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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身份案

我和福爾摩斯對坐在貝克街他寓所的壁爐前。他說:“老兄,生活比人們想象的不止要奇妙千百倍;現實中的事,我們連想也不敢想。要是我們可以手拉手地飛出那個窗戶,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掀開那些屋頂,準能看到里邊正在發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秘密的策劃、鬧別扭、以及令人驚奇的一連串事件,它們不斷發生著,導致稀奇古怪的結果。這些會使得一些老一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局的小說變得索然無味而失去銷路。”

“我可不這么認為?!蔽一卮鹫f,“報紙上的那些案件都單調的很,而且俗不可耐;警察的報告是很現實的吧,但一樣是又無藝術性又沒趣味。”

福爾摩斯說道:“要產生實際的效果得作些選擇和判斷。警察的報告,重點放在檢察官的陳詞濫調上了,并沒有記錄旁觀者所感興趣的細節。相信吧,沒有什么比平平常常的事情更千變萬化的了?!?

“我很理解你,”我笑著搖了搖頭,“作為非官方的警探,所有有麻煩的人都來找你幫忙,你有機會接觸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墒沁@兒——”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晨報——“我們來驗證一下吧,這有個新聞:《丈夫對妻子的虐待》,它占了半個版面,我不看就知道里邊寫的是什么玩意:第三者插足呀,酗酒呀,吵架呀,打呀,傷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房東太太這一類,即使最差勁的作者都會寫出這么粗制濫造的東西。”

福爾摩斯拿過報紙,粗略地掃視了一下,說:“很遺憾,你舉的例子不能證明你的論點。這是杜達斯夫婦的離婚案,我恰巧整理過這個案子的一些材料。丈夫是絕對的禁酒主義者,也沒有別的女人插足;他被指控是因為他有一個壞習慣,每次吃完飯,總是取下假牙砸他老婆。你覺得這樣的事小說家能編得出來嗎?醫生,來點鼻煙吧,從你舉的例子來看,是我贏了?!?

他把他用舊了的鑲有一顆大寶石的金質鼻煙盒遞了過來,鼻煙盒的貴重與他簡樸的生活作風形成鮮明對照。

“啊,”他說,“我不記得有多久沒看見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為感謝我在安娜·艾德勒相片案中的幫忙而贈送給我的小紀念品?!?

“那戒指呢?”我指著他戴在手上的光彩奪目的鉆石戒指問他。

“荷蘭王室送我的,我給他們破的這個案件關系很微妙,所以即使對你這樣忠誠的朋友,我也不能透露一點?!?

“那你手頭現在有什么案件嗎?”我不想就此作罷。

“有那么一些,但沒有一件有趣,盡管它們都重要,我早就發現往往那些不重要的案件里倒真正需要你仔細觀察和細心推理,這樣的案子辦起來很有趣。而越是大案要案,就越簡單沒味?,F在,除了馬賽的那個案子比較復雜外,其它都很簡單。不過,再過一會,可能就會有很有趣的案子送上門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有位委托人來了?!?

說完,他站到拉開了的窗簾前,向那條灰暗而蕭條的老街望去。我從他肩上望出去,看見對面人行道站著一個高大的女人,她圍著厚毛皮圍巾,寬邊帽上插著一管又長又彎的羽毛,一幅文郡人賣弄風騷的樣子。她神情緊張而又猶豫不決地望著我們的窗子,她不停地用手指撥弄手套上的鈕扣,她有點站立不安。突然,像游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那樣,她急速地穿過馬路,我們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煙頭扔到壁爐里,說:“我以前見過類似情況,在人行道上站立不安意味著有桃色事件,她想征求別人的意見,可又拿不定主意。因為這樣的事情不好開口。可并不是都這樣,當一個女人被傷得很深時,她就不再猶豫了,她會急得把你的門鈴線給拉斷。這肯定是一宗愛情事件,這位女士并不激憤,只是迷茫和憂傷。她快來了,迷底可以迎刃而解了?!?

話音剛落,就有人輕輕敲門,身穿黑制服的男仆告訴我們是瑪麗·薩瑟蘭小姐來訪。還沒通報完呢,這位小姐就站到了矮仆人身后,就像一艘商船跟在領港的小船后面一樣。福爾摩斯很大方而又很禮貌地歡迎了她,鞠躬請坐后。隨手關上門,片刻間,福爾摩斯就不露聲色地把她打量了一番。

“你眼睛近視,打那么多字不覺得累嗎?”福爾摩斯說。

“開始有點累,但現在可以盲打了,”她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非常吃驚地抬起了頭。她寬闊而溫和的臉上露出敬畏的神情,“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我的事了嗎?要不,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福爾摩斯笑著說道:“別緊張,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多種情況的。也許我煉成了火眼金睛吧,要不,你也不會來找我?!?

“先生,我是從阿瑟瑞奇太太那里聽說您的。當初警察和其他所有人都說他丈夫已經死了。不用再找,而您很快就把他找到了。福爾摩斯先生,希望您也能這樣幫我。我并不是很有錢,除打字所掙的那點錢外,還繼承了一筆財產,每年有一百英磅的收入,我愿意全都給你,只要你幫我打聽到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消息?!?

“你是從家里急沖沖地跑出來的嗎?”福爾摩斯問道,他把手插在一起,眼睛望著天花板。

瑪麗·薩瑟蘭小姐那張滿是驚訝的臉又愣了起來:“是的,我是從家里跑出來的,因為我父親,溫迪班克先生對這事一點都不關心,我氣壞了,他不讓我報警,也不讓我找您,他只是一個勁地說:‘沒事,沒事。’我氣得不得了,穿上外衣就來找您了。”

“你父親一定是你繼父吧,”福爾摩斯說,“你們不是同姓。”

“對,是我繼父,很可笑,他竟然是我父親,他只比我大五歲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健在嗎?”

“是的,她還健在,我父親剛死不久,她就又結婚了,而且丈夫比她小十五歲,這讓我很惱火。父親生前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做管道生意,他留下一個相當大的企業,由母親和哈迪先生繼續經營。溫迪班克先生一來就強迫母親賣掉這個企業,溫迪班克是個推銷酒類的旅行推銷員,很高人一等的模樣,他們把產權和經營權全賣掉了,只得了四千七百英鎊,要是父親還活著,準能賣個比這好得多的價錢?!?

我本以為福爾摩斯對這樣無頭無腦的敘述會厭煩的,不料,他竟聽得很認真。

“你的那點收入是從這個企業得來的嗎?”福爾摩斯問。

“不是的,先生。那是另一筆收入,奧克蘭的奈德伯父遺留給我的。是利率為四分五的新西蘭股票,股票金額有兩千五百英鎊,但我只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的所說很感興趣,既然你除了工作掙的錢外,還能提取一百英鎊的巨款,你完全可以外出旅游,過很舒服的生活,我知道,一位獨身女士每年有六十英鎊就可以過得很好了?!?

“哪怕沒六十英鎊,我也能過得很好。不過,福爾摩斯先生,你不知道,我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我在家里住的時候,他們就用我的錢。當然,這是暫時的。溫迪班克先生把我每季度該得的利息,準時提出來交給我母親,我覺得光用打字掙的那點錢就能過得很好。每打一張掙兩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張。

“你已經把你的情況說清了,”福爾摩斯說,“這位華生大夫是我朋友,在他面前,你不必拘束,請你把同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事情全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害起羞來,手不停地搓著外衣的鑲邊?!暗谝淮斡鲆娝窃诿簹庋b修工的舞會上,”她說,“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總要送票給他。父親去世后,他們就把票送給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讓我去跳舞,他從不讓我們到任何地方去。他甚至對我去教堂做禮拜也會很生氣的。可那一次我下決心要去。我就是要去,他憑什么不讓我去?他說,那里會有父親的朋友,我們遇到那些人會尷尬。他還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而我那件紫色絨衣,一直放在柜子里。后來,他出公差到法國去了。母親和我,還有從前是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我們一起去了舞會,就是那次舞會,我遇到了霍斯莫·安吉爾先生?!?

“我想,”福爾摩斯說,“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后,對你們去過舞會的事很惱火吧?!?

“啊,他還不錯,我記得他笑了起來,聳著肩膀說不讓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是白費力氣,她總是隨心所欲?!?

“我明白了,就是說,你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遇見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

“是的,先生,那晚我認識了他。他第二天來訪我家,看我們是否平安到家了。后來,我們還見過面……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說,我們一起散過兩次步。后來,我繼父回來了,霍斯莫·安吉爾就不能再到我家來了?!?

“不能嗎?”

“是的,我父親不喜歡我們來往,只要可能,他總是盡量不讓任何客人來訪,他老說女人應該安于和家里人在一塊。不過,我常跟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小圈子,而我卻沒有。”

“霍斯莫先生沒再想辦法來看你嗎?”

“父親過一星期又要去法國,霍斯莫來信說,為了保險,在他走之前我們最好別見面,還說這期間我們可以通信,他每天都寫,我每天一早就去取信,這樣,父親就不知道了?!?

“你那時和那位先生訂婚了嗎?”

“嗯,訂了,福爾摩斯先生。第一次散步后我們就訂了婚?;羲鼓ぐ布獱栂壬侨R登霍爾街一家事務所的出納員,而且……”

“什么事務所?”

“福爾摩斯先生,問題就出在這里,我不知道?!?

“那他住哪里呢?”

“就住辦公室?!?

“你竟然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是萊登霍爾街。”

“那你怎么給他寄信呢?”

“就寄萊登霍爾街郵局,他自己去取。要是寄到辦公室,他說,其他同事會笑話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像他給我的信那樣,但他不同意,他說,看我親筆寫的信就像直接和我往來,而打出來的信,總覺得我倆中間隔著打字機似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正好表明他很喜歡我,這些小事情他都想得很周到?!?

福爾摩斯說:“這最能說明問題了,我一直認為小事情是最最重要的,你還記得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非常靦腆,他只在晚上和我散步,他不愿白天和我出去,他說他不想引人注意。他舉止文雅、彬彬有禮,說話細聲細氣。他說他小時候患過扁桃腺炎和大脖子病,以后嗓子就一直不好,說話含糊不清,像說悄悄話一樣。他很講究穿著,衣服整潔素雅,但他眼睛不好,所以,同我一樣,他也戴著淺色眼鏡,好把刺眼的光線遮擋住?!?

“那么,你繼父溫迪班克去法國以后的事情呢?”

“霍斯莫·安吉爾先生又到我家來了,他提議,讓我們在繼父回來前把婚給結了。他很認真,他要我把手放在圣經上發誓,以后不管發生什么,我都要永遠忠實于他。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正確的,說明他對我有感情。母親一開始就贊成我們的親事,甚至,比我還要喜歡他。當他們說要在一周內舉行婚禮時,我就說要等父親回來,但他們都說,不用考慮父親,事后告訴他一聲就行了。母親還說,她會讓父親滿意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歡這樣。盡管只因為他比我大幾歲,就一定得得到他的允許,這說起來是很好笑,但我不想偷偷摸摸地。所以,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寄到他公司駐法國波爾多的辦事處。但就在我結婚的那天早上,信被退了回來?!?

“也就是說,他沒有收到這封信?”

“是的,先生,因為信寄到那里時,他剛好已經動身回英國了?!?

“啊哈,太不巧了!你的婚禮是預定星期五在教堂舉行的嗎?”

“是的,先生。我們悄悄地舉行,一點也不張揚。我們的婚禮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舉行,隨后在圣潘克拉飯店吃早餐?;羲鼓艘惠v雙輪雙座馬車來接我們。但我們一共有三個人,他讓我和母親登上了他的馬車,他自己上了剛好路過的另一輛馬車。我們先到了教堂,他坐的馬車緊接著也到了,我們以為他會馬上下來,但他遲遲沒有。馬車夫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看時,車座里什么人也沒有,他不見了!車夫說他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不過,他是親眼看到霍斯莫坐進車廂的。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上周五的事,從那以后,他什么消息都沒有了?!?

福爾摩斯說:“要我說,這是對你極大的侮辱?!?

“不,先生,不是的。他對我很好,他不會就此離開我的。他很早就對我說,要我不管發生什么都要忠于他,哪怕有什么不可預測的事把我們分開了,我也該牢記對他發的誓。在結婚當天早上說的這樣的話未免有點不可思議,但從此后發生的事情看來,這話是很有含義的?!?

“當然很有含義,那么,你認為他是遇到什么不測了嗎?”

“是的,先生。他要不能預見到某種危險就不會講這樣的話了,所以,我想,一定是他預見的事終于發生了?!?

“不過,你難道沒想過發生的會是什么事情嗎?”

“沒有?!?

“還想問一下,你母親是怎樣看待這件事的?”

“她氣壞了,并且要我永遠別提這件事了。”

“你父親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他了,他也認為霍斯莫出了什么事,但他認為我該耐心等霍斯莫的消息。他說,在教堂門口離我而去,他會得到什么好處呢?如果他借了我的錢,或者,我們已經結婚了,財產轉給他了,似乎還說得過去。但,霍斯莫在經濟上是很獨立的。我的錢,哪怕是一先令,他都不要??墒?,到底發生什么事了呢?為什么信都不寫一封?唉,我想起來就瘋瘋癲癲、睡不著覺?!彼又?,從皮手籠里拿出一方手帕,捂著臉哭了起來。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我接手了你的案子,就一定會給你一個答復的,這毫無疑問?,F在一切看我的,你不用再操心了。首先,把霍斯莫先生給忘掉吧,就像他的突然消失一樣。”

“你是說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他到底怎么了?”

“這個問題就交給我了,我現在想看看他寫給你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紀事報》上登過尋人啟事,就在這。這里還有他寫給我的四封信。”

“好,你的地址呢?”

“坎伯韋爾區,里昂街31號。”

“我知道你不知道這安吉爾先生住哪里,那么,你父親在哪里工作?”

“他是法國紅葡萄酒大進口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公司的旅行推銷員。”

“好的,情況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把這些文件留給我吧。請記住我對你的勸告,事情已經結束了,不要讓它影響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真好,可我忘不掉他,我要忠實于他,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就什么時候結婚?!?

盡管瑪麗小姐頭上有一頂古怪的帽子,她的神情也悵然若失,但她的純樸和對愛情的忠誠,卻值得我們敬佩。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就離開了,臨走說如果需要,她馬上來。

福爾摩斯還是手指尖頂著手指尖,兩腿伸直,眼睛盯著天花板。他沉默了一會兒后,從架子上取下他的陶制煙斗,這是一只他用了很多年,滿是油膩的煙斗,這煙斗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個老參謀。他點燃煙絲,靠在椅背上,他一邊思考著什么,一邊吐著藍色的煙圈。

“這個姑娘本身就很值得研究,她比她的案子更有意思?!备柲λ拐f,“其實,她的案子很簡單、平常。如果查一下我的檔案中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就能找到類似的例子,而且去年海牙也發生過這樣的事。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看這里面只有那么兩個情節比較新鮮。不過,這位姑娘本人值得我們去深思?!?

我說:“你好像從她身上看出了很多我看不出的東西。”

“華生,不是你看不出,是你沒主意。你不知道該看哪里,所以會忽略很重要的東西。你不知道袖子的重要性和如何從大拇指中、鞋帶上去發現問題。好,你來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吧。”

“嗯,她頭戴藍灰色寬邊草帽,上面插有一根磚紅色羽毛,她身穿灰黑色短外套,外套上綴著黑珠子,邊上鑲有小小的黑玉飾物。她的上衣是比咖啡還要深的褐色,領部和扣子上鑲著紫色的長條毛絨。淺灰色的手套食指磨破了。她的鞋我沒注意到。她有點胖,戴著金耳墜,總的看來,是位長相一般、自由自在的闊小姐。”

福爾摩斯邊聽邊微笑著輕拍著掌。

“華生,不是我夸你,你進步很大。你觀察得很仔細。雖然你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但方法還是掌握了。你對顏色的辨別能力很強,但是,老兄,我們應該集中注意細節,不能只看大體的印象。我首先著眼的總是女人的袖子、男人的膝蓋。你看到了,這位姑娘的袖子上有長條毛絨,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她手腕上面有兩條紋路,說明她是打字員。紋路是打字時在桌上壓出來的。手搖式縫紉機也能形成類似的痕跡,但,那是在左臂,離大拇指最遠的一邊,而且,不像打字痕跡那樣正好橫過最寬的部分。隨后我看了她的臉,發現寬鼻梁兩邊都有夾鼻眼睛留下的凹痕,所以,當我說她是打字員和有點近視的時候,她覺得很吃驚。”

“我也一樣吃驚?!?

“可我沒說錯。我接著往下看,很吃驚又很好笑地發現她穿的靴子,盡管不是完全不同,但確實不是一對,一只靴尖上是帶花紋的皮包頭,另一只卻不是;一只靴子的五個扣子中只扣了下面兩個,而另一只只有第二和第四個扣子沒扣。華生,當你看到一位穿戴很整齊的姑娘,腳上卻穿著只扣上一半而且不配對的靴子時,會不會很容易就推測出她是匆匆忙忙從家里出來的呢?”

“還有呢?”我問道,對他的推理,我非常有興趣。

“我還知道她離家之前寫了一張紙條,而且是在穿戴好之后寫的。你只看到她右手套手指那個地方破了,不過你顯然沒發現她的手套和食指都沾了些墨水,說明她寫得很急,蘸墨水時筆插得太深了。這肯定是今早的事,否則,墨跡不會留在她手指上,這些雖然很簡單,但非常有趣。好了,我們言歸正轉,華生,幫我念一念那個尋找霍斯莫·安吉爾的啟事好嗎?”

我拿著那張報紙湊到燈前。

“(啟事寫道):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莫·安吉爾的先生失蹤了。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材高大,膚色淡黃,頭發烏黑,頭頂略禿,留有濃密漆黑的頰須和胡子,戴淺色墨鏡,講話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黑色大禮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邊有松緊帶的皮靴。背心上掛一條艾伯特式金鏈。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個事務所任經理。若有人……”

“好了,”福爾摩斯說,“至于這些信件,”他看了一眼,接著說,“除了引用過一次巴爾扎克的話以外,其他很一般,沒有任何關系到霍斯莫先生的線索。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你會很奇怪的?!?

“這些信是打字機打的。”我說。

“不僅如此,連簽名也是打的,你看,信末那幾個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莫·安吉爾’。有寫信日期,但地址只是‘萊登霍爾街’,這很不明確。這個簽名很有問題,甚至,是決定性的問題。”

“針對哪一方面?”

“我的好伙伴,難道你還沒看出這個簽名在本案中的關鍵作用嗎?”“我不敢說我已看出來了,也許他只是想不讓別人找到他違約的憑據而已?!?

“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F在,我來寫兩封信,一封給倫敦的一個大公司,另一封給年輕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讓他明晚六點到這里來,我們不妨跟她的男親屬打打交道,說不定問題能就此弄清。好了,華生,在收到回信之前,我們沒什么事要做了,這個小小的問題可以暫時放一邊去?!?

我相信我朋友的推理能力和旺盛的精力,他面對各種疑案時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原因就在于此。他只在波希米亞丑聞案中失敗過一次。可是,當我想起“血字的研究”和“四簽名”中那些不尋常的案件時,就覺得要是連福爾摩斯都拿不下的案子,那真是太神奇的疑案了。

我走的時候,他還在抽煙,我想等我明晚再來時,他肯定已經找到了有關失蹤新郎是何身份的線索。

我當時有一個病情嚴重的病人,第二天我在病床邊忙碌了一整天??斓搅c鐘時,事情忙完了,我跳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奔貝克街,生怕去晚了,幫不上福爾摩斯的忙。我趕到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家,他半睡半醒地蜷在深陷的扶手椅中,旁邊的一排排燒瓶與試管發出令人害怕的鹽酸味,看來,他又做了一天化學試驗。

“喂,事情解決了嗎?”我一進門就問。

“解決了,是硫酸氫鋇?!?

“不,我說的是那個案子!”我叫道。

“哦,那個呀,我還以為是問我做的試驗呢。我昨天已經說過,這個案子很簡單,有些細節倒蠻有意思。我現在惟一遺憾的是沒有哪條法律能懲處那個壞蛋。”

“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為什么要拋棄瑪麗小姐呢?”

我剛把話問完,福爾摩斯還沒來得及開口作答,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就在樓道里響了起來,接著,有人敲門了。

“是那位姑娘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备柲λ拐f,“他寫信告訴我他六點鐘來。請進吧!”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走了進來,他三十來歲,身體健壯、膚色淡黃、胡須刮得光光的,一副殷勤、拍馬屁的樣子。他詢問似地掃視了我們一眼后把圓式帽子擱到了衣帽架上。他向我們微微鞠了一躬,就側身坐到了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我想這封信是你打的吧,信中約定六點鐘我們見面,是嗎?”

“是的,先生。我可能來遲了一點,不過我沒辦法。我很抱歉我女兒拿這種小事情來打擾你,我總覺得家丑還是不外揚的好。她是背著我來找你們的。你們也都知道了,她是個容易沖動的大脾氣姑娘,喜歡由著性子做事。當然,我對你們并不介意,因為你們和官方警察沒有聯系。可把這種家丑張揚到社會上總是不太好,而且,也沒什么用,你們怎么可能把霍斯莫·安吉爾這人找到呢?”

“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我很有把握把霍斯莫·安吉爾找到?!睖氐习嗫讼壬宦?,身子抖了抖,手套掉了下去,他說道:“聽到你這番話,我很高興?!?

“奇怪的是,”福爾摩斯說,“打的字也能像手寫的一樣可以表現出一個人的特性。除非是新打字機,不然沒有兩臺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會是一模一樣。有的字母比別的字母磨損得更厲害,有的只磨損了一邊。溫迪班克先生,請你看自己打的這張短箋,字母‘e’總有點模糊,字母‘r’的尾巴也有缺損,還有別的十四個更明顯的特征?!?

“我們的信函都是用公司的那臺打字機打的,當然,它有點兒磨損了?!蔽覀兊目腿诉呎f邊用發亮的小眼睛瞥了一下福爾摩斯。

“溫迪班克先生,現在我給你講一個有趣的研究吧,”福爾摩斯繼續說,“我最近想寫一篇有關打字機與犯罪的論文。這是我比較注意的一件事情。我這兒有四封信,全是那個失蹤的霍斯莫打的。不但每封信中的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用我的放大鏡去看一看,我提到的其它十四個特征也都有?!?

溫迪班克先生跳了起來,拿起帽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沒空聽你的無稽之談,你要能抓到那個人,就把他抓住好了,到時,請告訴我一聲?!?

福爾摩斯搶上前去,把門給鎖上,說:“現在我告訴你,我已經抓到他了。”

“哦,在哪里?”溫迪班克先生喊道,臉都白了,眼睛瞪得老大,像被逮住的老鼠一樣。

“你還是別嚷嚷吧,嚷也沒用,”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溫迪班克先生,你賴不掉的。事情很清楚。你竟然說我解決不了這么簡單的問題,你太小看人了。這只不過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你給我坐下,我們好好談談。”

溫迪班克癱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額頭滿是汗水,他吞吞吐吐地說:“這……這還沒到提出訴訟的程度。”

“是的,確實還沒到。但是,溫迪班克先生,我還從沒見過像你這么自私、卑鄙、殘忍的人。下面,讓我把你的鬼把戲從頭到尾抖落出來,不對的地方你可以指出來。”

溫迪班克在椅子里蜷成一團,耷拉著腦袋,一副被徹底擊垮了的樣子。福爾摩斯把腳搭在壁爐壁角上,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向后仰著,自言自語般說了起來。

“有個男人為了貪圖錢財而跟一個年齡比他大很多的女人結了婚,”他說道,“只要女兒跟他們住一起,他就可以花她的錢,而且,對他們來說,這筆錢很可觀,失掉它,生活會大不相同。所以得想方設法維持現狀。他女兒心地善良、溫柔多情,而且收入頗豐,顯然,像她那樣的姑娘是不會沒有人愛的。她一嫁走就意味著每年少收入一百多英鎊。這個男人怎樣才能不讓女兒嫁出去呢?他一開始想盡辦法讓她呆在家里,禁止她和其他人交往。后來,他發現這不是長久之計。他女兒開始不怎么聽話了,而且越來越有主見,最后竟然要去參加舞會。這種情況下,這個詭計多端的繼父怎么辦呢?他想了一個卑鄙的計謀。在妻子的默許和幫助下,他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他給敏銳的眼睛戴上淺色墨鏡,臉上戴著假絡緦胡子,說話時把聲音壓低變細,由于女兒近視,他的偽裝就成功了。他以霍斯莫·安吉爾的名字出現,為讓女兒不愛上別的男人,他自己向女兒求愛?!?

“我只不過想跟她開開玩笑而已,”溫迪班克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想到她會那么癡情?!?

“根本不是開玩笑。可那位年輕姑娘確實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滿以為她繼父在法國,根本沒察覺自己上了大當。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讓她高興,她母親的贊同更讓她高興。安吉爾先生來訪后,事情就繼續下去了。會過幾次面,訂了婚后,姑娘的心開始忠實于他了。但騙局不能永遠繼續下去,裝著去法國出差也很麻煩,所以他干脆讓事情徹底結束,好讓年輕姑娘永遠忘不了他,這樣,她就不會看上別的男人了。于是,手按圣經發誓白頭偕老的一幕導演出來了?;槎Y那天早晨的暗示也預先設計好了。詹姆斯·溫迪班克希望瑪麗小姐對霍斯莫·安吉爾忠貞不渝,而對他的生死則含糊其辭,總之,這可以讓她至少十年內不嫁出去?;羲鼓闼搅私烫瞄T口后,就耍了花招,從馬車的這扇門鉆進去,又從另一扇門出來,偷偷溜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溫迪班克先生!”

溫迪班克聽著聽著,精神逐漸恢復了過來,他站起身,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或真或假,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你真是絕頂聰明啊,不過,你還應該聰明點才好。這樣你就會知道,觸犯法律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始終沒有違反法律,而你把門鎖上,這足以起訴你‘人身攻擊和非法拘禁。’”

“你說對了,法律奈何不了你,”福爾摩斯說著,開鎖推門,“但你比任何人都應該受到懲罰。要是那位年輕姑娘有兄弟朋友的話,他們會用鞭子抽你的,你真該挨揍!”看到那男人無恥的冷笑,福爾摩斯氣得滿臉通紅:“我的委托人并沒有讓我這樣做,但我手邊正好有條獵鞭,我想我得抽……”他快步去拿鞭子,但鞭子還沒拿到,溫迪班克就沒命地跑下樓,接著大廳門“砰”地關上了,我們從窗子里望出去,只見溫迪班克逃命似地在馬路上飛跑。

“真是個畜牲!”福爾摩斯邊說邊笑,一屁股又坐進他的扶手椅,“這家伙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的。唉!總算又碰到了一個有趣的案子!”

“不過,我還是不全明白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蔽艺f。

“嗯,顯然首先應該想到的是,這個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奇怪行為肯定是有什么企圖的。同時應該想到,只有她的繼父才能從這件事中得到好處。而且,最重要的是,霍斯莫和她繼父從沒同時出現過。至于戴墨鏡和奇怪的說話聲、滿臉絡緦胡,都表明那是在偽裝。甚至,他為了怕他繼女認出自己的筆跡,他連信中的署名都是用打字機打的——如此一來,我更懷疑他了。你看,所有這些貌似不沾邊的小事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你是怎么去證實你的推理的?”

“知道誰是罪犯后,要證實就很容易了。我知道她繼父的公司。我把那份尋人啟事中的絡腮胡、眼鏡、細嗓音等我認為是偽裝的部分給去掉了,然后把它寄給了那家公司。問他們是否有員工和去掉那些東西的人長相很像。同時,我注意到那些打出的信件的特點,又給他寫了封信,直接寄到他辦公室,問他是否能到這來兒一趟。正如我所料,他回信了,回信也是用打字機打的,而且有和那幾封信同樣的一些特征。我還收到了寄自同一個郵局的那個公司的回信,信中說他們的雇員溫迪班克和啟事中的人長得很像——這就是我的證實過程。”

“現在薩瑟蘭小姐怎么辦呢?”

“即使我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也不會相信的。波斯有句話說得好——‘打消女人心中的妄想,比虎口拔牙還難’。我看,不如編個故事,騙騙她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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