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熱愛生命
書名: 熱愛生命作者名: 蕭楓編著本章字數: 12362字更新時間: 2019-07-10 17:36:10
他們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吃力地走下河岸,有一次,走在前面的那個還在亂石中間失足搖晃了幾下。他們又累又乏,因為長期忍受苦難,臉上都帶著愁苦、煎熬的表情。
他們肩上扛著用毯子包起來的沉重包袱。那條勒在額頭上的皮帶還總算得力,幫著吊住包袱。他們每人拿著一支來復槍,彎著腰走路,肩膀沖向前面,而腦袋沖得更前,眼睛總是瞅著地面。
“那些子彈我們藏在地窖里了,現在身邊要有兩三發就好了。”走在后面的那個人說道。
他的聲調陰沉沉的、干巴巴的,完全沒有感情。他冷冷地說著這些話,前面的那個人只顧一瘸一拐地向流過巖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里走去,一句話也不回答。
后面的那個人緊跟著他。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脫掉鞋襪,雖然河水冰冷——冷得他們腳腕子疼痛,兩腳麻木。每逢走到河水沖擊著他們膝蓋的地方,兩個人都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跟在后面的那個人在一塊光滑的圓石頭上滑了一下,但是,他猛力一掙,站穩了,隨后痛苦地尖叫了一聲。他仿佛有點頭昏眼花,一面搖晃著,一面伸出了閑著的手,好像打算扶著空中的什么東西。
站穩之后,他再向前走去,不料又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于是,他就站著不動,瞧著前面那個一直沒有回過頭的人。
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足足站了一分鐘,接著,他就叫了起來:
“喂,比爾,我扭傷腳腕子啦。”
比爾在白茫茫的河水里一搖一晃地走著,他沒有回頭。后面那個人瞅著他這樣走去,臉上雖然照舊沒有表情,眼睛里卻流露著跟一頭受傷的鹿一樣的神色。
前面那個人一瘸一拐,登上對面的河岸,頭也不回,只顧向前走去。水里的人眼睜睜地瞧著。他的嘴唇有點發抖,因此,他嘴上那叢亂棕似的胡子也在明顯地抖動。他甚至不知不覺地伸出舌頭來舐舐嘴唇。
“比爾!”他大聲地喊著。
這是一個堅強的人在患難中求援的喊聲,但比爾并沒有回頭。他的伙伴干瞧著他,只見他古里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著,跌跌撞撞地前進,搖搖晃晃地登上一片不陡的斜坡,向矮山頭上不十分明亮的天際走去。他一直瞧著比爾跨過山頭,消失了蹤影。于是他掉轉眼光,慢慢掃過比爾走后留給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線的太陽,像一團快要熄滅的火球。
這個人單腿立著休息,掏出了他的表。現在是四點鐘,在這種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季節里——他說不出一兩個星期之內的確切日期——他知道太陽大約是在西北方。他瞧了瞧南面,知道在那些荒涼的小山后面就是大熊湖,同時,他還知道在那個方向,北極圈的禁區界線深入到加拿大凍土地帶之內。
他所站的地方,是銅礦河的一條支流,銅礦河本身則向北流去,通向北冰洋。他從來沒到過那兒,但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上曾經瞧見過那地方。
他把周圍那一圈世界重新掃視了一遍。
這是一片叫人看了發愁的景象,到處都是模糊的天際線,小山全是那么低低的。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遼闊的荒野,使人感到恐懼。
“比爾!”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爾!”
他在白茫茫的水里畏縮著,好像這片廣大的世界正在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擠壓著他。他像發瘧疾似的抖了起來,連手里的槍都“嘩啦”一聲落到水里。
這一聲總算把他驚醒了。他和恐懼斗爭著,盡力鼓起精神,在水里摸索,找到了槍。他把包袱向左肩挪動了一下,以便減輕扭傷的腳腕子的負擔。接著,他就慢慢地、小心謹慎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沒有停。他像發瘋似的拼著命,不顧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伙伴失去蹤影的那個山頭——比起那個瘸著腿、一瘸一拐的伙伴來,他的樣子更顯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頭,只看見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淺谷。
他又和恐懼斗爭起來,最后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蹣跚地走下山坡。
谷底一片潮濕,濃厚的苔蘚像海綿一樣,緊貼在水面上。
他走一步,水就從他腳底下濺射出來,他每次一提起腳,就會引起一種“吧咂吧咂”的聲音,因為潮濕的苔蘚總是吸住他的腳,不肯放松。他挑著好路,從一塊沼地走到另一塊沼地,并且順著比爾的腳印,走過一堆一堆像突出在這片苔蘚海里的小島一樣的巖石。
他雖然孤零零的一個人,卻沒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會走到一個小湖旁邊,那兒有許多極小極細的枯死的樅樹,當地的人把那兒叫做“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還有一條小溪通到湖里,溪水不是白茫茫的。溪上有燈心草——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但是沒有樹木,他可以沿著這條小溪一直走到水源盡頭的分水嶺。他會翻過這道分水嶺,走到另一條小溪的源頭。
這條小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順著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里,有一條翻了的獨木船,下面可以找到一個小坑,坑上面堆著許多石頭。這個坑里有他那支空槍所需要的子彈,還有釣鉤、釣絲和一張小魚網——打獵釣魚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時,他還會找到面粉——并不多——此外還有一塊腌豬肉同一些豆子。
比爾會在那里等他的,他們會順著狄斯河向南劃到大熊湖。接著,他們就會在湖里朝南方劃,一直朝南,直到麥肯齊河。到了那里,他們還要朝著南方,繼續朝南方走去,那么冬天就怎么也趕不上他們了。
“讓湍流結冰吧,讓天氣變得更凜冽吧,”他想,“我們會向南走到一個暖和的赫德森灣公司的站頭,那兒不僅樹木長得高大茂盛,吃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
這個人一路向前掙扎的時候,腦子里就是這樣想的。他不僅苦苦地拼著體力,也同樣苦苦地絞著腦汁,他盡力想著比爾并沒有拋棄他,想著比爾一定會在藏東西的地方等他。他不得不這樣想,不然,他就用不著這樣拼命,他早就會躺下來死掉了。
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至于沒有吃到他想吃的東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兩天了。他常常彎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種灰白色的漿果,把它們放到口里,嚼幾嚼,然后吞下去。
這種沼地漿果只有一小粒種子,外面包著一點漿水。一進口,水就化了,種籽又辣又苦。他知道這種漿果并沒有養分,但是他只能靠它們來充饑。
走到九點鐘,他在一塊巖石上絆了一下。因為極端疲倦和衰弱,他搖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側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接著,他從捆包袱的皮帶當中脫出身子,笨拙地掙扎起來。
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他借著暮色,在亂石中間摸索著,想找到一些干枯的苔蘚。后來,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并且放了一白鐵罐子在上面煮著。
他打開了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數數他的火柴。一共六十七根。為了弄清楚,他數了三遍。他把它們分成幾份,用油紙包起來。一份放在空煙草袋里,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里,最后一份放在貼胸的襯衫里面。做完以后,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于是把它們完全拿出來打開,重新數過。仍然是六十七根。
他在火邊烘著潮濕的鞋襪。鹿皮鞋已經成了濕透的碎片。襪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兩只腳皮開肉綻,都在流血。一只腳腕子脹得血管直跳,他檢查了一下。它已經腫得和膝蓋一樣粗了。
他一共有兩條毯子,他從其中的一條撕了一長條,把腳腕子捆緊。此外,他又撕下幾條,裹在腳上,代替鹿皮鞋和襪子。接著,他喝完那罐滾燙的水,上好表的發條,就爬進兩條毯子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樣。
六點鐘的時候,他醒了過來,靜靜地仰面躺著。他仰視著灰色的天空,知道肚子餓了。當他撐住胳膊肘翻身的時候,一種很大的呼嚕聲把他嚇了一跳,他看見了一只公鹿,它正在用機警好奇的眼光瞧著他。這個牲畜離他不過五十尺光景,他腦子里立刻出現了鹿肉在火上烤得“咝咝”響的情景和滋味。
他下意識地抓起了那支空槍,瞄好準星,扣了一下扳機。公鹿哼了一下,一跳就跑開了。
這個人罵了一句,扔掉那支空槍。他一面拖著身體站起來,一面大聲地哼哼。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他的關節都像生了銹的鉸鏈,一屈一伸都得咬著牙才能辦到。最后,兩條腿總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分鐘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讓他能夠像一個人那樣站得筆直。
他慢騰騰地登上一個小丘,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既沒有樹木,也沒有小樹叢,什么都沒有,只看到一望無際的灰色苔蘚,偶爾有些灰色的巖石,幾片灰色的小湖,幾條灰色的小溪。
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太陽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兒是北方,他已經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樣取道走到這里的。不過他并沒有迷失方向,這他是知道的。
不久他就會走到那塊“小棍子地”。他覺得它就在左面的什么地方,而且不遠——可能翻過下一座小山就到了。
他搖搖晃晃地開始這一天的路程。他走著,不時停下來吃沼地上的漿果。扭傷的腳腕子已經僵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顯。但是,比起肚子里的痛苦,腳疼就算不了什么了。
饑餓的疼痛是劇烈的。它們一陣一陣地發作,好像在啃著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須走的路線上。
他走到了一個山谷,那兒有許多松雞從巖石和沼地里呼呼地拍著翅膀飛起來。它們發出一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他拿石子打它們,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像捉麻雀一樣地偷偷走過去。
鋒利的巖石穿過他的褲子,劃破了他的腿,直到膝蓋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血痕。但是在饑餓的痛苦中,這種痛苦也算不了什么。
他在潮濕的苔蘚上爬著,弄得衣服濕透,身上發冷。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覺得,因為他想吃東西的念頭那么強烈。
而那一群雞卻在他面前飛起來,呼呼地轉,到后來,它們那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簡直變成了對他的嘲笑。
于是他就咒罵它們,隨著它們的叫聲對它們大叫起來。
時光漸漸消逝,他走進了連綿的山谷,或者說是沼地。
這些地方的野物比較多。一群馴鹿走了過去,大約有二十多頭,都待在可望而不可及的來復槍的射程以內。他心里有一種發狂似的、想追趕它們的念頭,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捉住它們。
一只黑狐貍朝他走了過來,嘴里叼著一只松雞。這個人喊了一聲,這是一種可怕的喊聲,那只狐貍嚇跑了,可是沒有丟下松雞。
傍晚時,他順著一條小河走去,由于含著灰而變成乳白色的河水從稀疏的燈芯草叢里流過去。他緊緊抓住這些燈心草的根部,拔起一種好像嫩蔥芽,只有木瓦上的釘子那么大的東西。這東西很嫩,他的牙齒咬進去,會發出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味道很好。但是它的纖維卻不容易嚼。它是由一絲絲的充滿了水分的纖維組成的,跟漿果一樣,完全沒有養分。他丟開了包袱,爬到燈心草叢里,像牛似的大咬大嚼起來。
他非常疲倦,總想歇一會兒——躺下來睡個覺;可是他又不得不繼續掙扎前進——不過,這并不一定是因為他急于要趕到“小棍子地”,多半還是饑餓在逼著他。他在水坑里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蟲,雖然他也知道,在這么遠的北方,是既沒有青蛙也沒有小蟲的。
他瞧遍了每一個水坑,都沒有用。最后,到了漫漫的暮色襲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一個水坑里有一條獨一無二的小魚。他把胳膊伸下水去,一直沒到肩頭,但是它又溜開了。于是他用雙手去捉,把池底的乳白色泥漿全攪渾了。正在緊張的關頭,他掉到了坑里,半身都浸濕了。
現在,水太渾了,看不清魚在哪兒,他只好等著,等泥漿沉淀下去。
他又捉起來,直到水又攪渾了。可是他等不及了,便解下身上的白鐵罐子,把坑里的水舀出去。
這樣過了半小時,坑里的水差不多舀光了。剩下來的連一杯也不到,可是,并沒有什么魚。他這才發現石頭里面有一條暗縫,那條魚已經從那里鉆到了旁邊一個相連的大坑——坑里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干。如果他早知道有這條暗縫,他一開始就會用石頭把它堵死,那條魚也就歸他所有了。
他這樣想著,四肢無力地倒在潮濕的地上。起初,他只是輕輕地哭,過了一會兒,他就對著把他團團圍住的無情的荒原號啕大哭,后來,他又大聲抽噎了好久。
他升起一蓬火,喝了幾罐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并且照昨天晚上那樣在一塊巖石上露宿。最后他檢查了一下火柴是不是干燥,并且上好表的發條。毯子又濕又冷,腳腕子疼得在抽動。
可是他只有餓的感覺,在不安的睡眠里,他夢見了一桌桌酒席和一次次宴會,以及各種各樣的擺在桌上的食物。
醒來時,他又冷又不舒服。
天上沒有太陽。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變得愈來愈陰沉昏暗。一陣刺骨的寒風刮了起來,初雪鋪白了山頂。他周圍的空氣愈來愈濃,成了白茫茫一片。
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雪花又大又潮。起初,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但后來越下越多,蓋滿了地面,淋熄了火,糟蹋了他那些當做燃料的干苔蘚。
這是一個警告,他得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至于到哪兒去,他可不知道。他既不關心“小棍子地”,也不關心比爾和狄斯河邊那條翻過來的獨木舟下的地窖。他完全給“吃”這個詞兒管住了。
他餓瘋了。他根本不管走的是什么路,只要能走出這個谷底就成。
那天晚上他既沒有火,也沒有熱水,他就鉆在毯子里睡覺,而且常常餓醒。這時,雪已經變成了冰冷的雨。他覺得雨落在他仰著的臉上,給淋醒了好多次。
天亮了——又是灰蒙蒙的一天,沒有太陽,雨已經停了。
刀絞一樣的饑餓感覺也消失了。他已經喪失了想吃食物的感覺。他只覺得胃里隱隱作痛,但并不使他過分難過。他的腦子已經比較清醒,他又一心一意地想著“小棍子地”和狄斯河邊的地窖了。
他把撕剩的那條毯子扯成一條一條的,裹好那雙鮮血淋淋的腳。同時把受傷的腳腕子重新捆緊,為這一天的旅行做好準備。等到收拾包袱的時候,他對著那個厚實的鹿皮口袋想了很久,但最后還是把它隨身帶著。
雪已經給雨水淋化了,只有山頭還是白的。太陽出來了,他總算能夠定出羅盤的方位來了,雖然他知道現在他已經迷了路。在前兩天的游蕩中,他也許走得過分偏左了。因此,他為了校正,就朝右面走,以便走上正確的路程。
現在,雖然餓的痛苦已經不再那么敏銳,他卻感到了虛弱。
他在摘那種沼地上的漿果,或者拔燈心草的時候,常常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他覺得他的舌頭很干燥,很大,好像上面長滿了細毛,含在嘴里發苦。他的心臟給他添了很多麻煩。他每走幾分鐘,心就會猛烈地怦怦地跳一陣,逼得他透不過氣,只覺得頭昏眼花。
中午時分,他在一個小坑里發現了兩條鰷魚。他捉到了它們,生吃下去,費勁地咀嚼著,因為吃東西已成了純粹出于理智的動作。他雖然并不想吃,但是他知道,為了活下去,他必須吃。
黃昏時候,他又捉到了三條鰷魚,他吃掉兩條,留下一條做第二天的早飯。
太陽已經曬干了零星散漫的苔蘚,他能夠燒點熱水讓自己暖和暖和了。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里路。第二天,只要身體許可,他就往前走。
胃里卻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它已經睡著了。
現在,他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帶,馴鹿愈來愈多,狼也多起來了。荒原里常常傳出狼嗥的聲音,有一次,他還瞧見了三只狼在他前面的路上穿過。
又過了一夜。
早晨,因為頭腦比較清醒,他就解開系著那厚實的鹿皮口袋的皮繩,從袋口倒出一堆黃澄澄的粗金沙和金塊。他把這些金子分成了大致相等的兩堆,一堆包在一條毯子里。同時,他又從剩下的那條毯子上撕下幾條,用來裹腳。他仍然舍不得他的槍,因為狄斯河邊的地窖里有子彈。
又是一個下霧的日子,這一天,他又有了餓的感覺。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他一陣一陣地暈得什么都看不見。現在,對他來說,一絆就摔跤已經不是稀罕事了。
有一次,他給絆了一跤,正好摔到一個松雞窩里。那里面有四只剛孵出的小松雞,出世才一天光景——那些活蹦亂跳的小生命只夠吃一口。他狼吞虎咽,把它們活活塞到嘴里,像嚼蛋殼似的吃起來。母松雞大吵大叫地在他周圍撲來撲去,他把槍當作棍子來打它,可是它閃開了。他投石子打它,碰巧打傷了它的一個翅膀。松雞拍擊著受傷的翅膀逃開了,他就在后面追趕。
那幾只小雞只引起了他的胃口。他拖著那只受傷的腳腕子,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一直追去,時而對它扔石子,時而粗聲吆喝;有時候,他只是一瘸一拐、不聲不響地追著,摔倒了就咬著牙、耐心地爬起來,或者在頭暈得支持不住的時候用手揉揉眼睛。
這么一追,竟然穿過了谷底的沼地,發現了潮濕苔蘚上的一些腳印。
這不是他自己的腳印——他看得出來,一定是比爾的。不過他不能停下,因為母松雞正在向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后回來察看。
母松雞給追得精疲力竭,可是他自己也累壞了。它歪著身子倒在地上喘個不停,他也歪著倒在地上喘個不停。等到他恢復過來,它也恢復過來了,他的手才伸過去,它就撲著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這場追趕就這樣繼續下去。
天黑的時候,它終于逃掉了。
這時,他又絆了一跤,頭重腳輕地栽了下去,劃破了臉,包袱壓在背上。他一動不動地過了好久。后來才翻過身,側著躺在地上,上好表,在那兒一直躺到早晨。
又是一個下霧的日子。
他剩下的那條毯子已經有一半做了包腳布。他沒有找到比爾的蹤跡,可是沒有關系,饑餓逼得他太厲害了。不過他又想:“是不是比爾也迷路了?”
到中午的時候,累贅的包袱壓得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把金子分開,但這一次只把其中的一半倒在地上。到了下午,他把剩下來的那一點也扔掉了,現在,他只有半條毯子、那個白鐵罐子和那支槍。
一種幻覺開始折磨他。他幻想他還剩下一粒子彈,它就在槍膛里,而他一直沒有想起。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始終明白,槍膛里是空的。
經過半個鐘頭的跋涉之后,這種幻覺又出現了。他于是又跟它斗爭,而它又纏住他不放,直到為了擺脫它,他打開槍膛打消自己的念頭。
有時候,他越想越遠,只好一面憑本能自動向前跋涉,一面讓種種奇怪的念頭和狂想,像蛀蟲一樣地啃他的腦髓。
有一次,正在這樣瞎想著,他忽然猛地驚醒過來,看到一個幾乎叫他昏倒的東西。他像酒醉一樣地晃蕩著,好讓自己不致跌倒,在他面前站著一匹馬。一匹馬!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時間金星亂迸。他狠狠地揉著眼睛,讓自己瞧瞧清楚。
原來它并不是馬,而是一頭大棕熊。
這個畜生正在用一種好戰的好奇眼光仔細察看著他。他舉槍上肩,把槍舉起一半,就記起來——沒子彈了。他放下槍,從屁股后面的刀鞘里拔出獵刀。
他面前是肉和生命。他用大拇指試試刀刃,刀刃很鋒利。刀尖也很鋒利,他本來會撲到熊身上,把它殺了的。可是他的心卻開始了那種警告性地猛跳。接著又向上猛頂,迅速跳動,頭像給鐵箍箍緊了似的,腦子里漸漸感到一陣昏迷。
處在這樣衰弱的境況中,如果那個畜生攻擊他,怎么辦?他只好盡力擺出極其威風的樣子,握緊獵刀,狠命地盯著那頭熊。
它笨拙地向前挪了兩步,站直了,發出試探性的咆哮。如果這個人逃跑,它就追上去;不過這個人并沒有逃跑。
現在,他又振奮起來,他也在咆哮,而且聲音非常兇狠,非常可怕。
那頭熊慢慢向旁邊挪動了一下,發出威脅的咆哮。可是這個人仍舊不動。他像石像一樣地站著,直到危險過去,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陣,倒在潮濕的苔蘚里。
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前進,心里又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
這地方的狼很多。狼嗥的聲音在荒原上飄來飄去,在空中交織成一片危險的羅網,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嚇得他不由舉起雙手。
那些狼,時常三三兩兩地從他前面走過,但是都避著他。一則因為它們為數不多,此外,它們要找的是不會搏斗的馴鹿,而這個直立走路的奇怪動物卻可能既會抓又會咬。
傍晚時他碰到了許多零亂的骨頭,說明狼在這兒咬死過一頭野獸。他端詳著這些骨頭,它們已經給啃得精光發亮,其中只有一部分還泛著粉紅色。
“難道在天黑之前,我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生命就是這樣嗎,呃?真是一種空虛的、轉瞬即逝的東西。只有活著才感到痛苦,死并沒有什么難過,死就等于睡覺。它意味著結束、休息。那么,為什么我不甘心死呢?”
但是,他對這些大道理想得并不長久。他蹲在苔蘚地上,嘴里銜著一根骨頭,吮吸著仍然使骨頭微微泛紅的殘余生命。甜蜜蜜的肉味,跟回憶一樣隱隱約約、不可捉摸,卻引得他要發瘋。他咬緊骨頭,使勁地嚼。有時他咬碎了一點骨頭,有時卻咬碎了自己的牙。
他又用巖石來砸骨頭,把它搗成醬,然后吞到肚里。匆忙之中,有時也砸到自己的指頭。使他一時感到驚奇的是,石頭砸了他的指頭他并不覺得很痛。
接著下了幾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露宿,什么時候收拾行李。他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他摔倒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
他已經不再像人那樣掙扎了。逼著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為他不愿意死。
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經已經變得遲鈍麻木,他的腦子里則充滿了怪異的幻覺和美妙的夢境。
不過,他老是吮吸著,咀嚼著那只小馴鹿的碎骨頭,這是他收集起來隨身帶著的一點殘屑。他不再翻山越嶺了,只是自動地順著一條流過一片寬闊的淺谷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沒有看見溪流,也沒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
有一天,他醒過來,神智清醒地仰臥在一塊巖石上。
太陽明朗暖和。他聽到遠處有一群小馴鹿尖叫的聲音。他只隱隱約約地記得下過雨,刮過風,落過雪,至于他究竟被暴風雨吹打了兩天或者兩個星期,那也就不知道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會,溫和的太陽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難的身體充滿了暖意。“這是一個晴天。”他想道,他可以想辦法確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勁偏過身子。
下面是一條流得很慢的大河。他覺得這條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他慢慢地順著河望去,寬廣的河灣蜿蜒在許多小荒山之間,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顯得更光禿,更荒涼,更低矮。
他于是慢慢地,從容地,毫不激動地,順著這條奇怪的河流的方向,向天際望去,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輝的大海。他仍然不激動。
“太奇怪了,”他想道,“這是幻覺吧,也許是海市蜃樓吧——多半是幻覺,是我的錯亂的神經搞出來的把戲。”
后來,他又看到光亮的大海上停泊著一只大船,就更加相信這是幻覺。他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奇怪,這種幻覺竟會這樣地經久不散!然而并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中心絕不會有什么大海、大船,正像他知道他的空槍里沒有子彈一樣。
他聽到背后有一種吸鼻子的聲音——離他不到二十尺遠的地方,他隱約看到一只灰狼的頭。那雙尖耳朵并不像別的狼那樣豎得筆挺。它的眼睛昏暗無光,布滿血絲,腦袋好像無力地、苦惱地耷拉著。這個畜生不斷地在太陽光里眨眼,它好像有病。
正當他瞧它的時候,它又發出了吸鼻子和咳嗽的聲音。
“至少,這總是真的,”他一面想,一面又翻過身,以便瞧見先前給幻覺遮住的現實世界。
可是,遠處仍舊是一片光輝的大海,那條船仍然清晰可見。難道這是真的嗎?他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畢竟想出來了。他一直在向北偏東走,他已經離開狄斯分水嶺,走到了銅礦谷。這條流得很慢的寬廣的河就是銅礦河。那片光輝的大海是北冰洋。
那條船是一艘捕鯨船,本來應該駛往麥肯齊河口,可是偏了東,太偏東了,目前停泊在加冕灣里。他記起了很久以前他看到的那張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現在,對他來說,這完全是清清楚楚、入情入理的。
他坐起來,想著切身的事情。裹在腳上的毯子已經磨穿了,他的腳破得沒有一處好肉,最后一條毯子已經用完了。槍和獵刀也不見了,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丟了,帽圈里那小包火柴也一塊丟了,不過,貼胸放在煙草袋里的那包用油紙包著的火柴還在,而且是干的。他瞧了一下表,時針指著十一點。
他很冷靜,很沉著。雖然身體衰弱之極,但是并沒有痛苦的感覺。他一點也不餓,甚至想到食物也不會產生快感。現在,他無論做什么,都只憑理智。他齊膝蓋撕下了兩截褲腿,用來裹腳。他總算還保住了那個白鐵罐子。他打算先喝點熱水,然后再開始向船走去,他已經料到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
他的動作很慢。他好像半身不遂地哆嗦著。等到他預備去收集干苔蘚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不起來了。他試了又試,后來只好死了這條心,他用手和膝蓋支著爬來爬去。
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個畜生一面很不情愿地避開他,一面又要用好像連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的舌頭舐著自己的牙床。他注意到它的舌頭并不是通常那種健康的紅色,而是一種暗黃色。
他喝下熱水之后,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了,甚至還可以像想象中一個快死的人那樣走路了。他每走一兩分鐘,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他的步子軟弱無力,很不穩,就像跟在他后面的那只狼一樣又軟又不穩。
這天晚上,等到黑夜籠罩了光輝的大海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大海之間的距離只縮短了不到四里。
這一夜,他總是聽到那只病狼咳嗽的聲音,有時候,他又聽到了一群小馴鹿的叫聲。他周圍全是生命,不過那是強壯的生命,非常活躍而健康的生命。同時他也知道,那只病狼所以要緊跟著他這個病人,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這個畜生正用一種如饑似渴的眼光瞪著他。它夾著尾巴蹲在那兒,好像一條可憐的倒霉的狗。早晨的寒風吹得它直哆嗦,每逢這個人對它勉強發出一種低聲咕嚕似的吆喝,它就無精打采地齜著牙。
太陽亮堂堂地升了起來,這一早晨,他一直在絆絆跌跌地朝著光輝的海洋上的那條船走去。天氣好極了,這是高緯度地方的那種短暫的晚秋。它可能連續一個星期,也許明后天就會結束。
下午,這個人發現一些痕跡。那是另外一個人留下的,他不是走,而是爬的。他認為可能是比爾,不過他只是漠不關心地想想罷了,他并沒有什么好奇心。事實上,他早已失去了興致和熱情。他已經不再感到痛苦了。
他跟著那個掙扎前進的人的痕跡向前走去,不久就走到了盡頭——潮濕的苔蘚上攤著幾根才啃光的骨頭,附近還有許多狼的腳印。他發現了一個跟他自己的那個一模一樣的厚實的鹿皮口袋,但已經給尖利的牙齒咬破了。他那無力的手已經拿不動這樣沉重的袋子了,可是他到底把它提起來了。比爾至死都帶著它。哈哈!他可以嘲笑比爾了。他可以活下去了,把它帶到光輝的海洋里那條船上。
他的笑聲粗糲可怕,跟烏鴉的怪叫一樣,而那條病狼也隨著他,一陣陣地慘嗥。突然間,他不笑了。如果這真是比爾的骸骨,他怎么能嘲笑比爾呢;如果這些有紅有白,啃得精光的骨頭,真是比爾的話?
他轉身走開了。不錯,比爾拋棄了他;但是他不愿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愿意吮吸比爾的骨頭。不過,如果事情掉個頭的話,比爾也許會做得出來的,他一面搖搖晃晃地前進,一面暗暗想著這些情形。
他走到了一個水坑旁邊,就在他彎下腰找鰷魚的時候,他猛然仰起頭,好像給戳了一下。他瞧見了自己反映在水里的臉。臉色之可怕,竟然使他一時恢復了知覺感到震驚了。
這個坑里有三條鰷魚,可是坑太大,不好舀。他用白鐵罐子去捉,試了幾次都不成,后來他就不再試了。他怕自己會由于極度虛弱,跌進去淹死。而且,也正是因為這一層,他才沒有跨上沿著沙洲并排漂去的木頭,讓河水帶著他走。
這一天,他和那條船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三里;第二天,又縮短了兩里——因為現在他是跟比爾先前一樣地在爬;到了第五天末尾,他發現那條船離他仍然有七里,而他每天連一里也爬不到了。
幸虧天氣仍然繼續放晴,他于是繼續爬行,繼續暈倒,輾轉不停地爬;而那頭狼也始終跟在他后面,不斷地咳嗽和哮喘。
他的膝蓋已經和他的腳一樣鮮血淋漓。有一次,他回頭看見病狼正餓得發慌地舐著他的血漬,他不由得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可能遭到的結局——除非——除非他干掉這只狼。于是,一幕從來沒有演出過的殘酷的求生悲劇就開始了——病人一路爬著,病狼一路跛行著,兩個生靈就這樣在荒原里拖著垂死的軀殼,相互獵取著對方的生命。
如果這是一條健康的狼,那么,他覺得倒也沒有多大關系;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這么一只令人作嘔、只剩下一口氣的狼,他就覺得非常厭惡。
有一次,他從昏迷中給一種貼著他耳朵喘息的聲音驚醒了。那只狼一跛一跛地跳回去,它因為身體虛弱,一失足摔了一跤。樣子可笑極了,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甚至也不害怕。他已經到了這一步,根本談不到那些。
那條船離他不過四里路,他把眼睛擦凈之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同時,他還看出了一條在光輝的大海里破浪前進的小船的白帆。可是,無論如何他也爬不完這四里路。這一點,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以后,他還非常鎮靜。他知道他連半里路也爬不了。
不過,他仍然要活下去,在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后,他居然會死掉,那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命運對他實在太苛刻了。
他閉上眼睛,極其小心地讓自己鎮靜下來。疲倦像漲潮一樣,從他身體的各處涌上來,但是他勉強地打起精神。這種要命的疲倦,很像一片大海,一漲再漲,一點一點地淹沒他的意識。有時候,他幾乎完全給淹沒了,他只能用無力的雙手劃著,漂游過那黑茫茫的一片。可是,有時候,他又會憑著一種奇怪的心靈作用,另外找到一絲毅力,更堅強地劃著。
他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現在,他能夠聽到病狼一呼一吸地喘著氣,慢慢地向他逼近。它愈來愈近,總是在向他逼近,好像經過了無窮的時間,但是他始終不動。
它已經到了他的耳邊。那條粗糙的干舌頭正像砂紙一樣摩擦著他的兩腮。他那兩只手一下子伸了出來——或者,至少也是他憑著毅力要它們伸出來的。他的指頭彎得像鷹爪一樣,可是抓了個空。
那只狼的耐心真是可怕。這個人的耐心也一樣可怕。這一天,有一半時間他一直躺著不動,盡力和昏迷斗爭,等著那個要把他吃掉而他也希望能吃掉的東西。有時候,疲倦的浪潮涌上來,淹沒了他,他會做起很長的夢。然而在整個過程中,不論醒著或是做夢,他都在等著那種喘息和那條粗糙的舌頭來舐他。
他并沒有聽到這種喘息。他只是從夢里慢慢蘇醒過來,覺得有條舌頭在順著他的一只手舐去。他靜靜地等著。
狼牙輕輕地扣在他手上了,扣緊了。狼正在盡最后一點力量把牙齒咬進它等了很久的東西里面。可是這個人也等了很久,那只給咬破了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
于是,慢慢地,就在狼無力地掙扎著、他的手無力地掐著的時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經慢慢摸過來,一下把狼抓住。五分鐘之后,這個人已經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狼的身上。他的手的力量雖然還不足以把狼掐死,可是他的臉已經緊緊地壓住了狼的咽喉,嘴里已經滿是狼毛。
半小時后,這個人感到一小股暖和的液體慢慢流進他的喉嚨。這東西并不好吃,就像硬灌到他胃里的鉛液,而且是純粹憑著意志硬灌下去的。后來,這個人翻了一個身,仰面睡著了。
捕鯨船上,有幾個科學考察隊的人員。他們從甲板上望見岸上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它正在向沙灘下面的水面挪動。他們沒法分清它是哪一類動物,但是,因為他們都是研究科學的人,他們就乘了船旁邊的一條捕鯨艇,到岸上去察看。接著,他們發現了一個活著的動物,可是很難把它稱做人。
它已經瞎了,失去了知覺。它就像一條大蟲子在地上蠕動著前進。它用的力氣大半都不起作用,但是它仍不停,它一面搖晃,一面向前扭動,照它這樣,一點鐘大概可以爬上二十尺。
三星期以后,這個人躺在捕鯨船“白德福號”的一個鋪位上,眼淚順著他的消瘦的面頰往下淌,他說出他是誰和他經過的一切。同時,他又含含糊糊地、不連貫地談到了他的母親,談到了陽光燦爛的南加利福尼亞,以及橘樹和花叢中的他的家園。
看起來,這個人正在發胖,他每天都會胖一點。那批研究科學的人都搖著頭,提出他們的理論。他們限制了這個人的飯量,可是他的腰圍仍然在加大,身體胖得驚人。
水手們都咧著嘴笑,他們心里有數。等到這批科學家派人來監視他的時候,他們知道了。他們看到他在早飯以后萎靡不振地走著,而且會像叫花子似的,向一個水手伸出手。那個水手笑了笑,遞給他一塊硬面包。他貪婪地把它拿住,像守財奴瞅著金子般地瞅著它,然后把它塞到襯衫里面,別的咧著嘴笑的水手也送給他同樣的禮品。
這些研究科學的人很謹慎,他們隨他去。但是他們常常暗暗檢查他的床鋪上面擺著一排排的硬面包,褥子也給硬面包塞得滿滿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塞滿了硬面包。然而他的神志非常清醒。他是在預備可能發生的另一次饑荒——就是這么回事。
研究科學的人說,他會恢復常態的——事實也是如此,“白德福號”的鐵錨還沒有在舊金山灣里隆隆地拋下去,他就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