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憲兵又來了,怒氣沖沖地搜遍了他們的閣樓和院子。
母親一眼不眨地望著兒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當軍官放聲大笑的時候,巴威爾的手指頭奇怪地顫動起來,她覺得他已經很不容易控制自己了。現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那樣恐慌,她對于這些半夜三更前來的帶著馬刺的不速之客,感到無比的憎惡——這種憎惡吞沒了她的恐懼。
當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巴威爾輕輕地對母親說:“他們是來抓我的……”
她低下頭,靜靜地回答:“我知道……”
他被帶走之后,母親坐在凳子上,閉著眼睛,低聲地哭泣。被一種自身無能為力的屈辱感籠罩著,她仰著頭,長久地、單調地慟哭著——在這種哭聲里面,流出了那種只有受傷的心靈才會發出的哀痛。在她的心里,對于那些從她身邊把她兒子抓走了的家伙們的憤恨和憎惡,變成了漆黑的一團在那里紛擾!
汽笛吼叫著,要求人們去上工。今天的汽笛聲似乎低沉而且猶豫不決。
門打開了,雷賓走了進來。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抹著胡子上的雨滴,問道:“巴威爾被抓走了?”
“被那些該死的東西給抓去了!”母親回答。
“真不像話!”雷賓苦笑著說,“我也被搜查了,家里處處都翻了個遍,攪得一塌糊涂、挨了一頓罵……巴威爾是被捕了!廠主擠擠眼,憲兵把頭點——人就沒有了。他們兩方勾結得很好呢,一個擠人們的奶,一個抓住角……”
“你們應該去營救巴威爾呀!”母親站起來高聲說,“他不是為了大伙才被抓去的嗎?”
“要誰去營救?”雷賓問。
“要大家伙!”
“看你說的!不,這是辦不到的。”
他一邊苦笑,一邊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去。他的嚴峻而無望的言語增加了母親的痛苦。
她沒有心思生爐子、煮飯、喝茶,一直到了晚上,她才啃了一片面包。當她躺在床上睡覺時,她感到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孤單。最近幾年來,她已經習慣于經常期待著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生機勃勃地在她周圍轉來轉去,而偏偏她眼前總是呈現著兒子嚴肅的面孔,他一手安排下這種令人惶恐然而卻新奇的生活。現在呢,他已經不在這兒了,所以說一切也都沒有意義了。
這一天過得非常慢,又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就過得更慢了。
薩莫依洛夫走了進來,在他后面,跟著一個把帽子戴得蓋到眉毛上、把臉包在大衣領子里的人。
“我們把你驚醒了?”薩莫依洛夫沒有寒暄一聲,就這樣直截了當地詢問,他的神情憂慮而且陰沉,跟平時截然不同。
“我還沒睡呢!”母親回答,她用一種期待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薩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吐了口氣,脫掉帽子,向母親伸出手指短短的寬大的手來,如同一個老朋友似的友愛地對她說:“您好,媽媽,不認識了嗎?”
“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說不清來由地歡喜起來,原來那人是她多年不見的同鄉葉戈爾·伊凡諾維奇。
“我們是有事來找你的。”薩莫依洛夫從眉毛下面盯住母親,擔憂地說。
葉戈爾走到房間里,隔著板壁對母親說:
“今天早上,親愛的媽媽,你所認識的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從牢里出來……他在牢里看見了霍霍爾——他向您問好,也看見了巴威爾,他也向您問好,請您不要擔心,而且說,在他所選擇的路上,監牢是人們休息的地方。媽媽,現在我們談談正題吧。你可知道昨天在這里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除了巴威爾之外還抓了人嗎?”
“他是第四十九個!”葉戈爾鎮靜地打斷了她的問話,“看樣子,官府里還要抓上十來個呢,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
“對,我也要被抓去!”薩莫依洛夫皺著眉說。
符拉索娃覺得呼吸輕松起來。“在那里不止他一個!”她的頭腦里閃過這個念頭。然后,她輕輕地說:“抓了這么多人,總不至于長時間關在那里吧?”
“對!”葉戈爾說,“如果我們想辦法破壞他們這場好戲,他們一定會手忙腳亂的。問題是這樣:如果我們現在不把小冊子送進工廠,那么憲兵們一定要抓住這種可悲的事實,去為難巴威爾以及和他一塊坐牢的其他朋友們……”
“這是為什么?”母親大驚失色地叫了一聲。
“很簡單!”
葉戈爾很溫和地解釋,“有時候,那些憲兵也能很正確地做出判斷的。你想巴威爾在廠里,廠里就有人散發傳單和小冊子,現在巴威爾不在廠里,傳單和小冊子也沒有了!這樣,不就確定傳單顯然是巴威爾散發的了嗎?于是,牢里的人們就成了憲兵嘴里的美食了……”
“懂了,懂了!”母親很憂愁地說,“啊啊,上帝呀!現在到底該怎么辦呢?”
從廚房里傳來了薩莫依洛夫的聲音。
“差不多全給抓去了,他媽的!現在我們必須繼續干,不單是為了工作本身,而是為了營救同志。”
“但是,誰去干呢?”葉戈爾帶著苦笑說,“傳單小冊子倒是頭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樣才能拿進工廠里去,真是沒有法子。”
“在門口,現在搜身了!”薩莫依洛夫說。
母親覺得他們對她有所希望和期待,于是急急忙忙地問道:“那怎么辦?怎么辦呢?”
薩莫依洛夫站在門口說:“符拉索娃!你認識那個女商販考爾松諾娃……”
“認識的,怎樣?”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進去!”
母親否定地搖搖手:“絕對不行!她是個最愛多嘴的女人,她馬上就會告訴別人,說是我交給她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種意想不到的辦法,于是壓低嗓門說:“你們交給我吧,交給我,我一定能辦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考爾松諾娃,請她把我收為助手!就說我為了吃飯,要找工作!這樣,我也可以到工廠里送飯了!我就可以把那些東西帶進廠去!
“那時候他們一定能看到——巴威爾不在廠里,他的手也可以從監牢里伸出來。他們一定能看到!”
三個人都興奮起來。
葉戈爾和薩莫依洛夫都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妙,母親也很清楚:如果現在工廠里出現了傳單,那么官府里就會了解,這次的傳單不是她兒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執行這個任務的能力,不覺全身都歡喜得顫動起來了。
“你去跟巴威爾會面時,”葉戈爾對薩莫依洛夫說,“請你告訴他,他有這樣一個好母親……”
“我希望早點看見他!”薩莫依洛夫笑著答應了。
“請告訴他: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這件事!”母親也急切地說。
“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葉戈爾指著薩莫依洛夫問道。
“啊——那可怎么辦?”
他們兩個都大笑起來。她知道自己說錯了,所以不好意思地也跟著他們輕聲地笑了。
“只顧自己,就忘了別人!”她垂下眼睛說。
“這是很自然的!”葉戈爾說,“但是關于巴威爾的事,請你不要擔心。他從監牢里出來后會更好的。他在那里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們是沒有這些工夫的。我也坐過三回監牢,雖然收獲不大,可是每回對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裨益。”
“那么就這樣決定了,媽媽!明天我把材料給你送來。我們那架鋸破永恒黑暗的鋸子又要活動了!自由的言論萬歲!母親的心萬歲!那么,再見!”葉戈爾堅定地說完,就跟母親告別了。
他們走后,她關上了門,跪在房間的正中央,在淅瀝的雨聲里祈禱。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瑪麗婭·考爾松諾娃那里去了。那個女商販像平時一樣,滿身油污,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著她。
“我想到你這兒來幫忙做工!”
“你怎么了?”考爾松諾娃問道。
她聽母親說完后,肯定地點點頭說:“那就來吧!現在你有難處了,大家都應該幫助你,因為你的兒子是為了大伙的事才被抓起來的。大家都在說呢,你有這樣一個爭氣的兒子!誰都夸他……”
最后她們談定了:明天午飯時符拉索娃挑兩個盛著考爾松諾娃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廠里去,而考爾松諾娃則騰出手到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