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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版前言

北京大學出版社計劃再版此書,經編輯審讀,又糾正了若干疏誤之處,謹此致謝。除訂訛之外,因出版在即、時間有限,本次出版對原書并無增刪修改。這些年來,中青年學者在秦漢魏晉南北朝史領域開辟了很多新鮮論題,他們代表了研究前沿。而本書只是一種普及讀物,對此期官僚政治制度提供一個輪廓而已,個人的認識至今無大變化,維持其原貌可也。

此書的思路并不復雜,也比較傳統,主要圍繞政治制度、政治勢力、政治文化三者。其基本視角是“制度史觀”的。所謂“制度史觀”,就是從政治體制、政治形態來觀察、闡述社會歷史變遷。這里所理解的“政治體制”,包括政治制度和政治勢力兩方面。所謂政治制度,主要是政權的組織制度、人事制度和法律制度;所謂政治勢力,指不同群體、集團、階層、階級的相互關系。前一個可以說是“制”的方面,后一點可以說是“人”的方面。“制”與“人”二者的結合,共同構成了“政治體制”。

對“體制”的這樣一種理解,與政體類型學的經典觀點是一致的。在孟德斯鳩觀察政體時,采用了兩個視點:第一、是否存在立法、司法與行政的權力分置。若這些權力集中于一人或一個機關之手,這個體制便趨于專制;第二、是否存在著足夠強大的“中間階層”。貴族、僧侶、市民等中間階層若足夠強大,其時君主就難以專制;反之,就會出現專制君主[1]。此后,偏重政治制度或偏重政治勢力,還曾成為政治學者分析政體的兩種不同學術取向。沿“政治勢力”路線前進的,莫斯卡算是一個例子。他認為“政府形式”并不能充分反映政體差異,有些國家同屬專制,其統治階級卻相當不同;而分屬君主制與共和制的國家,又可以存在相似性。由此他進而提出,政體差異應取決于“統治階級”[2]。莫斯卡的論述,還啟發了我們這樣一個聯想:相同的政治組織結構下,可能有不同的政治勢力結構;而不同的政治組織結構之下,也可能存在著相似的政治勢力結構。進一步觀察二者關系,應該能夠發現更多未知的規律性的東西。

觀察歷代政治,人們一方面關注官制、法制的各種變化,同時也使用著貴族政治、官僚政治、宗王政治、宦官政治、外戚政治、門閥政治、軍功政治、士大夫政治之類用語,這就是用某群體的特殊權勢來指稱一種特定政治形態了。各種社會關系,不管是政治、經濟、文化、地域、宗族、宗教、文化、種族、職業等,都可能形成政治勢力,從而被史學家納入視野。當然,下意識地使用著某種方法,不等于理論上有清晰認識。理論并不是僵硬的模式,恰當運用的理論是銳利的分析工具,可以使思考和論述更清晰、更系統,而不是散漫含糊甚至自相矛盾。

周代政治體制是封建制的、貴族制的,前者主要就“政治制度”而言,后者主要就“政治勢力”而言。戰國秦漢的巨大政治轉型,從“制度”上說,就是皇帝專制、中央集權和官僚制度的創立;從“勢力”上說可以看到軍功階層、文吏、士人三種新興力量的崛起。秦之政治法律制度,系法家與文吏之功;儒生群體則是王莽改制的主要推手。從皇權中衍生出了宗王、外戚、宦官等勢力,不但參與政治角逐,也以不同方式影響到了政治制度與政治形態。東漢二百年間的政治制度相當穩定,然其初年與后期的政治勢力格局卻變化甚大:東漢后期,清議名士以其巨大影響力影響社會生活、參與政治斗爭,以及士族的崛起。這就提示我們“制”與“人”的關系是相當復雜的,其中隱藏著很多政治奧秘,而且這跟王朝盛衰的周期性相關。一個王朝從前期、中期到后期的“勢力”結構變化,似有規律可尋。

魏晉以下,士人與士族的發展,造成了士庶對立。東晉還一度出現了門閥政治,皇權低落。士族門閥是一種貴族化了的官僚,而貴族與皇權此消彼長,貴族化消解、侵蝕皇權的力量。相應地,政治制度發生了若干變態,如,維護士族選官特權的九品中正制,恰好與這個時代共始終。當然,若僅從“人”即政治勢力方面看,似乎處處都是士族的身影;若兼及“制”的方面,卻能看到,秦漢制度在這一時期有萎靡、有扭曲,但總體上仍被維持,而且繼續進步,如三省六部制的萌芽、從漢律到唐律的重大發展,以及察舉制向科舉制的演進,等等。在第十章第二節中,我稱之為“冰層下的潛流”,它維系著漢唐間的歷史連續性。業師田余慶先生指出,這一時期政治的主導方面仍是皇權政治,而不是貴族政治[3]。在本書中我們提示:在“分期論”極意凸顯“士族”這個時代特征之時,注重“連續性”的觀照,卻要衡量“變態”幅度,尋找“回歸”動力。若兼綜“人”與“制”兩方面而論,此期的“貴族化”幅度,肯定沒有“六朝貴族論”所說的那么大。

十六國北朝的異族征服,造成了一種有異于江左的新的政治結構:異族皇權—軍功貴族—國人武裝。在第十二章第三節中,我有一個評論:南北朝的政治史,某種意義上就是南朝的文化士族與北朝的軍功貴族的競爭史。這就是嘗試用最具特征的政治勢力,來提示南北政治結構之異,及其不同歷史命運。業師田余慶先生曾指出,南朝皇權重振的動力來自次等士族;我想補充的是,江左次等士族重振皇權的動量,遠不如北朝軍功貴族大。在北朝的強大皇權之下,集權官僚制逐漸復興。正如一位學者所說,同樣的制度,在北朝就比在南朝運行得更好。帝國體制由此在北朝走出低谷。

以上的擇要簡述,意在闡明本書的主要方法論:從“政治制度”與“政治勢力”的關系中,理解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變遷。田余慶先生的《東晉門閥政治》,重點考察皇權與各種政治勢力的相互關系變遷,而我曾對此期的政治制度有若干思考;至于本書的努力,就是把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的一個嘗試。有人感覺,魏晉南北朝的“集團研究”已趨飽和了。這時候,除了繼續在“人”的方面竭澤而漁,我想“人”“制”結合,或可開拓出更大空間。

政治文化也是本書的敘述主線之一。當人們采取一個政治行動之時,其腦海中必定有一個觀念,令其相信這么做是正當的。作為一個文明古國,戰國諸子發展出了各種政治學說。而在此之后,法、道、儒、玄各種學說掀起的各種波瀾,斑斑可考、歷歷在目。法家學說是秦統治者的“指導思想”,與之相伴的是文吏群體的發展;儒家學說不僅推動了官學創立,還造成了儒生勢力的興起。道家在漢初一度促成了“黃老政治”,此后在魏晉演化為玄學,玄學顯然是一種士族文化。田余慶先生甚至認為,“由儒入玄”是門閥形成的條件之一。

想象不同來源的幾群人來到一個不毛之地開辟新生活,他們將各自形成一個什么樣的社會組織呢?在這時候,其腦海中的不同觀念,就是決定性的。在當代世界,分屬民權文化傳統、集權文化傳統、神權文化傳統的不同人群,依然各自執著于百年千年久已習慣了的政治生活方式,這樣的現實,也給了我們以強烈印象。以“周禮”為名的典章禮制文化,形成了一個“政治文化模板”,在帝制時代引發了各種制度復古的努力——我稱之為“古禮復興運動”,其犖犖大端當然首推王莽變法、北周改制了。秦漢幾個世紀的統一大帝國的顯赫治績,在魏晉南北朝也構成了一個“政治文化模板”,維系著中國歷史的連續性。本書第十章第一節專門論述了“官僚政治話語”,以顯示這一時期制度進化和向統一帝國回歸的文化動力。有人拿魏晉南北朝比擬西歐中世紀,不過中西有同有異。至少,在一個跨時代的“政治文化模板”一點上,兩方頗不相同。局外的旁觀者往往忽略了中國史的歷史慣性,而在那個時代的當事人的潛意識中,其所遭逢的那種分裂動蕩只是一種“亂世”現象,它理應回歸“常態”,回歸于歷史的中軸線。這就是一種文化力量。學者還有“歷史遺傳基因”的提法。田余慶先生認為:“中國古史中始終是皇權至上?!蕶嘟y治思想和某些機制實際上是保存在社會軀體的骨髓里面,可以說形成歷史的遺傳基因?!?span id="phagkjz" class="math-super">[4]

若時間充裕,我其實也想過,不妨在最后部分增加“隋與唐初官僚政治制度的發展”一節。本書原是“中華文明史普及本”系列叢書中的一種,故敘述至南北朝而止,隋唐以下另有王小甫等先生的《創新與再造——隋唐至明中葉的政治文明》,可供讀者閱讀?,F在此書拿出來單獨重印了,若增補一節用于敘述隋與唐初的制度成就,置之于原書之末,可能更便于讀者比較秦、唐變遷,理解其間的政治歷程。

相對于分裂動蕩的魏晉南北朝,隋唐統一帝國的重建與復興,無疑是一個決定性進展。中國是一個“政治優先”的社會,政治體制在塑造社會形態上是一個巨大權重,那么從“制度史觀”看來,一個巨大帝國的解體與重建,就是這個社會的最重大事件。它既是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民族各種因素的變遷結果,反過來又將對諸方面施以巨大影響。王朝的分、合、治、亂,畢竟是中國史固有發展邏輯的一個反映。一次次的王朝更迭(或所謂“王朝循環”)之中,蘊藏著這個連續發展的政治實體最基本的機制與法則。

六朝與隋唐一個分裂動蕩,一個是統一帝國,重大變動明明發生了,其本身就是個劃時代的事件。進而,精致的宰相三省六部制發展出來了,奠定了此后千年中央政治行政體制的基本框架;科舉制發展出來了,在中國史后半期構成了政權的主要制度支柱;唐律誕生了,一整套律令典章確立了“律令秩序”,唐律還成了“東亞刑律之準則”。毫不夸張地說,僅此三項進步,就足以在中國制度史上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綜合隋與唐前期的各種制度演講,可稱秦與西漢前期的創制運動之后的又一里程碑。

一種“唐宋變革”理論把唐、宋兩代分割為二,唐為貴族政治,宋一變而為君主獨裁,同時其政治、經濟、文化上都“近代化”了。然而經濟史觀、文化史觀下的景象,與“制度史觀”看到的景象未必相同。打個比方說,人們知道,任何不規則的波形,都可以分解為不同振幅、不同頻率的若干正弦波的“疊加”。歷史軌跡也可視作若干線索之“疊加”,若將不同線索分解開來,則唐宋間政治體制與經濟、文化的起伏“波形”,未必同步。例如錢穆的一些看法近于“唐宋變革論”:“秦前,乃封建貴族社會。東漢以下,士族門第興起。魏晉南北朝迄于隋唐,皆屬門第社會,是古代變相的貴族社會。宋以下,始是純粹的平民社會。”[5]然而當他轉而面對政治制度之時,卻不由得有了這樣的感受:“論中國制度,秦漢是一個大變動。唐之于漢,也是一大變動。但宋之于唐,卻不能說有什么大變動。一切因循承襲”[6];“元豐改制,一依唐規。不知唐代政府組織,已嫌臃腫膨大,宋在冗官極甚之世,而效唐制,自不能徹底?!怂未握越K不足以追古”[7]。他也不能不承認:進入隋朝,“則為中央政令之統一,與社會階級之消融。古代之貴族封建,以及魏、晉以來之門第特權,至此皆已消失。全社會走上一平等線,而隸屬于一政權之下”[8];隨后,科舉競選再造了所謂“平民社會”“士人政府”。

所謂“君主獨裁的興起”,應以進入隋唐帝國為界標。北朝的王權強化和官僚制度的蓬勃發展,甫入隋唐就孕育出了決定性變動。統一帝國重建,周、齊與南朝的制度百川歸海,皇帝專制、中央集權與官僚行政都上了一級全新臺階。那種把隋唐三省視作貴族輿論的代表機關之說,明系夸大。九品中正制被廢,官吏依考課進階,越來越多的高官出自考試,封爵的世襲性大為下降,等等,都顯示唐代已非門第社會或“變相的貴族社會”,明明是一個競爭性、流動化、功績制的官僚社會了。此時士族門第的影響力只是歷史殘余而已。隋唐選官的用蔭特權,也已變成了官僚特權,而非門第特權[9]。不能只看“人”而不看“制”。從“制”的方面說,我們明明看到了升級換代。即便從“人”方面說,昔日的士族也已按新的游戲規則爭權奪勢了。

當然,士族門閥、部落貴族的巨大身份特權,在唐宋不可能一下子降下來。唐宋門蔭、恩蔭依然保持了較大規模。從數量上說,唐代官吏大多數來自門蔭。宋代科舉已非常繁榮,科舉取士平均每年達360多人,但恩蔭入仕者規模更大,每年不下500多人[10]。品位結構或位階體制,可以直接反映出其時官僚的身份化程度。而我們的研究顯示,唐宋兩代都存在著疊床架屋的品階勛爵和優厚的品位待遇,進而就是兩朝的政治特征相近,官僚與皇帝權勢分配格局相近[11]。時至明清,較大變動發生了,皇權大為強化,而官僚的身份性大為淡化。其變化動力,一是專制主義自身的連續發展,二是蒙古與滿族的異族征服。

唐宋兩朝的政治體制的相似性大于相異性。其間雖有變化,但其變化幅度,未必就比秦漢四百年的變化幅度更大,更達不到所謂“變革”的程度。而且,此期經濟、文化、社會方面的若干新現象,看上去與西歐近代有點兒相似,但總體仍然從屬于中國史的內在演化規律,不具西歐的那種“近代化”的意義。至今中西政治形態的巨大差異,就是一個極有力的證明——下游的江水都是從上游流下來的,各有其來龍去脈。把唐宋兩朝視為同一階段,那么隋與唐初制度成就的劃階段意義,就更為凸顯了。

以上贅述無甚高論,只算是對原書思路的又一次打磨。把思路弄得系統、清晰、明快一點兒,總比散亂、模糊好。期望對注重思辨的讀者能有所裨益。

作者 2017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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