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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掬一捧似水年華

胡適

你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只需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們怎樣待小孩子;第二看他們怎樣待女人;第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的時間。

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認真的做事,嚴肅的做人。

生命本沒有意義,你要能給它什么意義,它就有什么意義。與其終日冥想人生有何意義,不如試用此生做點有意義的事。

壹 紀元旦/林語堂

導讀: 《周易》中說:“元者,始也。”元旦是一年中的開始,那么,在這一年中,以及構成“年”的每一天中,我們該怎樣度過呢?林語堂先生啟示給我們一個道理:快樂生活,莫難為自己。

今天是廿四年[1]二月四日,并非元旦,然我已于不知不覺中寫下這“紀元旦”三字的題目了。這似乎如康有為[2]所說“吾腕有鬼歟”?我怒目看日歷,明明是二月四日,但是一轉眼,又似不敢相信,心中有一種說不出陽春佳節的意味,迫著人喜悅。眼睛一閉,就看見幼時過元旦放炮、游山、拜年、吃橘的影子。科學的理智無法鎮服心靈深底的蕩漾。就是此時執筆,也覺得百無聊賴,骨骼松軟,萬分苦痛,因為元旦在我們中國向來應該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里最清閑的一天。只因發稿期到,不容拖延,只好帶著硬干的精神,視死如歸,執起筆來,但是心中因此已煩悶起來。早晨起來,一開眼火爐上還接著紅燈籠,恍惚昨夜一頓除夕爐旁的情景猶在目前——因為昨夜我科學的理智已經打了一陣敗仗。早晨四時半在床上,已聽見斷斷續續的爆竹聲,忽如野炮遠攻,忽如機關槍襲擊,一時鬧忙,又一時涼寂,直至東方既白,布幔外已透進灰色的曙光。于是我起來,下樓,吃的又是桂圓條,雞肉面,接著又是家人來拜年。然后理智忽然發現,說《我的話》還未寫呢,理智與情感斗爭,于是情感屈服,我硬著心腸走來案前若無其事地照樣工作了。惟情感屈服是表面上的,內心仍在不安。此刻阿經端茶進來,我知道他心里在想“老爺真苦啊!”

因為向例,元旦是應該清閑的。我昨天就已感到這一層,這也可見環境之迫人。昨晨起床,我太太說“Y.T.你應該換禮服了!”我莫名其妙,因為禮服前天剛換的。“為什么?”我質問。“周媽今天要洗衣服,明天她不洗,后天也不洗,大后天也不洗。”我登時明白。元旦之神已經來臨了,我早料到我要屈服的,因為一人總該近情,不近情就成書呆。我登時明白,今天家人是準備不洗,不掃,不潑水,不拿刀剪。這在迷信說法是有所禁忌,但是我明白這迷信之來源:一句話說,就是大家一年到頭忙了三百六十天,也應該在這新年享一點點的清福。你看中國的老百姓一年的勞苦,你能吝他們這一點清福嗎?

這是我初次的失敗。我再想到我兒時新年的快樂,因而想到春聯、紅燭、鞭炮、燈籠、走馬燈等。在陽歷新年,我想買,然而春聯走馬燈之類是買不到的。我有使小孩失了這種快樂的權利嗎?我于是決定到城隍廟一走,我對理智說,我不預備過新年,我不過要買春聯及走馬燈而已。一到城隍廟不知怎的,一買走馬燈也有了,兔燈也有了,國貨玩具也有了,竟然在歸途中發現梅花天竹也有了。好了,有就算有。梅花不是天天可以賞的嗎?到了家才知道我水仙也有了,是同鄉送來的,而碰巧上星期太太買來的一盆蘭花也正開了一莖,味極芬芳,但是我還在堅持,我決不過除夕。

“晚上我要出去看電影。”我說。“怎么?”我太太說,“今晚×君要來家里吃飯。”我恍然大悟,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我家有一位新訂婚的新娘子,前幾天已經當面約好新郎×君禮拜天晚上在家里用便飯。但是我并不準備吃年夜飯。我聞著水仙,由水仙之味,想到走馬燈,由走馬燈想到吾鄉的蘿卜果(年糕之類)。

“今年家里沒人寄蘿卜果來,”我慨嘆地說。

“因為廈門沒人來,不然他們一定會寄來,”我太太說。

“武昌路廣東店不是有嗎?三四年前我就買過。”

“不見得吧!”

“一定有。”

“我不相信。”

“我買給你看。”

三時半,我已手里提一簍蘿卜果乘一路公共汽車回來。

四時半肚子餓,炒蘿卜果。但我還堅持我不是過除夕。

五時半發現五歲的相如穿了一身紅衣服。

“怎么穿紅衣服?”

“黃媽給我穿的。”

相如的紅衣服已經使我的戰線動搖了。

六時發現火爐上點起一對大紅蠟燭,上有金字是“三陽開泰”“五色文明”。

“誰點紅燭?”

“周媽點的。”

“誰買紅燭?”

“還不是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廟買的嗎?”

“真有這回事嗎?”我問。“真是有鬼!我自己還不知道呢!”

我的戰線已經動搖三分之二了。

那時燭也點了,水仙正香,兔燈、走馬燈都點起來,爐火又是融融照人顏色。一時炮聲東南西北一齊起,震天響的炮聲像向我靈魂深處進攻。我是應該做理智的動物呢,還是應該做近情的人呢?但是此時理智已經薄弱,她的聲音是很低微的。這似乎已是所謂“心旌動搖”的時候了。

我向來最喜鞭炮,抵抗不過這炮聲。

“阿經,你拿這一塊錢買幾門天地炮,余者買鞭炮。要好的,響的。”我赧顏地說。

我寫不下去了。大約昨晚就是這樣過去。此刻炮聲又已四起。由野炮零散的轟聲又變成機關槍的襲擊聲。我向來抵抗不過鞭炮。黃媽也已穿上新衣帶上紅花告假出門了。我聽見她關門的聲音。我寫不下去了。我要就此擲筆而起。寫一篇絕妙文章而失了人之常情有什么用處?我抵抗不過鞭炮。

貳 我的母親/胡適

導讀: 提起中國近現代文學,胡適先生便不容錯過,事實上,他是我國第一位提倡白話文寫作的學者,還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曾被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然而有誰知道,如此一代文豪,4歲喪父,由母親辛苦地一手拉扯養大,今日讀來,母愛之深厚、無私與偉大,不禁令人潸然淚下!

……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么事,說錯了什么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門。先生家里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愛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后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息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里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后,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里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么“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里,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給了某人什么“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零二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愛母親!

叁 年味憶燕都/張恨水

導讀: 老北京的春節,彌漫在空氣中的京味兒吆喝聲,還有那熱氣騰騰的羊湯,以及那紅艷而誘人的糖葫蘆;不管是天橋上的雜耍藝人,還是前門大柵欄的熙熙攘攘,老北京的新年,正是我國傳統新年的一個縮影,是那樣讓人流連忘返!

舊歷年快到了,讓人想起燕都[3]的過年風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說過,北平令人留戀之處,就在那壯麗的建筑,和那歷史悠久的安逸習慣。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誕,中國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卻在過年。而北平人士之過年,尤其有味。有錢的主兒,自然有各種辦法,而窮人買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頓白菜餡餃子,全家鬧他一個飽,也可以把憂愁丟開,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時。人生這樣子過去是對的,我就樂意永遠在北平過年。

我先提一件事,以見北平人過年趣味之濃。遠在陰歷七八月,小住家兒的就開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種油炸白面條,外涂蜜糖的食物。這糖面條兒堆架起來,像一座寶塔,塔頂上插上一面小紅紙旗兒。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幾兩。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經濟情形怎樣。在祖先佛爺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個打字云者,乃打會轉出來的名詞。就是有專門做這生意的小販,在七八月間起,向小住家兒的,按月份收定錢,到年終拿滿價額交貨。這么一點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見他們年味之濃了。因此,一跨進十二月的門,廊房頭條的絹燈鋪,花兒市扎年花兒的,開始懸出他們的貨。天津楊柳青出品的年畫兒,也就有人整大批的運到北平來。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墻,或者有一段空走廊,賣年畫兒的,就在哪里開著畫展。東西南城的各處廟會,每到會期也更顯熱鬧。由城市里人需要的東西,到市郊鄉下人需要的東西,全換了個樣,全換著與過年有關的。由臘八吃臘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過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濃厚。十五以后,全市紙張店里,懸出了紅紙桃符,寫春聯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風的街檐下,擺出了寫字攤子。送灶的關東糖瓜大筐子陳列出來,跟著干果子鋪、糕餅鋪,在玻璃門里大籃、小簍陳列上中下三等的雜拌兒。打糖鑼兒的,來得更起勁。他的擔子上,換了適合小孩子搶著過年的口味,沖天子兒、炮打燈、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槍,挑著四處串胡同。小孩一聽鑼聲,便包圍了那擔子。所以無論在新來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轉,就會覺到年又快過完了。

北平是容納著任何一省籍貫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興兩縣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憐的。但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會傳染了許多迎時過節的嗜好,而且越久傳染越深。我在北平約摸過了十六七個年,因之盡管憂患余生,沖淡不了我對北平年味的回憶。自然,現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幾的年味存在,而這也就越讓我回憶著了。

肆 中年/梁實秋

導讀: 孔子說:“十五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人到中年,無論前半生是怎么邁出的腳步,都不可避免地開始步入后半生。這是一個承前啟后的階段,如果你不希望中年時落寞,那么請在年輕時奮發有為!

鐘表上的時針是在慢慢地移動著的,移動得如此之慢,使你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移動。人的年紀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會驀然一驚,已經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訃聞[4]不斷地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先走一步,很煞風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現,從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晃,磕頭碰腦地盡是些昂然闊步滿面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自己的伙伴一個個地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從前雜志背面常有“韋廉士紅色補丸”的廣告,畫著一個憔悴的人,弓著身子,手拊在腰上,旁邊注著“圖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對于青年人是相當深奧的。可是這幅圖畫卻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腦里涌現,雖然他不一定想吃“紅色補丸”,那點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黃松的柱子,都有彎曲傾斜的時候,何況是二十六塊碎骨頭拼湊成的一條脊椎?年青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鋪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這顧影自憐的習慣逐漸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現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像是吳道子[5]的“莼菜描”,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發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鬢角上發現幾根白發,這一驚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地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發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著急。哪個年青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哪個年青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動得那么輕靈?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線都還存在,但滿不是那么回事,該凹入的部份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份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變成為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張臉,從“魚尾”起皺紋撒出一面網,縱橫輻輳,疏而不漏,把臉逐漸織成一幅鐵路線最發達的地圖,臉上的皺紋已經不是熨斗所能燙得平的,同時也不知怎么在皺紋之外還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蒼蠅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糞土之墻,沒有不可污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張臉上再罩上一張臉,本是最簡便的事。不過在上妝之前下妝之后容易令人聯想起《聊齋志異》[6]的那一篇《畫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齊松懈下來往下堆攤,成堆的肉掛在臉上,掛在腰邊,掛在踝際。聽說有許多西洋女子用搟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實一點,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緊褲帶,活生生地把自己“餓”回青春去。

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地往上爬。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回想從前,自己做過撲爐蛾,惹火焚身,自己做過撞窗戶紙的蒼蠅,一心想奔光明,結果落在粘蒼蠅的膠紙上!這種種景象的觀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7]《水滸》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應再娶;四十未仕,不應再仕。”其實“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罷,只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的意味,西諺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開始。”好像四十以前,不過是幾出配戲,好戲都在后面。我想這與健康有關。吃窩頭米糕長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經蒸發殆盡。這樣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維他賜保命”都嫌來不及了。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青的時候愣頭愣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桃子,上面還帶著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琢磨過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們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藏多年的陳釀,濃而芳冽!對于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毽子放風箏,“偷閑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當做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8]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伍 匆匆/朱自清

導讀: 對于時間的流逝,很早就令我們扼腕嘆息,正如當年孔子在河流邊的感嘆:“逝者如斯夫!”那么,24歲的北大才子朱自清先生,面對白駒過隙的匆匆,又發出了怎樣的感慨,又怎樣影響和砥礪了多少有志青年呢?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9]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陸 人生哲學的第一課(節選)/艾蕪

導讀: 艾蕪在年輕時曾漂流于云南邊疆、緬甸和馬來西亞等地,其間遍嘗辛酸;因此在艾蕪的作品中,總能見到西南邊疆的影子。那么,西南邊陲究竟是一番什么模樣?讓我們跟著艾蕪先生的筆觸,前去游歷。

昆明這都市,罩著淡黃的斜陽,伏在峰巒圍繞的平原里,仿佛發著寂寞的微笑。

從遠山峰里下來的我,右手挾個小小的包袱,在淡黃光靄的向西街道上,茫然地躑躅[10]。

這時正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殘酷的異鄉的秋天。

雖然昨夜在山里人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錢,但這一夜的下宿處,總得設法去找的,而那住下去的結果將會怎樣,目前是暫時不用想象。

鋪面賣茶的一家雞毛店里,我從容不迫地走了進去。

把包袱寄在柜上,由閃有小聰明眼光的幺廝使著欺負鄉下人的臉色,引我到陰暗暗的一間小房里。這里面只放一張床,床上一卷骯臟的鋪蓋,包著一個白晝睡覺的人,長發兩寸的頭,露在外面。

幺廝呼喝一聲:“喂!”

那一卷由白變黃以至于污黑的鋪蓋,蠕動了幾下,伸出一張尖下巴的黃臉,且抬了起來,把兩角略現紅絲含著眼屎的眼睛張著,不高興地望望幺廝的臉,又移射著我。

“你們倆一床睡!”幺廝手一舉,發出這道照例的命令,去了。

睡的人“唔”的一聲,依然倒下,尖下巴的黃臉,沒入鋪蓋卷了。

我無可奈何地在床邊坐下。

這同陌生人一床睡的事,于我并不覺得詫異。我在云南東部山里漂泊時,好些晚上都得有聞不識者足臭的機會。如今是見慣不驚了。

屋里,比初進去時,明亮些了。

給煙熏黃的粉壁上,客人用木炭寫的歪歪斜斜的字也看得十分清楚。

“出門人未帶家眷……”這一類的詩句,就并不少。但我一天來沒有吃飯,實在提不起閑情逸致來嘆賞這些吃飽飯的人所作的好東西。

我得去找點塞肚皮的,但怎樣找,卻還全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要出去找罷了。

我到街上亂走,拖著微微酸痛的腿,如同戰線上退下來的兵。

飯館子小菜下鍋的聲響,油煙播到街頭的濃味,誘出我的舌尖,溜向上下唇舐了兩舐,雖然我眼睛早就準備著,不朝那掛有牛肉豬肉的鋪面瞧。

這時我的欲望并不大,吃三個燒餅,或者一堆干胡豆,盡夠了。

我緩緩地順著街邊走,向著那些伙計匆匆忙忙正做面餅鋪面,以及老太婆帶著睡眼坐守的小吃攤子,溜著老鷹似的眼睛。喉頭不時冒出饞水,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叫化子三口吃完一個燒餅的故事,閃電般地掠上我的心頭,是這樣:他,一個襤褸的叫化子,餓急了,跳到燒餅攤前,搶著兩三個冷硬的燒餅,轉身就跑,連忙大口地咬,拼命哽下。等老板捏著搟面棒氣呼呼地打來時,他已三口吃完了一個。

這故事在我的心里誘起了兩種不同的聲音:

一種嘲弄地道:“你有三口咽完一個冷燒餅的本事么?”

另一種悲涼地答道:“沒有!”

嘲弄的更加嘲弄道:“沒有?那就活該捱餓!”

吃了飯沒錢會賬的漢子,給店主人弄來頭頂板凳當街示眾的事,也回憶起了,地點似乎在成都。不知昆明的老板,對待一個白吃的客人,是采用怎樣的手段,想來總不是輕易放走的吧。

肚子里時而發著咆哮聲,簡直是在威逼我。腦里也打算亂采這么一下:做個很氣派的風度,拐著八字足走進飯館,揀一方最尊的座位坐著。帶點鼻音叫旁邊侍候的伙計,來肥肉湯一大碗,干牛肉一大盤,辣椒醬一小碟……舒舒服服地飽吃一頓。

然而,料到那飯后不輕的處罰,可就難受。

只有找點東西賣了。賣東西,就很生問題,包袱還放在柜上,要當老板面前取出東西賣,似覺不妥,這非晚上再為設法不行。而且,可賣的東西,除了身上的毛藍布衫子外,包袱里的衣褲,都是臟的,有的甚至已脫了一兩個紐扣。給老太婆填鞋底,作小孩的墊尿布,倒滿有資格,要別人買來穿,那就全不可能。至于書,雖有兩三本,可是邊角通卷起了,很壞。當然那些殘書攤的老頭兒,看見了,便會擺手不要的。總之,就我的全部所有變賣不出一文錢來。

一面走,一面思索,腦子簡直弄昏了。

直到檐頭河也似的天空漸漸轉成深藍,都市的大街全換上了輝煌的新裝時,我才轉回店里。

店老板的一家人,正在吃著飯。我連忙背著燈光,又吞了幾口饞水。

托詞取得了包袱之后,拿到小房間里打開看。這一晚要同我一床睡的黃臉尖下巴人,早已溜出去了。包袱里找得一雙精致的草鞋,細絨繩作的絆結,滿新的。

我由成都到昆明,這一個多月的山路,全憑兩只赤裸裸的足板走。因為著布鞋,鞋容易爛,經濟上劃算不來。著草鞋,倒是便宜,但會磨爛足皮,走路更痛得難忍。因此,在昭通買好的一雙草鞋,就躲在我包袱里,跟我走了一兩千里的路。這在當時是可以帶也可以丟棄的東西,料不到如今會成了我的一份不小的財產。拿到十字街頭去拍賣吧,馬上心里快活起來了。

草鞋塞在褲襠里,滿神氣地、又像作賊一般逡[11]出店外。在街燈照不到的地方,看看兩頭沒有警察的影子,便忙從褲襠里取了出來。擺出做生意人的正經嘴臉,把貨拿到燈光燦爛的街上,去找主顧。

立刻想著:這該怎樣措詞,才使人家看不出我是僅僅拍賣一雙,價錢上不致折本呢?

這簡直是一般的原則:貨在商人店里,貴得如同寶貝,真是言不二價的;等落到你我手中,而要拍賣的時候,雖然你并不曾用過,可那價錢就照例減少一半。這雙草鞋,由我的手托到街頭標賣,準于虧本了,還說什么呢?然而,我不能聽其得著自然結下的局面,我得弄點小聰明,就是裝假也不要緊。真的,為了必須生存下去,連賊也要作的,如果是逼到非餓死不可的時候。圍繞我們的社會,根本就容不下一個處處露出本來面目的好人。真誠的好人,也可以生活的話,那須要另一個新的天地了。假如我一進店時就向店老板申明,來的我正饑餓著,店賬毫沒把握,那我真要睡在街邊吃警察的棒了。

依據這生存的哲理,我就向小販攤邊休息著的黃包車夫叫一面伸出拿草鞋的手。

“喂,你們要草鞋么?新從昭通帶來一挑,這是一雙樣子,看!要不要?”

黃包車夫一個個把草鞋接遞著,在小販攤邊的臭油燈下,摩挲著瞧。我背著手,像個有經驗的老板樣,觀察著顧主們的神色。

一個喜愛地說:“這太貴了!”

一個擺擺短髭[12]的下巴道:“不經穿哪!”

一個悠然自足地說:“還是穿我們的麻打草鞋好!”

這行市,實在太壞,我有點著急了。忽然那賣花生胡豆的小販,問我的價:“一雙多少錢?”

“你要買幾雙?”作得真像賣過幾百雙草鞋似的樣子問,“多,價錢就讓一點。只買一雙,就要四百文!”我就是照這個價錢買的,并不心狠,本想喊高一點,又怕失去這位好主顧。

“嘿,再添一點錢,就夠買一雙布鞋了!哪有這樣貴?”小販就裝著不看貨了,另把眼光射在攤子上,似乎在默數花生胡豆的堆數。

我抓著草鞋給他看,說:“看,這是昭通草鞋哪!”其實昭通草鞋之所以特別于昆明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只是裝成像行家也似地在說話。

“不管你什么昭通來的,草鞋總是草鞋,不像蛋會變雞嘞!”小販微微地歪著嘴譏諷我起來了。

我的臉,不知怎的,登時紅了,氣忿忿地拿著草鞋就走。

“兩百文!賣嗎?”他突然還我一個價錢。

“三百五!”我掉頭答,足放松一點。

“一個添,一個讓,二百五。”一個黃包車夫打總成。

“就是他說的好了!”小販高聲叫著我,我站住了。

“三百!一個也不少!”堅持我的價錢。

“去你的!不要了。”

我去走了一大轉,找了一大批主顧:黃包車夫、腳夫、小販、小伙計。像留聲機器把話重說了許多次:一挑草鞋……樣子一雙……買得多就減價。然而,結果糟糕得很,不是還價一百六,就是—百八,仿佛他們都看穿了我是正等著賣了草鞋才吃飯的。

我沒有好辦法了,就只得仍走回去找這賣花生胡豆的小販,由二百五的價錢賣出。但他卻拿出不擺不吃的嘴臉,鼻子里哼哼地應我。大概我剛才掛的假面孔,已給窘迫的神氣撕掉了。因此,落得他目前裝模作樣。最后,他才“唔”的一聲說:“不要!這草鞋不經穿哪!”

這真是碰了一個很響的壁鑼,我掉身就跑。

“好!兩百,兩百!”他又這樣抓住了我。

這一聲是實際地比一百八多了二十文,而這二十文之于此時此地的我,價值是大到無可比擬。于是我就賣給他了。

醬黃色的銅板(一枚值二十文)由他的手一枚一枚地數放在我的掌上,一共十個。我小心得很,又把銅板一個一個地擲在階石上,聽聽有沒有啞板子——這舉動,全不像一個販賣一挑貨物的商人了,但我已顧不到這些。

同時側邊的黃包車夫說:“呵,兩百文一雙,那我們也要了。再去拿幾雙來!”

“不賣了,不賣了!”我有點氣。但這氣不久就消失了。

如同在袋里放了十個銀元,歡愉在我的唇邊顫動。

我走進一家燒餅店,把十個銅板握在左手里,右手伸出去選那大一點的燒餅;一面問著價錢。纏著洋面口袋改成圍腰的伙計回答:“一個銅板一個!”

我想著用當二十的銅板,當然可買兩個了。便鐺的一聲丟了一個在攤上,兩個黃黃的熱燒餅便握在我的手里了,正動身要走,伙計叫起來了:

“喂,還要一個銅板!”

“嗯,你說的一個銅板一個餅,是當十的銅板,還是當二十的?”我詫異地問。

“全城都沒有當十的銅板了!”伙計的聲音已放低,似乎業已悟出我是遠鄉的人。

再丟下一個銅板之后,對于現存的財產,就沒有剛才那么樂觀了。

我走到燈光暗淡的階石上坐著,匆忙地大嚼我的燒餅。

昆明初秋的涼意,隨著夜的翅子,掠著我的眉梢了。

頭一個餅,連我也不明白是怎樣哽完了的。第二個,我得慢些嚼。咬了一口,從餅心里溢出來的熱香,也已嗅著。越吃越好吃,完了,還渴想要,覺得有點不對。像慳吝老頭子警告放浪兒子那樣的心情,竟也有了。

終于忍不住,后來又去另一家店里買一個。全部的財產就消耗去十分之三,然而,到底還沒有飽。不過,人是恢復元氣了。

有了元氣的我,就走進夜的都市的腹心,領略異地的新鮮,一面還伸出舌頭去舐舐嘴角上的燒餅屑。

滇越鐵路這條大動脈,不斷地注射著法國血、英國血……把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國都市,出落成一個標致的摩登小姐了。在她的懷中,正孕育著不同的胎兒:從洋貨店里出來的肉圓子,踏著人力車上的鈴子,瞠啷瞠啷地馳在花崗石砌成的街上,朝每夜覓得歡樂的地方去。那些對著輝煌的酒店、熱鬧的飯館,投著饑餓眼光的人,街頭巷尾隨處都可以遇著。賣面包的黑衣安南[13]人,叫著“洋巴巴”的云南聲調,寂寞地走在人叢中,不時晃在眼前,又立即消失。

擁有七個銅板的財產,在各街閑游,仿佛我還不算得怎樣地不幸福了。

夜深回去。這要同我一床睡的人,悄然地坐在床邊吸煙。他對我投一個溫和的眼光;同時一支煙,很有禮貌地送在我的手頭。我望見他遞給煙支的手頸,密散著黑頂的紅點,登時使我怕起來了。“呵呀,今晚要同一個生疳瘡的人睡,怎了得!”這由心里彈出的聲音,幸好忍在唇邊了,我才仍然有禮貌地把煙支退了。當他偶然抓抓身上的時候,我周身的皮子,也急地發著癢了。我不得不去找老板另換房間,他卻白著眼睛給我一個干脆的拒絕。

同我睡的伙伴,是終夜醒著,不住地抓他的腿,抓他的背,抓他的肚皮,抓他的足板……

我憎惡著,恐懼著,昏昏迷迷地度了一個不舒服的初秋之夜。

柒 蛇與塔/聶紺弩

導讀: 作為我國四大“民間愛情故事”之一的《白蛇與許仙》,帶給人們對愛情的另一種浪漫而無畏的遐想。愛情之中有無森嚴、不可逾越的藩籬?白素貞被鎮塔下、許仙出家是不是一種愛情的代價?且看這篇民國三十年(1941年)的文章如何訴說。

白蛇與許仙,在中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傳說,寫這故事的有好幾種書,我最愛《警世通言》上的“白娘子”。

從那故事看來,白娘子是個極人情也極人性的平凡的女性,她愛許仙,嫁給許仙,后來為法海收服;文情簡單樸素,使人感到一點淡淡的無名的悲哀,是中國短篇中的杰作。別的書就鋪張得厲害,什么水漫金山,壓在雷峰塔下,許仕林祭塔等等。

蛇,糾纏,毒,用它比女人,是頗有些憎惡意思的。但這意思,在一般人中間,似乎并不怎樣普遍,深刻。寫白蛇故事書的人,講、讀、聽這故事的人,就都不怎樣憎惡她;剛剛相反,許多人似乎還同情她。用老話說,這叫做“公道自在人心”。水漫金山,當然會荼毒了許多生靈的吧,但人們還是并不憎惡,好像明白那責任該法海來負。本來,你出家人,管人閨閫[14]則甚?

把她壓在雷峰塔下,而且永久壓下去,實在是一件不平的事。她不過找她的丈夫,要她的丈夫回家,犯了什么法呢?就叫她不見天日,身負重負,動也不能動一下,這日子怎么過呀!這是我們愚民百姓所常常盤算的。

中國沒有大悲劇的故事,什么都讓它大團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大快人心。白蛇被壓,還來個許仕林中狀元,衣錦榮歸,奉旨祭塔,也不脫此例。有人說這是不敢正視現實,是說謊,恐怕是不錯的。但也可以有另外的說法。即我們中國人于是非善惡之間,取舍極嚴,關心極大。蛇已經被壓下去了,沒有任何法力的我們愚民百姓無法挽救,但對于她的含冤卻耿耿在心,對于她的凄涼情況;又抱著無限同情,難道慰問一下也不可以嗎?于是產生了自己的創作:祭塔。狀元公許仕林也者,何嘗是白蛇與許仙的兒子呢,不過是我們愚民百姓派去的代表而已。探監,甚至到學校里訪女同學,不都要說得沾親帶故的嗎?

若干年前,雷峰塔倒了。倒的原因,據說,是因為人們偷磚。磚,可以造墻。縱然不過是磚吧,年深日久,就成了古董,可以賞玩,可以賣錢。甚至一說:塔是鎮妖的,磚當然也可以避邪。所以偷。天乎冤哉,剛剛把偷磚者的本意忘掉了!本意如何?曰:要塔倒;要白蛇恢復自由。愚民百姓也自有愚民百姓的方法和力量。

捌 過去(節選)/郁達夫

導讀: 生命中,有些事情錯過了,還能再來嗎?有些感情過去了,還能再追回來嗎?

我看著你的迷人的臉龐,想象著你無限的美好,陶醉于昔日的歡聲笑語,可我此生是否注定只能看到你的背影?那么,郁達夫先生在民國十六年(1927年)寫就這篇文章,帶給我們什么樣的期待呢?敬請閱讀!

(一)

空中起了涼風,樹葉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飛掉下來,雖然是南方的一個小港市里,然而也象能夠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臨海的一間高樓上吃晚飯。

這一天的早晨,天氣很好,中午的時候,只穿得住一件夾衫。但到了午后三四點鐘,忽而由北面飛來了幾片灰色的層云,把太陽遮住,接著就刮起風來了。

這時候,我為療養呼吸器病的緣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15]。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恰巧遇著了C省的政變,東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穩,所以就遷到H港去住了幾天。后來又因為H港的生活費太昂貴,便又坐了汽船,一直到了這M港市。

說起這M港,大約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國人應許外國人來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個,所以這港市的建筑,還帶著些當時的時代性,很有一點中古的遺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灣,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濱海的通衢[16]里,建筑著許多顏色很沉郁的洋房。商務已經不如從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賭場很多,所以處處有庭園,處處有別墅。沿港的街上,有兩列很大的榕樹排列在那里。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休息著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帶有些舒服的態度。正因為商務不盛的原因,這些南歐[17]的流人[18],寄寓在此地的,也沒有那一種殖民地商人緊張橫暴的樣子。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覺中消沉下去的美感,在這港市的無論哪一角地方都感覺得出來。我到此港不久,心里頭就暗暗地決定“以后不再遷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誰知住不上幾天,卻又偏偏遇見了她。

實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細雨蒙蒙的日暮,我從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館內走下山來,想到市上去吃晚飯去。經過行人很少的那條P街的時候,臨街的一間小洋房的棚門口,忽而從里面慢慢地走出一個女人來。她身上穿著灰色的雨衣,上面張著洋傘,所以她的臉我看不見。大約是在棚門內,她已經看見我了——因為這一天我并不帶傘——所以我在她前頭走了幾步,她忽而問我:“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時先生!”

我一聽了她叫我的聲音,仿佛是很熟,但記不起是哪一個了,同觸了電氣似的急忙回轉頭來一看,只看見了襯映在黑洋傘上的一張灰白的小臉。已經是夜色朦朧的時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顏面全部的組織;不過她的兩只大眼睛,卻閃爍得厲害,并且不知從何處來的,和一陣冷風似的一種電力,把我的精神搖動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問她。

“大約認不清了吧!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還記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會到這里來的?這真奇怪!這真奇怪極了!”

說話的中間,我不知不覺地轉過身來逼進了一步,并且伸出手來把她那只帶輕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幾時來此地的?”她問。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飯去,來了好幾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經我一問,一時間回答不出來,只把嘴顎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時候她的那種怪脾氣,所以就也不再追問,和她一路的向前邊慢慢地走去。兩人并肩默走了幾分鐘,她才幽幽地告訴我說:“我是上一位朋友家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會和你相見。李先生,這兩三年的分離,把你的容貌變得極老了,你看我怎么樣?也完全變過了吧?”

“你倒沒什么,唉,老三,我嚇,我真可憐,這兩三年來……”

“這兩三年來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點。有的時候,在報紙上就看見過一二回你的行蹤。不過李先生,你怎么會到此地來的呢?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會到此地來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條水草,浮來浮去,總生不著根,我到此地來,說奇怪也是奇怪,說應該也是應該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樓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還記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記性真好!”

“他現在怎么樣了?”

“是他和我一道來此地呀!”

“噢!這也是奇怪。”

“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經死了!”

“這……這么說起來,你現在只剩了一個人了?”

“可不是么!”

“唉!”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遠的三岔路口了。她問我住在什么地方,打算明天午后來看我。我說還是我去訪她,她卻很急促地警告我說: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燈火已經很多,并且行人也繁雜起來了,所以兩個人沒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機會。到了分別的時候,她只約略點了一點頭,就向南面的一條長街上跑了進去。

經了這一回奇遇的挑撥,我的平穩得同山中靜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紋。回想起來,已經是三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她的年紀還沒有二十歲,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著的對門的一間洋房里。這一間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個年輕女子以外,還有二樓上的一家華僑的家族在住。當時我也不曉得誰是房東,誰是房客,更不曉得她們幾個姐妹的生計是如何維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她們的老二認識以后,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在她們的廂房里打牌,忽而來了一位穿著很闊綽的中老紳士,她們為我介紹,說這一位是她們的大姐夫。

……

(二)

我當時剛從鄉下出來,在一家報館里當編輯。民德里的房子,是報館總經理友人陳君的住宅。當時因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陳君的家里。陳家和她們對門而居,時常往來,因此我也于無意之中,和她們中間最活潑的老二認識了。

聽陳家的底下人說:“她們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銀行經理的小。她們一家四口的生活費,和她們一位弟弟的學費,都由這位銀行經理負擔的。”

她們姐妹四個,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潑可愛的,是她們的老二。大約因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們姐妹三個,全已到了結婚的年齡,而仍找不到一個適當的配偶者。

……

她們姐妹中間,當時我最愛的是老二。老大已經有了主顧,對她當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來,老三有點陰郁,不象一個年輕的少女,老四年紀和我相差太遠——她當時只有十六歲——自然不能發生相互的情感,所以當時我所熱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們的臉形,都是長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細白,以外貌來看,本來都是一樣的可愛。可是各人的性格,卻相差得很遠。老大和藹,老二活潑,老三陰郁,老四——說不出什么,因為當時我并沒有對老四注意過。

……

在這一種情形之下,我和她們四姐妹,對門而住,來往交際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與一個新自北京來的大學生訂婚了。

這一年舊歷新年前后,我的心境,當然是惑亂得不堪,悲痛得非常。當沉悶的時候,邀我去吃飯,邀我去打牌,有時候也和我去看電影的,倒是平時我所不大喜歡,常和老二兩人叫她做陰私鬼的老三。而這一個老三,今天卻突然在這個南方的港市里,在這一個細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見了。

(三)

……

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兩人上蘇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兩人默默地在電燈下相對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在她的帳子里叫我過去,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撿起來的聲氣。然而我當時終于忘不了老二,對于她的這種種好意的表示,非但沒有回報她一二,并且簡直沒有接受她的余裕。兩個人終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終于沒有接近起來,那一天午后,就匆匆地依舊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來了。過了元宵節,我因為胸中苦悶不過,便在報館里辭了職,和她們姐妹四人,也沒有告別,一個人連行李也不帶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過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煩悶葬了。嗣后兩三年來,東飄西泊,卻還沒有在一處住過半年以上。無聊之極,也學學時髦,把我的苦悶寫出來,做點小說賣賣。

……

自從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里來。

……

那一天早晨,天氣很好。午后她來的時候,卻熱得厲害。到了三四點鐘,天上起了云障,太陽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風來了。她仿佛也受了這天氣變化的影響,看她只是在一陣陣的消沉下去,她說了幾次要去,我拼命地強留著她,末了她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就俯了頭,盡坐在那里默想。

太陽下山了,房角落里,陰影爬了出來。南窗外看見的暮天半角,還帶著些微紫色。同舊棉花似的一塊灰黑的浮云,靜靜地壓到了窗前。風聲嗚嗚地從玻璃窗里傳透過來,兩人默坐在這將黑未黑的世界里,覺得我們以外的人類萬有,都已經死滅盡了。在這個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幾久,忽而電燈象雷擊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舊斗篷,從后邊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兩手,向她的胛[19]下一抱,想乘勢從她的右側,把頭靠向她的頰上去的,她卻同夢中醒來似的驀地站了起來,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門,跑回家去,所以馬上就跑上房門口去攔住。她看了我這一種混亂的態度,卻笑起來了。雖則兀立在燈下的姿勢還是嚴不可犯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臉上筋肉的緊張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膽,再走近她的身邊,用一只手夾斗篷地圍抱住她,輕輕的在她耳邊說:“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們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飯去吧!”

她雖是不響,一面身體卻很柔順地由我圍抱著。我挽她出了房門,就放開了手。由她走在前頭,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四)

我們兩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繞遠了道,避開那條P街,一直到那條M港最熱鬧的長街的中心止,不敢并著步講一句話。街上的燈火全都燦爛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風還是嗚嗚地吹著,街路樹的葉子,息索息索很零亂地散落下來,我們兩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樓的三樓上一間濱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來一看,她的頭發已經為涼風吹亂;瘦削的雙頰,尤顯得蒼白。她要把斗篷脫下來,我勸她不必,并且叫伙計馬上倒了一杯白蘭地來給她喝。她把熱茶和白蘭地喝了,又用手巾在頭上臉上擦了一擦,靜坐了幾分鐘,才把常態恢復。那一臉神秘的笑和炯炯的兩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氣里散放起電力來了。

“今天真有點冷啊!”我開口對她說。

“你也覺得冷的么?”

“怎么我會不覺得冷的呢?”

“我以為你是比天氣還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蘇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樣?”

“我想問你來著!”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盡是沉默著不響,所以我也不能多說。在吃飯的中間,我只是獻著媚,低著聲,訴說當時在民德里時的情形。她到吃完飯的時候止,總共不過說了十幾句話,我想把她的記憶喚起,把當時她對我的舊情復燃起來,然而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卻終于是不曾為我所動。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沒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淚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著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挾上了望海酒樓間壁的一家外國旅館的樓上。

夜深了,外面的風還在蕭騷地吹著。五十支的電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來,反照得我心里異常的寂寞。室內的空氣,也增加了寒冷,她還是穿了衣服,隔著一條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撲過去了幾次,總被她推翻了下來,到最后的一次她卻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又斷斷續續地說:

“李先生!我們的……我們的事情,早已……早已經結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夠象現在一樣的愛我,那我……我也……不會……不會吃這一種苦的。我……我……你曉得……我……我……這兩三年來……!”

說到這里,她抽咽得更加厲害,把被窩蒙上頭去,索性任情哭了一個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狀態,想想過去她對我的情節,更想想我自家淪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動,雖則滴不下眼淚來,但心里也盡在酸一陣痛一陣地難過。她哭了半點多鐘,我在床上默坐了半點多鐘,覺得她的眼淚,已經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頭什么也不想了。又靜坐了幾分鐘,我聽聽她的哭聲,也已經停止,就又伏過身去,誠誠懇懇地對她說: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對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誤會了。我們的時期,的確已經過去了。我今晚上對你的要求,的確是卑劣得很。請你饒了我,噢,請你饒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這一種卑劣的事情了,噢,請你饒了我!請你把你的頭伸出來;朝轉來,對我說一聲,說一聲饒了我吧!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忘了,請你把今晚上我的這一種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頭邊上,含淚的把這些話說完之后,她的頭還是盡朝著里床,身子一動也不肯動。我靜候了好久,她才把頭朝轉來,舉起一雙淚眼,好象是在憐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這淚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曉怎么的起了一種比死刑囚遇赦的時候還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復把頭朝了轉去,我也在她的被外頭躺下了。躺下之后,兩人雖然都沒有睡著,然而我的心里卻很舒暢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來,約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時一樣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臉上雖在笑著,心里頭卻盡是一滴哭淚一滴苦淚的在往喉頭鼻里咽送。

兩人從旅館出來,東方只有幾點紅云罩著,夜來的風勢,把一碧的長天掃盡了。太陽已出了海,淡薄的陽光曬著的幾條冷靜的街上,除了些被風吹墮的樹葉和幾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時潔凈得多。轉過了長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門口,將要分別的時候,我只緊握了她一雙冰冷的手,輕輕地對她說:“老三!請你自家珍重一點,我們以后見面的機會,恐怕很少了。”我說出了這句話之后,心里不曉怎么的忽兒絞割了起來,兩只眼睛里同霧天似的起了一層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兩手,飛跑的奔向屋后去了。

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彎眉毛似的新月照著,我和許多言語不通的南省人雜處在一艙里吸煙。艙外的風聲浪聲很大,大家只在電燈下計算著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時刻。

注:為便于讀者理解,對本文進行了分節,并對部分文字進行了刪減。

玖 葡萄架下的回憶/石評梅

導讀: 此為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石評梅女士,于民國十一年(1922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后并入北京師范大學)讀書期間,和友人一起外出游玩的美好回憶。石評梅文風淡雅、清新,深受讀者喜愛;她凄美而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更是令人扼腕流連;今日讀到時年20歲的才女佳作,亦不由令人穿越神往!

生命之波,滔滔地去了,禁不住的還想,深沉的回憶。但有時他那深印腦海的浪花,卻具著惹人不忘的魄力。在這生命中之一片碎錦,是應當永志的。一剎那,捉不住的秋又去了,但是不滅的回憶依然存在。

窗外的楊柳,很懊惱的垂著頭,沉思她可憐的身世。那一縷縷的微笑,從瑟瑟的風浪中傳出。在淡泊的陽光下,照出那裊娜的姿態,飄蕩的影子,她對于這悲愁的秋望可像有無限的怨望!有時窗上的白緯紗,起伏飄蕩的被風吹著,慢慢地掛在帳角上,但是一霎時,被一陣大風仍舊把他吹下來,拖在地板上。在沉寂中,觀察一個極細微的事物,都含著有無限的妙理,宇宙的奧藏,都在這一點嗎?

那時候我很疲倦的睡在床上,想藉著這時候休息一下,因為我在路上,已經兩夜失眠了;但是疲倦的神,還是不屈不撓的,反把睡天使驅出關外,更睡不著了!雖然攏上眼睛,但是那無限的思潮,又在魔海中縈繞……莫奈何,只好把眼睛睜開,望望那窗外的楊柳和碧藍的天,聊寄我的余思。這時候想不到我的朋友梅影君來訪我!不但是沉悶中的安慰,并且是久別后的乍逢。晤面后那愉快的意線從各人的心房中射出,在凝眸微笑中,滿溢著無限的溫情。

我記得那是極溫和的天氣,淡淡的斜陽,射在蒼黃的地氈上;我們坐在窗旁的椅上,談別后的情況,她還告訴我許多令我永久記憶的事……不過我們未見面時所預備的話,都想不起;反而相對默然。后來首問我暑假中家居的成績,可惜我所消磨歲月的,就是望著行云送夕陽。除過猛烈的刺激,深刻的回憶……高興時隨便寫幾句詩外,實在莫有可稱述的一樣成績,不過梅影她定要我念幾首給她聽,后來我拗不過她的要求,想起一首《紫羅蘭》來——因為她是殉了《商報》的紀念物,算是一種滑稽的記憶。我讀給她的詩是——

當她從我面前低著頭,匆匆走過去的時候,

她的心弦鼓蕩著我的心弦,

牽引著我的足踵兒,

到了紫羅蘭的面前。

花上的蝶兒,猛吃一驚,嗔人擾她甜蜜的睡眠;

但是花兒很愉快的娜裊舞蹈著,

展開她一摺一摺的笑靨[20]。

我想她心腔中,懷著什么疑團?

腦海里蕩漾著什么波瀾?

但是她準癡立著笑而不答!

當我無意中又遇著她的時候,

看她手里拿著鮮爛的花球,

襯著她玫瑰似的頰兒,烏云般的發兒,

水漾漾漆黑的眼珠兒,滿溢著無窮的話頭。

鳥兒的音韻好像她抑揚的歌聲;

花兒的豐姿,不知她自然活潑的娉婷[21]。

當我慢慢的從紫羅蘭的旁邊離開她,

現著一點笑,

隱著一點愁。

她半喜半怨的倚著那紫羅蘭不動。

人的癡心呵!

她恐怕旁人摘她的花。

朋友呵!

假如你腦海里鐫深了她,

你隨時能發現一朵燦爛的花,

又何必怕旁人摘她?

車輪和我的心輪一樣,相扭著旋轉;

我的心卻在紫羅蘭前。

小鳥笑著說:

朋友呵!

沉寂里耐著點吧!

不要把血和淚,

染在花瓣上,

使她永鐫著心痛;

還不了你的悵惘沉悶!

我輕輕地讀著,她靜靜地聽。我知道她受了很深刻的刺激。

她說:“朋友啊!你干嗎!向著深思之淵中求空幻的生活。愉快之波是生命流中的浪花,你不要令她忽略,把光陰匆匆地過去。你就是絞盡腦汁,破碎心血,你向人間曾否找到一點真誠的慰藉?你看清新高爽的野外那偉大自然界,都要待我們去賞玩她,涵化她。天空中的云霞,野外的錦繡都是自然魂靈的住所。她們都含著笑,仰著頭,盼我們去伴他。人生一瞥,當及時行樂。雖然處的是寂寞沉悶的生活中,但是大地團團,又何處非樂土呢?你的思想,比我狹悶的多,這種理想,只好自然界去融化你。去年我讀你的《亡魂》一篇,我那時很危險你的理想不覺悟,后來我接你的信,知道你近來是有些覺悟。不過恐怕是一時的沖動,不僅又要消滅了……”我聽了她這番忠告,非常的感激,我的思想雖然是環境造成的,但是環境又是誰來造成的?可是懦弱的青年,只有軟化在惡環境的淫威下呻吟;就是不然,也只好滿腹牢騷,亢喉高唱罷了。在虛偽冷淡的社會里,誰人肯將他心上的一滴熱血付與人!可知道在充滿著灰塵的世界上,愉快都是狡黠的笑聲,所以我寧愿多接觸一點渾厚溫和的自然界:安慰這枯燥的生活,我不愿隨風徵[22]愿,在那滿戴假面具的人群里討無趣!梅影知我最深,她因我握別北京有二月余,水榭賞荷已為逝波。籬畔訪菊,又當盛秋;于是她就提議要到城南公園一睹園林秋色。那時我很愉快的允許,遂去準備我們的行進,當我坐著車出宣武門[23]的時候,各種車和擾擾攘攘的行人,除了汽車內坐著很安詳舒適的闊佬們外,他們面上都現著恐懼的神氣!因為路窄人多,嗚嗚!前面汽車迎頭來,嗚嗚!后面的汽車,又電馳般的追來了!他們的恐懼:都是怕臥在汽車下,把一生勞碌的夢驚醒來了,或者對于他們生命歷程上發生的阻礙,有點覺悟。雖然這樣說,但我過那門時,我覺悟了一生的開幕材料,無非是取給于這一剎那的小把戲臺上的反映罷了。離公園門有十余步的距離,有一個兵,在石階上,走來走去,他故意踏重他的皮靴表示他很赳昂的樣子。他的職務是守衛而兼著收票。每當我來這兒購票的時候,他準表示他認識我是常游者的態度,并且我進了公園的時候,他準微笑著,低頭踏著他皮靴上的泥塵,我看他是一個誠懇的服務者。

我進了園后門,覺著眼前出現一幅極美麗的景象。我們沿著草徑走,極微細的足音,往往驚起草蟲的鳴聲,和蝴蝶的飛舞。那時斜陽掛在林外,碧藍的天上,罩滿了錦繡的云霞。我們慢慢地走著,領悟這人生一瞥中的愉快!自然呵!你具有了這種偉大的勢力,為什么不把污濁的人心洗清,惡劣的世俗掃凈?

綠蔭如幕,覆在一角紅墻下,分明的鮮艷。我們走過的時候,那樹上的葉子,都瑟瑟地低聲微語,地下的柔苔蒼綠,雜著紅霉的葉兒鋪著,我想起那春天的紅花在樹上搖曳著,弄姿撒嬌的樣子,知道是做了一場春夢呵!

我們游到葡萄架下,停止我們的行進,作個暫時的休息。我們踱過了短橋,那橋下的水是盡其所能的灌園灌藝用的,發源是從井里汲上來的。雖然人工的小河,但流在這種靜雅清凈的福地,也別有風味,不致埋沒他的本質。我們進了葡萄架下,一種清香沁骨,令人神醉。這時候,一個茶役上來招呼,他的態度,完全是一個純潔的農夫。他來應酬客人也覺著許多天真態度,因為他沒有帶著平常茶役的假面具。

當時我們坐在架下的角上,上邊有綠色的天然葡萄葉,密布著作了天棚,倒綴著許多滴露的葡萄,真令人液涎。從葉縫里能看見一線碧藍的天紋,下面鋪著一層碧蒼青苔,踏下去軟軟的,做了天然地毯。一陣風過處,往往落些小葉,在我的襟上。我極力的鎮定著我搏動的熱血和呼吸,領受這一瞥中的愉快。現在青年人的幸福,也僅僅是這一途了。那時我回頭看梅影,望著小橋下流水發呆!從我旁觀者的觀察和猜度知道她覺悟了人生觀的大夢,到終久是要醒的。但是在這囂雜煩擾的社會里,很難窺透著這一點。往往愈入愈迷,愈迷愈有味……虛榮的名利,驅使人犧牲了天良,摧殘了個性,勞碌著把自己的軀殼作成個機械去適應社會——環境,并且要自相殘殺流血漂櫓。到那白楊蕭蕭杜鵑哀啼荒茫蒼涼中都一樣的藏身所在一黃土之下。回憶起來,不過在人生途中,做了一個罪惡和不覺悟的犧牲!人各有志,梅影雖然雄志赳昂,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出來,為她生命中的光彩,發展她平生的抱負和雄才。不過她是藉以消磨那有生命的光陰。她有時為自然界的美一接觸時,未嘗不覺得是虛幻。我們是不能默默地討論,宇宙間深奧神妙……往夕思緒飄然,靈魂要飛出去時,草上的小蟲,夕陽下樹上的秋蟬唧唧聲把我們已飛的神思捕來!梅影一回顧,見我也立在她后面發呆,不禁得撲嗤的一笑,反把我嚇了一跳。我們遂拋了那沉思的生活,轉出了葡萄架后面見那一塊廣田分畦,種的各種蔬菜,夾雜的些野花,但卻帶著點憔悴的色彩,因為經了秋的緣故。有三五農夫似的園丁,蹲在那綠畦里,栽培蔬菜。他見那綠葉的大瓜,面上發出極愉快的微笑。他很樂意把全副的精神,都注在那茂盛實力的收獲上。所以他很(熱)誠地保護著她。

我們很不愿意離開這深刻緇[24]衣的葡萄架下,但無情的光陰板著臉又趕著我們去度黃昏黑暗的生活了。一剎那間的安慰,又匆匆地過去了,那時夕陽殘霞照在一爿[25]昏黃的草地上,幻出各樣的色彩,他也要著未別我們之先,發揮盡他的愛和光——因為他要去了。那黑暗的魔障逼來了!哦!葡萄架下的回憶也完了。我回憶時的時況,這回要叫人憶了……人生的波,匆匆去了。一點一點的浪花都織在腦海的波瀾紋里了。一幕一幕不盡何時回憶了啊?

拾 養花人的夢/艾青

導讀: 最能讓人產生愉悅情緒的,或許就要數綠葉和紅花了。這是因為,葉與花彰顯了一種偉大的生命力,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看到了葉和花,我們就會想到青春。正如這篇文章里,作者一句經典的話:“讓所有的花都在她們自己的季節里開放!”

在一個院子里,種了幾百棵月季花,養花的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每個月都看見花。月季的種類很多,是各地的朋友知道他有這種偏愛,設法托人帶來送給他的。開花的時候,那同一形狀的不同顏色的花,使他的院子呈現了一種單調的熱鬧。他為了使這些花保養得好,費了很多心血,每天給這些花澆水,松土,上肥,修剪枝葉。

一天晚上,他忽然做了一個夢:當他正在修剪月季花的老枝的時候,看見許多花走進了院子,好像全世界的花都來了,所有的花都愁眉淚睫地看著他。他驚訝地站起來,環視著所有的花。

最先說話的是牡丹,她說:“以我的自尊,決不愿成為你的院子的不速之客,但是今天,眾姊妹們邀我同來,我就來了。”

接著說話的是睡蓮,她說:“我在林邊的水池里醒來的時候,聽見眾姊妹叫嚷著穿過林子,我也跟著來了。”

牽牛彎著纖弱的身子,張著嘴說:“難道我們長得不美嗎?”

石榴激動得紅著臉說:“冷淡里面就含有輕蔑。”

白蘭說:“要能體會性格的美。”

仙人掌說:“只愛溫順的人,本身是軟弱的;而我們卻具有倔強的靈魂。”

迎春說:“我帶來了信念。”

蘭花說:“我看重友誼。”

所有的花都說了自己的話,最后一致地說:“能被理解就是幸福。”

這時候,月季說話了:“我們實在寂寞,要是能和眾姊妹們在一起,我們也會更快樂。”

眾姊妹們說:“得到專寵的有福了,我們被遺忘已經很久,在幸運者的背后,有著數不盡的怨言呢。”說完了話之后,所有的花忽然不見了。

他醒來的時候,心里很悶,一個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想:“花本身是有意志的,而開放正是她們的權利。我已由于偏愛而激起了所有的花的不滿。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世界太狹窄了。沒有比較,就會使許多概念都模糊起來。有了短的,才能看見長的;有了小的,才能看見大的;有了不好看的,才能看見好看的……從今天起,我的院子應該成為眾芳之國。讓我們生活得更聰明,讓所有的花都在她們自己的季節里開放吧。”

[1]1912年為民國元年,民國廿四年即為1935年。

[2]康有為(1858~1927年),廣東省南海縣人,清光緒廿一年(1895年)進士,曾與弟子梁啟超等人倡導、推行戊戌變法,對儒學有精深的研究。

[3]“燕都”即北京,戰國“七雄”時燕國的國都;1928~1949年,因中華民國的首都遷至南京,故又將北京改稱“北平”;1949年后,復稱北京。

[4]訃(fù)聞,即向親友報喪的通知。

[5]吳道子(約680~759年),唐代畫家,陽翟(今河南禹州)人。畫史尊稱吳生,被唐玄宗賜名道玄;被后世尊稱為“畫圣”,還被民間畫工尊為祖師。

[6]《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我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1640~1715年)創作的短篇小說集。全書共有短篇小說491篇,題材廣泛,內容豐富,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7]施耐庵(1296~1371年),元末明初人,原名施彥端,揚州府興化白駒場(今江蘇大豐)人,著有我國“四大名著”之一《水滸傳》。

[8]童伶,指少年戲劇演員。

[9]涔涔(cén),形容汗水從頭上不斷向下流的樣子。

[10]躑(zhí)躅(zhú),形容慢慢地走,徘徊不前,同踟躇。

[11]逡(qūn),指退讓、退卻。

[12]髭(zī),指嘴上邊的胡子。

[13]安南,越南古稱。

[14]閨閫(kǔn),指婦女居住的地方,亦指家庭或閨房隱私。

[15]流寓,指流落他鄉居住。

[16]通衢,指四通八達、寬敞平坦的道路。

[17]南歐,歐洲南部的簡稱,地理范圍包括伊比利亞半島、亞平寧半島及巴爾干半島的南部,也稱為地中海歐洲,曾孕育了古希臘與古羅馬文明。

[18]流人,指離開家鄉,流浪外地的人。

[19]胛(jiǎ),人體部位名。即肩胛部。

[20]靨(yè),指酒窩兒,嘴兩旁的小圓窩兒。

[21]娉(pīng)婷,用來形容女子姿態美好的樣子,亦借指美人。

[22]徵,一讀(zhǐ),古代五音之一;另一讀(zhēng),“征”的繁體字,意為召集、會意。此處為第二個讀音與含義。

[23]宣武門,明、清時北京內城九門之一,后演化為地片名;建于明代,初稱順城門,明正統四年(1439年)改稱宣武,為京師內城南門之一;與東側的崇文門相對,遵循古代“左文右武”的禮制,兩門一文一武的對應,也取“文治武安,江山永固”之意。

[24]緇(zī),黑色;緇衣,指僧人穿的黑色衣服。

[25]爿(pán),可做量詞,用于田地等,相當于“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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