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紅樓夢(古典文庫)
- (清)高鶚 (清)曹雪芹
- 7260字
- 2019-07-11 15:01:12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懷;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曾覺潤人筆墨。雖我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深有趣味。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
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只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那里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后自然明白。”說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聞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癡!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于幾首歪詩,亦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當那醉余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洗了舊套,換新眼目,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比那謀虛逐妄。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實錄其事,絕無傷時淫穢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面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于書房閑坐,手倦拋書,伏幾盹睡,不覺朦朧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于何處?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那時,這個石頭因媧皇未用,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游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居住,就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這株仙草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得換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復還原處,你我何不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從來不聞有還淚之說。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位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述,弟子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固不可泄,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我可得見否?”那僧說:“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見奶母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引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中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轉身欲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后悔,卻已晚了。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走了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么?”士隱笑道:“非也。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忙起身謝道:“恕枉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雨村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人,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里雨村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掐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一定就是此人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于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云:
玉在櫝中求善價
釵于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到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了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口欒>,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飲干,忽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得到。”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并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云影響全無。夫婦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遘病,日日請醫問卜。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作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盜賊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托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二三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鞋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身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
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呢。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注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甚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搭褳搶了過來背上,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哄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知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只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針線,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每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隱在門外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