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監
- 坐板兒的爺們兒(南瓜屋故事)
- 顧曉海
- 3912字
- 2019-07-16 10:33:10
夜已深,漆黑的大鐵門在漆黑的夜里顯得格外高大厚實,如城墻一般。不敢抬頭,這是眼向上望,卻望不到門頭,猜想著那上面是叢叢簇簇密密匝匝的鐵絲網。
當漆黑的大鐵門打開時,我看到刺刀上槍的哨兵。雖然我的眼鏡被扣下,但我依然能感覺到那冷峻的目光如刺刀尖上的寒光,似乎用耳朵聽、用鼻子聞、甚至隔空的寒毛,都能感應到。
“靠右貼邊!走我前面!快點!”帶我進看守所的警官高聲喝令著。除了一盞昏黃的燈,滿眼都是高墻、鐵柵欄、鐵絲網。我向前走著,像進入深深的叢林,進入未知的深處……
“停!看見黃線沒?蹲下!”
在蹲下的瞬間,我知道,所謂自由,已隨著這一蹲,沒有了。
警官在前方的窗口做了登記后,轉身喝令:“過來!把褲子脫了!褲腰里的繩子或者松緊帶有沒有?拽下來!褲子上的扣子,拽下來!拉鏈上的拉鏈頭,拽下來!看見那把鉗子了嗎?用鉗子拽!用完給我放回原處?。 ?
我的Diadora于是重量減輕了。
“你,站過來!”那是進了大門后的第二道大門,門上的大燈把門前照得雪亮。就如同以前登臺演出時的面燈,幾乎讓人睜不開眼。不遠處一樓的窗子拉著窗簾,傳出女人的聲音,我猜那是女號。遲疑之際,聽到警官命令:“把衣服都脫了!”
我在雪亮的門前脫個精光,想著十幾米外一樓的窗簾會不會拉開,會有幾雙眼睛觀摩我赤條條的展覽?!跋蜃筠D一圈!再向右轉一圈!”我不敢抬頭,一是燈光刺眼,二是不想看到那窗邊是否有女人的眼睛。“停!穿上衣服!蹲下!”
警官向大閘里遞交了材料,隨后喝令:“你!過來!”大閘“噹”地一聲打開一條縫,我便從門縫里側身進入,隨即穿過類似超市探測架的裝置,我猜如果身上有金屬,一定會有預警聲。貌似與機場安檢類似的環節,但這里的架子,全部是又粗又冷的鋼鐵,和哨兵的眼光一樣——冷峻。
“看見黃線了嗎?!你走黃線和墻之間!別跟我太近!保持2米的距離。走!”或許看我比較配合,警官的語氣稍稍溫和了些。
黃線距離墻的寬度大概50公分,前方便是黑洞洞的樓房,它的專有名稱叫“筒”。“筒”有兩種不同維度的分類:一筒、二筒如同一號樓、二號樓,并不是麻將牌里的筒;檢筒、法筒則是按照批捕后的階段,對罪犯進行分類關押的樓層。
“左轉!”“是!麻煩您了!”我客套著。“我倒是不麻煩!但是你有麻煩了!”剛剛的溫和中明顯帶著嘲諷,我無語?!巴#≡囟紫?!”這時我看到前面有個窗口,是樓里的值班室。帶我進來的警官在值班室前完成了交接?!澳?!過來!”值班室里的一位警官說:“貼墻!走黃線以里!走我前面!”走到一個鐵柵欄門前,警官命令到:“蹲下!開了門你先進去!蹲到門內的黃線以里!”
進得鐵門,看到里面是一間間牢房?!白?!現在大聲喊三聲‘102報到!’記住,聲音要大,要讓值班室聽到!”我于是邊走邊喊,聲音便在樓道里回蕩著。來到102門前,厚重的鐵柵欄門邊竟意外地掛著流動紅旗,上書“文明號”,讓我想起大學時文明宿舍的流動紅旗。
當年宿舍哥幾個與流動紅旗合影,我沒在,去跟燕子約會了。那時候要么軋馬路、要么軋操場,吃頓麥當勞都是極奢侈的事。
然而從事發到現在,只吃了一頓飯,那是我被關在派出所時,燕子給我買的麥當勞。倉促間套餐剩了一個漢堡來不及吃,一旁的保安看見后,賴了吧唧地說:“這個你帶不到分局,給我吃吧。”話音未落就從我手里薅走了。比起他早上要我坐在空調下吹冷風不許動、下午暴打光顧粉紅小發廊的油漆匠之表現,眼下薅走漢堡的態度倒著實和善了許多。
“管教好!”102門內傳來的聲音。一個人出現在鐵門內側,因為背光,無法看清面目。伴隨著嘩愣愣的開鎖聲和一聲“進去”的喝令,我進了號門。
里面板兒上烏壓壓坐滿了人,光頭、紋身、橫肉,不乏其數,其中一個大漢腳上綁著粗重的腳鐐,因為塊頭大、動作慢,所以將身子轉向我的時候挪了好幾下,腳鐐發出的嘩楞聲,聽著比剛剛開號門的鐵索聲沉重了許多倍。此人的眼神與其他一雙雙陌生的眼睛都集中盯在我身上,輕蔑、挑釁、敵意,各種不友善的眼神投射過來,令我不禁心里發毛……
“蹲下!”剛才門后的黑影已經轉到我面前,瞪圓了眼睛指著墻根對我喝令著。顯然,黑影是號兒里的重要人物。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位置是在廁所門口的墻根處。我靜靜蹲下,那感覺如同剛才在哨兵面前蹲下相仿——自此,尊嚴也沒有了。
“板兒”是號里的榻榻米,包著三角鐵的木板臺子。其占全屋地面面積80%,而號里80%以上的時間都要在“板兒”上度過。號里的老大因為睡覺時在“板兒”上靠近門的第一個位置,所以稱作“頭板兒”;挨著老大的人被稱作“二板兒”;睡在第三位置的,稱為“三哥”。這些“知識”是多年前一個進來過的老哥講的,如今真真切切地見到了,也即將坐在板兒上、誰在板兒上,但不知要坐上睡上多少年,不知道坐著睡著能不能安生。
“叫什么?”一個中年模樣的人問。他坐在首排的中央位置,一條腿盤在身前,而另一條腿向側前方伸著,膝蓋豎起,同身側的手便搭在這膝蓋上。顯然,他是頭板兒。
“顧曉海?!?
“因為什么進來的?”
“傷害!”
“什么傷?”
“骨折?!?
“操!傻逼!湊數進來的!站起來!把衣服脫了!向左轉一圈!再向右轉一圈!”
“嗯?警察要求脫衣轉圈,怎么這里又要這樣?”我心里嘀咕著,但還是依照喝令做完。轉彎360度,忽聽有人喝道:“去!到漏兒里把自己洗洗,特別是胳肢窩、褲襠那些長毛分叉的地兒!身上不許有味兒!洗不干凈讓你睡漏兒里!”
發令的正是剛才在黑影里的人,他的調門兒比頭板兒還高。能緊接著頭板兒之后高聲喝令的,肯定就是二板兒了。
漏兒里結構很簡單,一個水龍頭,下面是個洋灰池子,很像八、九十年代的企事業單位里涮墩布的地方;旁邊有一個大便器——蹲坑。墻邊放著兩只塑料盆。再無他物。
我用冷水洗了洗,因為沒有熱水;洗完并未擦干,因為也沒有毛巾?;氐皆?,發現脫下的衣服沒有了,只剩內褲在原地,穿進來的拖鞋散落在一米多遠的、墻根兒下另外幾雙拖鞋的隊伍里。二板兒說,平時都在板兒上,不得穿鞋;只有下板兒的時候,才可以穿鞋。此刻,我蹲在墻根,沒有穿鞋。
“給他找個坎兒穿上!”于是一件深綠色號坎兒不知被誰丟了過來,剛好扔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用手接住。
穿起內褲和號坎,二板兒喝道:“蹲下!現在給你講講規矩!”我于是有一次蹲在墻角?!叭f事打報告,謝字不離口!任何事必須提前打報告,經過批準才可以行動!在這沒人該著伺候你,所以得到任何照應必須說謝謝!明白嗎?”
“明白,謝謝?!?
“在這廁所不叫廁所,叫漏!大小便叫大小茅!想要放大小茅必須打報告,經批準才可以去!一切行動依照《監規》的要求!記住,提審你的時候,有四句話:到!管教好!102回號!謝謝管教!就是管教叫你名字,答到!走到號門時喊管教好!提審回來過了值班室喊102回號!進號門喊謝謝管教!”“聽明白了嗎?”
“明白!”
“給我重復一遍這四句話!”
“到!管教好!102回號!謝謝管教!”
“在這懂規矩!別惹事!明白嗎?”
“明白!”我心想:的確是文明號,進門沒打人。神經剛有一絲松弛,便瞥見綁著腳鐐的大漢惡狠狠的眼神,隨即低頭不再看。
此時聽到二板兒說:“板兒上睡不下了,今天你睡地毛兒!”
“地毛兒”就是地鋪:在板兒以外到墻根兒的部分,就是過道,不到一米寬的水泥地面上,鋪張單人褥子,就是打地毛兒了。
打地毛兒前,我依然蹲著,看二板兒安排大家睡覺:“鋪板兒!”于是坐在板兒上的人群以非??斓乃俣葟陌鍍荷舷聛矶自谶^道上,剩下幾個人開始往板兒上鋪著鋪蓋。
這時我才看到成垛的軍綠色被褥都整齊的碼放在最遠離號門的那面墻根處,隨即又看到那面墻上有個非常明顯的電子眼。是24小時監控?我在愣神之際,二板兒喝道:“不許盯著攝像頭看!這是規矩!你想向政府示威嗎?!廁所也有一個攝像頭,大小茅的時候必須面對它,不許把屁股對著它!小茅時要蹲下!表示尊重!”
幾個鋪板兒的人很快就把被褥鋪好了:頭板兒和二板兒各自睡一張單人褥、配有枕頭和被子,且依位次睡在離號門最近的位置;其余的人都是雙手抱胸、肩貼肩地平躺下,相互間沒有一絲空檔,頭下也沒有枕頭,三個人蓋一條單人褥;睡的位置從頭板兒、二板兒開始,依號里地位依次順延;離二板兒近的幾位可以用一條單人褥折成條形枕頭共用。
只有我一人趟在地毛兒上。邊上站了四個人,是值班的,任務是提醒打呼嚕的人別再打呼、防止說話、打斗、甚至半夜自殺之類的行為。
抬望眼,房頂極高,就像以前我曾看守過的倉庫;只有一個很小的窗,高高地嵌在墻上,高到三個人疊羅漢也許才能摸到,用力向外望去,并不能望見星斗;兩組燈管日夜長明,燈光似乎一直在抖動,似乎能聽到鎮流器的嗡嗡聲;兩臺大吊扇日夜長轉,轉速并不快,兩只鐵扇葉只有在某一只轉過來時,才能感受到有風扇來;只要多盯那么一會兒,就會擔心它會旋轉無力而掉落下來;一臺老舊的冷風機也是夜以繼日地嗡嗡作響,如同一架力竭的風箱,又或是一輛顛簸在泥濘路上的老爺車,快要散架;冷風機的旁邊,掛著一臺大腦殼式的電視機,不知道會播出什么內容。
鋪板兒占據了地面80%以上的面積,與鋪板兒隔著窄窄的過道的墻壁里,嵌著一個鐵貨架,上面放著塑料桶、塑料盆、塑料飯盒、衛生紙……一只紅色塑料桶的蓋子沒有蓋嚴,我看到我的褲子和上衣被卷成一個小包袱,就放在這只紅色塑料桶里。
將近40個小時沒合眼的困倦瞬間襲來,我快速睡去,卻在瞬間被叫醒,因為打呼嚕;再快速睡去,再被叫醒,又是因為打呼,反復多次。再一次被叫醒時,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才知道半夜又有人被送進來;沒多久又被叫醒,被要求側臥,因為又有一個人被送進來,也要并排睡地毛兒;直到四人擠著,我如相片一樣貼在墻根兒……
側臥的挑戰之一是沒有枕頭,頭很難枕到地面上,起初是懸空狀態,隨即脖子被重力逐漸拉長,頭可以觸到地面,但脖子抻得很疼。其二是冷,雖然是盛夏,但水泥地面,仍然濕寒。其三就是擠,擠到呼吸困難,昏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