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紅樓夢(古典文庫)
- (清)高鶚 (清)曹雪芹
- 7152字
- 2019-07-11 15:01:12
且說秦鐘、寶玉二人,跟著鳳姐自鐵檻寺照應一番,坐車進城,到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無話。至次日,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了與秦鐘讀夜書。偏生那秦鐘秉性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繾綣,未免失于調養,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怠進飲食,大有不勝之態,只在家中調養,不能上學。寶玉便掃了興,然亦無法,只得候他病痊再議了。那鳳姐卻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受了前聘之物。誰知愛勢貪財之父母,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退了前夫、另許李門,他便一條汗巾悄悄的尋了個自盡。那守備之子聞知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情種,遂投河而死。可憐張、李二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里鳳姐卻安享了三千兩,王夫人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報道:“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特來降旨。”嚇的賈赦、賈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都太監夏秉忠乘馬而至,又有許多跟從的內監。那夏太監也不曾負詔捧敕,直至正廳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奉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吃茶,便乘馬去了。賈政等也猜不出是何兆頭,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賈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時辰,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就請老太太率領太太等進宮謝恩呢。”
那時賈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聚在一處打聽信息。賈母又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只在臨敬門外伺候,里頭的信息一概不知。后來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的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后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分付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安心,一時皆喜見于面,于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率領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一共四乘大轎,魚貫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了賈薔、賈蓉,奉侍賈母前往。
于是寧、榮兩處上下內外人等,莫不欣喜,獨有寶玉置若罔聞。你道什么緣故?原來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來找秦鐘,不意被秦邦業知覺,將智能逐去,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了,三五日光景,嗚呼哀哉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又添了許多病證。因此寶玉心中悵悵不樂,雖有元春晉封之事,那解得他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府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可就到家了。寶玉聽了,方才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屢上保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兄弟,又與黛玉有師徒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塋了,諸事停妥。賈璉此番進京,若按站而走,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只問了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場,又致慰慶之詞。寶玉細看那黛玉時,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與寶釵、迎春、寶玉等。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賜蕶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送黛玉。黛玉道:“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見過眾人,來至房中,正值鳳姐事繁,無片刻閑空,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可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兒與眾丫鬟參見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后家中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辛苦。鳳姐道:“我那里管得這些事來!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過幾回,太太又不許,倒說我圖受用,不肯學習,那里知道我是捏著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那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不壓人,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做情允了,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后悔呢。你明兒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他!”
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我方才見姨媽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得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并無此人,說話時問姨媽,方知是上京買來的那小丫頭,名喚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道:“呀,往蘇杭走了一次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樣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兒去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香菱兒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那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其為人行事,更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他,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與他做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沒事人一大堆了,我倒心里可惜他。”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里鳳姐乃問平兒:“方才姨媽有什么事,巴巴兒的打發香菱來?”平兒道:“那里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兒。奶奶你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成算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說道:“奶奶的那利銀,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偏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里碰見,不然他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少不得要知道。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里的還要撈出來化呢,知道奶奶有了體己,他還不大著膽子化么?所以我趕著接過來,教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我故此當著二爺跟前,只說香菱兒來了。”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剌巴的反打發個房里人來了!原來是你這蹄子肏鬼!”說著,賈璉已進來了,鳳姐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只陪侍著。
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于炕后設一杌,又有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沒的倒嵌了他的牙。”因問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鐘,怕什么?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酒飯,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里,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只是嘴里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我還再三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如今還是燥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樣一件大喜事來,那里用不著人?所以倒是來和奶奶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鳳姐笑道:“媽媽,你的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還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是‘內人’一樣呢!”說著,滿屋里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緣故,我們爺是沒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沒好意思,只是訕笑道:“你們別胡說了,快盛飯來吃,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剛才老爺叫你說什么?”賈璉道:“就為省親的事。”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九分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也。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來未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么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么個緣故?”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貴賤上分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豈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兒不能一見,倘因此成疾,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省視。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諭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關國體儀制,母女尚未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者,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盡骨肉私情,共享天倫之樂事。此旨下了,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妃的父親已在家里動了工,修蓋省親的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家,也在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非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起,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么?”鳳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以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趙嬤嬤道:“阿呀呀,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化的像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里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阿呀呀,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家大爺說,也是這樣的,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么就這樣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正說著,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完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里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說什么話?”鳳姐因亦止步,只聽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里花園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從命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造也容易;若采置別的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請安去,再議細話。”賈蓉忙應幾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一回,笑道:“你能夠在行么?這個事雖不甚大,里頭卻有藏掖的。”賈薔笑道:“只好習學著辦罷了。”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么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很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并不是我要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剛才也議到這里,賴大爺說:竟不用從京里帶銀子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兩,剩二萬兩存著,等置辦彩燈花燭并各色簾幟帳幔的使用。”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這倒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道:“正要和嬸娘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話聽呆了,平兒忙笑推他,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干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跟出來,悄悄的向鳳姐道:“嬸娘要什么東西,分付了,開個帳兒,給我兄弟帶去,按帳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徑去了。
這里賈薔也是問賈璉:“要什么東西,順便帶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未學過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短了什么,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里。”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賈璉乏了,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待明日料理。鳳姐直至三更時分,方得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國府中來,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繪畫省親殿宇,一面參度辦理的人。自此后,各行匠役齊全,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寧府會芳園的墻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行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連絡。會芳園本是從北墻角下引來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樹木石,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第,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桿等物,皆可拿來配用。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處,省許多財力。縱有不敷,所添有限。全虧一個胡老名公號山子野者,一一籌畫起造。
賈政不慣于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布。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來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自是暢快。無奈秦鐘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快樂。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做什么?”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寶玉聽了,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才瞧了他,還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煙道:“我也不知道,剛才是他家的老頭子特來告訴我的。”寶玉聽說,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分付派妥當人跟去,“到那里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忙出來更衣,到外邊車猶未備,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陪隨。來至秦家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嚇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母并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時秦鐘已發過兩三次昏了,已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證,未免炕上挺扛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松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蠟,合目呼吸,展轉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哥,寶玉來了。”連叫了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又叫道:“寶玉來了!”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鐘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孫子,小名寶玉的。”那判官聽了,先就嚇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教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不肯依我的話。如今鬧的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皆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亦無益于我們。”那都判越發著急,吆喝起來。畢竟秦鐘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