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適之《說儒》內外:學術史和思想史的研究
- 尤小立
- 1532字
- 2019-08-09 18:54:26
第三章 《說儒》前史:影響《說儒》寫作的內源性因素
胡適有關儒及儒家、儒學的認知始于少年時代,其在《競業旬報》上對傳統道德和迷信的批評顯示出晚清都市新潮少年對中國傳統權威的挑戰以及反省傳統道德的特點。然而,經歷了1917年的《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A Study of Development of the Logical Method in Ancient China,即《先秦名學史》),特別是1918年7月前撰成并修改,1919年2月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260]以中國哲學史開山姿態研究和寫作的胡適完全有必要從原儒入手,以便為后人打下一個哲學史、思想史和儒學史的考據學或史料的基礎。但此時,胡適的重點在于老子和墨子,是將老子放在核心地位和中國哲學的源頭,而將墨家名學與西洋邏輯學相類比,墨家思想與科學相連接,對于儒家、孔子則有些漫不經心,故原儒問題一直被擱置。
1934年8月30日,胡適在致孟森(1869-1937)信中談及與原儒相關的“三年之喪為殷禮”一事,其“致思至十七年之久”之說常被誤以為是“《說儒》構思了十七年”。其實,原信中雖言《說儒》“是數年來積思所得”,但未明言“十七年”。而“三年之喪”之新說,也是對孟森提問的回答,從他“所用材料皆人人所熟知”這一點看,他要真想原儒,也不必等到十幾年后。[261]
原儒問題被擱置的情況到1923年“整理國故”運動正式開始后,亦并未發生改變。原儒既非運動之核心問題,而胡適本人也仿佛無暇顧及于此。他們當時關心的問題更為古老,即三皇五帝的成立與否,還輪不上后來者,儒家。當然,新文化運動對儒家“定于一尊”的批評,亦留下了后遺癥,他們不希望重拾儒家、孔子,以防止為“尊孔讀經”的文化保守思潮“幫閑”。但何以到了1934年,時隔十余年,在對于先秦歷史和儒家起源并未顯示出特別的興趣的情況下寫出《說儒》一文?從1919年2月《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出版后,胡適對于原始儒家和先秦歷史的論說就不多見,查相關著述目錄,僅有個別篇章有所涉及。現在看來,雖然外鑠因素較之內源因素要大得多,但仍需從內源因素說起。[262]
胡適晚年在談到對儒家、孔子的態度時說:“有許多人認為我是反孔非儒的。在許多方面,我對那經過長期發展的儒教的批判是很嚴厲的。但是就全體來說,我在我的一切著述上,對孔子和早期的‘仲尼之徒’如孟子,都是相當尊崇的。我對12世紀‘新儒學’(Neo-Confucianism)(‘理學’)的開山宗師的朱熹,也是十分崇敬的。”“我不能說我自己在本質上是反儒的。”[263]
這段話如果僅僅作為胡適“不反儒”,抑或“反儒”的證據顯然是化約了問題。因為胡適在此提示人們,他對于“儒教的批判是很嚴厲的”,意即對于作為“教”的儒家(或儒學),他不贊同,而與此相對照的都是具體的儒家中的人物(代表),他當然是“十分崇敬”孔子、孟子和朱熹(1130-1200)的。事實上,到胡適晚年,反孔教仍是他一生需要堅守的形象之一,他的自我塑造仍沒有絲毫改變,所以當1960年1月,梅貽琦(1889-1962)為組建“孔孟學會”,敦請胡適擔任發起人時,胡適回答說,“我在四十多年前,就提倡思想自由,思想平等,就希望打破任何一個學派獨尊的傳統。我現在老了,不能改變四十多年的思想習慣。所以不能擔任‘孔孟學會’發起人之一”。[264]
然而,反對現實中被利用和尊崇的孔教并不妨礙學術上對儒家、儒學和孔子的價值作一個客觀的符合歷史的評判。這涉及胡適思想的兩個層面(即現實或政治層面和學術或歷史層面)的共存、交織和糾結,所以他要在自述中加上“就全體來說”或“在本質上”這兩個前提,只有在這兩個前提都成立的情況下才“不反儒”。
誠如唐德剛先生所言,胡適處于一個“發展中的時代”,因而他從事的也是“發展中學術(developing scholarship)”,而胡適也始終是“發展中”的學者。[265]所以,胡適少年時代受理學影響也屬于無法選擇的宿命,并不能預先決定他以后對孔儒的看法。類似情況也包括他在《競業旬報》時期對傳統道德中負面因素直截了當地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