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咬住子彈

龐大而忙碌的校園，在開學的第一天早晨突然有了一種更加肅穆緊張卻又更加朝氣蓬勃的氣氛。各個教學樓都一下子生龍活虎起來，校園小徑上到處都是年輕的、邁著有活力的步伐的膚色各異的學生們。

雨嘉已經學會了走路靠右，禮讓，不要隨便趕超別人，跟別人保持禮貌的距離，對迎面過來的人微笑致意，以及為身后的人扶門等基本禮節。她發現一旦這樣做了，不但不覺得麻煩，而且自己的心情也輕松愉快很多，覺得跟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了。

雨嘉太愛這所大學了，下定決心一定成為最好的最優秀的學生。第一堂課是細胞生物課（Cell Biology）。這樣的基礎課，在如此龐大的學府，是有幾百學生選修的。上課的地點在一個巨大的階梯教室里，老師站在講臺上，一邊用麥克風講課，一邊用遙控器控制著大屏幕的幻燈片。在老師旁邊，有一個面對所有學生打手語的助教，是專門為聾啞學生配備的手語服務人員，跟老師同步，用手語講解。

在這樣的大教室里，雨嘉毫不猶豫坐到前排，她知道坐在后排的同學，走神、打瞌睡、嘰嘰喳喳聊天都在所難免，自己要好好聽課，也要讓老師認識自己，必須坐前排！

風度優雅，有一雙碧藍的眼睛，一頭金發整齊地盤在腦后的Swanson教授熱情地跟學生們問好。簡單介紹了自己和課程概況之后，Swanson教授直接進入了第一課。幻燈片一張一張唰唰地過，雨嘉能夠看得懂幻燈片上展示的是細胞結構圖，但是所有的單詞都是晦澀難懂的，托福考試里邊絕對不會有的，雨嘉從來沒有見過的。再加上Swanson教授可愛的美國中西部口音，和她敏捷思維催始下飛快的語速，雨嘉完全傻了，五分鐘下來就云里霧里，完全跟不上Swanson教授講的內容了！

沒有出國的時候，雨嘉對自己的英語水平是很驕傲的，自己的托福成績也是出類拔萃的。到美國這幾天，跟美國人交流僅限于和學業指導的那次談話，以及在銀行、超市與服務人員的簡單對話，雨嘉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問題。但是現在，她真的領教了美式英語的靈活多變，以及這種逆天的變幻和專業詞匯搭配在一起，又以驚人的速度灌進她耳朵的瘋狂。她完全沒辦法聽懂任何東西，唰唰而過的幻燈片也如同天書，她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那些聾啞學生，他們起碼能夠看得懂手語。雨嘉想記筆記也無從記起，也不知道什么是要點，什么會考到，她完全傻了。

雨嘉聽著這該死的天書，仿佛看著一輛疾馳的列車，呼嘯著飛馳而去，而她像一個被遺落在站臺的孩子，絕望而無助。那一刻心底的恐慌、擔憂、焦急和無助讓雨嘉終生難忘！看著面前價格不菲的教科書，想到天文數字的學費，雨嘉控制不住淚如雨下！

兩小時生物課的折磨之后，雨嘉抹抹眼淚，走進了化學課的課堂。又是幾百人的大課，又是大階梯教室，又是在放幻燈片，雨嘉這次仍然鼓起勇氣坐在了前排。好在白發蒼蒼的化學教授打上來的第一張幻燈片是元素周期表。雨嘉立刻松了一口氣，中國出來的學生，雖然是文科出身，但是元素周期表是很熟悉的呀！而且雨嘉發現，化學英文詞匯學起來比較容易，比如氦就是Helium，化學元素代碼是He，正好是Helium的前兩個字母，氮就是Nitrogen，化學元素代碼是N，正好是Nitrogen的第一個字母。基本上知道化學元素代碼就知道了英文單詞的前一兩個字母，這比那些來自拉丁文希臘文的生物詞匯要好學多了。

有一個美國男生，一頭栗色的頭發和一雙灰藍色的眼睛，他正好坐在雨嘉的旁邊。化學課后他突然問雨嘉：“Are you all right（你還好嗎）? ”雨嘉奇怪地說：“我沒事啊，你為什么這么問？”那男生說：“哦，抱歉，我是看到你剛才生物課的時候哭了，所以問問你，不過你現在看起來心情不錯。我叫Jason。”雨嘉輕輕握了一下他伸過來的手說：“我叫Jasmine。我剛才生物課沒聽懂，有點著急，現在沒事了。”

Jason說：“If it makes you feel any better, I just want to tell you, I didn't understand a word in that biology class either. And this chemistry class was no better for me!（如果能讓你感覺好些的話，我想告訴你，剛才生物課我也一個字都沒聽懂。而且這節化學課也差不多！）”說完，雨嘉和Jason一起笑起來。

中午，雨嘉找了一張校園長椅，一邊把自己帶的面包拿出來吃，一邊把下午的微積分課本拿出來，準備先預習一下。中國的高中課程，當時是沒有學微積分的，而且雨嘉是文科生，就更沒有接觸過微積分。她利用中午時間，把課本的前三章都看了一遍，課后習題也做了一下，發現一點都不難。太好了，這說明，即使微積分老師說話自己聽不懂也沒問題，只要知道他講哪章，自己回家看書做題就好了。以前雨嘉一直喜歡文科，但她發現，到了英語環境，還是數學好搞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多簡單。

下午一點前，雨嘉提前到了數學課堂，這次是一個小教室，沒有多少學生，那個叫Jason的男生竟然也在這里。他一看雨嘉進來，就揮手招呼道：“Jasmine, Come sit here.（雨嘉，來坐這兒。）”雨嘉奇怪地說：“怎么你跟我的課選的都是一樣的？你明早第一節課是什么？別告訴我是藝術史。”Jason一拍大腿：“還真是藝術史！我明天還有一門心理學，我的Academic Advisor讓我這么選的，她說我專業還沒定，先選這幾門基礎課，以后什么專業都用得上。”雨嘉說：“咱們肯定是同一個Advisor。”Jason沖著門口一揚下巴說：“老師來了，我最怕數學老師了。”

雨嘉抬頭一看，一下子愣了，原來站在講臺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住在北月的那個一看電影就睡覺，山東農村出來的數學尖子馬化鵬！雨嘉才想起來別人告訴過她，學校有很多本科的課程，尤其簡單的、低年級的基礎課，不是由正式教授教的，而是由博士生兼助教教的，學校通過這種方式節約教授資源，也給研究生一些工作和獎學金機會，這樣才能夠招收那些一窮二白的優秀博士生學子們。很多中國來的研究生都是這樣為學校教課的。沒想到自己的微積分課竟然是馬化鵬教！

馬化鵬也扶著眼鏡對著雨嘉的方向看了一下，然后傻笑起來。他清清嗓子，轉向全班，開始用正宗的山東英語來做自我介紹：“來特咪，英戳丟死……”

雨嘉一下笑趴在桌子上！她使勁捂著自己的嘴，讓自己別笑出聲來。馬化鵬還在臺上繼續著他的山東英語，過一會兒就冒出來一個雷人的詞，比如他說“呆特滿”，雨嘉愣了一秒才明白他說的是determine！雨嘉想忍住不笑都不行，簡直要憋出內傷來了！

Jason傻乎乎地在旁邊問：“你沒事兒吧？你認識他呀？什么呀這么好笑？”雨嘉沖Jason點點頭，又搖搖頭，只顧趴在桌子上一手捂著嘴，一手捂著自己要岔氣的肚子。

馬化鵬也不理雨嘉，接著講課。他知道自己長項是數學，短板是英文，于是揚長避短，就用在黑板上做題來講課，盡量少說話。他寫一個式子在黑板上，轉頭說：“Look. This.”然后畫一個箭頭說“Then”，然后就推下一步，每一步回頭說一個“then”，最后全推完了，轉身說一句：“蕩。安得斯旦得？”把那幫老美暈的呀，目瞪口呆。雨嘉在下邊聽得明明白白，真是拍案叫絕。

終于，一個美國學生忍不住了，問道：“你從這步是怎么到這步的？不是應該先簡化（simplify）嗎？為什么你這步沒有簡化就直接往下走了？”

馬化鵬一著急，英文和中文一起上了：“If simplify的話，你……”

雨嘉一下就笑噴了，再也憋不住了！馬化鵬意識到了自己在說中文，也拍拍后腦勺傻笑起來。全班呆在那里，不解地看看老師，又看看雨嘉。Jason更是暈菜了。雨嘉趕緊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對大家說對不起。

Jason說：“Whatever it is, something tells me I should hang out with you if I want to pass this class.（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我感覺我這門課必須跟你混才能過關。）”

馬化鵬課后跟雨嘉說：“劉雨嘉，以后上我課別笑！”他越說雨嘉笑得越厲害，把馬化鵬自己也逗笑了。出了教學樓，馬化鵬跟雨嘉一起坐校車，說自己的英語本來就是啞巴英語，農村實在沒有條件學英語，當時他考上科大的時候，縣長親自送錄取通知書到他家所在的公社，父老鄉親扭秧歌敲鑼鼓，慶賀村里出了一個新科狀元。在科大，也沒有條件好好學英語，就這么稀里糊涂到美國了，沒想到被安排教課，只好趕鴨子上架。“你們城里人不知道我們農村人的苦啊，幾輩子出來一個，然后一看，還是個土包子。”

“你別這么說，我以后保證上課不笑了！”雨嘉趕緊說，“其實我很佩服你的，你真的很不容易，我聽說你是數學天才。”

馬化鵬說：“唉，什么天才，也就會這點東西，別的除了種地就啥也不會了。”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說：“你那教科書是不是挺貴的，退了吧，我這課不用，你把我上課做的題都會了就行了。而且如果你忙，不用來上課也沒事兒，我一個月發一次講義，都是課上做的題，你把講義搞明白了就行，不會就問我，不用來回趕校車跑路耗時間了。”

雨嘉心里感激，嘴上卻說：“不上你的課我舍不得呀，為什么呢？你的課能治憂郁癥啊。”說完又哈哈大笑。馬化鵬搖搖頭也笑了。

雨嘉下午匆匆回到楓園，準備隨便弄點吃的然后就趕緊學習，因為晚上八點到午夜十二點她需要去醫院前臺打工，只有下午和傍晚這一點時間把今天學的功課搞定。

這個時間，楓園只有李可欣在家。李可欣是一個鐘靈毓秀的四川姑娘，她身材窈窕，面容可人，還透著一股四川妹子的潑辣。當年在北大英文系，李可欣可是一枝花呢。可是可欣的男朋友竟然跟一個加拿大到北大做交換學生的華裔女孩好上了，并一起去了加拿大。可欣本來沒有出國的打算，但是就算賭氣，她也要出來，怎么也不要比原來那個男朋友差！而且，可欣下決心要在來美國之后迅速找到男朋友，氣死原來那個負心男！

本科英文專業的李可欣，只能申請人文學科的研究生，還好拿到了這所大學社會學系的助研獎學金。她還非常幸運地遇到一位特別好的研究生導師，對亞洲人文課題非常感興趣。鑒于這所大學龐大的中國留學生群體，這位導師把李可欣招來，可謂是弄來了一把打開中國留學生社會學研究的金鑰匙。這個學期，導師給李可欣安排的課程很少，主要是構思、設計和規劃中國留學生的研究課題。所以別人都去上課的時候，可欣卻可以有很多時間在家。

雨嘉走進楓園，看到可欣正在擺弄楊勁松給的那個水晶花瓶。雨嘉說：“喲，可欣，這花瓶你買來啦？十美元呢，不便宜啊！”李可欣說：“我沒買啊，是楊勁松給的，他說不要錢，不是免費的嗎？”然后可欣低頭笑了一下說：“你說這個楊勁松，是不是想送我個花瓶還不好意思說啊？”

雨嘉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的是的，他肯定是想送你，還不好意思，故意說不要錢的。哎，看完When Harry Met Sally之后，你倆可是同聲念臺詞呢，很感人的喲。”雨嘉不知為什么就想給可欣和楊勁松起哄，她突然覺得可欣和楊勁松其實蠻般配的！

雨嘉算算時間，離到校醫院打工的時間還有四個小時，這是她今天唯一能學習的時間。每周一三五她都有生物化學和數學三門課，每天四小時學習時間，每周的二四她有藝術史和心理學兩門課，會有每天五小時的學習時間。雨嘉覺得這么多小時，應該能夠應付，但是一打開生物書她就頭大了，鋪天蓋地的生詞，各種正式英文學術書面表達法，根本就是她沒有見過的。雨嘉抱著一本英漢詞典，一個一個詞地查中文。后來她發現這招根本不靈，不能老抱著中文這根拐棍不放，要用英文學生詞！干脆就換成一本英文詞典，不會的詞就直接找英文解釋。一個一個的句子，雨嘉都斷開來讀，哪怕有一點不清楚也不放過。往往一個句子要讀十幾遍，以雨嘉倔強的性格，非要把每個句子完全吃透，完全理解，而且每個句子的句法要學會，并且能夠自己造句應用，雨嘉才會挪到下一句。

與其說是在學生物，不如說雨嘉是在用生物書學英文。這樣精神高度集中下來一個小時，雨嘉才讀了兩頁書！可是生物老師今天講了兩章的內容，足足五十多頁啊！雨嘉還想把下一節課的內容預習一下呢，這怎么讀得完？還有化學和微積分呢！每門課都是兩個星期后就要小考的，而且每一次小考都要記入總成績！雨嘉手心冒汗，心里全亂了！她翻翻化學書，翻翻微積分，又回到生物書，然后看看桌邊磚頭一樣的藝術史和心理學書，簡直要崩潰了！

不爭氣的眼淚又涌上來了。雨嘉一把擦掉淚，咬著牙想：“不就是讀書嗎？大不了今晚不睡了！我就不信我還能一輩子都這么慢？一輩子都是一小時就讀兩頁書？”雨嘉知道，自己崩潰擔憂的每一分鐘都是一個時間上、情緒上的浪費，都是給自己造成更大壓力和負能量的源泉，現在只有什么都不想，就像農民一寸一寸鋤地一樣，堅持一個單詞一個單詞，一行一行，一頁一頁讀下去，才能有希望。

第二個小時，她讀了三頁，第三個小時，她讀了五頁。這十頁書，已經被雨嘉用各種顏色的筆劃線注釋，標點斷句，記筆記，自己造句，書面簡直面目全非，紙都快給吃爛了。三個小時，十頁書讀下來，雨嘉筋疲力盡，但是也看到了自己的進步，看到了希望。第四個小時，雨嘉轉到了化學和微積分，她發現微積分今天基本不用學，她中午在學校長椅上預習的東西已經遠遠超過今天課堂馬化鵬用山東英語講的進度了。化學也還算簡單，憑著自己在中國高中期間的化學底子，完全可以應付，她需要做的僅僅是讀懂而且能夠熟練應用英文的化學表達法。四個小時學下來，雨嘉明白了，課業內容雖然繁重，但對自己最難的還是英文和英文閱讀速度，而要攻克這個難關，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讀，讀，讀！

雨嘉的聰明在于，她十分清楚，如果貪多嚼不爛，走馬觀花地讀，可能一下能讀很多頁，但是永遠不會有質的飛躍，必須精耕細作，即使再慢，也是讀一頁懂一頁，讀到的每一句話都能夠變成自己的話說出來，用出來，表達出來，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提高。每讀一小段之后，雨嘉就站起來，在自己房間里來回走著，大聲用英文對自己講解剛才讀的這一段，一定要把英文說得通順自如，完全運用書里的語言，把這段的概念自己給自己講順了，講明白了，說話不打磕巴了，那些生詞和句法都能順順當當從自己嘴里靈活運用出來了，才算讀完了這一段。雨嘉心里就是有這樣一股倔強，遇到挑戰，她一定會這樣應戰。她非常喜歡英文里的一個說法叫做：bite the bullet（咬住子彈），當危機到來的時候，不跑不躲，不怕不愁，死死地咬住它，征服它！

這所大學的附屬醫院是美國非常有名望的一所綜合性大醫院，在器官移植等方面處于世界領先地位。醫院占地龐大，每天接待無數來自世界各地的患者。雨嘉按照老板Paula提供的路線，一路找到醫院前臺登記處。這將是雨嘉打工的地方，將是她學費和生活費的來源。

Paula先把雨嘉安排在后臺辦公室，讓雨嘉做文件工作，并熟悉醫院電腦注冊系統。這對雨嘉來說，又是一輪嶄新的學習。從來沒有操作過電腦應用系統，而且英文磕磕巴巴的雨嘉，全神貫注，頭腦高度緊張，飛快地一個頁面一個頁面地看系統。她發現在這里不能像在家讀課本一樣精讀，在這里就是要快，要用眼睛飛快捕捉關鍵信息，飛快抓住總體概念，細節以后再說。醫院各個科室的名字，對于雨嘉來說也是天書。Paula說，那份文件是Gynecology的，這份是Psychiatry，這份是Oncology的，放過去收好。雨嘉不知道Gynecology就是婦科，Psychiatry就是精神病科，Oncology就是腫瘤科，傻在那里，Paula搖搖頭說：“按字母順序找！”

Paula說：“你先熟悉一下，我們前臺的Lisa馬上要離職了，你把系統搞熟了，過一段到前臺接替Lisa。”雨嘉一聽，嚇壞了，Lisa是有四條電話線在手上的，她戴著耳機，一邊輪流接四條線，一邊手里飛快地用電腦系統查找著來電話的人所需要的信息。還要時常抬頭接待前臺的來訪者。雨嘉要接替她的工作嗎？自己的臭英文，四條電話線怎么轉換都不知道，電腦系統也不熟，人家問哪個科都搞不明白，怎么辦啊？Paula卻說：“沒事，過幾天你就會了。”

四個小時的班上下來，雨嘉簡直是暈頭轉向人仰馬翻。午夜十二點了，雨嘉拖著疲憊的步子，上了去楓園方向的最后一班校車。回到楓園，已經夜里十二點半。李可欣已經睡了，沈燕妮在沙發上給現在還在國內沒出來的丈夫打電話，于思聰還沒有回來。

燕妮掛了電話站起來：“雨嘉回來了？你說我怎么辦啊？我丈夫就是不愿意來美國！我兒子一直跟著奶奶，也離不開奶奶，不愿意來！他奶奶也說離了兒子孫子就不活了，不放他們走！”

沈燕妮是楓園的大姐，已經二十六歲了，丈夫在中國做研究工作，有個兩歲的兒子也在國內。燕妮來美國讀教育學博士，本來一到了美國就要把丈夫和兒子辦出來，但是燕妮的丈夫完全不會英文，在國內那么好的研究員職務也不愿意放棄，孩子又離不開奶奶，都不愿意來，非常難辦！

雨嘉說：“唉，真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你再勸勸他，多少人想出來都出不來呢，就算為了孩子，為了你，你丈夫也應該出來呀，要不然你們倆這么分著怎么辦？他會出來的，就是需要點時間罷了。你別太著急了啊！”

這時，于思聰回來了。雨嘉說：“思聰，我剛才在末班車上沒看到你，你怎么回來的？大半夜你走回來的呀？”

思聰說：“沒事兒，王溜子開車送我回來的。奶奶的，這經濟系真不是好讀的！國內經濟系都是屬于文科專業，怎么到了美國經濟系都是數學啊，我們經濟系的愣跟馬化鵬他們混，你能信嗎？上的是數學系八字頭的課！”雨嘉一吐舌頭，自己的課都是一字頭的基礎課，八字頭是最高級別的課，都是各系博士生讀的，怎么經濟系去上數學系八字頭的課呀？

“老美數學笨蛋多，可是天才也不少，他們數學系八字頭的課真不是好混的！只有馬化鵬這號的才行啊！幸虧我清華應用數學系的底子”，思聰接著說，“可憐王溜子，文科出身的，遭罪呢。我都學到半夜十二點，你想想王溜子怎么辦？唉，什么都別說了。各位，保存實力，革命本錢，睡覺！”

雨嘉這一天折騰下來，她多想睡覺啊，可是還有多少事等著呢：換下來的衣服要洗，還有很多書沒看呢，還要沖個澡，自己中午就啃了一個面包，然后晚飯忘記吃了，現在已經餓得要命，而且，明天中飯和晚飯都不能回楓園，都要帶飯，有什么可以帶的呢？雨嘉拉開冰箱，琢磨了半天，只有面包片抹花生醬能吃，其余的都需要現做現炒，她實在沒時間。學校其實有很多個食堂，里邊各式各樣誘人的食品，但是雨嘉不能在學校買吃的，她嫌太貴了，一個三明治就要兩塊五美元，一份意大利面竟然要五美元，就連一瓶水都要一美元。太貴了，自己花不起那個錢。那好吧，就面包片抹花生醬打發今晚和明天吧，如果渴了，在學校自動飲水機那里喝水就行了。

其實楓園的幾個女孩，整天就是面包片夾香腸，面包片抹果醬，面包片抹花生醬，最多煮一包方便面，誰也不愿意花時間做飯。只有李可欣，一會兒蒸雞蛋羹，一會兒糯米排骨，一會兒醋熘藕片，一會兒清炒蝦仁，多忙也忘不了吃！大家都是窮學生，除了最便宜的基本生活用品之外，不買任何別的東西，也根本不可能買鮮花，李可欣就從路邊采來一把一把的野花，每天插在楊勁松送的水晶花瓶里，為楓園增添很多色彩。楓園的女生們都說：“誰娶了可欣可真是賺到了，這么有情趣，這么熱愛生活。哪像我們，黃臉婆一樣的，就知道奔命！”

雨嘉就著涼水，吃了兩片面包抹花生醬，然后匆匆換洗了衣服，沖了澡，已經半夜一點半了。是睡覺呢，還是學習呢？雨嘉咬咬牙，又讀了一個多小時的化學，凌晨快三點，才實在忍不住，睡著了。

夢里，生物教授、細胞結構圖、元素周期表、馬化鵬的山東英語、Jason、Paula、醫院的電腦系統和電話線輪流在她腦子里過電影，還夢到了在北京吃過的魚香肉絲和咕咾肉，然后腦子里就出現了藝術史課本和心理學課堂。天哪，藝術史！心理學！怎么辦！雨嘉一下驚醒了，天已經大亮，該起床了。

雨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哪天能夠墮落到不疊被子的地步，但是現在，她真的看不到疊被子的必要性，覺得自己能起來把牙刷了，把臉洗了，頭發梳了，坐上校車，已經是用洪荒之力才能完成的一系列動作了。

如果生物課能讓雨嘉落淚的話，那么藝術史（Art History）能讓雨嘉直接發瘋。一個優雅的、操著法語口音的紳士在臺上侃侃而談，沒有幻燈片，沒有講義，黑板上沒有一個字，就是聽這老先生不停地說，說，說！可以看得出，老先生對自己說的內容非常熱愛，也對于能夠把這些信息傳遞給學生非常高興，但問題是，雨嘉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還好Jason坐在雨嘉旁邊，雨嘉想，大不了我問清楚了老師講課本上哪一章哪一節呢，我回家自己讀課本去。她問Jason:“他是講第一章呢嗎？”Jason給了一個讓雨嘉崩潰的答復：“他不按課本講，說課本就是個參考書，他自己講自己的一套。”雨嘉愣了一會兒，說：“Jason，你不是說數學課指望我嗎？我跟你說，藝術史我就指望你了！”Jason笑得像個大男孩：“沒問題，我爸爸是藝術史專家、博物館館長，我從小聽了不少。”

下課后，雨嘉堵著氣蹬蹬蹬地往心理學課堂走。雨嘉情緒糟糕透了，這叫上的什么學啊，上課聽不懂，回家看書賊慢，然后老師還不按照書講，自己還要打工到半夜，這不是要整死自己嗎？爸爸媽媽的積蓄全都被自己帶來了美國，這么貴的學費交出去，是爸爸媽媽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最后自己就這樣嗎？雨嘉突然想到自己會門門不及格亮紅燈，然后被學校開除，然后在花光父母心血，愧對親朋好友期待的情況下，顏面盡失地回國，潦倒一生，受人嘲笑……雨嘉突然扶著墻喘不過氣來！

Jason過來扶住雨嘉：“Jasmine, are you OK? ”雨嘉突然覺得好煩好煩，這個Jason，怎么也跟楊勁松一樣，老跟著我呀？我沒精力周旋你們！雨嘉不理他徑直往前走，過了一會兒，Jason追上來，手里拿著一個漢堡，要塞給雨嘉：“Here, eat something. I bet you skipped breakfast.（你吃點東西吧，我敢打賭你沒吃早飯。）”雨嘉煩躁地抬起頭剛要拒絕，Jason說：“It's OK. I'm gay. I'm not hitting on you.（沒事的，我是同性戀。我不是在追你。）”

雨嘉沒聽說過這樣的說法，糊涂了：“Gay? ”她問。Jason說：“Yes, I like men. I don't date women.（是的，我喜歡男人。我不追女人。）”雨嘉聽了這話，才松了一口氣。她說：“Jason，對不起。我特別感謝你關心我，我不是躲著你，我就是事情太多了，腦子太亂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我需要安靜。”Jason說：“我知道，你就把這個漢堡吃了吧。我就想跟你說，你已經很棒了，如果我一個人去一個不說我母語的國家上大學，再選這么幾門吃人的課，我早就死了。你很棒。進去上課吧，有事找我，沒事我不煩你。”

不知是Jason的漢堡起了作用，還是Jason的鼓勵讓雨嘉找回了自信，或者是心理學老師教學高明，這堂心理學雨嘉竟然聽得津津有味，她第一次在美國體會到了能聽懂老師，能體會老師的樂趣。心理學也成了雨嘉第一學期最喜歡的課程。

周二只有兩堂課，下課比較早，Jason說：“你要不要一起學習？我幫你講一下藝術史，你幫我弄弄那該死的微積分？”雨嘉說：“好吧，不過我需要先學藝術史和心理學，微積分放在最后，我八點去醫院上班，去之前我教你微積分好嗎？”Jason一口答應。

Jason帶雨嘉到電腦室，找了一臺電腦，把今天藝術史課上那位老紳士講的內容全部以提綱的方式打了出來，一邊打字，一邊給雨嘉講解。雨嘉說：“你應該當藝術史老師，比那個老頭強多了！”Jason說：“你不認識他嗎？他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學校花了大價錢從歐洲請來的，藝術史的泰斗啊！他堅持要教本科一年級學生，否則咱們這樣的新生，根本就見不到他的面！你看看藝術史的課本，是誰寫的？”雨嘉一看課本，就是那位老紳士的名字。原來是他寫的課本啊！原來是這么大腕級別的老師！Jason說：“只能說我們很幸運，一般這樣的老師不會來教本科生的。”

雨嘉心里多了幾分敬畏，也對Jason非常感激。Jason說：“你好好看看我寫的提綱，然后根據這些題目找相關的書來讀。這位老先生從來不出卷子考試，他只讓學生寫文章，他的課全靠文章評分。你看書多了，才能寫出好文章。”

可是，雨嘉心想，這個不是更要命嗎？還不如有一本教科書，然后考試就考這本書，把這本書吃透了，記住了就能考好成績，那樣更簡單啊。這種老師是讓我們讀多少書都不夠的學法。看來這個藝術史真是個重頭戲。Jason一個題目一個題目給雨嘉講，不愧是博物館館長的兒子，世界藝術史已經都在他的腦子里了。雨嘉無限感激出國前父母給買了一臺機械打字機，讓她練就了飛快的打字速度。她把Jason講的內容打字記錄下來。雨嘉太感激Jason了，如果沒有他，這門藝術史她不知道怎么辦。

做化學作業的時候，Jason就明顯在劣勢上。有一點不服不行的是，中國學生知道前36位元素的原子量，做題的時候不用查，原子量都在腦子里。Jason的藍灰色眼睛瞪得溜圓：“你怎么什么元素的原子量都知道？你簡直是個機器！”雨嘉說：“我不是什么原子量都知道，我只知道前36位元素的，37位以后我就不知道了。”“那就夠了。我的上帝！你們中國人吃什么長大的？”

雨嘉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美國人記不住原子量，因為他們的化學元素名稱都不是單音節，中國高中背的口訣“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鈉鎂鋁硅磷，硫氯氬鉀鈣”在英語里都不靈，所以他們記不住。雨嘉就把英文元素名稱的第一個音節抽出來，給Jason編了一個類似的口訣，Jason馬上就學會記住了：“This is pure magic（這簡直是在變魔術）! ”Jason高興得到處嘚瑟，見人在做化學題他就往上湊，專門享受別人對他“怎么什么原子量都知道”的贊嘆。

然后就該給Jason講微積分了。雨嘉發現，Jason根本就不具備學習微積分需要的基本代數知識，就想從基本代數講起，一講代數又發現其實他連基本運算能力也沒有，開根號都不會做，就嘆口氣給他講根號。Jason怎么也不相信根號1就得1:“That's not possible. I don't believe it.（這不可能，我不信。）”雨嘉簡直氣得撓墻：“真的就是1，不信你用你的計算器按一下，看看根號1是不是就得1? ”Jason一本正經掏出計算器，按下了根號1，計算器上明明白白地顯示：1。Jason對著計算器愣了半天，然后說：“This calculator is broken.（這個計算器壞了。）”雨嘉真恨不得踹他一腳：“是你腦子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