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丁緋瓊在等石文珊回來幫她油漆燈罩。
但是已經是七點多了,石文珊還是沒回來。
顯然她在辦公室里,又被什么事情給絆住了。
丁緋瓊有些激動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
她對幫不上忙的女兒抱怨著:“我一個人做牛做馬,她什么都丟給我。她的差事就那么要緊,巴結成那樣,一個月也就賺個五十塊錢,還不到她欠的十分之一呢?”
石季婉不明白母親在說什么。
“知道你姑姑為什么欠我錢嗎?她可沒借。”她把聲音放低了些,“愛拿就拿了,我的錢交給她管,還不是為了幣值波動?就那么一句話也不說,她只管就拿去用了,我全部的積蓄!哼,她這是要我的命!”
石季婉一臉的吃驚:“別人的錢怎么能隨便用?”
“你知道我沒有回來的時候,你姑姑做投機,把我的錢全用掉了——也是為了救你表舅爺,所以買空賣空越做越大……這個時候找個五十塊錢一個月的差事,又有什么用?”
“她為什么會那樣做呢?”石季婉一直覺得姑姑很俠義,但是她沒有想到,姑姑竟然連她母親的錢也擅自動用了。
“還不是為了你義哥哥啊。打算替他爸爸籌錢,結果這個洞卻越填越深。沒錯,愛上一個人就會千方百計想去幫他,可是也不能拿別人的錢去幫啊!”
石季婉想起她姑姑打電話時,聲音壓得既低又沙啞,幾乎像耳語一樣,但是偶爾仍掩飾不住惱怒的表情。
原來姑姑與義哥哥真的是在談戀愛啊,以前她還當他們兩個是男女間柏拉圖式戀愛最完美的典范呢。
她一直記得她十三歲那一年,在幽暗的陽臺上,她對姑姑和義哥哥之間的關系,就是這么定義的。
可是,她卻想不到姑姑怎么會愛上一個侄子輩的男人。
而且,他們之間整整差了九歲。
丁緋瓊繼續說:
“我也不知道反復跟她說過多少次了,告訴她只要不越界,盡管去戀愛。這樣的話,就算最后傷心收場,將來有一天兩個人再見面,即使相隔多年,也是回味無窮。一旦發生了肉體關系,那就全完了。
可是她偏不聽,現在好了,落得個人財兩空,名聲也沒了。就這樣,還要我幫她守口如瓶——何苦來著,有時候想想真冤,我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我連你舅舅都沒告訴,他要是知道了,你不知道你舅舅那張嘴有多壞!那肯定鬧得滿城都知道了。我也沒跟你表舅媽說過,不過即使不給她講,她肯定也知道了,他們家的傭人早就告訴她了。
你表舅媽也是氣他們不拿她當個人,什么都不告訴她,不要她管。你姑姑也是逞能,義哥哥還不是利用她?她跑前跑后地忙到最后,卻什么也沒有得到。現在家族里的人都說義哥哥能干了,以前他爸爸老是罵他,現在才好些了。
你表舅媽討厭你姑姑,因為她把義哥哥當作自己兒子一樣。她把這事都怪罪到你姑姑頭上——也難怪,誰叫你姑姑比你義哥哥大好幾歲呢。
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表舅媽根本就不愿意跟她有牽扯。她每次來可都是為了來看我才上咱們這里的。”
石季婉最近也覺得表舅媽現在只跟她母親好,對姑姑總是酸溜溜的,有時候連說話的聲音都很難聽。
表舅媽有的時候笑起來,也像是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聲,顯得有些陰陽怪氣的。
“那你和姑姑為什么還要住在一起?”石季婉問。
石季婉聽別人講,她們倆租這一層樓面所付的房租,足夠租下一整棟房屋。
“當然是為了省錢。西方人很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個體面的住址很重要,將來也有利于她升遷。”
哦,原來是這個原因。
但如果說是為了省錢,石季婉是不信的。
這個公寓在租界的中心,而且距離日軍占領區最遠,錢少了肯定是租不下來的。
“還有一個原因。”丁緋瓊說,“我們兩個彼此支持了這么多年,要是鬧翻了,親戚們會看笑話的。”
“那姑姑會還錢么?”
“她說她那幾棟房子賣了一定還,可是現在房子全給凍結了。照上海現在的形勢,誰知道哪天才能賣得掉?剛回來的時候,還以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誰知道會困在這里,現在又添了你。
你知道你后母是怎么說的嗎:‘她那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就會說風涼話。我一心一意堅持要你繼續念書,因為你別的什么也不行。”
石季婉沒有吭聲,這些話她曾經在門外偷聽過。
丁緋瓊繼續說:
“其實錢倒沒什么,我向來也沒把錢看得有多重,雖說我現在給錢害苦了。不像你姑姑,就連年青的時候——你絕對想不到。當初分家的時候,她已經分到她那一份了,最后又多出了一包金葉子,說是留給女兒當嫁妝的。
從前那時候女兒只有嫁妝,不能繼承家產。可是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她也分了家產,按理不能拿雙份。有個長輩說,既然這是做母親的特別留下來給女兒的,就該給女兒。又有人說,她都分到家產了,金葉子就該分她親哥哥一半,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大哥就免了。
你父親臉皮薄,說:‘都給了她吧。’既然你父親這樣說,我當然也無話可說。而你姑姑居然連句推讓的話也沒有,就直接拿走了。我剛來到石家的時候,你姑姑那時候才十五歲,很喜歡我,一天到晚跑來找我,你父親都恨死了。其實就連我,有時候也覺得她煩。
這對兄妹真是很奇怪,其實這都怪你奶奶,自己足不出戶,兩個孩子也老是關在家里,只知道讓他們念書。念了一肚子的書有什么用?到今天你父親跟個瘋子一樣,抽大煙,打嗎啡,你姑姑呢,倒做了賊。”
這些年來壓抑住的嫌惡,此刻全都爆發出來,化為對瑣碎小事的怨恨。
石季婉沒想到,母親和姑姑之間的友情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她們兩個是親密無間,不分彼此的。
丁緋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失聲痛哭。
石季婉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的母親。
也許覺得在女兒面前哭泣有些不太雅觀,過了一會兒,丁緋瓊便止住了眼淚,冷笑著說:
“哎喲,做這種缺德事晚上怎么還睡得安穩哦!要換作是我啊,良心上壓了這么一塊大石頭,就連死都不會閉上眼睛的!”
石季婉仍舊一言不發,她沒有辦法同情她母親。
因為在她母親眼中,她現在也是她母親的累贅,也許她也和她姑姑一樣,被控有罪。
半個小時之后,石文珊終于回來了。
丁緋瓊馬上又換了一副面孔,姑嫂兩個人一面閑聊,一面到廚房去做晚飯,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石季婉松了一口氣:她還是最喜歡現在這種和睦友好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