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這種雅事是與玉姒無緣了。
與吉布楚和的對弈截止到下午,她搖著頭繃著嘴說道“不來了”這種話,站起來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對方的視野內,根本不顧桌上的棋局才開了一半。
這種偶然間的任性倒是很有小孩兒個性,吉布楚和閉上眼好笑的搖搖頭,自言自語:“不下就不下嘛,一臉嫌棄的是怎么回事...”
這頭一邊朝住處吹雪閣——玉未宮后院的一座五人間大院走的玉姒,腦海里一邊想著剛剛與吉布楚和的對話,她想出宮的心情每長一點個兒就會多一分,迄今為止,為此已求了吉布楚和不下三十次。
生辰愿望也好,逢年過節也罷,只要她一提出,對方不是打岔就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似的拒絕。
為什么呢?她時常這樣想,為什么我不能出宮呢?外面真的有那么危險嗎?
于是一番思緒下來,她出宮的心情就更加強烈了。
踏進院子里,原本在提壺澆花的貼身宮女小郁就“貼”了上來,她臉上布著淡淡地小雀斑,面容含燦爛大笑說:“姑娘,這些瓊花都開的好著呢,您快去看看吧!啊,對了,屋里的那盆小茉莉也正香呢,可好聞了...”
她的話無一不是在敘述這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喜愛程度可見一斑,然而玉姒于這些花多數是無感的,相比之下,她更喜歡秋日里的菊花,或者是趴在架子高墻上的炮仗花,只可惜王宮禁止種植的植物就包含這兩個。
搬凳子靠在門柱上看著小郁細心種花的場景也是日常的一部分,玉姒攤開手里的書,看到一行句,贊美的正是這院子里熙熙攘攘開的正圣潔的瓊花——東方萬木競紛華,天下無雙獨此花。
若這瓊花能成精怪,定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玉姒面無表情在心里一本正經的想到。
手里的書在臨近傍晚的飯點之前便被她翻看完了,擱下護花工作的小郁從廚房提著紅色的食盒走回來,提前進主屋內將菜碟在圓桌子上擺放整齊,玉姒走進來坐下,她才乖乖巧巧的同坐于她對面。
面前是四菜一湯,小郁還給捎回來了些腌菜,看上去就讓人食指大動。
盛了飯吃著還沒一刻時間,外頭忽然喧嘩起來,院里的掃灑年長宮女慶芳慌慌張張的跑進來抓住門框瞪大了眼睛看著玉姒她們說:“不得了啦姑娘,王殿起火了!咱們夫人一聽消息就沖過去了,攔都攔不住!”
玉姒將筷子和碗一放,立即就要出去,可慶芳將她攔住了,很是為難:“這...夫人走前說不許咱們宮里剩下的人亂跑。”
小郁也連忙站到她身后拉住她點點頭:“是啊姑娘,現在外頭一定亂極了,您出去要有個好歹,奴婢們即使萬死也不足息啊。”
“罷了,我們吃飯吧,慶芳,你該干什么就去忙吧。”
她轉身安靜的坐回原位重新撿起飯碗玉筷,一口一口的漠然食之,小郁拍拍胸口,對慶芳笑:“我會看好姑娘的,慶芳姐姐你不用擔心。”
慶芳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虛偽的親和一笑,拉住她的手拍了拍:“那好,我就先走了。”
她離開后不久,主仆二人才吃晚飯,小郁收拾著碗筷,囑咐道:“姑娘,您別擔心,咱們夫人一定會平平安安的回來,再說連姑姑茄姑姑她們也會保護夫人的。”
吃飽喝足坐在窗邊發呆的玉姒微微頷首,看樣子是聽進去了,等小郁要走時,她卻道:“等會兒我便要睡了,你回來不必喊我,直接回你的寢室就好。”
小郁一愣,想說什么,但在觸碰到對方不容反駁的眼神后抿上嘴巴,點點頭關門離開了。
入夜,王殿火剛好滅了,從玉姒這里望過去能看見明亮的燈火及稀薄的濃煙上飄,小郁早就回來了,按照她的吩咐的確沒來敲門詢問。
她向來很相信玉姒,但也不敢篤定地說玉姒真有那么乖巧。
思前想后,還是忍不住悄悄站到玉姒的窗口掀開一條縫往里看了看,床前放著鞋子,床上的被子鼓鼓的,窗口下書桌上的油燈還冒著細煙,真的睡著了呢。她這樣想著,松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寢室里休息去了。
此時此刻,本應該窩在床上被子里酣然入睡的玉姒著一身黑色宮服,身形靈巧的貼墻來到王殿附近。
王宮分為前后中三等,前面主要是朝堂議事,皇子學習等設置,中間是娛樂休閑的設置,后半就是居所,王殿處于靠西中央方位,面朝整個后宮,一覽無遺。
其中,玉未宮處于北方位中央,離王殿不算很遠,所以來回不費什么時間精力,畢竟這條路玉姒熟悉的不能在熟悉了。
眼前的巨大紅色宮殿被圍著的火光照亮,門口已無門,兩旁的墻上全是黑色的煙灰,還有人的手印。
殿周圍最前方清掃現場的是宮中的近衛隊,全穿著青衣,沒有一絲多余的繡花圖案,他們有的再交談,有的進去查探有無遺漏。
這之后又是負責王族安危的重衣衛,他們個個戴著木頭面具,腰間配刀兩把,將事發時有嫌疑的宮人聚集,逐個排查。
氣氛很是冷厲,壓的宮人的脊背都快要伏到地上去了。
不過也幸好是夜里,也幸好有此事吸引注意,否則玉姒可不能這么順利的就來到王殿,她武功造詣可以一說,但是比起宮中那些暗哨還是差了太多。
現在的她就是個“雜牌軍”,可經不起在嚴格冷酷訓練下“獵犬”們的追擊。
無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仔細看了看,沒有發現吉布楚和的身影,一想,或許是和邕帝一起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了,而且她身邊的蠻族下屬也不是好惹的。
這下才安心許多,玉姒眨眨眼,再次看了王殿一眼,轉身離開了這里。
沒走多久,她在路上的一個花園前停下來,這里荒廢許久,雜草叢生,能把人淹死一樣,平時不會有人進來,但現在,她敏銳的察覺到了人的呼吸聲,很沉重。
就在她若有所思之際,一陣腳步聲從遠由近,情急之下,她閃身躍進花園里的草叢里,下腳之處是軟綿綿的物體,她一驚,卻被人一把蓋住嘴巴拉坐下去,瞬間,又是一把匕首橫在她的脖頸上,冒著森森的寒氣。
“別動。”
將她鉗制住的青年在她背后如此威脅道。
噠噠噠,腳步聲清晰入耳,停在這花園前,一男人稟告道:“衛長,那些刺客三死二逃,還有一個奄奄一息,已經移至死牢,派醫者去救治了。”
“好,等這邊處理完了,我親自去審,你們繼續守著牢里的那個刺客,不能讓他有機會自殺。”
“是!”
他們來去如風,一會兒就聽不見動靜了。
青年卻沒能因此松口氣,他陰沉著一張臉,掃了手里這小姑娘一眼,年紀很小,穿的是宮里的悼服,很是奇怪。
玉姒也同時盤算著,她就知道王殿起火并不是什么意外。
聽這個人的呼吸沉重,氣息不穩,絕對是受傷了,而受了傷能躲在此處的,八成只會是剛才那些人口里的刺客了。
但他們并沒說有落單的。
兩人同時開口,玉姒閉上了嘴,青年又問:“你是宮里的宮女?”
她回答:“是的,你是刺客?”
“…你別想刷什么花招,我可不會因為你年紀小就大發慈悲的放你一馬!”
脖子上的匕首泛著黑亮的光,玉姒沒動,很冷靜的交易著:“我沒想害你,也沒想說去舉報你,相反,我可以帶你逃出去。”
“哼,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進不得,只能退一步求平安了,你自己考慮考慮。”
因她的話,青年略微動搖,他這也是初次入宮行刺,本是做接應的,可怎么也沒料到,居然在逃跑時將自己打傷拋棄。
是的,他初入他們組織,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深知,是最好的棄子,用來斷后和承受王族怒火。
青年忽如其來的哽咽和隱忍自嘲聲讓玉姒狐疑了幾秒,她眉頭一聳,驚疑道:“你哭什么?”
“閉嘴!……你?剛才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卻,若你不信,那便殺了我給你自己陪葬吧,可這樣實在劃不來。”
小姑娘仰起頭,一雙眼睛黝黑發亮,里面滿是堅定無畏,青年喉頭一哽,咬緊了牙關想:反正橫豎都是死,現在面前擺了一條還算是希望的路,自己怎么說也不能放棄!拼一把就是!
他艱難的站起,小心的把匕首收回來,一手掐住玉姒的后頸,語氣帶著壓迫:“你知道騙我的后果是什么。”
“嗯,知道了。”
這王宮里四通八達,但也錯綜復雜,虧得玉姒從小就在這里面生活,記性也不差,因此對整個后宮都很熟悉。
他們陸續繞開幾對巡邏衛兵,玉姒在前頭壓低聲音說:“今夜有你們這一鬧,絕大部分兵力都派遣向邕帝那里,而且他們也沒料到還有你這個落單的刺客,所以守衛力量應該不會再增強。”
“你當真是宮女?”
“算是吧。”
來到東北方向一處沒落的宮殿里,玉姒四處觀察幾分,確認無誤了才領著青年至宮殿后的一面高墻前。
墻上布滿了爬山虎,厚的猶如冬日蓋的被子,月光打在葉子上點亮了夜色,青年正在疑心時,只見玉姒上前將墻角矮處的爬山虎撥開,露出一狗洞來,回頭看他說:“從這里爬出去,往北走就去椒江,往南走就去衡江,千萬不要在王城逗留,你也聽到了,還有一個刺客被抓了,你不想死就要拼命的跑。”
“…為何助我至此?”
青年站在玉姒身后,面目滿是復雜和猶豫,若是這小姑娘只想保命,大可亮出狗洞就離開,可沒想,她居然還給自己善意提醒。
難道有詐?
月色很濃,足以讓他們二人看清對方的面貌,玉姒目光放在青年的臉龐上,他原是很秀氣,可臉上從右額角起,直至左臉頰下,一道還在時刻滲血的卻讓人觸目驚心,顯得他猙獰極了。
她稍微的抿抿嘴,走過去一把將他推搡到狗洞前,不含任何感情的靜道:“臨走丟給你個人情,算你欠我的。”
青年伏身擠進洞里,渾身都是疼痛僵硬的,他好不容易出去了,又回頭望向洞內站著的小姑娘,決心問:“你叫什么名字?來日…我也好相報。”
“玉姒。”
說畢,爬山虎一合,里面的腳步聲走遠了。
青年默默的捂著臉站了幾秒,轉身離去。
而他們都沒有發現,這座宮殿的黑暗中,一雙混濁的眼睛正沉靜的注視著一切。
小心翼翼的躍進聽雪閣寢室里,玉姒脫掉身上的喪服疊好放進衣柜底層。
喪服是宮里人人都有的,一但某個王族去世,他們就要換上這衣服以示尊敬與吊唁,如若對方像是公子王后這之類的,那么頭上便要再加兩朵白色的花。
因為沒有夜行衣,吉布楚和更不喜黑色衣服,所以她想要夜里行動而不被人注意,就只能將就穿這個了,反正,也是個黑的。
麻溜的躺進被窩里,周公很快就尋她來釣魚了,玉姒懶懶的打了一個哈欠,像個小貓一樣蜷縮起來輕闔上眼,把被子踢到床下。
次日,是個陰天。
早朝沒多久就散了,邕帝回到了書房批折子,一雙眉中間的折痕老深,身邊的仆從們殷勤的給他扇風加冰,恨不得一口氣吹散了這屋里屋外的悶熱燥意。
一盞濃茶下肚,太監來報,說是宰相求見。
他沾著墨汁的毛筆一頓,點點頭,接著就聽開門吱呀一聲,一個枯瘦而高的老人直挺挺的走進來,然后朝他一跪。
他這動作讓邕帝側目,不對,自己明明免了他的跪拜之禮,現在這情況,恐怕有大問題。
果然,宰相再次叩拜,頗有一心撞南墻的勢子字字有力:“老臣懇求——王上廢除搖光夫人之位!”
原來又是這個,邕帝覺得無趣,懶洋洋的搖頭:“孤還是那個回答,不可能。”
“她會毀了大邕,毀了您吶!王上請——三思啊!”
“哦?如何毀法?你說來聽聽。”
對方鐵定了心要與他對抗到底,邕帝只想踹翻了他,喊一句“老糊涂”,怎奈對方是歷經兩朝元老,打不得,更別提踹了。
只怕是輕輕一碰,他這把老骨頭都要散架。
老骨頭這會抬起頭,不緊不慢的逐字道:“先帝在時,曾設國師之位,乃有羲和氏擔任,國師夜觀天象,并預言大邕滅于妖女之手!王上!這件事您也是知道的!老臣……”
“你給孤住嘴!”
他每講一句,邕帝的臉就沉幾分,到最后實在也忍不住了,暴怒出聲,抓起筆筒摔在他面前,一雙眼睛布滿血絲與殺氣,鎖住了他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