這樣的哲學家,同時他們還花時間去研究法國思想家。當美國人終于決定要成立一個新的國家時,正是這群知識分子制定了世界上最令人驚嘆的憲法。
美國憲法解決了政治哲學領域長期存在的幾個重要問題:如何在精英決策與公眾參與之間取得平衡?如何在個人權利與公眾意愿之間取得平衡?由于新國家的成立打破了陳舊而穩定的舊體制,所以美國憲法還要著力解決一系列新問題:如何為商業貿易和公眾權利提供必備的制度基礎?如何在一個流動性極強的社會中設置幾個固定的社會錨點?
美國憲法把美國塑造成了歷史上一個極其特殊的國家:這是一個正在成長中的民主社會,但在民主力量對比中占多數的一方,其所能采取的行動受到各種嚴格的限制。多數派無法踐踏民眾擁有土地、開展貿易和保存自己勞動成果(包括智力成果)的權利。這一創舉成功保障了美國未來的繁榮發展,可以說比傳統的經濟優勢如廣袤的土地和豐富的自然資源都更為重要。在人們明白自己的勞動成果被他人竊取的風險很低的情況下,人們就會有充足的意愿去開展貿易。美國的創建者不僅搭建了一個正確的憲法框架,而且在憲法的細節條文上也描述得非常到位。他們通過禁止各州之間互征關稅,成功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單一市場(歐洲人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達成這一目標)。其工業得以實現規模化發展,各州得以實現生產專業化。通過美國憲法,智力產品這種最為重要的社會產出也獲得了產權保護。
白手起家
盡管享有各種先天優勢,但這個在美國革命中成長起來的新生共和國,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只能算一個自給自足的經濟體。偉大的法國外交家塔列朗(Talleyrand)曾于1794—1796年周游美國,他對當時美國的落后程度深感震驚。用他的話來說,美國的“制造業還處于起步階段,煉鐵廠的數量很少,玻璃廠的數量也不多,有幾家制革廠,生產開司米毛料(一種粗布紡織品)的工廠技術不成熟,數量也不充足,有一些地方能夠生產一定數量的棉花……這充分說明以前向這個國家出口日常消費制成品的力度還是遠遠不足的”。
和英國相比,美國的金融體系可謂非常原始。英國于1694年成立了中央銀行,標志性事件是英國向當時的英格蘭銀行及其行長授予了發行紙幣的壟斷性權力。英國也于1717年首次引入了金本位制,標志性事件是鑄幣局局長牛頓用黃金重量定義了英鎊的價值(每金衡盎司
黃金等價于4.25英鎊)。美國直到18世紀80年代才開始有銀行,早期的銀行包括羅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建立的北美銀行(1781年),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建立的紐約銀行(1784年),以及約翰·漢考克(John Hancock)和塞繆爾·亞當斯(Samuel Adams)建立的馬薩諸塞州銀行(1784年)。美國直到19世紀30年代才開始執行清晰的貨幣政策。美國憲法中有一項條款(第一條第八款)賦予國會“鑄造錢幣”和“厘定其價值”的權利。1792年頒布的《鑄幣法案》主要以白銀重量而非黃金重量來界定美元的價值(1美元等價于371.25格令
白銀),但該法案還是為黃金鑄幣留下了充足的空間,大面額(2.5美元和10美元)的貨幣可以用黃金鑄造,并且法案強制規定1美元等價于24.75格令純金,黃金與白銀的對價比率約定在15∶1。事實證明,這個對價比例是不可持續的:隨著市場上白銀價格的下跌,黃金在海外市場的價值比在美國國內高出很多,許多黃金都被用于出口,美國曾一度面臨流通金幣消耗殆盡的狀況。1834年,聯邦政府終于將這個對價比率提升至16∶1,從而緩解了市場混亂的局面,并且終于采納了英國的金本位制。
這一時期,90%以上的美國人生活在鄉村,在農場或種植園里勞作謀生。只有費城、波士頓和紐約三個城市的人口超過1.6萬,和倫敦(人口75萬)或者北京(人口近300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大部分美國人自己種植口糧,自己織布,自己做衣服,自己制鞋,其中最麻煩的手工活兒就是用提煉之后的動物脂肪制作肥皂和蠟燭。他們以木材為主要的建筑材料和燃料,用牲畜提供動力,在社會生產開始加速之后,主要使用水力來驅動非常原始的工廠。他們使用的犁耙與古代羅馬人使用的犁耙相比,基本沒有什么改變,就是用動物皮革制成的繩索把鐵制的手把和樹枝綁在一起做成的。他們的道路完全是靠車輪軋出來的,道路上遍布著碎石和樹根:一場暴雨就能使道路變成泥潭,長期的干旱則可能讓道路上塵土飛揚。
對大多數人而言,生活就意味著艱苦勞作,永不停歇。對農民家庭而言,只有所有家庭成員都全力投入生產,他們才能活下去——孩子要像成年人那樣勞作,女人要像男人那樣勞作,老人要像年輕人那樣勞作。家庭中偷懶躲閑的人通常都會受到懲罰,或者被家人趕出家門,任其自生自滅。每天不得不做的一些基本的家務活兒,比如打洗澡水、洗衣服、扔生活垃圾,都是重體力活兒,而且非常耗時。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陽光是主要的光源,蠟燭和鯨油燈非常昏暗,而且價格高昂)。他們所能理解的速度的上限就是馬的最快奔跑速度或者船的最快行駛速度。旅途中的人不得不忍受諸多不便:如果騎馬,就得忍受上上下下的顛簸;如果坐大篷車,就要忍受像麻袋里的土豆一樣左右搖晃;如果坐船,很有可能會暈船;如果馬匹丟失了馬掌或者大篷車丟失了車軸,他們就會被困在半道上。1801年,托馬斯·杰斐遜成為美國總統,為了到華盛頓特區發表就職演說,他從弗吉尼亞州蒙蒂塞洛的老家出發,一路上穿行了5條河流才到達目的地。
這一時期的美國人也可以稱得上天氣的囚徒。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早在1748年出版的《論法的精神》中就說過,天氣決定命運。現代歷史學家怡然自得地坐在自己有空調的辦公室里,卻對孟德斯鳩的觀點妄加批評。對喬治·華盛頓以及和他同時期的人來說,孟德斯鳩的觀點簡直就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在美國東北部地區,寒冷的冬季里人們幾個月都出不了門。在美國中西部地區,颶風可能會摧毀整個社區。在美國南方只有兩個季節:炎熱季和地獄季(南方農場主采用的奴隸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種可怕的應對基本天氣狀況的措施:收割農產品是一種繁重的體力勞動,沒有哪個自由人會在南方炎熱和潮濕的氣候條件下自愿從事這種工作)。天氣作為人類的主宰不僅是反復無常的,而且有時是要人命的。突發的洪水可能令道路無法通行,遲到的霜降可能導致莊稼絕收。
在美國革命結束后的一段時期內,美國人在很大意義上仍然困守于東海岸一片狹窄的區域之內。他們不敢冒險闖入美國內陸,因為這片領地幾乎未經開發,許多歐洲強權和私營企業都在爭奪這里的控制權。這片荒野潛藏著諸多危險因素:印第安人因流離失所而極度憎恨白人,野熊和野狼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吃一口人肉,敵對勢力的雇傭兵也虎視眈眈。除此之外,這片荒野最大的問題就是空曠:在缺乏精準地圖的情況下貿然進入這里很有可能會迷失方向。
美國人既是天氣的囚徒,也是無知的囚徒:因為他們根本無法了解世界上其他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新變化。如果發生了重大事件,關于這個事件的消息在美國內陸從一個區域傳到另一個區域都需要花上好幾周的時間,更不用說從歐洲向美國傳遞所需的時間了。喬治·華盛頓去世的消息用了近一周的時間才傳到紐約人的耳朵里。當拿破侖表現出出售路易斯安那的意愿時,詹姆斯·門羅身在巴黎,他把這條消息傳給了當時正在華盛頓特區的托馬斯·杰斐遜,而這條消息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
羅伯特·麥克納馬拉(Robert McNamara)曾討論過所謂“戰爭的迷霧”。在共和國成立初期,美國人幾乎每天都面臨著生活的迷霧,他們只能在這片迷霧中努力地活下去。他們甚至在戰爭已經獲勝的時候還在打仗。有時候,當滿載商品的貨船已經抵達美國港口時,他們還不得不高價購買這些所謂的“稀缺”商品。由于生活的多變,信息的匱乏導致他們面臨的處境更加危險。能夠將貨物運輸到美國東海岸的商船為數不多,而這些商船隨時有可能會受到戰爭或者極端天氣的影響而無法運輸。
這團無知的迷霧既困擾著老百姓,也困擾著美國政府。就在美國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革命者其實并不知道這個他們正在解放的國家基本國情到底如何。這個國家的總人口是多少?這個國家的人如何滿足自己的生活所需?他們能否自給自足?新成立的政府立刻開始搜集關于人口的數據:美國憲法中有一項條款,授權國會每10年進行一次人口普查,以便合理調整國會中的代表席位。美國建國后不久,于1790年進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但是聯邦政府直到1840年才開始搜集關于工業制造和農業生產的數據。斯坦福大學的保羅·戴維將1840年之前的年代稱為“統計學上的黑暗時期”。
對這一時期的美國人而言,最重要的經濟關系是與自然環境所形成的關系,特別是與動物、水力和風向所形成的關系。不管是生活在城市還是鄉村的美國人身邊都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動物:豬、羊、雞、鴨和馬。隨處可見豬在大街上找食,狗到處亂跑。只要不是住在貧民窟里的家庭都會養著一匹馬。和當今的同類動物相比,當時的這些動物體型較小,肌肉發達,形成這樣的體格,主要是為了能夠在當時艱苦的環境中生存下來,而不是為了生產最多的肉、奶和蛋。1800年,一頭奶牛一年可能產出1000磅牛奶,而現在的一頭奶牛一年可以產出16000磅牛奶。
當時人們對動物的利用不僅僅限于提供食物:動物皮革可以制成衣服和鞋,動物的蹄則可以制成膠。在這個無暇感傷的年代,“除了動物的叫聲不能用,其他都能用”,這是人們利用動物的基本原則。從當時美國民眾的身上既能看到狩獵文化,也能看到農耕文化。北美大陸為美國人提供了充足的免費食物和衣物,只不過它們可能以麋鹿、梅花鹿或者野鴨的形式出現在人們的面前。約翰·雅各布·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就是通過交易河貍、水獺、麝鼠、熊的皮革,才積攢起了當時美國人最大的一筆財富(不過他也很明智,他把這筆通過在美國荒野上狩獵積攢起來的財富用于購買了曼哈頓的房地產)。
和其他動物相比,最重要的動物就是馬:從現實狀況來看,馬可以稱得上當時美國資本儲備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1800年,美國本土可能有100萬匹馬和騾子。人和馬形成的緊密關系處于當時經濟生活的核心地位,正如當今人和計算機形成的緊密關系一樣。擁有優良血統的馬既成了當時人們保存財富的重要媒介,也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尤其是在弗吉尼亞州和肯塔基州,討論馬匹的血統是常見的社會活動。
美國人很幸運,他們擁有由諸多河流和湖泊組成的天然水利高速運輸網:長達4000英里的密西西比河就像一條高速公路,有效地把美國南方和中西部地區連接起來。各種各樣的商品,通過這些便利的航運網絡,在各大河流和湖泊之間來往穿梭。早期定居者通過在流速較快的河流旁邊建造工廠來獲取水利能源,甚至還會通過在瀑布旁邊建立工廠的方式獲取重力和水利相結合而產生的能源,馬薩諸塞州惠特曼的查爾斯河岸邊就有很多這種依靠瀑布驅動的工廠。弗朗西斯·卡伯特·洛厄爾(Francis Cabot Lowell)和一群來自波士頓的商人甚至成立了一家公司,名為梅里馬克河河閘和航道所有者公司,他們通過控制河水的流速控制水力所能產生的能量,把生產出來的能量出售給本地工廠業主。但是,利用河道運輸存在必然的天花板,如果你想要沿著密西西比河這么湍急的河流逆流而上進行運輸,往往是不可能的。
對美國人而言,生活在大西洋岸邊也是非常幸運的,因為這片海洋為他們提供了富足的漁業產出,也為他們打開了前往歐洲的暢行無阻的大道。當時新英格蘭地區的漁業生產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連亞當·斯密都在《國富論》中指出“或許新英格蘭地區的漁業生產成了全球漁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早期美國定居者的主要食物就是龍蝦、牡蠣、鯡魚、鱘魚、黑線鱈魚、螃蟹和小鱈魚,我們的確可以說鱈魚在馬薩諸塞州的經濟地位就相當于煙草在弗吉尼亞州的經濟地位。被人們稱為“自由的搖籃”的法納爾大樓是由彼得·法納爾(Peter Faneuil)捐建的,而這位來自波士頓的商人積攢財富的方法就是將產于新英格蘭地區的鱈魚銷往全世界。
最值錢的“水產”并不是魚,而是一種哺乳動物——鯨,美國人對鯨油的需求似乎永無止境,這為美國的捕鯨行業帶來了高額利潤,1817—1892年,美國最主要的捕鯨港口馬薩諸塞州新貝德福德市的年均捕鯨利潤率達到了14%。吉迪恩·艾倫父子公司是一家總部位于新貝德福德市的以捕鯨為主營業務的企業,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這家公司通過資助船隊開展捕鯨業務,獲得了年化60%的利潤率——這或許稱得上美國歷史上業績表現最佳的公司。
美國的森林資源與海洋生命資源一樣豐富,整個大陸上覆蓋著約9億英畝森林。早期來自英國的殖民者曾感嘆這里的樹木種類比已經去森林化的英國要多得多:這里有松樹、橡樹、楓樹、榆樹、柳樹、針葉樹,以及其他說不上名字的樹木。弗吉尼亞州的一位定居者曾感嘆地說:美國“就像是一片生長在大西洋中的森林”。馬里蘭州的一位定居者也曾寫道:“我和鄰居們選擇的定居點相距很近,但由于樹木的阻擋,我們相互之間都看不到對方的住房。”早期定居者從美國大陸豐富的森林資源中看到了未來文明社會的輪廓:這些木材可以打造成家具,可以用作壁爐或煉鐵爐的燃料,可以做成船只的桅桿和船身,可以做成機器的零部件,甚至可以做成假牙。
沃爾特·惠特曼曾舉起一把闊斧,這把闊斧象征著新世界與舊世界的決裂。在歐洲,闊斧主要用來砍殺獨裁者。在美國,闊斧主要用來把木材改造成實用的物件。
斧頭跳躍了!
固體的森林說出了液體的話,
樹木翻滾著向前,站起并成為形體,
小屋、帳篷、登陸處、觀察站,
連枷、犁、鎬、鐵橇、鏟,
木瓦、橫桿、支柱、護壁板、側柱、板條、鑲板、山墻……
美國人通過利用自然資源,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生活質量,但他們并沒有止步于此。他們不斷開發新的手段,從周邊環境中壓榨出盡可能多的財富。1795年,雅各布·珀金斯(Jacob Perkins)發明了一種新的機器,能夠在一個工作日內切割并加工出20萬枚釘子。制釘機的問世,讓人們可以用最少的技能和精力建設起“輕捷骨架結構”的房屋。19世紀20年代,威廉·沃茲沃思(William Wordsworth)發明了一種可以根據具體需求切割木材的機器,這再次令木材的價值得到提升。到1829年,美國人每年需要消耗8.5億板英尺的木材,如果按人均木材消耗量計算,美國的數值相當于英國的3.5倍。
盡管早期定居者通過各種天才的手段對自然資源加以利用,但他們想要生存下去,仍然離不開大自然:直到1850年,社會上最精密的機器仍然是用木材制成的,連接機器部件的仍然是皮革制成的繩索。
大夢初醒
美國獨立戰爭對整個美國社會造成了強烈的沖擊,相比之下,英國脫歐事件的沖擊力只能說小巫見大巫。整個18世紀,英屬美國殖民地與英國之間的經濟關系變得糾纏不清。美國從被稱為“世界工廠”的英國進口各種工業制成品,通過出口魚、木材、煙草、大米等經濟作物獲得足夠的資金,以支付進口所需的貨款。英美兩地之間雖然相隔3000英里的大西洋,但兩地貿易往來不斷增加,人們通常認為這是英國重商主義思潮帶來的必然結果,當然當時歐洲各強權國家之間日益加劇的經濟矛盾也促使英國的貿易重心轉向美國。
獨立戰爭對美國本就脆弱的經濟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敵對雙方的軍隊不僅破壞了城鎮公共建筑,而且損毀了大量民房。英國戰艦阻斷了商貿貨運。在這場戰爭中,超過25000名美國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大陸會議試圖以發行法定貨幣的手段為戰爭提供經濟支持,他們以“大陸貨幣”(continentals)的形式印發了價值2.42億美元的法定貨幣,這種手段起初確實發揮了作用,喬治·華盛頓得以借此機會購買軍糧和武器裝備,但是它不可避免地誘發了惡性通貨膨脹。到1780年,流通中的大陸貨幣只能按面值的1/40計算購買力(由此產生了美國俗語“不值一張大陸貨幣”),美國政府被迫終止了大陸貨幣的流通。當時發行的這種新貨幣,實際上等同于一種隱形稅收,普通人(尤其是相對富裕的美國人)將自己的積蓄兌換成大陸貨幣,但隨著大陸貨幣的不斷貶值,他們原有的財富變成了支撐戰爭成本的經濟來源(見圖1-1)。

圖1-1 大陸貨幣價值下跌趨勢與流通中剩余貨幣量(1775年5月—1780年4月的季度數據)
戰后的亂局對美國社會造成了進一步損害。美國掙扎著想要在已經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找到一席之地,但就在這個過程中,美國經歷了一段被某些歷史學家稱為“經濟下滑最為嚴重”的時代,從當時國際貿易的數據可以看出,美國國民收入下降了30%。除此之外,美國還需償還戰爭時期欠下的巨額債務:根據《邦聯條例》成立的新聯邦政府需要償還5100萬美元債務(各州還需額外承擔州政府應償還的2500萬美元債務),但當時的政府沒有能力通過征稅增加財政收入。
多虧當時出任美國財政部部長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個新生國家的公共財政事務被引歸正途。美國憲法不斷放寬聯邦政府的權力,使其可以通過加征關稅增加財政收入。這些錢使漢密爾頓得以償還戰爭貸款,從而提升了美國可靠的口碑,也提升了美國在國際上的信譽度,尤其提升了美國在法國的口碑,美國也因此得以利用這種信任與其他國家談判再貸款事宜。
獨立戰爭結束后短短幾年之內,美國經濟重新實現了穩定增長。1819年,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的小說《瑞普·范·溫克爾》(Rip Van Winkle)出版,充分揭示了當時新生國家的人民精神狀態。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一覺沉睡了20年,醒來時驚覺身邊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總體來說,美國在領土、人口、物質財富等多個重要的經濟維度上都取得了突飛猛進的增長。美國人以收購、征服、強占等諸多手段,從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數千年的印第安人手中奪得了土地,也從法國、西班牙、英國和墨西哥的手中拿走了原本由這些列強占據的土地,使美國的國土面積擴大至原來的4倍。1803年,托馬斯·杰斐遜以1500萬美元的價格從拿破侖手中購買了密西西比河以西的整個河谷地帶,史稱“路易斯安那購地案”。為這宗購地案提供資金的是倫敦的巴林兄弟公司,這從一個側面印證了正在成長中的美國其實已經擁有比較好的國際信譽,購地完成之后,新奧爾良港成了美國的深水良港,密西西比河成了美國內陸河。1821年,安德魯·杰克遜一手主導了從西班牙手中收購佛羅里達州的事件。得克薩斯州于1845年并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于1850年并入美國,美國現有領土的西南部地區差不多都是在這一時期并入聯邦的。1846年,美國成功從英國手中接管了最后一塊英屬領地俄勒岡州。
1790年第一次人口普查時,美國的人口總數為390萬,到1860年,這一數字已經增至3150萬——這是歐洲人口增速的4倍,全球平均人口增速的6倍。1815—1830年,阿巴拉契亞山脈以西的區域人口增速相當于最初13個殖民地州人口增速的3倍,這段時間內,美國平均每三年就新增一個州。南方和西部地區建起了大型城市,比如匹茲堡、辛辛那提和納什維爾,這些城市成了區域中心和人口聚居地。美國的資本儲備實現了更快速的增長,1774—1799年,美國的資本儲備增長了2倍多,而自那時起到內戰結束,美國的資本儲備增長了15倍。
1800—1850年,美國的實際GDP年均增長率達到3.7%。這段時期,美國的人均收入增長了40%。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 McPherson)在《自由的吶喊》(Battle Cry of Freedom)中寫道:“這種突飛猛進根植于三個方面的同步增長,美國在任何一方面都做得無可匹敵,正是這三個方面的綜合影響使美國成為19世紀全球范圍內的‘神童’。”經濟增長最終還是無法掙脫繁榮–蕭條的周期。在剛剛實現溫飽的社會中,經濟問題的發生與發展往往受本地條件或自然力量的驅動。相比之下,在成熟經濟體中,商業活動往往都呈現一起一落的特征:經歷一段逐步增長的歷史階段之后,必然出現一段劇烈下滑的時期,這通常被人們描述為“危機”或“恐慌”。
1819年的恐慌是美國首次在和平年代經歷的金融危機。1818年8月,美國第二銀行開始擔憂社會債務水平過高,并據此拒收紙幣。緊接著在當年10月,美國財政部強制第二銀行以價值200萬美元的鑄幣償還購買路易斯安那州時發行的債券,加重了信貸緊縮的局面。南方和西部地區的各州銀行開始加緊催收貸款,而從這些銀行貸款的人往往是以農場為抵押的高杠桿農戶。很多農場的價值在這一時期下跌了50%以上。地方銀行開始提前收回用作抵押的農場的所有權,并將農場地契作為對價轉交給第二銀行。1819年,棉花價格曾在一天之內下跌25%。由此美國陷入經濟衰退,直到1821年才有所緩解。
這次經濟危機給后來的一系列危機開了先河,美國在之后的1837年、1857年、1873年、1884年、1893年、1896年和1907年又陸續遭遇了不同程度的經濟危機。每次繁榮-蕭條周期的產生原因不盡相同,但表象之下的危機呈現模式如出一轍:經濟活動的擴張不斷提速,直到遭遇信貸供應量這個“黃金天花板”的限制,經濟活動回撤。經濟活動的擴張會使人們產生對未來持續增長的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幻想的膨脹會反過來進一步誘使經濟活動過度擴張。經濟活動的過度擴張會導致銀行利率上漲,利率上行往往誘發股市劇烈調整,進而引發政壇動蕩。正如我們在圖1-2中看到的那樣,1855-1907年,實際經營企業的數量穩定保持在企業總數的85%~87%之間,但總是用不了幾年就會出現一次劇烈下滑。這種經濟現象與18世紀的經濟表現已經大相徑庭,過去那個年代,人們的生活節奏還是由季節的變換主導的。

圖1–2 非農商業運營率(1855年第一季度至2017年第三季度,按季度調整,順季度排列)
之后的數十年里,黃金天花板的位置略微上移了一些,主要是因為1848年在加利福尼亞州發現了金礦,1886年在南非發現了金礦,1896年在育空河谷發現了金礦,這些新金礦都為美國帶來了新的黃金儲備。氰化浸出等新技術手段的誕生,使新金礦和舊金礦的產量都獲得了提升。支票清算所等新金融工具的出現,使給定黃金供應量下的信貸供應量獲得了提升。這些技術手段的進步并非沒有負面效應:黃金供應量的增加或許就是始于1893年的美國歷史上最嚴重的經濟危機的導火索之一。為了預防此類危機的重復出現,美國于1908年出臺了《奧爾德里奇–弗里蘭法案》,并最終于1913年建起了美國聯邦儲備系統(以下簡稱“美聯儲”),用具有延展性的美國國家主權信用取代了金幣。
成長文化
美國這個神童具有異于他國的開放和充滿活力的文化。美國國父們曾用非常精美的語言形容過這個新文化主體的時代精神。本杰明·富蘭克林曾說:“一個靠雙腿勞作的農夫比一個跪在地上祈禱的紳士更偉大。”杰斐遜也曾說:“人類社會的核心群體是那些身挑肩扛的勞動者,而不是那些穿著光鮮亮麗的靴子騎在馬背上的紳士。”在美國建國之后的數十年間,這種開放包容的文化深入每一個美國人的骨髓里。來自其他國家的訪問者通常都對美國人天生的資本主義情調感到震驚。他們指出,美國人對商業活動和金錢有一種特殊的執念。斯圖爾特–沃特利夫人(Lady Stuart-Wortley)曾寫道:“英美之間的貿易網絡就如同一個繁忙的蜂巢,在這個蜂巢里容不下一只不干活的雄蜂。”弗朗西斯·格倫德(Francis Grund)則宣稱:“勞動是美國人的幸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衣食住行是歐洲人所追求的一樣。”托克維爾則寫道:“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民比美國人更重視財富。”在抵達俄亥俄州之后,他曾驚嘆地說:“這整個社會就是一家工廠。”來自國外的訪問者通常把美國人展現出來的這種富有活力的努力奮斗、認真賺錢的精神歸因于當時的社會特質,用弗朗西絲·特羅洛普(Frances Trollope)的話來說,“在這個國家,任何人的后代都可以和其他人的后代過得一樣好”。當然,在后文中我們會展開分析,在這個年代,奴隸制是整個社會發展的一大污點。
有兩個強大的社會因素強化了美國人這種開放包容的文化。美國新教徒認為,辛勤勞作是證明自己美德的一種方式,而接受教育是通向理解《圣經》終極奧義的道路。歐洲啟蒙思想家對社會等級制度和世襲權威的合理性提出了挑戰,他們鼓勵普通人相信自己的判斷。盡管新教徒與歐洲啟蒙思想家存在諸多觀點上的分歧,但這兩個流派都對創造性破壞持友善態度:他們教會美國人,為了追求個人的完善,需要不斷挑戰既有秩序,同時,為了追求更理性的理解力,需要對別人傳授給自己的知識存疑。
缺乏勞動力也是美國形成開放包容文化的原因之一。那個時候的美國,人均占有土地面積排名世界第一(事實上,英國人最后發現很難打敗這些殖民地居民,就是因為他們過度分散:英國人可以用強大的皇家海軍攻占沿海的各個主要城市,但是他們缺乏足夠的人手來征服整個美國鄉村地區,而95%的美國人都住在鄉下)。馬爾薩斯在1798年出版的《人口原理》一書中提出,人口增速總會超越能夠養活這些人的耕地面積的增速,這一觀點在歐洲是成立的,但在美國,這一觀點是荒謬的:美國甚至找不到足夠的人手來開墾現有的耕地。人口與土地的比率在美國一直維持在一個很低的水平,即便在大量移民涌入美國之后仍然如此,因為這個國家的領土面積與其人口是同步增長的:1800年,每平方英里國土上有6.1個人,但到1810年,每平方英里國土上只有4.3個人。
在豐饒的自然資源與匱乏的勞動力共同作用下,美國人獲得了豐厚的物質回報。美國人的結婚年齡都很小,因為他們能夠輕易獲得耕地。他們的生育數量也很驚人,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確實具備生育能力,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需要繁衍后代來開墾更多的農田。1815年,全美人口年齡中位數是16,每8個美國人中只有一人超過43歲。盡管整個國家的人口都偏年輕化,但美國的人均預期壽命相對較長,因為相比歐洲那些人口密集的城市,各類疾病不容易在美國這種寬闊的空間中傳播開來(美國南方人口的預期壽命相對偏短,主要是因為當地潮濕的氣候容易引發各類疾病)。
美國人同樣也獲得了豐厚的精神回報。勞動力匱乏的現狀改變了社會力量之間的均衡狀態:用沃爾特·麥克杜格爾(Walter McDougall)的話來說,“相比活在這個地球上的其他人,美國人更有機會說‘這份工作你留著自己干吧’”。由于美國人需要征服如此廣袤的土地,所以具備組織能力的人變得更具社會價值。摩門教教徒向猶他州遷徙的偉大征程或許可以用來作為這個觀點的最佳證明:在楊百翰(Brigham Young)的英明領導下,摩門教圣徒一路走來,自己修建道路和橋梁,甚至沿路種下了莊稼,以供下一撥沿路而來的定居者收獲果實。
與此同時,由于可供使用的土地非常廣闊,美國早期的工業化進程也沒有遭遇歐洲國家面臨的障礙。在歐洲,工業革命通常都與城鎮過度擁擠和“邪惡的撒旦工廠”聯系在一起。在美國,工業化的幼苗是在綠油油的田地中成長起來的,通常都是在新英格蘭地區小城鎮中的河邊成長起來的。19世紀30年代,法國經濟學家米歇爾·舍瓦利耶(Michel Chevalier)曾評論說,美國的工廠看上去“新鮮得就像歌劇院的布景”。1837年,一位英國女士哈麗雅特·馬蒂諾(Harriet Martineau)曾以為美國的工人都是很幸運的,因為“他們的居所和工作地都處在非常優越的位置,這里重巒疊嶂,流水潺潺,水力充沛”。
美國迅速取代英國成為全球最主要的企業家誕生地,到1810年,美國已經成為全球人均專利擁有量最多的國家,而且美國在任何一個處于生產力革命核心地位的產業上都做得非常不錯,其中包括蒸汽輪船、農業機械、機床和縫紉機。美國的企業家誕生于社會的各個階層,但他們在一個共同的理念之下團結在一起,這個共同的理念就是他們認為任何問題都有解決方案,只要你認真去想,就一定能解決。
奧利弗·埃文斯(Oliver Evans)是一位自學成才的企業家,他的父親是特拉華州的一個農民。1784—1785年,他在費城外圍建立了一座靠重力、摩擦力和水力驅動的面粉磨坊。這座磨坊可以把谷物從外圍的裝載斗自動運輸到磨坊內部不同的樓層,只靠木桶和皮帶就能運作,其中人工干預的過程只是引導和規范機械的運轉。托馬斯·杰斐遜和喬治·華盛頓都在各自的農場中安裝了埃文斯發明的這種磨坊,并且向他支付了許可費。數年之后,埃文斯發明了世界上第一臺高壓蒸汽機,并且建成了一個由機械化作坊組成的制造網絡,主要用于生產和維修受大眾歡迎的新產品。1813年,他甚至預言過未來人們可以乘坐由蒸汽驅動的大篷車出行,這種大篷車將在軌道上行駛,通過軌道連接不同的城市。
伊萊·惠特尼畢業于耶魯大學,1793年,他發明了一種新裝置,依靠這種裝置能夠把分離棉籽和棉絮的工作強度降至原來的1/50:在這個裝置內部,一個全身布滿釘子的滾筒不斷地把棉絮從棉籽身上拉開,同時讓棉絮穿過一個棉籽無法穿過的網眼很小的網格。棉籽會自動掉入一個容器中,同時機器會用一把刷子把棉絮從釘子上掃下來,使其掉入另一個容器中。一個技能相對嫻熟的木工花一個小時就能造出一臺這樣的機器。由于在保護自己這項發明的過程中不斷受挫,惠特尼將自己的精力轉向為政府制造步槍和其他武器。
塞繆爾·莫爾斯原本是一位成名畫家,同時也是紐約大學的高等藝術教授,美國國會請他為國會大廈的圓頂繪制一幅有歷史意義的壁畫,但拒絕向他支付傭金,他感到非常憤怒,因此放棄了繪畫,并將自己的精力投向研究電磁現象的實際應用,最終他發明了電報。1843年,莫爾斯說服國會給了他3萬美元,建成了一條從巴爾的摩到華盛頓的演示線路。1844年5月24日,莫爾斯發出了第一份電報,內容是“上帝創造了何等的奇跡呀”。
賽勒斯·麥考密克和約翰·迪爾(John Deere)原本都是農民,平時幫別人做點小修小補的活兒。1833—1834年,麥考密克發明了一種機械化收割機,其工作效率高于5個成年人用鐮刀收割的效率。1837年,迪爾發明了一種新型的犁耙,這種犁耙上裝有一片拋光鋼犁鏵,能夠在行進的過程中“清潔”自身。幾年之后,有人在這種新型的犁耙上方安置一個座椅,農夫可以駕駛這個犁耙前行而不用跟在后面走,這讓農夫看上去成了名副其實的田野上的王子。“開墾原野的犁耙”既要高效,也要坐著舒服。艾薩克·辛格(Isaac Singer)原本是個小偷,他曾一次偷盜三個家庭的財物,并且至少有24個私生子。19世紀40年代,他發明了一種縫紉機,這與19世紀出現的其他發明同樣重要,因為他解放了女性,使縫制一件襯衣的工時從原來的14小時20分鐘縮減至1小時16分鐘。查爾斯·古德伊爾原本是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商販,他從未在化學方面接受過任何專業的培訓,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相信上帝選擇了他來解決化學行業的問題,并且在這一領域他打敗了很多專業科學家。1844年,在經過多年的貧困生活和被追債的窘境之后,他終于發明了一種使用硫黃、乳膠和白鉛混合硬化橡膠的方法,并且獲得了專利。
更令人驚訝的是,很多美國企業家知道要把技術的進步和商業需求結合在一起。迪爾通過參加各種各樣的耕地比賽向人們推廣他發明的犁耙,大幅增加了市場對其發明的訴求。為了滿足需求,他創設了一條覆蓋全國的“旅行者”網絡,這些人幫助他把新發明賣向全美。麥考密克征用了很多地方商人作為他的“代理”,為他推銷收割機,他發明了很多我們當代貿易模式中必用的技巧:提供免費試用品來吊起人們的胃口,提供全額退款售后保證以消除購買者的顧慮,在農業雜志上投放“教育性”廣告來開拓市場。
由于在他人的報紙上刊登廣告的成本越來越高,他甚至發行了自己的報紙,在這份名為《農夫的進步》(Farmers’ Advance)的報紙中,他通篇植入關于自己產品的廣告,這份報紙的最終發行量達到了35萬份。他的一位編輯曾經調侃道:“想要做生意卻不讓做廣告,就如同戴著一副綠色的墨鏡向一位漂亮的姑娘暗送秋波。你或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別人都不知道。”
辛格和他的合伙人愛德華·克拉克(Edward Clark)通過兩項創舉確立了自己在縫紉機市場的壟斷地位:首先,他們發明了長期分期付款購買方式,也就是說,購買縫紉機的人可以首次支付5美元,以后的16個月每月支付3美元;其次,他們承諾回購所有舊的縫紉機,不管是不是他們公司的產品,舊的縫紉機可以折價抵銷購買新縫紉機的價款。他們的公司只要收到舊的縫紉機,就會立馬將其銷毀,這樣一來,既消滅了二手縫紉機市場,也消滅了為破損縫紉機提供零件的市場。
美國企業家的創造力如此之高,一定程度上要歸功于他們充分相信能夠享受到自己的勞動成果。1790年頒布的《專利法》把美國整合成一個單一的智力產品市場,發明者對自己的產品享有14年的專利權。1836年成立的專利局為保護專利提供了執法工具。這個新成立的專利局不僅成功規避了當時各級政府普遍存在的低效和腐敗現象,而且成功印證了這個新生國家對創新的信仰。專利局的辦公地點位于華盛頓特區F大街的一座希臘神廟式建筑內,內設各種最新發明的模型,一度成為一個重要的旅游景點。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經常對這個成長中的國家發表負面言論,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專利局是“美國企業家精神和創新精神的卓越樣本”。
這些具有先鋒精神的企業家成長在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里,當時的這個世界正受到三種對生產力提升有重大影響力的社會革命的推動。第一種革命是資源革命。1790年,本杰明·富蘭克林曾經寫道:“黃金與白銀不是北美地區的產物,因為這里根本沒有礦脈。”在隨后的幾十年里,事情發生了改變。美國本土發現了種類豐富的礦產,如鐵礦、銀礦、銅礦,當然還有金礦,這也是19世紀40—50年代出現淘金熱的原因。在同一時期,美國人學會了如何利用更多種類的礦產為他們提供能源。1800年,美國人主要以木材為能源,80年后,木材在能源產出方面的占比從100%降至57%。
到1813年,美國本土的煤炭產量提升了一倍,到1818年提升了兩倍。他們還發現賓夕法尼亞州儲藏有大量“硬質”煤(無煙煤),這種煤比“軟質”煤(煙煤)燃燒時產生的煤煙要少。煤炭成為一種重要能源,弗里曼·亨特(Freeman Hunt)甚至在他發行的《商人雜志》(Merchants’ Magazine)上說:“如果商業是我們國家的總統,煤炭就是我們國家的國務卿。”
在他發表這一言論之后僅僅過了5年時間,美國為自己找到了一位聯席國務卿,因為其在賓夕法尼亞州發現了石油。煤炭為機車和煉鐵爐提供了能源,石油則為照明燈具帶來了燈油,為機器帶來了潤滑油。
就在美國人引入各種新式能源的同時,他們仍在開發利用舊能源的新方法。新英格蘭地區的紡織工廠開發出一種聰明的利用水力和重力的方法,能夠用最低的成本生產出能源,最初他們使用的只是水車,后來逐步開始使用水輪機。
美國人在提升能源生產率方面做得最成功的就是不斷提升馬匹的效率。使用馬作為主要的能量來源存在天然的限制。養馬是一件需要投入大量工作的事情:你需要喂馬,給馬梳洗,還要遛馬。馬運載貨物的重量是有限的,但美國人仍然不斷增加馬所能承載的貨物重量。美國人以極大的熱情開展馬匹的品種改良,他們投入的熱情會讓優生學的創始人弗朗西斯·高爾頓(Francis Galton)都感到佩服:到1900年,美國本土馬科動物的形態種類比1800年多很多。他們也想出了更多聰明的方法來利用馬匹的力量。運作公共馬車的公司會用4~6匹馬來拖拽60英尺甚至更長的“車廂”。公共馬車的最快行進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10英里,而且運作的時間表也相對比較精準。總部位于波士頓的東部公共馬車公司旗下有1000多匹馬和無數的馬廄,還有許多打馬蹄鐵的作坊,同時在公共馬車路途沿線的休息站、小旅館和酒店都有股權投資。
驛馬快信在征服整個美國西部的過程中充分利用了現代工業化計劃生產的方式:這家公司自己建設了橫穿整個國家的道路和橋梁網絡,使騎手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行進的方向,同時這家公司還自己建立了由一系列小旅館、馬廄和中途站組成的服務網絡,以便騎手能夠換上休息充足的馬匹繼續前進。在驛馬快信運營的巔峰時期,其旗下共有400多匹馬、125名騎手,騎手需要自己管理精準的時間表,同時還有其他275名雇員為他們提供后勤服務。
驛馬快信其實已經為我們揭示了第二種重要的社會革命:交通運輸業革命。美國誕生之后的第一個100年,美國的主旋律就是不停地兼并領地、擴張領土,伴隨這個主旋律的另一個重要現象就是時空變得更緊湊,隨著新的交通方式的出現,在不同地點之間往來穿梭所需的時間或許縮短為原來的1%。1815年之前,低成本長途運輸的唯一方式是水路運輸——要么使用帆船,要么使用平底船。當時那個年代,在陸地上用馬車運輸1噸貨物行進30英里所需要的成本,相當于用船運輸同等重量的貨物橫跨3000英里大西洋所需的費用。
1815年之后,美國人從三個方面大幅提升了交通運輸的效率:第一,更好地利用現有的自然運輸條件(指各種天然河流);第二,使用新的能源,如蒸汽動力;第三,新建許多新的交通運輸網絡,如公路、鐵路和運河。
在19世紀的頭幾十年里,幾百家獲得政府授權的特許公司在美國境內鋪設了長達數千英里的收費公路,(由于使用堅硬的石板、鵝卵石和木質平板,)這些收費公路的路面更為平滑,而這些公司通過收取過路費贏利。根據艾伯特·菲什洛(Albert Fishlow)的測算,收費公路行業的年化利潤率非常低,僅為3%~5%,這一方面是由于政府對道路收費管制非常嚴格,另一方面是由于行人會非常精明地選擇走收費公路還是走免費道路。
很快,新建運河的風潮就取代了新建公路的風潮,到1850年,美國人自豪地宣稱境內擁有長達3700英里的運河航道。使用運河運輸1噸貨物的成本僅為2~3美分,而在陸地上運輸1噸貨物的成本大概是30美分,這是因為一匹中等力量的馬可以拉動50噸重的船,而在陸地上只能拉動1噸重的車。
運河時代到來的標志性事件是紐約州開通伊利運河,這條運河始于哈得孫河上的奧爾巴尼,止于布法羅市的伊利湖。即便用當今的建造技術來衡量,開通這樣一條運河也是一項非常有挑戰性的工作,更不用說19世紀20年代的人們面臨的困難了:這條運河長達363英里,一路上穿越了許多沼澤、橋梁、河流(在運河經過羅切斯特時,建造者不得不架設一個長達802英尺的高架渠來穿過河流)。這條運河歷時8年才修建完畢,但在投入運營的第一年就以收費的形式收回了所有成本,當時美國運河管理委員會曾大量運用手中的土地征用權,強迫私有土地所有者將手中的土地出售給國家,運河經營的有效性迅速證實了他們的這種做法是正確的,而且運河的成功運營給當地的經濟帶來了更廣泛的收益。這條運河使商品運輸成本下降了75%,也使運輸時間縮短了67%。長期以來,波士頓、紐約和新奧爾良這三個城市一直在爭奪美國最佳港口的頭把交椅,運河的開通使紐約成為當之無愧的贏家。運河的開通促進了美國經濟向西部發展:布法羅市成了五大湖地區居民的一個中轉站,同時也使圍繞著五大湖地區的城鎮(如底特律、克利夫蘭和芝加哥)轉變成了人口集散地。運河兩岸的城鎮(如奧爾巴尼、錫拉丘茨、羅切斯特和布法羅)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這條運河的開通鼓舞著人們繼續開鑿更多的人工運河:馬里蘭州為修建一條連接切薩皮克和特拉華河的運河提供資助,賓夕法尼亞州也開始新建一條直達匹茲堡的運河。
多條人工運河的興建,使美國五大湖地區成功地與全美交通網絡連接在了一起。1855年,經過一群商人和密歇根州主要政治人物的籌劃,一條配備充足船閘的運河投入運營,這條運河把蘇必利爾湖和南方的幾大湖泊連接在一起,為航行者提供了一條繞過27英尺高的圣瑪麗瀑布的航道。圣瑪麗瀑布上的這個船閘稱為蘇閘,蘇閘投入使用,使當地航運的承載量從1855年的14503噸增至1867年的325357噸,相當于每年增長30%。它使人們可以更為便利地將產自美國中西部地區的谷物運輸到東海岸。這些運河同樣打開了雙向的工業貿易通道,工業貿易在未來數十年里呈現出爆發式增長:船只將梅薩比嶺的鐵礦石運到匹茲堡(在匹茲堡煉鋼),同樣的船只也可以把賓夕法尼亞州生產的煤炭運回來。
對大多數人而言,收費公路或者運河并不能成為19世紀的主要代表,這個角色落在了另一項重大創新的身上,那就是吞火吐霧、震顫大地的火車。18世紀80年代,全美一共只有三臺蒸汽機,而它們的主要作用都是抽水(其中的兩臺用于保持礦脈的干燥,另一臺用于向紐約市提供用水),并沒有用于驅動機車。1838年,美國財政部發布了一份關于蒸汽動力的報告,根據報告內容,當時的美國擁有2000臺蒸汽機,相當于4萬匹馬力。奧利弗·埃文斯于1801年發明了世界上第一臺高壓蒸汽機,為蒸汽時代的繁榮奠定了根基,他也是匹茲堡蒸汽機公司的創始人,這家公司成立于1811年,總部位于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市。
把蒸汽機應用于交通運輸,可以稱得上最令人興奮的新發明。蒸汽是第一種完全受人類掌控的動力能源:使用風力,你需要等待風朝著正確的方向吹;使用馬力,你需要先馴服野馬。第一種由蒸汽驅動的交通工具是船,而不是火車。美國的第一艘蒸汽輪船名為“北方河流”(North River),這艘船的處女航是1807年8月17日從紐約市行進到奧爾巴尼,當時裝備的是低壓蒸汽機,同時船上仍有船槳。到1838年,美國的各大河流上已經有數百艘蒸汽輪船在航行,而且裝備的都是高壓蒸汽機。蒸汽輪船被人們包裝成了浪漫與效率的綜合體:它們的船身側翼或尾部都裝有巨大的水輪機,從外觀上看無比雄偉,運行起來相當高效,不論順流還是逆流,都可以自由航行。它們可以應對湍急的水流,甚至在流速最快的密西西比河上航行。隨著時間的推移,蒸汽輪船的航行速度也在不斷加快。1817年,從新奧爾良航行到路易斯維爾需要花25天的時間,當時人們對于這么快速的航行已經感到歡欣鼓舞,但到1826年,這段航程被縮短至8天。
蒸汽輪船的運營大幅降低了運輸成本,1815—1860年,逆流運輸的成本下降了90%,順流運輸的成本下降了近40%。
人們也不斷嘗試把正在興起的蒸汽輪船上的技術遷移到在陸地行駛的交通工具上,但他們的努力往往都遭遇挫折。早在1813年,奧利弗·埃文斯就曾建議鋪設一條軌道來連接紐約和費城,“在軌道上跑的應該是由蒸汽機拉動的車廂”,但最終這一建議未被采納。最初,美國人被迫從技術手段更為先進的英國進口蒸汽機,其中包括1829年引入的“斯陶爾布里奇雄獅”型和1831年引入的“約翰·布爾”型,但很快美國人就成功發明了自己的蒸汽機,他們不僅通過反向工程學的手段拆解了英國制造的各種蒸汽機,而且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創新。
美國的第一條鐵路是巴爾的摩–俄亥俄線,于1830年首次投入使用,距離英國開通斯托克頓–達靈頓線只間隔了5年。很快,新技術在美國的傳播速度就超過了歐洲:因為美國的鐵路公司比歐洲的鐵路公司更容易獲得道路通行權,這個新成立的國家土地非常空曠,政府經常給鐵路公司免費土地,或者只收取少量土地使用費。19世紀40年代,美國境內鋪設了5000英里鐵軌,19世紀50年代則鋪設了20000英里鐵軌。到美國內戰爆發前,美國本土的鐵路總里程已經比英國、法國和德國的總里程之和還要長。根據菲什洛的研究,美國人投資在鐵路上的錢是投資在開鑿運河上的5倍多。
鐵路行業的發展可以說非常具有美國特色。鐵路行業的發展伴隨著很多創造性破壞行為:鐵路迅速消滅了運河航運,因為鐵路的運力相當于運河航運的50倍,而且在冬天不會結冰。鐵路建設的過程中存在大量的浪費現象。許多鐵路大亨盲目擴張,鋪設了過多鐵軌,最后以驚人的方式宣告破產。當時的美國并沒有一個統一的鐵路運作系統,而是由無數個相互競爭的鐵路企業構成一個松散的行業,這些企業使用的軌距不一樣,車廂的大小不一樣,甚至運作的時間時區也不一樣(不過不同地區的公司還是會時不時地討論一下軌距統一化和時區統一化的問題)。與此同時,鐵路行業的發展還伴生著很多偽君子式的行為:盡管美國聯邦政府宣稱對用現金和債券資助鐵路建設的行為持敵對態度,但它還是用自己手中持有的大片西部土地來支持鐵路建設。比如,1851年聯邦政府就捐出375萬英畝土地用于鼓勵新建伊利諾伊中央鐵路公司。由政府贈予土地建設鐵路的模式取得了成功,原因是鐵路的開通使土地價值成倍增長:在原本渺無人煙的地方鋪設鐵軌可能要投入巨額成本,承擔高風險,但最終獲得的收益有可能是把一片無人之地轉變成全球經濟體系的組成部分。
歷史學家非常自信地斷言,鐵路使美國“變得更加開放”,這是其他任何一項社會變革都沒有做到的。美國的經濟原本就依賴運輸大宗商品,比如像一座座小山的麥子,以噸計量的煤、銅、鐵,像海水一樣難以計量的石油,以及從整片森林中砍伐的木材,而鐵路正好是運輸這些大宗商品的最完美方式。以羅伯特·福格爾(Robert Fogel)和艾伯特·菲什洛為首的一群充滿活力的修正主義學家則認為這種觀點是片面的,他們指出鐵路只不過是幾種不同的運輸方式中的一種。盡管受到學者的質疑,鐵路行業的發展仍然值得受人尊重。相比其他運輸方式,鐵路的效率要高出很多。人們幾乎可以在任何地形之上鋪設鐵軌。這意味著人們幾乎可以在任何地形上開鑿出兩個地點之間最短的線路,這與蒸汽輪船形成了鮮明對比,因為輪船必須沿著彎曲的河道行駛,而在運河里行駛的船,如果遇到特別大的山巒就不得不繞道行駛。如果走河道,匹茲堡和圣路易斯之間的距離是1164英里。如果走鐵路,這段距離只有612英里。阿勒格尼山海拔2200英尺,在只能靠運河運輸的年代,這座山就是橫在匹茲堡和克利夫蘭之間的一道無法逾越的天然屏障,而在人們建好鐵路之后,這兩個城市之間的線路變成了全球運輸最繁忙的線路。除了縮短運輸距離外,鐵路還給人們帶來了可預測性。人們很快就編制出了鐵路運輸時刻表,能夠以分鐘為單位來精準預測火車到站的時間。
在以上各種優勢條件之上,加上火車本身的行駛速度更快,鐵路肯定在運輸方式大比拼中勝出。
這種新型交通運輸方式全面提升了整個美國經濟的生產效率。鐵路運輸使地面運輸的單位成本出現巨幅下降:1890年,鐵路將1噸貨物運輸1英里的成本僅為0.875美分,而用馬車將1噸貨物運輸1英里的成本為24.5美分,這相當于成本下降了96%。鐵路的出現也促進了美國經濟的專業化分工,因為農民可以根據自己居住區域的氣候條件選擇種植最適合的莊稼,也可以根據當地的生產所需購買效率最高的農業工具。鐵路的興盛也促使社會上出現了勞動力套利現象:以出賣勞動力為主要生存方式的工人可以選擇到收入最高的區域去工作。鐵路的出現甚至推動了工業化進程,因為鐵路可以稱得上一只高能耗野獸——需要消耗煤炭作為能源,需要鋼鐵來鋪設軌道,當然還需要枕木和掌控運作的技術工人。很多農民都不再從事農業生產,轉而變成司爐工、工程師、維修工、司閘員、扳道工和列車長。
除此之外,鐵路行業的興盛還改變了美國人民的生活節奏。1829年,安德魯·杰克遜就任總統,他當時乘坐馬車前往華盛頓,也就是說,當年他行進的速度與古羅馬皇帝行進的速度一樣。8年之后,他離開華盛頓的時候選擇了坐火車。如果我們當代的總統還能屈尊去坐火車的話,那么他們行進的速度和當年安德魯·杰克遜的速度是一樣的。美國作家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精準地描述了這種關于時間提速、空間緊縮的感受,其精準程度不亞于任何經濟統計學方面的描述,他說:“火車發出響亮的笛聲,為我們講述著忙碌的商人的故事,把一個嘈雜的世界引入我們原本安寧的空間。”
第三種社會革命則是信息革命。創造性破壞的過程能發揮作用的關鍵在于有人知道哪些資源組成的哪一種組合能夠為現在的生活帶來最大化的收益。渴求信息的美國人充分認識到一句俗語的智慧:在全部由盲人組成的國家,有一只眼睛能看清事物的人就能成為國王。1827年創刊的《商業期刊》以向人們提供美國進口商品的信息為主要內容,其創辦者想出了非常聰明的辦法,就是派遣深水縱帆船到大海中去攔截正在準備進港的船只,在船只靠岸之前把信息帶回美國。信息革命最重要的一個發明就是電報。鐵路公司不論把鐵軌鋪到什么地方,都會同步鋪好電報線路,因為它們要在相隔很遠的距離之間迅速交流關于列車行駛的信息,以避免列車相撞。電報技術革命迅速超越了鐵路革命。鋪設電報線路的成本比鋪設鐵軌要低得多:到1852年,美國本土的電報線路總長度已經達到22000英里,而當時的鐵路總長度只有11000英里。電報也如同變魔術一樣:原本從A點到B點傳遞一條信息需要花數周的時間,而電報出現之后,只需要花幾秒鐘。
雖然它們的誕生只相隔幾十年,但是電報的誕生仍然比電話更具革命性。電話(正如當今的臉書一樣)只不過提升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質量,即讓人們能夠有更便捷的方式相互聯系。電報則改變了整個經濟生活可以觸及的范圍,它使發送復雜信息不再依賴遞送實體信件,并巨幅縮短了發送信息所需消耗的時間。在電報技術出現的早期,以下觀點就得到了驗證:根據1851年采集的數據,電報信息中有約70%本質上都是商業信息,有些是為了驗證商業對手的信用,有些則是為了“傳遞市場起落的機密”。
電報的出現,最終使美國在利用金融信息方面形成了單一市場:1848年,芝加哥建立了全美首個大宗商品交易中心,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因為芝加哥能夠與美國東海岸城市實時互換信息。舊金山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欣欣向榮的商業城市,也是因為當地的商人能夠與紐約實時進行聯系。當利蘭·斯坦福(Leland Stanford)用銀錘敲下具有標志性的黃金道釘時,一封電報沿著新建成的線路同時向東西兩個方向發送,同時點燃了紐約和舊金山的禮炮,這么做不是為了耍戲法。它標志著一個新商業時代的到來。
隨著1866年7月28日大西洋海底電纜的聯通,電報技術的發展走向了全球。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鋪設電纜肯定是一項異常艱巨的任務——1857—1866年,人們曾5次嘗試鋪設這條電纜,但最終都因電纜折斷而告敗。無論如何,他們的嘗試都是值得的。在這條電纜鋪好之前,靠船只橫跨大西洋來傳遞信息大概需要10天,如果遇到極端天氣,則需要耗費更長的時間。電纜聯通之后,在大西洋兩岸傳遞一條有意義的信息只需要花費1~2個小時,甚至更短的時間(第一條大西洋海底電纜每分鐘能處理8個單詞)。這條電纜的出現使倫敦、紐約和舊金山形成了一個大西洋沿岸統一金融市場。在這個市場中一直流轉著各種各樣的信息,在市場內做生意的人得以調節供需關系,從而提升了全球資源配置的合理性。
不知疲倦的美國人
來自歐洲的訪問者對這個新生國家熙熙攘攘的狀態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一個隨時都處在流動中的社會,每個人都在到處游走,追逐個人財富。弗朗西絲·特羅洛普曾說過,這是個“繁忙、活躍、勤勞的國家”,在一個新生的大陸上“用披荊斬棘的精神開拓自己的生活”。托克維爾則認為,所有美國人民的前進方向都遵循同一個基本的邏輯:人們在向西部前進,開拓新的領地。事實上,當時的美國人民正沿著兩個方向同時前進。
第一個方向是從美國東海岸向美國內陸前進。1790年,美國的人口都聚居在大西洋沿岸,按照北方(新英格蘭地區)、大西洋中部地區和南方三個地理區域平均分布。美國的國界線實際上就是阿巴拉契亞山脈,這條山脈從大西洋岸邊一直向內陸延展了約500英里。短短幾十年之后,到1850年,美國3100萬人口中的一半和30個州中的一半都位于阿巴拉契亞山脈的另一側。
這場偉大的國內殖民化浪潮幾乎用上了這個新生共和國可以提供的所有資源。這場擴張最初主要是為了搜集信息。從建國之初開始,地理測繪就是其國民最大的興趣所在:喬治·華盛頓算是一個非常有熱情的業余測繪者,他研究地理“就如同珠寶鑒定師檢驗寶石,對其缺陷、特征和實際價值都給予極細致的關注”。1814年,美國陸軍醫療部開始系統性地搜集整個國家的天氣信息。1847年,美國國立博物館開始搜集全美的礦藏信息。美國各級政府,包括聯邦政府、州政府和地方政府都通過放干河流、新建公路和運河、向私營企業提供激勵等方式推動人們向西部前進。企業家也自發合伙經營企業或者創設自己的公司來加速西部開發的進程。
美國人遷移的第二個方向是從鄉村走向城市。1790年,只有5%的美國人生活在城市里,到1860年,這個比例提升至20%。同一時期,從事非農生產的勞動力人數占全美人口的比例從26%提高至47%。1810年,只有兩個城市(紐約和費城)的人口超過了5萬,到1860年,有16個城市的人口達到這一規模。
人口的遷徙提高了生產力。對生產力最大的促進就是把人從鄉村轉移到城市,把農民轉變成工人。盡管當時美國的農業生產力已經是全球最高,但只要簡單地把農民遷移到城市,他們的人均收入就能翻番。人口的遷徙使新型生產能源進入生產流通環節,因為新的定居者掌握了新能源的使用方式,并通過運河和鐵路把這些新能源與舊的人口聚居地聯系起來(最終與全球經濟聯系起來)。人口遷徙促進了國民概念的形成:人們越來越多地把自己視為“美國人”,而不僅僅是紐約人或弗吉尼亞人。19世紀上半葉,美國國內誕生了一系列全國性的社團,比如1816年成立的美國圣經協會、美國教育協會、美國殖民協會,以及1833年成立的對美國未來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的美國反奴隸制協會。
經濟的增長帶來了生活水平的提高。直到19世紀初,經濟增長一直都呈現“伴隨性”特性——只有當人口增長時才會出現經濟增長。自1812年戰爭結束后的某個時點開始,經濟增長開始呈現“增量性”特征——經濟增速開始超越人口增速。根據經濟學家的測算,1820—1860年,實際人均產值年均增長1.25%,相比之下,1800—1820年,實際人均產值年均只增長了0.24%。
這段歷史聽上去相當簡單:美國作為一個年輕的共和國,是在革命性理念和追逐發展信念的共同推動下逐步成長起來的。實際上,美國的經濟史一點兒都不簡單:這個國家對于什么是好的社會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種是充滿活力的,另一種是安然不動的。這個國家也分裂成了兩個不同的經濟體,一個根植于自由勞動,另一個則依賴奴隸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