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許越成　哀公元年

左傳

【題解】

魯定公十四年（前496年），吳王闔閭在槜李被越王勾踐戰敗，傷足而死。哀公元年（前494年）吳王夫差在夫椒擊敗越國，為他的父親報了仇。越王勾踐派人求和，夫差準備答應他。大夫伍員勸說吳王拒絕越國的請求，本文主要就是記敘他的諫辭。

文章運用以賓做主的筆法，略述勾踐而詳論夏朝少康中興的歷史，深刻地說明了去病必除根的道理。

吳王夫差敗越于夫椒[1]，報槜李也[2]。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3]，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4]。吳子將許之[5]。

伍員曰[6]：“不可。臣聞之：‘樹德莫如滋[7]，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8]，滅夏后相[9]。后緡方娠[10]，逃出自竇[11]，歸于有仍[12]，生少康焉，為仍牧正[13]。惎澆[14]，能戒之。澆使椒求之[15]，逃奔有虞[16]，為之庖正[17]，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18]，而邑諸綸[19]，有田一成[20]，有眾一旅[21]。能布其德，而兆其謀[22]，以收夏眾，撫其官職[23]。使女艾諜澆[24]，使季杼誘豷[25]，遂滅過、戈，復禹之績[26]。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過，而越大于少康，或將豐之，不亦難乎？句踐能親而務施[27]，施不失人，親不棄勞，與我同壤而世為仇讎[28]。于是乎克而弗取，將又存之，違天而長寇讎[29]。后雖悔之，不可食已[30]。姬之衰也[31]，日可俟也[32]。介在蠻夷[33]，而長寇讎，以是求伯[34]，必不行矣?！?/p>

弗聽。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35]！”

【注釋】

[1]夫差：春秋末年吳國國君，吳王闔閭的兒子。前495年即位，前473年越滅吳后自殺。夫（Fú）椒：山名，在今江蘇蘇州西南太湖中（一說夫、椒為二山）。哀公元年（前494年），吳王夫差曾在此打敗越國。

[2]報：報復。槜（Zuì）李：在今浙江嘉興西南。魯定公十四年（前496年），吳伐越，越王勾踐在檇李擊敗吳軍，吳王闔閭傷足而死。

[3]越子：指越王勾踐，春秋末年越國國君。前496年至前465年在位。越國曾被吳國戰敗，屈辱求和。勾踐臥薪嘗膽，發憤圖強，“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于轉弱為強，滅了吳國。甲楯（dùn）：指披甲執楯的兵。楯，通“盾”，盾牌。會（Kuài）稽：山名，在今浙江紹興南。

[4]種：文種，字子禽（一作少禽）。越國大夫。曾協助越王勾踐保存越國，消滅吳國。后勾踐聽信讒言，賜劍令其自殺。因：介詞，通過。太宰：官名。嚭（Pǐ）：吳王的寵臣。行成：議和。

[5]吳子：指吳王夫差。

[6]伍員：字子胥。楚大夫伍奢次子。伍奢被殺，他逃奔吳國為大夫，幫助吳王闔閭奪取王位，因功封于申（今河南南陽），所以又稱申胥。

[7]滋：增益。

[8]過（Guō）：古國名，在今山東萊州北。澆（ào）：人名。相傳是東夷族首領寒浞之子，封于過。斟灌、斟（xún）：夏同姓諸侯。

[9]相：傳說中夏朝君主，夏啟之孫。相傳夏王太康被東夷族首領后羿奪去王位，后來寒浞又殺死后羿，取代夏政。夏王相往依斟灌、斟，寒浞使其子澆滅二斟，殺相。

[10]后緡（mín）：傳說中夏王相之妻，有仍氏的女兒。娠（shēn）：懷孕。

[11]竇：孔穴。

[12]有仍：部落名。在今山東濟寧市東南。

[13]牧正：主管畜牧的官長。

[14]惎（jì）：憎恨。

[15]椒：澆的臣子。

[16]有虞：傳說中古部落名，即有虞氏，舜是這個部落的領袖，居蒲阪（今山西永濟西）。這里指舜的后代封國，在今河南虞城縣北。

[17]庖正：主管膳食的官長。

[18]虞思：虞的國君。二姚：虞思的兩個女兒。姚，有虞的姓。

[19]邑：動詞。封予采邑。諸：介詞。之、于二字的合音。綸：虞的地名，在今河南虞城東南。

[20]成：古代土地面積單位名。十方里為一成。

[21]旅：古代以步卒五百人為一旅。

[22]兆：開始。

[23]撫：安定。

[24]女艾：少康臣。諜：偵察。

[25]季杼：少康子。豷（Yì）：寒浞的兒子，封于戈。

[26]禹：傳說中古代部落聯盟領袖，姒姓，因治水有功，繼舜位。他的兒子啟建立了夏王朝。

[27]句（ɡōu）：同“勾”。親：親近。施：施恩。

[28]仇讎（chóu）：仇敵。

[29]違天：違背天意。伍子胥認為吳國戰勝越國是天的意旨，這是一種迷信的說法。長（zhǎnɡ）：增加，這里指增強越國的勢力。

[30]食：消除。

[31]姬：吳為姬姓，這里指吳國。

[32]俟（sì）：等待。

[33]蠻：古人對南方各族的蔑稱。夷：古人對東方各族的蔑稱。“蠻”“夷”也泛指四方的少數民族。

[34]伯（bà）：通“霸”。指春秋時勢力強大、處于領導地位的諸侯。

[35]沼：池子。這里指吳滅亡以后，吳國的宮室廢壞，將變為池沼。

【譯文】

吳王夫差在夫椒打敗了越國，報了槜李之戰的仇。于是進占越國。越王勾踐帶領披甲執盾的五千名士卒，退守會稽山，并派大夫文種，通過吳國太宰嚭向吳王求和。吳王夫差準備答應他。

伍員說：“不可以。我聽說：‘樹立品德，最好是日積月累，治療疾病，最好是徹底除根?！艜r過國的國君澆，殺了斟灌，打敗了斟，消滅了夏王相。當時后緡正懷孕，從墻洞里逃出，回到娘家有仍，生了少康。少康長大后在有仍做了主管畜牧的官吏。少康特別憎恨澆，并能對他有所戒備。澆派臣子椒四處搜尋少康，少康逃到虞國，做了主管膳食的官，從而避免了這場災難。虞國的國君思就把他的兩個女兒嫁給了少康，并把綸地分封給他做采邑。于是，少康有了一成土地和一旅軍隊。他能廣布恩德，開始實行他的謀略，召集夏朝的遺民，給他們封官定爵。他又派出女艾刺探澆的情況，還讓季杼去引誘豷，終于滅了過國和戈國，恢復了夏禹的功業。祭祀夏代的祖先，以配享天帝，保全了夏朝的典章制度?，F在吳國不如過國強大，而越國卻比少康強大，如果讓越國強盛起來，豈不成了吳國的災難嗎？一方面勾踐能夠親近臣民，注意賞施，注意賞施就不失民心，親近臣民就不會忽略有功勞的人。另一方面越國與吳國土地相連，而又世世代代結為仇敵。這個時候戰勝了它，不但不消滅它，反而打算保全它，這樣違背天意而助長仇敵，將來即使后悔，也不可能把它消滅了。吳國的衰亡，是指日可待了。處在蠻夷之間而又幫助敵人，想用這種辦法來謀求霸主地位，必定是不能成功的?！?/p>

吳王不聽勸告。伍員下來告訴別人說：“越國將用十年時間養育百姓，聚集財富，再用十年教育人民和訓練軍隊，二十年以后，吳國的宮室恐怕將要變成池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