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來香港的時候，喬娜在李先生的家里一住就是好幾個星期，暫時走讀。

她說，李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婦倆都非常喜歡她，經(jīng)常做家鄉(xiāng)菜給她吃，對她好得不得了。

她沒有講李先生的老婆，不知道是在家鄉(xiāng)沒一起出來，還是來了之后又回去了。

后來喬娜住校了，但是隔些時候，李先生就接她去住一段時間。

由于喬娜在宿舍里人緣還不錯，所以也沒有人說什么。

有時候在李先生那里一住就是一個月，喬娜有點不好意思，自我解嘲說：

“家鄉(xiāng)菜吃得我又胖了一圈兒?！?

現(xiàn)在打仗了，李先生光明正大地把她接走了。

但石季婉不明白的是，一開始她找喬娜的時候，為什么喬娜不對她說清楚這件事情。

她干嘛還要遮遮掩掩的，對石季婉隱瞞著這件事，難道她和李先生之間，果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不過，既然喬娜已經(jīng)走了，她也就不再去想她了。

當晚，石季婉便去見夏洛蒂小姐。

夏洛蒂小姐是一個英國老小姐，答應(yīng)讓石季婉搬進來住，但是不管伙食。

美濟會是女職員宿舍，是一幢簡陋的老洋房，里面的空房間倒是很多，大概有親友可以投奔的人都走了。

石季婉一人住一間，光線很暗。

沒想到在這里，她竟然意外地遇到了一個學(xué)醫(yī)科的女生黛西。

黛西的態(tài)度有些不太自然，也許是怕石季婉問起，她為什么沒有到急救站去。

黛西是馬來西亞人，她的哥哥已經(jīng)畢業(yè)，在醫(yī)院當醫(yī)生。

大概是她的哥哥不想讓她去急救站，就把她送到這里來了，這里又恰好有個同鄉(xiāng)常小姐也住在這里，可以照應(yīng)她。

看來打起仗之后，同鄉(xiāng)能幫很大忙。

那個常小姐有四五十歲了，對石季婉非常的冷淡。

石季婉一開始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她想，也許是因為大家都陌生人的緣故。

過了兩天，石季婉發(fā)現(xiàn)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時候難得遇見，都是頭一低，疾速而過，只能看到遠去的背影。

夏洛蒂小姐和別的女傳教老師住在一起，雇了一個女傭。

但是樓下的廚房似乎沒有人使用，永遠清鍋冷灶的，穿堂里一只五斗櫥上的熱水瓶倒總是裝滿了熱水。

防空機關(guān)的口糧始終沒有發(fā)下來。

石季婉帶來的小半筒餅干吃完了以后，就靠喝白開水來充饑了。

但是她又留心著，不能把一瓶熱水都喝光了。

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時如果沒有了，萬一到時候一生氣，也許連熱水都會停止供應(yīng)。

這個時候，她這才明白大家為什么都鬼鬼崇崇的。

彼此之間又不是熟人，都怕別人斷糧了之后，會向自己告急。

如果相互認識了以后，又不好意思不分出來一點兒給別人。

尤其在這個基督教場所，更加不好意思拒絕。

不知道是不是常小姐也警告過黛西了，反正黛西也總是躲著她。

防空站設(shè)在一個圖書館里。

站長是個工科講師，一個瘦小的廣東人。

站長曾經(jīng)在英國留過學(xué)，算是間接地認識石季婉的母親與姑姑，曾經(jīng)托他照應(yīng)石季婉。

因此他指名讓她來做他的秘書，是個肥缺，在室內(nèi)工作。

“你會不會打字？”他坐在打字機前面問道。

“不會?！?

他皺了皺眉，繼續(xù)用一只手打幾份報告。

之后，他交給他一本練習(xí)薄，一個鬧鐘，讓她把每次飛機來的時間都記下來。

她不懂為什么要記這個，有什么用呢？難道日本飛機每次還是有規(guī)律地飛來轟炸嗎？

站長忙完了他的工作，問石季婉道：“時間記下來了沒有？”

“哎呀，忘了?！笔就裥Φ馈?

她急忙去看鐘表，估計已經(jīng)過了好幾分鐘了。

她一直在看圖書館里的小說，壓在練習(xí)薄下面看。

因為老是錯過記錄飛機轟炸的時間，站長終天有一天忍不住對她說：

“你下樓去好了，我來記轟炸時間和聽電話。”

她搖頭笑了笑，繼續(xù)呆在樓上看小說。

她希望這場戰(zhàn)事快點結(jié)束。

再拖下去，圖書館遲早也會中彈，或者上下班的路上可能會中彈。

可是怎么樣才能夠結(jié)束戰(zhàn)爭呢？結(jié)局會怎么樣？英國人會打得贏嗎？還是希望日本人打進來，然后戰(zhàn)爭結(jié)束？

每天這樣的想著，一點希望也沒有，她總是提不起精神來。

她并不想卷入這樣的戰(zhàn)爭，反正香港是殖民地，再怎么樣努力，還不是為英國人賣命？

她不愿意。

晚上，她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聽見樓梯上傳來了卡特麗娜的聲音。

她正在感到奇怪呢，卡特麗娜便拿了一支蠟燭上來了。

卡特麗娜穿著灰色的護士服，頭發(fā)草草地擄在耳后。

“你看我多好，走了這么遠的路來看你?！笨ㄌ佧惸纫贿M屋便說。

“你分配在哪里？”石季婉笑著問她。

“灣仔。”

“你們那兒怎么樣？”石季婉知道灣仔是貧民區(qū)。

卡特麗娜喃喃地說了聲：“可怕?！?

“怎么樣可怕？”

“還不就是那些受傷的人，斷手斷腿，骨頭露出來，腸子也流出來——”

“別說了，我不想聽了。”石季婉打斷了卡特麗娜的話。

“好，不想聽的話我就不說了，反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你知道嗎，黛西也在這里?！?

“嗯，我看見她了。對了，你們發(fā)口糧了沒有？

“還沒有——其實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

“早知道我?guī)c吃的東西過來，在我們那兒，吃的東西倒不成問題?！?

“不用了。我這兒還有三塊錢，可以到小店買點花生或是餅干?！?

卡特麗娜搖了搖頭，一臉不贊成的樣子：

“這兒的東西又貴又不好，你又不會說廣東話，肯定更貴。再忍上個一兩天，可能你們就要發(fā)口糧了，這消息絕對可靠。”

卡特麗娜一向是精明慣了的，在她看來，餓死事小，但是如果買東西上了當?shù)脑挘菢邮虑榫痛罅恕?

“你今天還回去嗎？”石季婉問她。

“今天就住在這兒吧，你有沒有毯子？”

“沒有，我找到些舊雜志拿來蓋著。”

“好，你等著。”

卡特麗娜去到樓上的另一間房子里，石季婉聽到那里傳來了談笑聲。

過了一會兒，卡特麗娜帶了兩床軍用毛毯下來。

石季婉沒問是跟誰拿的，也不知道黛西住在哪里，她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