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序
(一)
本書出版已過兩年。在此期間,許多實證規定發生變化。
基爾希曼“廢紙”之論危言聳聽令人不快,但很不幸,法學著作越是以實證法尤其是制定法為立論基礎,便越為其論不謬添加無奈注腳。此亦純正“解釋論”的阿基里斯之踵。的確,如果法學知識體系的展開,永遠受制于實證法具體規范哪怕些微的變化,規范正當性的論證,亦隨時因實證法具體規范的變化而改弦更張,法學如何能夠問心無愧自稱“科學”?
(二)
至少自邊沁以降,法律實證主義即以剝離不良資產的手法,將立法甩諸政治,僅在解釋性狹義法學內部建立科學實驗室。二百年后的今天,“解釋論”終在我國呈言及必稱之勢,“立法論”則未及破土即淪落泥塵。
此未必值得額手稱慶。
如果“解釋論”強調應尊重實證法、不輕言廢立,自無可非議,然而,真正得以“立法論”相稱者,何曾如此輕薄魯莽?如果分立“解釋論”與“立法論”旨在固守規范的有效性與正當性之楚河漢界,則拒斥正當性判斷的所謂“解釋論”,無非是前教義法學時代“政治婢女法學”的技術升級版而已,于法學的知識積累何益?
法律非經解釋不得適用。當純正“解釋論”者不斷重復這一多少已成老生常談的格言時,似乎容易忽略:解釋者就數種可能的解釋作出取舍,正是在為有效規范尋求正當意義。規范的意義為解釋所創造,而最具可接受性的,必定是最具正當性的解釋。如此,當解釋者回答“規范是什么”時,其實亦在回答“規范應當是什么”,二者融合于統一的解釋過程。隔離規范的有效與正當如何可能?何況,法官作出裁判時,固然是以個別規范為當事人立法,而一般規范之確立,又何嘗不是模擬規范適用的權衡結果?隔離“解釋論”與“立法論”有何意義?
法學系規范性解釋科學無疑,只不過,藉以構建知識體系的,并非僅僅是有效的具體規范,而是兼具正當性的抽象規范。套用柏拉圖術語,有效規范乃規范殊相,是規范理念投射的偶在,正當規范方為規范共相。當“解釋論”者以有效覆蓋正當,誤將規范殊相引為知識基礎時,“廢紙”之論雖不中亦不遠矣。
本書初衷,非在提供有效規范適用于個案的操作指南,而以追尋知識為要。因此,預設的解釋對象,其實是正當規范,至于作為理念投射物的有效規范,則憑借其實證性質而成解釋素材。解釋素材當然重要乃至不可忽缺,唯其對于知識體系幾乎不生實質影響。原因很簡單,殊相無法反塑共相。非但如此,有效規范(殊相)應受正當規范(共相)審視并作相應調適。這不僅是“立法論”當然之理,亦是法律解釋的基本屬性。所謂解釋的目的導向,究其根本,即是要求解釋者對有效規范作盡可能合乎正當規范的解釋。此亦本書貫穿始終的基本解釋準則。筆者忖度,教科書若因此多少獲得“通過實證法而超越實證法”的生命力,或者至少不至于因為制定法修改而淪為廢紙,在追尋科學的道路上,可略收踵武賡續之效亦未可知。
(三)
修訂內容主要包括修補疏漏(如事實行為合法性問題、宥恕在我實證法中的表現、惡意串通與通謀虛偽規則之關系、效力性與管理性強制規定之檢討、賄賂行為中的抽象原則及法律行為的雙重效果問題等)、釋辯回應(如王軼教授就其倡導性規范理論所作回應等)及梳理資料諸方面,其余修訂則為部分內容之增刪、實證規定之更新、錯別字校正、段落調整以及遍及全書的文字修繕等。
修訂一直持續到“三審”定稿階段,歷時半年有余,涉千余處。第一版成稿時刪去的“私法自治”與“民法方法論”兩章,擬另作民法基礎理論之專書詳加論述,故本次修訂未作補入。因時間與學識所限,仍有許多問題因思慮未周而不敢觸動、許多文獻因未及消化而不便使用,唯有留待他日再行修正。
官方已重啟民法典編纂工程。本書修訂接近尾聲時,筆者有幸見到全國人大法工委起草的《民法總則(草案)》征求意見稿。鑒于該稿“尚在內部研究階段”,前景充滿變數,故本次修訂未予考慮,合先敘明。惟令筆者略感“欣慰”者,“征求意見稿”不僅體例與《民法通則》高度相似,內容亦未見多少實質改觀,果以此獲得通過,本書再次修訂的工作量想必不會太大。
蒙讀者厚愛,本書初版印刷六次,所獲謬贊遠超預期。筆者惶恐之余,復感壓力。尤令筆者感動的是,諸多未曾謀面的讀者通過各種渠道垂示閱讀心得并指正疏誤,此于修訂品質之提升大有裨益。從修訂稿的提交到三審三校,每一環節筆者均數次補充校改修訂內容,對此屢屢中斷審稿進程的“老改犯”行為,責編郭薇薇女士不僅不以為煩,反予慷慨縱容,筆者感佩之至。
修訂既竣,爰綴數語,權以為序云。
2016年3月6日于北京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