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外公眼中的蔡鍔將軍
- 袁泉
- 5767字
- 2021-01-19 17:07:59
從“革命”到“反革命”
從回國到辛亥革命爆發,七年間蔡鍔先后在江西、湖南、廣西和云南的新軍中供職,他沒有宣傳、組織過革命,有時甚至回避革命黨,以至于1910年憤怒的同盟會員們發動驅蔡風潮,把他趕出了廣西。
說到蔡鍔的老師,梁啟超是繞不過去的,不僅要說,還要專辟一個章節來單說。
梁啟超的稱號很多,一方面,他是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畢生著述超過千萬字,是中國學術界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另一方面,他是政治活動家、演說家,用他自己的話說還是亡命家。這個精力極其旺盛的人,這個清末民初一度執改良派牛耳的人,這個被譽為“言論界驕子”、“輿論界權威”和“領袖名流”的人,一生在海內外演講無數,到了晚年又做起教書匠,成為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他的學生——無論是入室弟子、課堂學生,還是講壇聽眾——可謂數不勝數。而他的第一愛徒,則非蔡鍔莫屬。
1916年底,蔡鍔的靈柩從日本運抵上海,梁啟超在公祭大會上致悼詞時泣不成聲。此后,梁啟超的書房“飲冰室”中一直懸掛著這位弟子的遺像。這份哀思與深情,旁人實難體會。蔡鍔去世后,為了緬懷他高尚的精神,照顧他年幼的子女,梁啟超還發起創立了松坡圖書館(主館設在北海公園快雪堂,詩人徐志摩還曾擔任過松坡圖書館外交部的英文秘書)和蔡公遺孤教養協會。
梁、蔡二人的關系,早期是師生,中期乃同僚,后期則為戰友。作為師生,他們相親相敬;作為同僚,他們共生共榮;作為戰友,他們同進同退。盡管某些手段和方法不盡相同,但深情厚誼貫穿始終。同樣的信念,同樣的期許,把他們緊緊連在一起。
梁啟超師從康有為,后有“康梁”之稱;梁啟超收徒蔡鍔,史存“梁蔡”之譽。
梁啟超和蔡鍔初識于時務學堂,牽起這份緣的是創辦學堂的幾位湖南維新人士,其中譚嗣同出力最大。時務學堂初建,想邀請梁啟超擔任中文總教習。當時梁啟超正在上海擔任維新派機關報《時務報》的主筆,譚嗣同怕他們不放人,就給該報總經理汪康年去信說:“我怕您不肯放梁先生來湖南,我打算親自去上海懇求,如果您還不答應,我不惜跟您翻臉也一定要把梁先生搶過來,與其這樣,不如您送個人情算了。”【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這信實在有點“死皮賴臉”,然誠心可感。一個月后,24歲的梁啟超到了長沙,受到新舊兩派的熱烈歡迎,實在因為他名頭太響,而且才學也足以服人。但讓舊派人物驚愕的是,這位梁大才子出人意料地激進。
梁啟超后來回憶,當時學科的設置“殊簡陋,除上堂講授外,最主要者為令諸生作札記,師長則批答而指導之,發還札記時,師生相與坐論。時吾儕方醉心民權革命論,日夕以此相鼓吹”。“啟超每日在講堂四小時,夜則批答諸生札記,每條或至千言,往往徹夜不寐。所言皆當時一派之民樂論,又多言清代故實,臚舉失政,盛倡革命。其論學術,則自荀卿以下漢、唐、宋、明、清學者,掊擊無完膚。時學生皆住舍,不與外通,堂內空氣日日激變”。【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也就是說,一群血氣方剛的青年,成天關在一起大談當朝的壞政治,把歷朝歷代的學問、學者罵一個遍。那絕對是一種點火就著的氣氛。
摘兩條教習們的批語便可略窺一二:
“后世為臣者不明以臣佐君之義,皆是為民作用,而遂甘為奴隸婦孺,至于國破時僅以一死塞責,后世遂目為忠臣,二千年之錮蔽牢不可破。”【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
“今日欲求變化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變去拜跪之禮,上下仍習虛文,所以動為外國訕笑也。”【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
學生們放假時把作業帶回了家,如此大逆不道的荒謬言論便被外間知曉,“于是全湘嘩然”,守舊分子拼命攻擊。虧得此時光緒還親政,中國有一片除舊向新的天,所以時務學堂還能勉強撐下去。不過也有險情。梁啟超的康門師弟狄葆賢在《任公先生事略》里說,梁啟超去湖南前曾與同仁商議如何推進維新變法,當時梁力主采用急進方式實行徹底改革,同行的教習們依此重新改定了課本,其中不乏激進之語。后來湖南守舊鄉紳王先謙、葉德輝等人聽到,便以此為據,指時務學堂為亂黨巢窟,打算采取行動。幸好巡撫陳寶箴聞風先動,連夜派人通知梁啟超,臨時撤換了課本,才躲過一劫。可見,雖搞了30多年的洋務,雖有地方大員保駕,但學習起西法來還是戰戰兢兢的,步子稍大一點,背上“亂黨”的罪名,就要嗚呼哀哉了。
梁啟超在他的名著《清代學術概論》里提到:“已而嗣同與遵憲、熊希齡等,設時務學堂于長沙,聘啟超主講席,唐才常等為助教,啟超至,以《公羊》、《孟子》教,課以札記,學生僅四十人,而李炳寰、林圭、蔡鍔稱高才生焉。”【1900年,李、林二人皆從唐才常在漢口殉難】這時梁啟超已注意到蔡鍔的才華,而在一起讀經論史的研習中,梁啟超也給予這位“年紀最小”的“高才生”重要的啟蒙和指導。
比如在研讀《公羊春秋》時,蔡鍔在札記中寫道:“《春秋》非改制度之書,用制度之書也。……如視其書為改制度之書,視其人為改制度之人,則孔子不能逃僭越之罪矣。”【曾業英:《蔡鍔集》第3頁】梁啟超對這種認識提出了批評,說“此論猶屬似是而非”。他指出,孔子是主張改制的,“制度者,無一時而變當改者也。西人惟時時改之,是以強;中國惟終古不改,是以弱。……夫天下之事理、制度,亦問其當與不當而已,不問其出于何人也。茍其當也,雖樵夫、牧豎之言,猶為有功而可采矣。”【曾業英:《蔡鍔集》第4—5頁】這段話提醒蔡鍔,國家制度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代的發展,制度也必須相應地更新,否則就要落后,就會束縛自己;同時,論政議事不能有等級觀念。這些教誨對日后蔡鍔的思想發展施加了方向性的影響。
1899年蔡鍔和同學們初到日本,梁啟超回憶:“他們來了之后,我在日本小石川區久堅町租了三間房子,我們十幾個人打地鋪,晚上同在地板上睡,早上卷起被窩,每人一張小桌念書。那時的生活,物質方面雖然很苦,但是我們精神方面異常快樂,覺得比在長沙時還好。”【梁啟超:《蔡松坡遺事》】這樣摩肘而習、抵足而眠的親密時光長達9個月。自立軍起義失敗,蔡鍔二度赴日后,投考陸軍之心益堅。梁啟超笑言,你一個文弱書生,擔得起軍事重任嗎?蔡鍔的回答擲地有聲:“只須先生為我想辦法,得學陸軍。將來不做一個有名軍人,不算先生門生!”
在梁啟超的幫助下,蔡鍔進入東京成城學校(1903年更名為振武學校)學習,學費來自投稿和譯著的報酬。在此期間,梁啟超于橫濱創辦了《新民叢報》,大力宣傳推介西方新思想新學說,反響極為熱烈。
《新民叢報》書影。
當時,梁啟超邀請蔡鍔做辦報的助手,擔任襄筆政,蔡鍔也以“奮翮生”的筆名積極投稿;之前梁啟超主持《清議報》時,蔡鍔就曾以“蔡孟博”、“奮翮生”、“衡南劫火仙”等筆名發表文章,并一度擔當“瀛海縱談”的專欄作者【曾業英:《蔡鍔與〈清議報〉》】。可以說,梁啟超給了蔡鍔一個鍛煉的機會,也為他提供了展現自我的舞臺。蔡鍔留學時代的名篇《軍國民篇》即首發在《新民叢報》這塊帶有啟蒙意義的輿論陣地上。《軍國民篇》刊出后,日本人河邊半五郎把它和刊登在《民報》上的蔣方震的《軍國民之教育》合訂出版,10年間再版6次,可見蔡鍔和蔣方震在日本的影響力。
在成城學校就讀的一年多時間里,蔡鍔還與旅日湘人創立了湖南編譯社和游學編譯社,設立了留學會館,在校內建立了校友會。在他們的刊物《游學譯編》上,蔡鍔以“湖南留學生同上”為落款,發表了《致湖南士紳諸公書》。在這篇算是公開信的文章里,蔡鍔用大量篇幅介紹了日本改革的經驗,最后敦促湖南當局“集巨款開譯局”,移民風、啟民智,為除舊履新做好準備。由于此時清廷已開始推行新政,所以蔡鍔的訴求沒有遭冷遇,湖南官紳各界開始重視和矚目這個作者。
1903年5月蔡鍔從成城學校結業后,以士官候補生的身份先到仙臺騎兵聯隊實習了四個多月,隨后進入陸軍士官學校。1904年10月,蔡鍔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回國,從此開始了戎馬生涯。
這之后,梁啟超就在橫濱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獨立戰爭”,即《新民叢報》和《民報》就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孰優孰劣展開的耗時一年多的著名論戰。之所以說“獨立戰爭”,是因為梁啟超孤軍作戰,對手則是章炳麟、胡漢民、汪兆銘等一干革命派喉舌。
其實,在蔡鍔等人剛到日本時,梁啟超和革命派人士有過一段“蜜月期”。據很早就跟隨孫中山奔走革命的馮自由回憶,1899年春夏間,日本進步黨領袖犬養毅在私邸款待孫中山、梁啟超等人,欲撮合革命黨和保皇黨聯合。晤談的效果不錯,兩派人士商定,合并之后推戴孫中山為會長,梁啟超副之。隨后梁啟超致函康有為,勸保皇到底的老師“息影林泉,自娛晚景”。但梁啟超畢竟不能代表保皇派,要談合并,終須康有為點頭才是。而兩派宗旨不同,一邊是要保皇,一邊是要倒皇,實在缺乏合作基礎。1900年3月至4月間,孫中山的友人宮崎寅藏自告奮勇準備赴新加坡謁見康有為,勸其改弦更張,轉投革命陣營。結果他剛到新加坡還沒見著康有為,就被警方拘捕,原因是康有為的門徒散布言論說宮崎是來刺殺康有為的。此后兩派誤會齟齬日多,合作之事全然無望了。
如果說時務學堂時期的梁啟超告訴學生“孔子是改制的”尚且與康有為的《孔子改制考》一脈相承的話,那么庚子年(1900)之后的梁啟超已經漸漸走出了“康氏王國”,力圖在學術思想和政治思想上樹起自己的旗幟。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寫道:“啟超自三十以后,已絕口不談偽經,亦不甚談改制。而其師康有為大倡設孔教會定國教祀天配孔諸議,國中附和不乏。啟超不謂然,屢起而駁之。”清代思想家們死抱孔教不放的做法已經讓他反感,“戴震全屬西洋思想,而必自謂出孔子;康有為之大同,空前創獲,而必自謂出孔子”,他們全是“托古”。梁啟超指出:“此病根不拔,則思想終無獨立自由之望!”1902年春,保皇黨人見慈禧還鑾北京后仍無變法的誠意和決心,便紛紛提出“革命”、“自立”主張,梁啟超是其中聲音最響的。
梁啟超30歲之前的幾年,是他一生中最“革命”的時候。不久,由于耳聞目睹國內學校和留學生以傳播革命之名頻鬧風潮,破壞一切的風氣隨無限制的自由平等意識滋生蔓延,梁啟超猶豫了。這時,他在《新民叢報》上只談改變政體,慎言“驅除韃虜”。
更大的轉變在1903年游歷美洲之后。梁啟超在舊金山專門對當地華人做了一番調研,他認為華人有五長,“一愛鄉心甚盛,二不肯同化于外人,三義俠頗重,四冒險艱苦,五勤儉信”;又有三短,“一無政治能力,二保守心太重,三無高尚之目的”。返抵日本后,梁氏言論大變,將“革命排滿”束之高閣,轉而傾心君主立憲。這便是他“獨立戰爭”的由來。
以1906年至1907年的這場論戰為標志,中國新興知識分子內部形成了革命派和改良派的分野,此后十幾年中,兩大陣營在政治、經濟、思想、言論等各方面展開了全方位的角逐。而梁啟超經此一戰也聲威大振,贏得了一大批追隨者和同情者,儼然成為改良派(民國前稱“立憲派”)的言論先驅和精神領袖。
需要說明的是,1906年后的梁啟超之所以不再被冠以“保皇派”的頭銜而成為“立憲派”,是因為他的君主立憲重點不在“君主”而在“立憲”。革命、立憲兩派的終極目標其實并無二致,都是建立立憲政體,實現民主理想,其不同在于方式方法。梁啟超憂慮的是,中國已淪為東西列強的次殖民地,還存在被瓜分的巨大危險,一旦因大面積革命而出現亂局,外國勢力乘機插手,后果不堪設想。所以不如暫時保留帝位,用憲法架空皇權,只要去除了獨裁統治,中國就有希望;如果將來能把皇帝換成總統自然最好,否則,英國式的虛君共和也未嘗不可。而革命派向往的是,推翻清廷皇帝就能完成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的雙重任務,何樂而不為?要知道,在當時相當多的知識分子和進步人士的頭腦中,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是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他們堅信,只有漢人掌握最高權力,中國才能獲得民主和解放。
已經回國的蔡鍔沒有機會加入這場論爭,僅從他在這個時期的言行看,他至少不是激進革命派。
從回國到辛亥革命爆發,七年間蔡鍔先后在江西、湖南、廣西和云南的新軍中供職,他沒有宣傳、組織過革命,有時甚至回避革命黨,以至于1910年憤怒的同盟會員們發動驅蔡風潮,把他趕出了廣西。
蔡鍔在廣西經營新軍五年,其間,他創辦了測繪學堂、陸軍小學和測量局,巡行了邊塞,完成了《越南要塞圖說》(又名《越南用兵計劃》)和《桂邊要塞圖說》二書。蔡鍔在廣西加緊練兵,加強了新軍建設,培養了一批軍事人才(他的學生中最有名的是李宗仁、黃紹竑和白崇禧,他們后來都成為國民黨軍隊里的高級將領,人稱“桂系三巨頭”),提高了官兵素質。1909年,蔡鍔向友人石陶鈞道出練兵主旨:“一、為求中國獨立自由,必須戰勝至少一個帝國主義國家,以此為最高目的;二、為達此目的,必須全國一致;三、廣西必須為把握全國之樞紐,為完成此事,要密切團結新人。”【蔡端:《蔡鍔集》第31頁】
這些都與革命無關,但有什么不對呢?蔡鍔選擇做一名軍人,軍人的職責不就是保衛國土、保護人民嗎?在蔡鍔這里,國家利益高于一切。這個“國”不僅是政治意義之“國”,同時更是地理意義和民族意義之“國”,是祖國。
但蔡鍔決不是沒有政治頭腦的武夫,時務學堂的熏陶,特別是留學四年接受新思想的洗禮,早給了他寬闊的視野和前瞻的目光,民主、共和,每一個向往進步的人都不會拒絕。暫時不革命不等于永遠不革命,更不等于反對革命。經歷過戊戌年和庚子年兩次變故的蔡鍔早已明白,革命者必須冷靜、務實、審時度勢,切忌狂熱和盲動。這是就革命能否成功而言。另一方面,現時的中國還要考慮“革命成本”的問題。正如蔡鍔后來一直強調的,中國必須保持統一,不能亂,不能分裂。也就是說,蔡鍔支持有條件的革命,反對無條件的革命。
1911年保路運動在南方點燃了革命火種,云南的革命黨人也摩拳擦掌。同盟會員黃毓英找到時任第37協協統的蔡鍔大談革命,并讓他表態。蔡鍔說:“時機不到干不得,時機成熟時絕對同情支持。”這個“時機”就是革命成本,包括民眾心理、革命成功的可能性、對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等,對這些要做出清晰的判斷,有了把握再出手,以期出手必中。
1911年10月30日,蔡鍔領導新軍僅用一夜時間便控制了省城昆明,宣布云南脫離清政府而獨立,沒有引起民眾恐慌和社會動蕩,在南方起義各省中是最安定的。
蔡鍔終于還是革命了,沒有像梁啟超那樣排斥革命,但他對革命的謹慎態度,以及在起義中禁止屠殺滿人、強調民族平等,這些還是和老師合拍的。1902年,梁啟超首創了“中華民族”這個詞,且說明它指的是生長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所有民族,這種民族大融合、大團結的思想,對蔡鍔影響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