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公羊傳(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
- 黃銘 曾亦譯注
- 18922字
- 2021-03-03 17:32:56
前言
案,《漢書·藝文志》云:“《春秋古經》十二篇,《經》十一卷。”則《春秋古經》與《經》不同。蓋《經》即《公羊》、《穀梁》所據之《春秋經》,記載魯隱元年至哀十四年間之事,凡二百四十二年;至于《春秋古經》,疑為《左氏》學者所稱之古文經,所載史事至哀十六年“孔丘卒”為止,凡二百四十四年事。
一 “春秋”之名
相傳孔子作《春秋》。然孔子之前,舊有“春秋”之目。蓋上古時,凡記事之書,俱可名為《春秋》也。
孔穎達《左傳正義》云:
“春秋”之名,經無所見,唯傳記有之。昭二年,韓起聘魯,稱“見《魯春秋》”。《外傳·晉語》司馬侯對晉悼公云:“羊舌肸習于《春秋》。”《楚語》申叔時論傅太子之法云:“教之以《春秋》。”《禮·坊記》云:“《魯春秋》記晉喪曰‘殺其君之子奚齊’。”又《經解》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凡此諸文所說,皆在孔子之前,則知未修之時舊有“春秋”之目。其名起遠,亦難得而詳。
可見,遲至先秦時,諸國史書已頗名為“春秋”矣。
除孔氏所引書外,先秦古書已頗有言及“春秋”之書者。莊公七年《公羊傳》云:“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禮記·坊記》云:“《魯春秋》猶去夫人之姓,曰‘吳’,其死曰‘孟子卒’。”此言魯國有《春秋》也。又據《墨子·明鬼下》,周、燕、宋、齊俱有《春秋》。又,諸家多引《墨子》“吾見百國《春秋》”之說。可見,此時諸國俱有《春秋》。
此外,先秦時又頗有泛稱《春秋》者。《管子·法法》云:“故《春秋》之記,臣有弒其君,子有弒其父者矣。”《管子·山權數》云:“《春秋》者,所以記成敗也。”《韓非子·內儲說上》云:“《春秋》之記曰‘冬十二月霣霜不殺菽’,何為記此?”《戰國策·燕策》載蘇代語云:“今臣逃而紛齊、趙,始可著于《春秋》。”載樂毅語云:“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春秋》。”《國語·楚語上》載申叔時語云:“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國語·晉語七》載司馬侯語云:“羊舌肸習于《春秋》。”據此,當時凡言諸國史記者,俱名“春秋”矣。
蓋“春秋”本國史之名,然其時私家著述,乃至后世史家,亦頗取“春秋”以名其書。先秦已有《虞氏春秋》、《呂氏春秋》、《晏子春秋》、《李氏春秋》等,此后,又有西漢陸賈《楚漢春秋》、東漢趙曄《吳越春秋》、晉司馬彪《九州春秋》、習鑿齒《漢晉陽秋》、孫盛《晉陽秋》(陽秋即春秋,避晉簡文帝皇后鄭春諱而改)與《魏氏春秋》、檀道鸞《續晉陽秋》、魏崔鴻《十六國春秋》、清吳任臣《十國春秋》等,則后世學者猶以“春秋”名諸史也。
先秦時,諸國史記不獨以“春秋”為通名,又別有專名者。《孟子·離婁下》云:“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至于魏,則有《竹書紀年》。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云:“‘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則“春秋”者,又似為魯史之專名也。
孔穎達《左傳正義》云:
案《外傳》,申叔時、司馬侯乃是晉、楚之人,其言皆云“春秋”,不言“乘”與“梼杌”。然則“春秋”是其大名,晉、楚私立別號,魯無別號,故守其本名。
孔氏蓋以“春秋”為通名耳。劉知幾亦曰:“然則《乘》與《紀年》、《梼杌》,其皆《春秋》之別名者乎!”(《史通·六家》)據此,則諸國史記皆有《春秋》之大名,至于《梼杌》、《乘》、《紀年》之名,不過別號耳。
可見,先秦時“春秋”之名,實兼有二義,蓋既為魯史記之專名,又為諸國史記之通名也。
其一,魯史記之名。孔子因魯史以作《春秋》,其名或因其舊。《漢書·藝文志》云:“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藉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漢書·司馬遷傳》云:“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俱謂孔子前本有《魯春秋》,孔子蓋因之而作《春秋》也。其后,趙岐、盧欽、《隋書·經籍志》、陸德明、顏師古、蘇軾、呂大奎、家鉉翁、邵寶、王陽明等,皆從此說。
其二,諸國史記之名。《公羊傳》徐彥疏引閔因敘云:“昔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九月經立。《感精符》、《考異郵》、《說題辭》具有其文。”蓋自公羊家立場而言,孔子修《春秋》,乃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損益四代,而為通天下萬世之新制,故不當獨據魯史,亦據諸國之史也。是以《春秋》據一國之史,亦足以施于萬國也;雖取于二百四十二年斷代之事,猶足以通諸萬世也。
然不論《春秋》為魯史記,抑或為諸國史記,俱記事之書也。洎乎孔子據舊史記而成《春秋》,“春秋”遂成一專名矣。且孔子作《春秋》,因史事而加王心,大異于記事之史,故公羊家謂《春秋》為經,實以《春秋》非僅詳于史事者,實別有微言大義存焉。
是以孔子所成《春秋》,固為專名也。然其得名為《春秋》,當有不同于史記之義者。后世論孔子《春秋》之得名,大致有如下數說:
其一,錯舉四時為名。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云:
“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
孔穎達疏云:
年有四時,不可遍舉四字以為書號,故交錯互舉,取“春秋”二字,以為所記之名也。春先于夏,秋先于冬,舉先可以及后,言春足以兼夏,言秋足以見冬,故舉二字以包四時也。“春秋”二字是此書之總名,雖舉“春秋”二字,其實包冬夏四時之義。四時之內,一切萬物生植孕育,盡在其中。《春秋》之書,無物不包,無事不記,與四時義同,故謂此書為《春秋》。
杜預雖張古學門戶,然其“錯舉”說,則似平實近理,故皮錫瑞《春秋通論》亦謂“此說得之”。
其二,春生而秋成。《公羊傳》徐彥疏云:
問曰:案《三統歷》云:“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故名《春秋》。”賈、服依此以解“春秋”之義,不審何氏何名《春秋》乎?答曰:《公羊》、何氏與賈、服不異,亦以為欲使人君動作不失中也。而《春秋說》云“始于春,終于秋,故曰《春秋》”者,道春為生物之始,而秋為成物之終,故云“始于春,終于秋,故曰《春秋》”也。
案《左傳》孔疏引賈逵語云:“取法陰陽之中,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欲使人君動作不失中也。”此說本出于劉歆《三統歷》。《漢書·律歷志》云:“歆究其微眇,作《三統歷》及《譜》以說《春秋》,推法密要,故述焉。夫歷春秋者,天時也,列人事而因以天時。傳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故有禮誼動作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故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劉歆、賈逵、服虔之說,似與杜預不同。然徐彥以《公羊》、何氏之說與賈、服不異,而謂《春秋說》亦然。蓋春生秋成,萬物受中以生,而人君動作亦當不失中,此先民共有之世界經驗,宜乎今古文家所同也。
若此二說,則孔子以“春秋”名其制作,取義殆同于諸國史記,似未見別有深義焉。故后世頗有學者別考“春秋”之深義者,有如下數說:
其一,以《春秋》當一王之法,其命名有賞刑、褒貶之義。董仲舒《春秋繁露·四時之副》云:“慶為春,賞為夏,罰為秋,刑為冬。”鄭樵則曰:“取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又曰:“一褒一貶,若春若秋。”此義蓋出于襄二十年《左傳》與《周禮·春官》。
其二,與《春秋》成書時間有關,即春作而秋成。徐彥疏引《春秋說》云:“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作《春秋》。九月,書成。以其書春作秋成,故云《春秋》。”然徐彥本人不同意此說,莊七年疏云:“舊解云‘孔子修之,春作秋成,謂之《春秋》’者,失之遠矣。”此說專以“春秋”得名系于孔子,然孔子前實有“春秋”之通名,則此說甚狹,尤未必合于舊史之義。此說雖出公羊家言,然與《公羊傳》引“不修《春秋》”之文不合。
其三,“奉始養終”之說。此說出于《論衡·正說篇》,云:“春者,歲之始;秋者,其終也。《春秋》之經可以奉始養終,故號為《春秋》。”
其四,“與日月并行而不息”之義。此徐彥疏之另一說也。
哀十四年傳: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
何注:待圣漢之王以為法,樂其貫于百王而不滅,名與日月并行而不息。
徐疏:制作《春秋》之義,謂制《春秋》之中賞善罰惡之義也。……《春秋》者,賞善罰惡之書,有國家者最所急務,是以貫通于百王而不滅絕矣,故孔子為后王作之。云“名與日月并行而不息”者,謂名之曰《春秋》,其合于天地之利,生成萬物之義,凡為君者不得不爾,故曰“名與日月并行而不息”也。
蓋《春秋》之義,圣王之法也。斯義斯法,雖因春秋三世之諸國史記舊文,歷春至秋,三時而成,然其“賞善罰惡”之功,則流播于千秋萬世,春去秋來,生生不息,故君子所樂在乎此也。此說既得“春秋”通名之義,又深探圣心,得孔子制作專名之義。是以諸說中,此說雖有揚高鑿深之嫌,然亦屬近理。
近人于省吾《歲時起源初考》別有一說,謂上古時僅春、秋二時,而無冬、夏二時,故古人以春秋總括一年。古史以“春秋”為名,良以此焉。
二 孔子與《春秋》
《春秋》本為舊史,不過記事之書而已,后經孔子之筆削,遂得為經矣。蓋經雖承舊史,然非為記事而作,以其別有圣人之義例存焉。此說實為今、古文家所共許,自古皆然,非若今日治孔子者,專據《論語》,而不知有《春秋》,適自狹陋耳。
莊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霣如雨。《公羊傳》云:
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則曷為謂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
可見,《公羊傳》明謂《春秋》有“修”與“不修”之別。蓋“不修”之《春秋》,即孔子所據舊史也;若今《春秋》所見“星霣如雨”一語,實出孔子所修也。
不修《春秋》有二。其一,魯史記也。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云:“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即此說也。且《春秋》上記隱,下至于哀之獲麟,所記史事全以魯為主,則《春秋》顯與魯史記最有關系。
其二,百二十國寶書。司馬遷《十二諸侯年表序》云:“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又,《公羊傳》徐疏引閔因敘云:“昔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九月經立。”孔穎達《左傳正義》引沈文阿語云:“《嚴氏春秋》引《觀周篇》云: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書于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共為表里。”此數說皆以孔子兼采諸國史記,至有百二十國書之多。
至于君子修《春秋》,亦有二說:
其一,孔子作《春秋》。此說最為普遍,無論今、古文家,俱無異辭。如《春秋繁露·俞序》云:“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春秋緯·考異郵》云:“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握誠圖》云:“孔子作《春秋》,陳天人之際,記異考符。”《元命苞》云:“孔子曰:丘作《春秋》,始于元,終于麟,王道成也。”《演孔圖》云:“丘作《春秋》,天授《演孔圖》。”《說題辭》云:“孔子作《春秋》,一萬八千字,九月而書成。”《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因史記作《春秋》”。《鹽鐵論·相刺》云:“孔子曰:……東西南北七十說而不能用,然后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萬世之后,天下折中焉。”《說苑·貴德》云:“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至公》云:“(夫子)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芥之惡,人事浹,王道備,精和圣制,上通于天而麟至。”揚雄《劇秦美新》云:“仲尼不遭用,《春秋》因斯發。”《論衡·超奇》云:“孔子得史記以作《春秋》。”又云:“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定賢》云:“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書虛》云:“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齊世》云:“至周之時,人民久薄,故孔子作《春秋》。”《效力》云:“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刪五經,秘書微文,無所不定。”可見,漢人莫不視《春秋》出于孔子也。
今人尚信《孟子》,其中有謂“孔子作《春秋》”之語。至于《公羊傳》,其中實有明文。如上引莊七年《公羊傳》所言“君子”,漢人多以為指孔子。王充曰:
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時魯史記,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者,謂孔子也。孔子修之,“星霣如雨”。(《論衡·藝增》)
則《公羊傳》尚未明言孔子修《春秋》,而王充乃申言之矣。
又,昭十二年,齊高偃帥師納北燕伯于陽。《公羊傳》云:
伯于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側者曰:“子茍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則主會者為之,其詞則丘有罪焉爾。”
前言孔子削舊史而成《春秋》,此則言孔子以《春秋》為信史而筆其舊也。據此,“孔子作《春秋》”,《公羊傳》可謂言之確鑿矣。近人熊十力亦云:“是孔子自明述作之懷,為七十子之徒轉相傳授,《孟子》、《公羊》并見稱引,絕不容疑。”
又,哀十四年,西狩獲麟。《公羊傳》云:
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與?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
此謂孔子作《春秋》甚明,且謂孔子《春秋》,非詳于記事,乃制義也。
其二,周公成《春秋》之書法。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云:
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蓋周公之志,仲尼從而明之。……其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修之,以成一經之通體。其微顯闡幽,裁成義類者,皆據舊例而發義,指行事以正褒貶。
今文家尊孔子,以《春秋》義例悉出于孔子。然古文家欲尊《左氏》,乃有周公發凡之說,蓋以義例之大端歸于周公也,是以孔子雖修《春秋》,不過遵循“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而已。
可見,三傳唯《公羊傳》有“孔子作《春秋》”之明文,又謂獲麟為異,蓋天示以周之將亡也,是以孔子因以傷“吾道窮矣”,遂作《春秋》。據此,孔子作《春秋》之時間,當在哀十四年。何休注云:
麟者,太平之符,圣人之類,時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征,故云爾。
蓋麟本圣人之類,而孔子以麟自比,乃傷斯文將墜,此道不行,遂作《春秋》以垂法后世焉。故徐彥疏云:
《公羊》以為哀公十四年獲麟之后,得端門之命,乃作《春秋》,至九月而止筆。
然公羊家尚有一說。晉孔衍(369-423)另有《公羊傳》本,其中有云:
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何以書?記異也。今麟非常之獸,其為非常之獸,奈何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然則孰為而至?為孔子之作《春秋》。(《左傳正義》孔疏引)
顯然,此傳本與何休所據《公羊傳》不同,其對“獲麟”之解釋,亦與何休不同。蓋此本以孔子作《春秋》,成素王之功,故麟為瑞應而至也。據此,孔子實前于獲麟而作《春秋》也。
范寧亦同此說。其《穀梁傳》序謂“先王之道既弘,麟感化而來應。因事備而終篇,故絕筆于斯年”。楊士勛伸其說云:“杜預解《左氏》,以為獲麟而作《春秋》。今范氏以作《春秋》然后麟至者,以麟是神靈之物,非圣不臻。故《論語》云:‘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禮器》云:‘升中于天,而鳳皇降,龜龍假。’《公羊傳》曰:‘麟有王者則至。’《援神契》曰:‘德至鳥獸則麒麟臻。’是非有明王,則五靈不至也。當孔子之世,周室陵遲,天下喪亂,豈有神靈之物無故而自來?明為仲尼修《春秋》,麟應而至也。然則仲尼并修六藝,何故不致諸瑞者?”
然此說與漢代《左氏》說同。案哀十四年孔疏云:“賈逵、服虔、潁容等皆以為孔子自衛反魯,考正禮樂,修《春秋》,約以周禮,三年文成致麟,麟感而至。”又,杜序孔疏云:“服虔云:‘夫子以哀十一年自衛反魯而作《春秋》,約之以禮,故有麟應而至。’”徐彥疏亦云:“《左氏》以為魯哀十一年夫子自衛反魯,十二年告老,遂作《春秋》,至十四年經成。”蓋徐氏據《左傳》推定孔子于哀十一年反魯,十二年告老,遂作《春秋》,至十四年經成。故楊士勛云:“先儒鄭眾、賈逵之徒,以為仲尼修《春秋》,約之以《周禮》,修母致子,故獨得麟也。”可見,賈、服之徒,蓋以孔子先作《春秋》而致麟也。(司馬遷尚有一說,蓋以孔子厄于陳、蔡時作《春秋》,則在哀六年,而與獲麟絕無關系。)
對此,杜預頗不謂然,其《春秋經傳集解》序云:
或曰:《春秋》之作,《左傳》及《穀梁》無明文。說者以為仲尼自衛反魯,修《春秋》,立素王,丘明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魯,危行言孫,以辟當時之害,故微其文,隱其義。《公羊》經止獲麟,而《左氏》經終孔丘卒,敢問所安?
答曰:異乎余所聞!仲尼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嘆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蓋傷時王之政也。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時,虛其應而失其歸,此圣人所以為感也。絕筆于獲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為終也。……子路欲使門人為臣,孔子以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論也。先儒以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經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誣。據《公羊》經止獲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數,故余以為感麟而作。作起獲麟,則文止于所起,為得其實。至于“反袂拭面”,稱“吾道窮”,亦無取焉。
蓋漢魏人習于孔子素王之說,不獨今文家,雖古文家亦然。賈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鄭玄《六藝論》云:“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春秋經傳集解》序孔疏引)此誠杜預所譏也。今文家謂孔子傷麟死而作《春秋》,則孔子以麟自況也;而古文家謂孔子成《春秋》而麟來,麟為書成之瑞應。麟死,則周為新矣,故孔子作《春秋》;麟來,則《春秋》成,而為新王矣。二說實同,皆以孔子為素王也。
故杜預謂二說俱非。蓋孔子傷周政之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其欲制作久矣;其后感麟之至,自嘆圣人生非其時,道無所行,功無所濟,與麟死相類,乃作《春秋》矣。是則杜預猶取《公羊》“感麟而作”之說,至于《左氏》之漢師舊說,則以為妖妄近誣矣。
《春秋》文辭簡約,若不通以傳,則不過流水賬簿而已,別無深意可尋,焉能以經視之哉!至于釋經之傳,則有《公》、《穀》、《鄒》、《夾》等,其中以《公羊》陳義最高,且書法曲折,思辨入微,遂得先立于學官矣。觀乎有漢一代之政治施設,雖頗仍秦舊,然其大綱,畢竟由《公羊》繹出。其后兩千年間,《公羊》雖未盡為獨尊,學者亦不盡為顓門之學,然上至朝廷之議論,至于政治之規摹,下及百姓之日用,概莫不見《公羊》施化之溥博矣。
三 口說與載籍
孔子據魯史舊文作《春秋》,而其微言大義,則口授之,至漢乃著于竹帛,斯為《公羊傳》也。徐彥疏云:
孔子至圣,卻觀無窮,知秦無道,將必燔書,故《春秋》之說口授子夏。度秦至漢,乃著竹帛。
蓋孔門弟子中,傳經最有功者,莫過于子夏。《孝經鉤命決》謂孔子“以《春秋》屬商”,而此后傳此經者,主要在公羊氏一門。故后儒將《公羊傳》溯源于子夏,尚屬近理。
至于孔子口傳而不載籍者,徐疏猶據讖說,以為孔子避秦燔書之禍故也。然此說實出于何休《解詁》。隱二年,紀子伯、莒子盟于密。《公羊傳》云:“紀子伯者何?無聞焉爾。”《解詁》云:
言無聞者,《春秋》有改周受命之制,孔子畏時遠害,又知秦將燔《詩》、《書》,其說口授相傳,至漢公羊氏及弟子胡毋生等,乃始記于竹帛,故有所失也。
又,定元年,春,王。《公羊傳》云:“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解詁》亦云:
此孔子畏時君,上以諱尊隆恩,下以辟害容身,慎之至也。
《公羊傳》說甚明,而邵公“辟害容身”之說,實可從中衍出。則自傳、注、疏以下,皆以《公羊傳》本于孔子口說,至于其中緣由,則因孔子避禍故也。即便揆諸今人之情,此說亦屬近理也。
考《公羊傳》一書,何休以為“齊人語”者,凡二十四處,唯“是月”一條為“魯人語”。可見,漢人以《公羊傳》為齊學,則未為誣也;且以口說故,乃雜有齊人之語。如隱五年注云:“登,讀言得。得來之者,齊人語也。齊人名求得為得來,作登來者,其言大而急,由口授也。”莊二十八年注云:“伐人者為客,讀伐長言之,齊人語也。見伐者為主,讀伐短言之,齊人語也。”蓋《公羊傳》若早著于竹帛,當不若是雜有齊人語也。
又,《春秋經》多有闕文,而《公羊傳》常以“無聞焉爾”釋之,此亦口說之證。故襄二年疏云:“《公羊》之義,口授相傳,五世以后方著竹帛,是以傳家數云無聞焉爾。”蓋《公羊傳》文體采用問答形式,足為口說之確證,其有闕者,不過弟子無聞于師故也。
徐疏又引戴宏序云:
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共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
戴序敘述《公羊傳》傳授次第,最為明白。公羊家頗樂引其說,蓋以師徒授受之確,足以證《公羊傳》之真也;至于《左氏》,則“則師徒相傳,又無其人”,故不得不尚文字也。
《漢書·藝文志》著錄《公羊傳》十一卷,班固自注曰:“公羊子,齊人。”顏師古注曰:“名高。”此說至宋羅璧始有異論。羅璧《拾遺》云:“公羊、穀梁自訓高、赤作傳外,更不見有此姓。萬見春謂皆姜字切韻腳,疑為姜姓假托。”然《四庫提要》駁其說云:“邾為邾婁,披為勃鞮,木為彌牟,殖為舌職,記載音訛,經典原有是事。至弟子記其先師,子孫述其祖父,必不至竟迷本字,別用合聲。璧之所言,殊為好異。”又云:“程端學《春秋本義》竟指高為漢初人,則講學家臆斷之詞,更不足與辨矣。”廖平因謂公、穀俱為卜之雙聲,羊、梁又商之迭韻,以為齊、魯同音異字,實均子夏一人。
其實,《禮記·雜記》中即有“公羊賈”之人,或疑公羊賈即《論語》之公明賈,而公羊高即《孟子》之公明高也。公明高,蓋曾子弟子也,亦從子夏受經。蓋羊與明音近,此說或可通。《漢書·古今人表》有公羊、穀梁列四等,必實有其人可知。可見,舊說未可輕議也。
至于口說之載籍,徐疏據戴宏序,以為景帝時始著于竹帛。此說于《公羊傳》文亦有證焉。哀三年,《公羊》之經作“季孫斯、叔孫州讎帥師城開陽”,而《左氏》作“啟陽”,徐疏以為,“開者,為漢景帝諱也”。可見,《公羊》著于竹帛,當在景帝時,或在景帝后也。又,案《漢書·外戚傳》,景帝六年,立太子榮母為皇后,大行奏疏引《公羊》云:“‘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今太子母號宜為皇后。”段熙仲以為,大行非博士,無與于口授,其所稱引必據載籍也。可見,《公羊》著于竹帛,當在景帝六年前。又,《韓詩外傳》文字多有與《公羊》同者,而韓嬰與董子同時,則知《公羊》著于竹帛當不晚于此時。
《四庫提要》以為,《公羊傳》不盡出于公羊高,至于著竹帛,則悉本注、疏之說,以為“《傳》確為壽撰,而胡毋子都助成之”也。
四 授受源流
1. 先秦
《春秋》諸傳中,《公羊》最早行于世。其授受源流,最初蓋出于子夏。《史記·孔子世家》云:“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孝經鉤命訣》云:“以《春秋》屬商”。商,子夏字也。董子《春秋繁露·俞序》載子夏語云:“有國家者,不可不學《春秋》。”史遷《太史公自序》亦引子夏此語。徐彥謂孔子以《春秋》口授子夏,又引戴宏序云:“子夏傳與公羊高。”可見,子夏不獨為《公羊》先師,實傳《公羊》之初祖也。
子夏之后,善言《春秋》者莫過于孟子。孟子以后,荀子論六經要旨,亦及《春秋》。劉師培嘗考二書同異,謂“何邵公所作《解詁》,亦多用《荀子》之文”。其后,董子《繁露》之文,頗有同于《荀子》者。如《循天之道》言古人“霜降而逆女,冰泮而殺內”,又言“新牡十日而一游于房”,與《荀子·大略》霜降逆女、冰泮殺內、十日一御之說合;《玉杯》言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與《荀子·禮論》“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之文同;又,《竹林》言“先王之制,有大喪者三年不呼其門,順其志之不在事也”,亦與《荀子·大略》“父母之喪,三年不事”之義合。董子乃《公羊》先師,其說喪禮、昏禮與荀子俱合,而荀子之學出于子夏,則荀子抑或傳《公羊》之先師歟?
徐彥引戴宏《春秋說》序云:“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共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又,隱二年何休注云:“《春秋》有改周受命之制,孔子畏時遠害,又知秦將燔《詩》、《書》,其說口授相傳,至漢公羊氏及弟子胡毋生等,乃始記于竹帛。”皆以先秦傳《公羊傳》者,皆公羊氏一門。然《公羊傳》中又頗記子沈子、子司馬子、子女子、子北宮子、高子、魯子之語。其中,沈子語見隱十一年、莊十一年及定元年傳文;司馬子語見莊三十年傳文;子女子語見閔元年傳文;子北宮子語見哀四年傳文;高子語見文四年傳文。而“魯子”凡六見,即莊三年、二十三年、僖五年、十九年、二十四年、二十八年傳文,遠較其余先師為多,似不合常理。對此,黃開國以為,“魯子”非指一人,實為“魯地治《春秋》的學者的通稱,應該主要是對《穀梁》學的先師的尊稱”(參見黃開國:《公羊學發展史》,第47頁)。可見,先秦傳授《公羊》者,殆未必盡出于公羊氏也。
2. 西漢
漢景時,《公羊傳》由公羊壽與其弟子胡毋子都著于竹帛。《史記·儒林列傳》云:
胡毋生,齊人也。孝景時為博士,以老歸教授。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弘亦頗受焉。
胡毋生老歸教授于齊地,受其學者必夥,然唯公孫弘以取漢相而顯于世耳。
公孫弘,菑川薛人。武帝初,弘年已六十,以賢良征為博士,后病免歸。元光五年,復以賢良文學征,以策對擢為第一,拜為博士。后位至丞相,爵平津侯。《漢書·儒林傳》謂弘受胡毋生《公羊春秋》,本傳則謂弘“年四十余,乃學《春秋雜說》”。《漢志》著錄有《公羊雜記》八十三篇,不知即《雜說》否?
其時明《春秋》者,又有董仲舒。仲舒,趙人,少治《春秋》,景帝時為博士。《漢書·五行志》云:“漢興,承秦滅學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則胡毋生與董仲舒,俱以治《春秋》而為博士,而仲舒尤為儒者宗矣。
然董仲舒之學,授受不明。漢人以胡毋生、董仲舒平列,如《漢書·儒林傳》謂二人“同業”,鄭玄《六藝論》亦以胡、董并稱。然至徐彥,乃以仲舒為胡毋生弟子,“胡毋生本雖以《公羊》經、傳傳授董氏,猶自別作《條例》”。胡毋生之書,既有《公羊章句》,又有《條例》,而仲舒受于子都者,蓋《章句》耳,至于《條例》,至漢末何休乃遠紹之。觀乎董書,有“《春秋》無達辭”之說,殆疏于條例之學耳。
其后治《公羊》者,多出于仲舒之門。《漢書·儒林傳》云:
胡母生,字子都,齊人也。治《公羊春秋》,為景帝博士。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年老,歸教于齊,齊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孫弘亦頗受焉。而董生為江都相,自有傳。弟子遂之者,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川段仲、溫呂步舒。大至梁相,步舒丞相長史,唯嬴公守學不失師法,為昭帝諫大夫,授東海孟卿、魯眭孟。
班固此說,極易致人誤會。蓋僅據此段文字,褚大、嬴公、段仲、呂步舒等,既可視為胡毋生弟子,亦可作董仲舒弟子。若如前說,整個兩漢公羊博士官學,悉為胡毋生之傳矣。范曄即持此說,曰:
齊胡母子都傳《公羊春秋》,授東平嬴公,嬴公授東海孟卿,孟卿授魯人眭孟,眭孟授東海嚴彭祖、魯人顏安樂。(《后漢書·儒林傳》)
其后,《隋書·經籍志》亦祖范說。
案,《史記·儒林列傳》云:“仲舒弟子遂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溫呂步舒。”又云:“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可見,史公明以呂步舒等為仲舒弟子也(《史記》之殷忠與《漢書》之段仲,當是一人。《史記集解》引徐廣曰:“殷,一作段,又作瑕也。”“殷”與“段”,殆字形相近而誤)。又,《漢書·眭弘傳》云:“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可見,《漢書·儒林傳》所敘次諸弟子,當承“董生為江都相,自有傳”一語而來。又,鄭玄《六藝論》云:“治《公羊》者胡毋生、董仲舒。董仲舒弟子嬴公,嬴公弟子眭孟,眭孟弟子嚴彭祖及顏安樂,安樂弟子陰豐、劉向、王彥。”陸德明《釋文序錄》云:“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川段仲、溫呂步舒,皆仲舒弟子。”皆直謂褚大、嬴公以下為仲舒弟子,足見范曄誤讀班書也。
仲舒弟子頗眾。據《漢書》本傳,仲舒“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面”,可見其弟子之夥。弟子遂者,有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川段仲、溫呂步舒,唯嬴公“守學不失師法”。嬴公傳孟卿與眭弘。(《史記》、《漢書》以孟卿、眭弘俱為嬴公弟子,《后漢書》則以嬴公傳孟卿,孟卿傳眭弘,亦誤。)
孟卿,東海人。從蕭奮學禮,又從嬴公受《春秋》。弟子有后蒼、疏廣等,世傳《后氏禮》、《疏氏春秋》,皆出孟卿也。后蒼說《禮》數萬言,號曰《后蒼曲臺記》。疏廣,字仲翁,東海蘭陵人。《漢書》本傳稱其“少好學,明《春秋》,家居教授,學得自遠方至。征為博士、太中大夫。”廣授管路。其子孟喜,從田王孫學《易》。
眭弘,字孟,魯國薛人。據《漢書》本傳,弘“少時好俠,斗雞走馬,長乃變節,從嬴公受《春秋》。以明經為議郎,至符節令”。昭帝時,弘推《春秋》之義,以為“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帝命”,因受誅焉。其后,宣帝即位,以應弘“從匹夫為天子”之說,乃征弘子為郎。又據《儒林傳》,弘有弟子百余人,唯嚴彭祖、顏安樂為明,然質問疑誼,各持所見。弘曰:“《春秋》之意,在二子矣!”弘死,彭祖、安樂各顓門教授,由是《公羊》有嚴、顏之學,俱立于學官,而董學亦因分為二矣。
嚴彭祖,字公子,東海下邳人。宣帝時為博士,嘗為河南、東郡太守,以高第入為左馮翊,遷太子太傅。《漢書·儒林傳》稱其“廉直不事權貴”。嚴氏之著述,《漢志》未見著錄,《隋志》則著錄有《春秋公羊傳》十二卷,新、舊《唐志》猶著錄有五卷。《隋志》又著錄其《春秋左氏圖》十卷,兩《唐志》則作《春秋圖》七卷。
顏安樂,字公孫,一字翁孫。魯國薛人。眭弘姊子。安樂家貧,為學精力,官至齊郡太守,后為讎家所殺。《漢志》著錄其《公羊顏氏記》十一篇,然未見于《隋志》,疑此時已佚矣。
彭祖以后,據《漢書·儒林傳》,“授瑯邪王中,為元帝少府,家世傳業。中授同郡公孫文、東門云。云為荊州刺史,文東平太傅,徒眾尤盛”,則彭祖傳王中,而中授公孫文、東門云也。
至于安樂一系,據《漢書·儒林傳》,“安樂授淮陽泠豐次君(泠豐,或作陰豐。據畢沅《傳經表》:“《六藝論》‘泠’作‘陰’,諸書皆本之,未知誰誤。”)、淄川任公。公為少府,豐淄川太守,由是顏家有泠、任之學。始貢禹事嬴公,成于眭孟,至御史大夫。疏廣事孟卿,至太子太傅,皆自有傳。廣授瑯邪管路,路為御史中丞。禹授穎川堂溪惠,惠授泰山冥都,都為丞相史。都與路又事顏安樂,故顏氏有管、冥之學。路授孫寶,為大司農,自有傳。豐授馬宮、瑯邪左咸。咸為郡守九卿,徒眾尤甚。宮至大司徒,自有傳”。又據鄭玄《六藝論》,安樂弟子尚有劉向與王彥。
馬宮,字游卿,東海戚人,歷官太守、大司徒、太師等職,與王莽相善。王莽篡漢,馬宮為太子師。《漢書》本傳稱其“治《嚴氏春秋》”,然《儒林傳》又稱其為泠豐弟子,則屬顏氏安樂一系也,二說未知孰是。
孫寶,字子嚴,潁川鄢陵人。據《漢書》本傳,寶奏疏多用《禮》、《論語》,用《春秋》者僅一處。
左咸,與王莽相友善。據《漢書·王莽傳》,王莽立六經祭酒,而咸為《春秋》祭酒。
3. 東漢
東漢建武初,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而《春秋》有嚴、顏二博士,然以嚴氏為盛。據范曄《后漢書·儒林傳》,習《嚴氏春秋》者有丁恭、周澤、鐘興、樊儵、張霸、甄宇、樓望、程曾、郅惲、徐穉等。
丁恭,字子然,山陽東緡人。習《公羊嚴氏春秋》。建武初,為諫議大夫、博士,封關內侯。諸生自遠方至者,著錄數千人,當世稱為大儒。太常樓望、侍中承宮、長水校尉樊鯈等,皆受業于恭。
樊儵(?—67),字長魚,南陽湖陽人,以外戚封侯。父宏,為光武之舅,封長羅侯。《后漢書》本傳謂儵“就侍中丁恭受《公羊嚴氏春秋》”,又謂其“刪定《公羊嚴氏春秋》章句,世號‘樊侯學’”。門徒前后有三千余人,其中,潁川李修、九江夏勤,皆位至三公。
張霸,字伯饒,蜀郡成都人。《后漢書·張霸傳》謂其“七歲通《春秋》”,后師樊儵,受《嚴氏春秋》,遂博覽五經。又以樊氏所刪《嚴氏春秋》猶多繁辭,更加刪減,定為二十萬言,更名為“張氏學”。年七十,以疾卒。其子楷,字公超,張霸中子。《張霸傳》稱其“通《嚴氏春秋》、《古文尚書》,門徒常百人”,然“隱居弘農山中,學者隨之,所居成市”。撰有《尚書注》。年七十,卒于家。(按:前漢又有東萊張霸,據《漢書·儒林傳》,世所傳《百兩篇》者,即出于張霸,蓋霸析合《尚書》二十九篇以為數十,又采《左氏傳》、《書敘》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數簡,文意淺陋。成帝時求其古文者,霸以能為《百兩》征,以天子所藏中書校之,非是。)
周澤,字稚都,北海安丘人。少習《嚴氏春秋》,隱居教授,門徒常數百人。建武末,征試博士。中元十年,拜太常。
鐘興,字次文,汝南汝陽人也,少從丁恭受《嚴氏春秋》。光武時,“詔令定《春秋》章句,去其復重,以授皇太子。又使宗室諸侯從興受章句”。封關內侯,興自以無功,固辭不受。
甄宇,字長文,北海安丘人。習《嚴氏春秋》,教授常數百人。建武中,征拜為博士。甄傳業于子普,普傳子承。承尤篤學,未嘗視家事,講授常數百人。諸儒以承三世傳業,莫不歸服之。其后,子孫傳學不絕。
樓望(20—100),字次子,陳留雍丘人。官至大司農。少習《嚴氏春秋》,教授不倦,世稱儒宗,諸生著錄九千余人。《儒林傳》稱其卒時“會葬者數千人,儒家以為榮”。
程曾,字秀升,豫章南昌人。受業長安,習《嚴氏春秋》,積十余年,還家講授。著書百余篇,皆五經通難,又作《孟子章句》。
郅惲,字君章,汝南西平人。《后漢書》本傳謂其“及長,理《韓詩》、《嚴氏春秋》,明天文歷數”。
徐穉,字孺子,南昌人,學《嚴氏春秋》、《京氏易》、《歐陽尚書》,兼綜風角、《河圖》、《七緯》諸學,與陳蕃相友善,朝廷屢征不就,耕稼而食。
劉佑,字伯祖,中山安國人。學《嚴氏春秋》、《小戴禮》、《古文尚書》。
閭葵班,字宣高,處士,治《嚴氏春秋》。
祝睦(96—164),字符德,濟陰己氏人,治《韓詩》、《嚴氏春秋》,官山陽太守。
孔宙(102—163),字季將,為孔子十九世孫孔融之父,治《嚴氏春秋》。其子融,《隋志》著錄有《春秋雜議難》五卷。
樊敏,字仲達,巴郡太守,治《嚴氏春秋》。
嚴訢,字少通,東牟侯相,習《嚴氏春秋馮君章句》。《馮君章句》之名,僅見于《嚴訢碑》及杜佑《通典》。杜佑《通典》云:“馮君八萬言章句。”(引自朱彝尊:《經義考》卷一七一。)
習《顏氏春秋》者較少,僅有張玄、唐檀數人而已。
張玄,字君夏,河內河陽人。《后漢書·儒林傳》稱其“少習《顏氏春秋》,兼通數家法。……清凈無欲,專心經書,方其講問,乃不食終日。及有難者,輒為張數家之說,令擇從所安。諸儒皆伏其多通,著錄千余人”。會《顏氏》博士缺,玄試策第一,拜為博士。后以兼說《嚴氏》、《冥氏》,乃罷其《顏氏》博士。
唐檀,字子產,江西南昌人。《后漢書·方術傳》謂其“少游太學,習《京氏易》、《韓詩》、《顏氏春秋》,尤好災異星占。后還鄉里,教授常百余人”,著有《唐子》二十八篇。
此外,東漢尚有一些公羊學者,師承不明,似不屬嚴、顏二家。
李育,字符春,扶風漆人。《后漢書·儒林傳》謂其“少習《公羊春秋》。沉思專精,博覽書傳,知名太學,深為同郡班固所重。……常避地教授,門徒數百”。李育雖為今文學者,然亦頗涉獵古文學,曾讀《左傳》,“雖樂文采,然謂不得圣人深意”。傳惟稱習《公羊春秋》,不名嚴、顏。《儒林傳》謂其“以為前世陳元、范升之徒,更相非折,而多引圖讖,不據理體,于是作《難左氏義》四十一事”。章帝建初元年,舉為議郎,后拜為博士。四年,詔與諸儒論五經于白虎觀,李育以《公羊》義難賈逵,往返皆有理證,最為通儒。漢末何休與其師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難二傳,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與《穀梁廢疾》。李育、羊弼既為博士,當不出嚴、顏二家之外,然邵公作《解詁》,乃追述胡毋生條例,而對嚴、顏深致不滿,則何氏或別有所受焉。康南海則以為,“董子之學見于《繁露》,胡毋生之說傳于何休”(張伯楨:《南海師承記》,見于《康有為全集》附錄),亦以邵公宗胡毋生也。
班超(31—102),字仲升,扶風平陵人,班彪子。李賢注引《東觀漢記》云:“超持《公羊春秋》,多所窺覽。”而其兄班固匯輯《白虎通義》,其中《春秋》義多引《公羊》說,至其所撰《漢書》之《律歷志》、《五行志》亦十數次稱引董仲舒之說。
楊終(?—100),字子山,蜀郡成都人。《后漢書》本傳謂其“年十三,為郡小吏,太守奇其才,遣詣京師受業,習《春秋》”。當時唯《公羊春秋》立于學官,則楊終于京師所學,自當為《公羊春秋》也。楊終嘗上書章帝,謂“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于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閣故事,永為后世則”。其后白虎觀會議,蓋起于楊終之議也。其時終因事系獄,博士趙博、校書郎班固、賈逵等,乃謂終深曉《春秋》,學多異聞,終乃得與于白虎觀會議。著有《春秋外傳》十二篇,改定章句十五萬言。其本傳略載其論議,頗用公羊義。
王充(27—104),字仲任,會稽上虞人。《后漢書》本傳稱其“受業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班氏父子皆習《春秋》,充受業于太學,則亦受《公羊春秋》也。觀其《論衡》,多用《公羊》義可知。不過,充亦頗用《左傳》、《穀梁》說,此蓋其“好博覽而不守章句”也。
馮緄,字鴻卿,巴郡宕渠人。《后漢書》本傳謂其“少學《春秋》、《司馬兵法》”,李賢注引《謝承書》云:“緄學《公羊春秋》。”唐晏《兩漢三國學案》敘述《韓詩》派時,謂有馮緄碑云:“少耽學問,習父業,治《春秋》嚴氏、《韓詩》倉氏。”
公沙穆,字文乂,北海膠東人。《后漢書·方術傳》謂穆“長習《韓詩》、《公羊春秋》,尤銳思河洛推步之術”。
第五元先,京兆人,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歷》、《九章算術》。鄭玄嘗師事之。
徐淑,字迫進,廣陵海西人。習《孟氏易》、《公羊春秋》、《禮記》、《周官》。
荀爽(128—190),字慈明,一名谞,潁州潁陰人。荀子十二代孫,荀淑子。幼而好學,年十二,能通《春秋》、《論語》,耽思經書,至于慶吊不行,征命不應。延熹九年(166),拜郎中。《后漢書》本傳謂其“后遭黨錮,隱于海上,又南遁漢濱,積十余年,以著述為事,遂稱為碩儒”。董卓時,為司空,與司徒王允等謀誅董卓。著《禮》、《易傳》、《詩傳》、《尚書正經》、《春秋條例》,又集漢事成敗可鑒戒者,謂之《漢語》。又作《公羊問》及《辯讖》,并它所論敘,題為《新書》。凡百余篇,今多所亡缺。延熹九年對策,爽引《春秋》經傳,多用《公羊》義,亦稍涉《左氏》,而《穀梁》則不用一條。其《公羊問》,阮孝緒《七錄》及兩《唐志》著錄為《春秋公羊問答》五卷,《隋書·經籍志》云:“《春秋公羊傳問答》五卷,荀爽問,魏安平太守徐欽答。”故從其著述及對策來看,爽應為公羊學者。
李咸,字符章,汝南西平人,習《魯詩》、《春秋公羊傳》、《三禮》。
綦母君,東莞人,治《公羊春秋》。
趙昱,字符達,瑯邪人。從綦母君學《公羊春秋》,至歷年潛思,不窺園圃。
尹宙(115—177),字周南,《尹宙碑》謂其“治《公羊春秋經》,博通書傳”。
戴宏,字符襄,濟北剛縣人。生于桓、靈之季,然不見于《后漢書·儒林傳》,唯《吳佑傳》有云:“(佑)遷膠東侯相,時濟北戴宏父為縣丞,宏年十六,從在丞舍。佑每行園,嘗聞諷誦之音,奇而厚之,亦與為友,卒成儒宗,知名東夏,官至酒泉太守。”案佑與梁冀、李固、馬融同時,則宏亦當與陳蕃、何休同時也。徐彥疏引戴宏《春秋說》序,此為《公羊傳》在先秦傳承之最早記載。何休《公羊解詁》序云:“恨先師觀聽不決,多隨二創。”徐彥以為,“此先師,戴宏等也。……今戴宏作《解疑論》而難《左氏》,不得《左氏》之理,不能以正義決之,故云‘觀聽不決’、‘多隨二創’者,上文云‘至有背經、任意、反傳違戾’者,與《公羊》為一創;又云‘援引他經失其句讀’者,又與《公羊》為一創。今戴宏作《解疑論》,多隨此二事,故曰‘多隨二創’也。”由此可見,戴宏嘗撰《解疑論》,以攻《左氏》,然不得《左氏》之理也。玉函山房輯有《解疑論》一卷,僅三條,一則述《公羊》源流,一則可略見其《春秋》學。
劉睦,襲封北海靖王,少好學,博通書傳,光武愛之。著有《春秋旨義終始論》。
五 大義與微言
“微言”與“大義”之名,最初見于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其言曰:
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終而大義乖。
其后,《漢書·藝文志》亦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微言者,《漢書》李奇注云:“隱微不顯之言也。”顏師古注云:“精微要妙之言耳。”皆未達清人說“微言”之旨。)蓋用劉歆之說也。可見,微言與大義二詞,本出于古文家言。范寧《穀梁傳》“序”云:“蓋九流分而微言隱,異端作而大義乖。”其說稍不同,然俱以微言與大義不同也。
且據劉歆之說,唯孔子及身始有微言,至其沒而微言遂絕;若七十子者,唯能傳孔子大義而已,至七十子之后,則大義亦相乖離矣。可見,微言高于大義也。是以后世公羊家以微言、大義別三傳高下,亦未始不出于劉歆之言也。
然“微言”與“大義”之內涵,至清人乃得明確界說。皮鹿門《春秋通論》云:
《春秋》有大義,有微言。所謂大義者,誅討亂賊以戒后世是也;所謂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
自公羊家而言,《春秋》之義,既有大義,又有微言,二者不同。
皮氏又云:
惟《公羊》兼傳大義、微言,《穀梁》不傳微言,但傳大義,《左氏》并不傳義,特以記事詳贍,有可以證《春秋》之義者,故三傳并行不廢。
其先,班固有“漢初學《左氏》者,惟傳訓詁”之語,皮氏據此,乃謂《左氏》“初不傳微言、大義可知”,以《左氏》本不過記事之書而已。至于《穀梁》,但傳大義,不傳微言。蓋自公羊家視之,《公羊》優于《穀梁》、《左氏》,而為《春秋》之傳者,正在此也。
“微言”與“大義”此種內涵,或可溯源于孟子。《孟子·離婁下》云: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則《春秋》不專記齊桓、晉文之事,又別有義焉,實出于孔子王心所加也。
又,《孟子·滕文公下》云: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按公羊家舊說,“罪我者”,以孔子無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行天子褒貶進退之事,此所謂微言也;“知我者”,《春秋》誅討亂臣賊子,大義凜然,人所共見,此所謂大義也。
蓋大義者,猶今人所謂“普世價值”也。天不變,道亦不變,君臣父子之紀綱,數千年以來,莫之能易,此即大義也。故孔子持之以褒貶進退當世大人,直陳其事,張大其義而已。唯以諱尊隆恩、避害容身之故,又不得不為此“微似之語”。此為微言一也。《春秋》據魯而敘齊桓、晉文之事,然“隱公人臣而虛稱以王,周天子見在上而黜公侯”,此“王魯”之說,乃書法之尤可怪者。此為微言二也。孔子當晚周之衰敝,欲撥亂反正,遂損周文而用殷質,然以無位之故,不得不托《春秋》以明制作之本意,且垂法于后世也。是則“素王改制”者,為微言三也。何休“三科九旨”之說,獨《公羊》能發之,而《穀梁》、《左氏》唯明大義,不達斯旨,故“三科九旨”者,亦微言之四也。
以上諸項,皆公羊家之舊說。此外,清孔廣森尚有一說。
桓二年,三月,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以成宋亂。《傳》曰:“內大惡諱,此其目言之?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孔氏《春秋公羊通義》釋云:
復發傳者,與益師義異。彼為詳略例,近辭詳,遠辭略;此為諱例,近辭微,遠辭顯。各有所施也。
又,哀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傳》曰:“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孔氏《通義》釋云:
世疏者其恩殺。若桓之無王,莊之不復讎、納鼎、歸寶,文姜淫泆,皆得質言之以立其義。移于所見之世,則義有所尊,恩有所諱。定公受國于季氏,不敢明其篡;昭公取同姓,不忍斥其惡。是以《春秋》正名分、誅亂賊之大用,必托始于所傳聞世而后可施也。近者微辭,遠者目言,以義始之,以仁終之,別其世而不亂,斯異其辭而不糅。
孔氏蓋以《春秋》之義為一,即正名分、誅亂賊也。然恩有隆殺,尊有遠近,三世自當異辭。故此義得申于所傳聞世,無所忌諱,斯為大義;而屈于所見之世,“不敢明其篡”,“不忍斥其惡”,斯為微言。《春秋》當一王之法,雖常抑于所見世,然猶得伸于所傳聞世也。
是以孔氏所謂微言者,即《傳》所謂“微辭”也。定元年,春,王。《傳》云:“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
至于司馬遷言孔子著《春秋》,不切論當世而微其詞也,“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史記·匈奴傳贊》)、“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十二諸侯年表序》),亦微辭也。又,《十二諸侯年表序》謂鐸椒為《鐸氏微》,司馬貞《索隱》釋云:“名《鐸氏微》者,春秋有微婉之辭故也。”則微辭者,微婉之詞也。董子《春秋繁露》有言“婉詞”者,亦與此義同。
又,荀子謂“《春秋》之微也”,“《春秋》約而不速”(《荀子·勸學》),“《春秋》言是其微也”(《荀子·儒效》),皆以《春秋》之微在其言辭也。而史公《十二諸侯年表序》謂孔子作《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其義亦同。凡此,又以《春秋》“一字褒貶”之文為微言也。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玉杯篇》釋“微”有二義:一為微言,如逐季氏言又雩、逄丑父宜誅、紀季可賢,及詭詞移詞之類,即史公所謂“忌諱之辭”也。另一為微旨,如勸忠則罪盾、勸孝則罪止之類,蓋事別善惡之細,行防纖芥之萌,寓意微眇,使人湛思反道,比貫連類,以得其意,所以治人也。《荀子》楊倞注云:“微,謂儒之微旨。一字為褒貶,微其文,隱其義。”則微旨者,即“一字褒貶”之法也。蘇氏頗嫉清季諸儒之說“微言”,曰:“近人好侈微言,不知微言隨圣人而徂,非親炙傳受,未易有聞,故曰‘仲尼沒而微言絕’。若微旨則固而推而得之,而一以進善絕惡為主,非必張皇幽渺,索之隱怪也。”則蘇氏以為,后世治《春秋》者,只可推求微旨,不可妄道微言也。
關于本書的底本與譯注體例說明如下:底本采用1980年中華書局影印阮元校勘《十三經注疏》之《春秋公羊傳注疏》的經、傳文本;經文、傳文之前加【經】、【傳】標識,以清眉目;因《公羊傳》為專門之學,必須依靠何休之《春秋公羊經傳解詁》的解釋,方能彰顯其中的微言大義,故在注釋中盡量保留何氏的見解;《公羊傳》素來重視“以例解經”,故而在注釋中盡量詳細說明《公羊傳》之條例;《公羊傳》對于史實記錄相對簡單,有關的歷史背景的闡釋,主要依據注疏的說法,兼采《穀梁》與《左氏》,二傳說法與《公羊》不符之處,則不采用,以避免枝蔓;因注釋比較詳細,故而白話譯文但求簡潔,以直譯為主。
曾亦序于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