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精裝)(古典文庫)
- (清)曹雪芹 高鶚
- 5164字
- 2021-04-14 13:42:59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話說寶玉在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后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喚呢。那襲人待他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他,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杖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倡婦!我抬舉你起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得寶玉不理我,只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人不哄人!”襲人先只道嬤嬤不過為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辨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后來聽見他說“哄寶玉”,又說“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曲,禁不住哭起來了。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他分辨:“病了,吃藥。”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貍,那里還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把你奶了這么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道:“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些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訴委曲,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了。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了輸贏帳,聽得后面一片聲嚷鬧,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于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嬤嬤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吵嚷還要你管他們才是,難道你反不知規矩?在這里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我來,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似受那倡婦的氣!”后面寶釵、黛玉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他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里的帳,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說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做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著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悶,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著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里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如此吵鬧,可叫人怎么樣過呢?你只顧一時為我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里,遇著坎兒,說得好說不好聽,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悶,只得又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才有汗意,不叫他起來,便自己端著,與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只得依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吃飯。
飯畢,賈母猶欲同那幾個老管家嬤嬤斗牌,寶玉記著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矇矇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見麝月一人在外間房里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你怎么不同他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么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里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我在這里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里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里,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道:“咱們兩個做什么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么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出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梳篦。只篦了三五下,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了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這么樣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了簾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豁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么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何苦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這里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松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后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閑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閑時。賈環也過來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昔看他也如寶玉,并沒他意;今兒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頑。十個錢一盤。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誰知后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亦該贏,擲個三點就輸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二,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只叫:“幺!”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幺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然后就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幺!”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么!”鶯兒滿心委曲,見寶釵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咕唧說:“一個做爺們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兒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有著急,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賈環道:“我拿什么比寶玉?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么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何必多事,反生疏了呢?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照這樣看待,還有人背后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圣人遺訓,不敢違忤,只得聽他幾句。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不依,才讓他三分。現今寶釵生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這里不好,到別處頑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涂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舍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著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來是取樂的,倒招的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罷!”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是那里墊了踹窩來了?”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來著,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
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里怎么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樣話做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
賈環素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出聲。鳳姐向賈環說道:“你也是個沒性氣的東西!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你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總不聽我的話,反教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著壞心,還只怨人家偏心呢。輸了幾個錢,就這么個樣兒!”因問賈環:“你輸了多少錢?”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說道:“輸了一二百錢。”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后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你明兒再這樣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訴學里,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你哥哥恨得牙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窩出來呢!”喝令:“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云大笑大說的,見了他兩個,忙問好廝見。正值黛玉在旁,因問寶玉:“打那里來?”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來。”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里一遭,就說這話。”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干我什么事?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句話,你到底也還坐在那里,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自己來納悶。”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踐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何如?”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的鬧,我還怕死么!倒不如死了干凈!”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干凈。”寶玉道:“我說自家死了干凈,別錯聽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里黛玉越發生氣,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時,寶玉仍來了。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聽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么?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耍,比我強多呢: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又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來做什么?”寶玉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你這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自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疏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聽了,低頭不語。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嘔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么反倒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云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你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是。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呢,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云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云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里了。”說的眾人大笑,湘云便回身跑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