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

孝慈仁敬

1

當一面大鼓，迎著潔凈的陽光立在宮門口時，初踐帝位的堯不禁憶起他的身世。

他的母親慶都生于斗維之野，長在三阿之南，傳說一朵黃云時常覆護著她。黃帝的曾孫帝嚳（kù），不禁悄悄愛上了這位姑娘，后來慶都便成為帝嚳的四位妃子之一。

這年正月末初春時候，慶都正泛舟于家鄉的粼粼河水之上，眺望著自幼令她心醉的風光。正午時分，小舟上瞬間形成了一股扶搖直上的龍卷風，恍惚中，一條赤龍飛舞其中。慶都懷了身孕。十四個月后的一天，慶都正在門前做陶器，忽然一陣腹痛，連忙返回屋內，生下了一個男孩。

這個孩子，便是堯，號陶唐，名為放勛，又稱唐堯。

慶都十分注重孩子的培養教育。

堯自幼與母親一樣聰慧，又受母親感染，愛看夕陽下的田野歸牛，關心民間疾苦。

十余歲時，堯初封于陶，后受封于唐地為唐侯，以輔佐兄長摯。話說帝嚳有四個妃子。帝嚳元妃姜嫄之子后稷，為周族始祖，其后人姬發即周武王建立了周朝；次妃簡狄之子契，為商族始祖，其后人成湯建立了商朝。末妃為娵訾（jū zī）氏之子，生子摯。摯在帝嚳去世后，登上帝位。堯在封地明人察物，崇尚仁義，禁詐偽，正法度，那里的人民都安居樂業。

摯為政無方，百姓遭殃。于是，八方部族的首領，眾口一聲推舉堯登上帝位。心系蒼生的堯，年紀不大卻已執政天下。他建都平陽，卻依舊住在茅草屋里。

2

此刻，堯帝佇立門下，聽著屋頂風吹茅草的簌簌聲，憶起少年時光。歷歷往事，更讓他決心大展宏圖，勵精圖治，造福于天下蒼生。

“咚——，咚咚——”宮門口突然響起急促的鼓聲。

原來，堯命人豎立了一張大鼓，名字叫作“敢諫之鼓”，誰要是對他或國家有什么建議，隨時可以擊鼓。

一聽見鼓聲，堯連忙接見來客。只見一個農夫滿頭大汗地走進來，因為趕了不少路，草鞋前頭戳了一個洞。他還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卻迫不及待地說：“咋辦？這可咋辦呢？歷法失準了，田里的禾苗被耽擱了！農事被耽誤了！蒼天保佑啊！”

堯握住農夫的手，撫慰一番，讓他放心自己一定會想辦法。臨走，還送了他一雙新草鞋。看到農夫穿好新草鞋，在日光下踏上歸程，堯才放心回屋。

3

這個夜晚，月明星稀。趁光端著一缽野菜粥，向堯的茅草屋走去。趁光是摯的舊侍，如今被派做堯的侍從。他比堯略小兩歲，皮膚白皙。趁光繞過彎兒，登上黃土砌的臺階，踏入茅草屋門，一眼瞥見堯穿著平素那件破麻衣，正面對東壁，沉思著什么。屋東側一截樹樁上擺著一只黑陶盤，盤上刻畫有朱紅的符號。趁光為了不驚擾他，輕輕將野菜粥擱下。堯還是扭過頭，關心地詢問了一句：“光，你吃了嗎？”趁光答了一句準備吃呢，抬頭瞅見凹凸不平的大梁，終于沒忍住，將這幾天憋在肚子里的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無論如何，您是天下的首領，卻吃野菜粥，穿粗麻衣，而且屋里的梁、柱，都只取一根原木做成，未免太寒磣了吧？”

堯微微搖頭道：“光，我住在茅草屋有什么不好？民生惟艱，我為什么要浪費天下的財物？況且，風拂重茅，簌簌發聲，恍若我與父老鄉親們的耳語，這有什么不好？我陶唐氏，愿與眾人同甘共苦。”

堯的話音剛落，一輪明月大如玉盤，照耀在門前，頓時屋內清輝洋溢。

那一刻，趁光憶起了什么。其實，他也曾度過十載貧寒的日子。母親產后即受風寒去世了，父親又在一場橫掃家鄉的饑荒中早亡，是奶奶一把糠米一把淚苦苦撐持拉扯大了他。趁光似乎望到，遠方的山隅，奶奶揉開酸澀的眼睛，又趁著門口的微光在陶紡輪前熬夜勞作，土瓶中灌了清水，斜插了一束她最愛的黃幽幽的小花。當堯說這一番話時，趁光仿佛看見那花蕊突然爆出五彩，讓奶奶喜上眉梢。

像著了魔似的，趁光兀自立在柱下追憶。當堯勸他趁熱快些吃飯，他才回過神來，答了一聲是，眼噙熱淚出去了。

下了土階，趁光仰望著皓月高懸的夜空。日月東升西落，一年四季瑰美的星座秩序井然地移動著，深邃的夜空中，似乎正回蕩著一曲明麗而恢宏的鐘鼓樂。趁光只覺得自己從前的人生渾渾噩噩，今夜才找到了新的方向，不由雙腿生風，走得飛快。

4

而堯帝，趁著月光，連夜叫來羲氏與和氏等一干人。今天敲鼓進諫的人中，竟有好幾位反映歷法不準，耽誤了禾稼農事。這可是天下的頭等要事，令他心中十分焦躁。堯帝仰頭，指著蒼蒼茫茫的夜空，對他們說道：“開天辟地，明星煌煌，天下的黎民翹首祈盼一部新歷法啊！”堯帝命令羲氏與和氏，根據日月的出沒，還有周天星辰的位次，總結出規律，嚴格制定歷法，指導民眾從事農業生產。

清晨，趁光睜開惺忪的睡眼，按著陪伴帝摯時的老習慣，將一大碗色澤烏沉的粥倒掉了。咣當一聲，空碗撂下時，他才想起如今早飯只配一份，卻也無可奈何了，只得抱腹打了一個盹。恍惚夢見，河旁煙霧縹緲中現出父親，他追上去，父親厲聲喝道：“堯勤于王事，已早行察訪，你還賴在這里打盹！”趁光驚醒，果然聽見堯喚他同行，外出察訪，忙簡單收拾了一個包裹，追了出去。

二人經過一片半地穴的屋子時，日頭逐漸高了。趁光為早晨潑粥暗自懊悔，因為他已饑腸轆轆了，只好拿包裹捂住肚子，減少一點腹鳴的難受。在一棵大樹下，堯聽見一戶人家傳來啼哭聲，不禁前去打探。屋內倒是潔凈，筑屋時泥拌草的地面曾涂一層白灰，又焙燒得結實。只見一位老人在痛苦地呻吟，灶前一個年輕婦人不停地哭泣，原來家里早已斷炊，甑(zèng)上都生塵了。短籬圍攏的小院里，一簇花不問人情，枉自開得猩紅炫目。

堯出了門，從懷中掏出食物，讓趁光送去，又長嘆一聲道：“天下一人饑，則猶如我身受饑餓啊。”

趁光又彎腰鉆入矮門，望著瘦骨嶙峋的老人，為自己早上潑掉一大碗粥懊悔得腸子都青了。自己只餓了一上午，便渾身疲軟得難受，老人還不知餓了多長時間，更要命的是，不知下一頓在哪里，怎能不惶恐不安？

在一家人的千恩萬謝中，趁光鉆出屋門，吸溜一下鼻子，瞥見院中那一簇猩紅的花，不覺羞慚，繼續隨堯趕路。

二人走到一口水塘前，已然晌午了。堯瞥見一個中年男子，穿一身極薄的短打衣衫，正偎著不遠處的黃土墻根曬太陽，肩背處因平日搬運什物，一綹綹地撕開了。堯上前詢問，男子一臉沮喪地說：“時下天氣轉涼了，因家貧，深夜只蓋一床薄被，四肢冰涼，想趁白天讓太陽暖和一會兒身子，好抵擋夜里的寒氣。”堯的雙眉鎖成八字，回到塘邊。趁光還在為早晨潑粥的事自責，見了這種情形，一把將包裹打開，取出他為預防變天帶的一身厚衣，走去送給中年男人。當他悄悄返回時，聽見堯帝對著一塘粼粼的水波嘆道：“天下一人寒，則猶如我身受寒凍啊。”

堯得知趁光送衣，像一個親切的兄長，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恰在這時，水塘邊來了一群木匠。他們才做完活，來水邊的空地小憩。不一會兒，匠人們齊打節拍，唱起祈愿堯帝吉祥如意的歌子。堯不禁吃了一驚，讓趁光前去探問。領唱的木匠說：“我們給人家干木工活，許多人家要在梁柱或農具上刻一個圓圈代表太陽。人家都說，帝堯的仁德如天，智慧如神，接近他像太陽一樣溫暖人心，仰望他就像云彩一般覆潤大地……”

兩人默默離開了。

堯一大清早離開他茅草披覆的“宮廷”，一路上察訪民情，耽誤了晌午飯。這會兒，路旁人家的飯菜香味緩緩飄來，趁光已餓得腹內像蹲了一頭小野獸，獸嘴一張一合，攪得他小肚子一起一伏。

又過了一會兒，午飯送了上來，趁光半垂下頭，默誦了一句什么。那再平常不過的，甚至老讓他心煩的谷粒，此刻卻一粒粒晶瑩豐潤，比浩渺東海的珍珠還迷人。一碟小菜，也翠綠碧嫩，香氣撲鼻。趁光吃了兩口，一粒谷粒掉到碗邊，他小心翼翼夾起來，送到嘴里。

二人未吃畢，便聽得外面一陣喝罵聲。原來一個犯了罪的人，反縛雙手，正被人推搡著向前走。堯在門口佇立良久，微抬起頭，向蒼天嘆道：“一人有罪，也是我不善教化，才使他墮落到這個地步啊。”

堯出得門來，向前又經過一片屋子后，樹木逐漸稠密了，水聲隱隱可聞。一株冠蓋繁茂的老樹下，轉出一個老者。老者雖眉須皓白，卻鶴發童顏，精神矍鑠，向堯略施一禮，似乎知道他的身份。

堯恍惚覺得在哪里見過他，一時又想不起來。瞅到老者左耳下一顆痣時，才想起一次夢中，曾攀上一個山洞拜謁過老者，還在叮咚滴水的石幾旁，聽了一曲妙不可言的音樂。堯忙上前深還一禮。

老者撫須道：“孝慈仁敬的堯啊，你有順天應人的美德，能使自己的九族親善。九族親善后，又進一步治理朝廷百官。等到百官的職責明確又能各司其職時，又進一步使天下萬國變得融洽和睦。”

堯后退一步，表示不敢領受。

老者手指蒼穹，又說：“昊天的大幕已徐徐開啟了！四方皆有精研覃思而忠心耿耿的守護者，八方的青青壟下，天下的農夫該有信心了。”

堯心中一動：“怎么，昨夜安排的國事，老人家如何知曉？”

見堯不無疑惑，老者微笑道：“你安排羲仲住在郁夷的旸谷，讓他虔敬地迎接日出，分派人們準備春季的耕作。瞧，每當白晝與黑夜的時段一樣長，東方七宿中的鳥星出現在正南方，便確定這一天為春分。這時候，人們分散勞作，鳥獸交尾繁殖。是嗎？”

“是啊。”堯不無驚訝地答道。

“你又任命羲叔住在南方的交趾，讓他督管南方民眾的農事安排。每當白晝最長時，心宿出現在正南方，便確定這一天為夏至。這時候，老弱到田里幫助農活，鳥獸毛羽稀疏。是嗎？”

“是啊……”

老者口若懸河，滔滔說道：“你還任命和仲居住在西邊的昧谷，在那里敬送太陽落下，安排秋天的收獲勞作。當黑夜與白晝一樣長，虛星出現在正南方，便確定這一天為秋分。此時人們平和快樂，鳥獸再生新毛。你又任命和叔前往北方的陰氣聚集之地，安排好人們的收藏。當白晝最短，昴（mǎo）星出現在正南方，便確定這一天為冬至。此時人們穿著保暖的衣服，鳥獸長滿厚厚的羽毛。你確定三百六十六日為一年，又設置閏月以使四時不至于錯亂。然后，你——帝堯，申明紀律約束百官，瞧，各方面都呈現興旺發達的景象了。”

這一回，堯準備問個明白。

“天下幸矣！”老者朗聲大笑，人已轉入叢林，蹤影難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