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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散文隨筆卷
  • 張潔
  • 3857字
  • 2019-09-02 10:23:10

一扇又一扇關閉的門

一九九二年,八月三十一日。

出門前,我往四下支棱著的頭發上,噴了一些“摩絲”,先用手把頭發往直里拔起,再向斜里按出類似理發店弄出的大波浪。

這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很像年輕時的母親,當然也像后來的母親。出門之前,總要在鏡子前頭,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

我要去看望袁伯父。

也許從袁伯父那里,能得到我要找的、那個人的線索。一九四四年底至一九四五年六月間,母親曾在那人的麾下,有過一份勉強糊口的工作。

雖然袁伯父沒有見過母親,但他知道我是張珊枝的女兒,所以我得穿戴整齊。不但整齊,還要體面,因為我是張珊枝的女兒。

我父親的朋友,大多知道他和他妻子張珊枝的故事,就是不詳盡,也能知其大概。反正,我父親的朋友就是那個圈子里的那些人。

全國解放不久,我父親就從解放前那個落魄的境地,淪落至另一種落魄的境地。

人一旦處在落魄的境地,是沒有多少朋友的,不論在新社會還是在舊社會,社會就是社會,在很多方面是沒有新舊之分的。

他們在讀我父親和我母親的故事時,有什么感想,我管不著,但作為張珊枝的女兒,我不能讓她再為我感到丟臉。雖然一生不曾干過一件讓人白眼的事的母親,活著時為我那“辱沒門風”的事,受盡了世人的白眼。

我連累了母親。

雖然我一直是母親的累贅,從生下那一天起。母親要是沒有我,她的命運就可能是另一個樣子。

但累贅還算不了什么,主要是連累。這是我對母親那數不清的愧疚里的一大心病。

好在我父親的那些朋友,大多在我還不會制造自己的故事的時候,就和我父親一樣,從我和母親的生活里消失了。

他們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個孤助無援的女人終于把孩子拉扯成人的現狀,而不是那個打掉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的過程。

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已經不是當年淪落為他們馬弁的那個人所遺棄的我,而是一個和那個馬弁完全不同的我。

就是把他們全摞在一起,也只能望我的項背而已。

我敢肯定,這讓無論過去、而今——還談什么而今——都不曾為自己爭過一句什么的母親,揚眉吐氣了。

…………

不過袁伯父和那一堆人,大不相同。

認識袁伯父的人都會說:“這人真好。”

我和他有四十多年沒見、也沒通信了。似乎也沒有見面、通信的必要。解放初期,我趁當時鄉下孩子千里尋父,或鄉下女人千里尋夫的大潮,也到北京千里尋父時,就在袁伯父家暫住。

那時候,袁伯父還很有錢。我在他那里知道了,人在世上應該這樣過日子:諸如每天洗個澡;廁所里有抽水馬桶;窗子上應該掛上窗簾,而窗簾的色調應該和室內的陳設相諧調;飯后也可以吃點水果;即便夫妻間也不能隨便拆看對方的信件;應該會說“謝謝”“對不起”“請”;不應該隨地吐痰、亂扔垃圾;以及不應該勉強,也就是尊重他人等等,并且很容易地接受了這種后來被說成是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

學習革命理論后,又知道人不應該過那樣的日子,不但不應該過那樣的日子,還應該反其道而行之。

一九九一年我得到了他的新地址,在團結湖中路的一棟統建樓里,據說是個兩室一廳的單元,當時就想,比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四合院,一定是“鳥槍換炮”了。

雖然他的錢財在各種革命運動來到之前,就已如數貢獻給了新政權,但他還是沒能“破財免災”。其實他既不是舊政權的黨政要員,也不是中統、軍統,不過是靠與西方人做豬鬃生意發了點財。按照老人家在《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析》中欽定的杠杠,算是民族資產階級。

我往團結湖中路寫了一封信。

但是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以為他不一定想見我,加上那時我并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心血來潮的成分比較大,就沒再聯系他。不像現在,是為了了解母親當年如何為糊口而掙扎。

幾個月前,我聽說他一接到我的信,就給我打了電話,可是我不在家。后來他再沒有來過電話,八十七歲的老人,再到街上去打公用電話,是很困難的。

想來家里也沒有了電話。

…………

這樣,八月三十一日,我就到團結湖中路去看望他。

按著地址找到他的居所。

門上是把鎖。

我敲開對面單元的門:“請問,有位袁先生是住在這里嗎?”

女鄰居很不利索地說:“袁先生去世了。”

我看出,即便袁伯父真的不在了,她也不愿意說出這句話。

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門前,立刻想到過世不久的母親。那一瞬間,我才切實地感到,人到一定時候,真是過了今天,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吃了早飯,還不知道能不能吃晚飯了。

母親那一輩人,漸漸地走著、漸漸地沒有了,這個道理,就在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都不能明白:母親怎么就丟下我去了?

晚了!

我再一次感到母親去世時,那種縱有天大本事也無可挽回的“晚了”。

“晚了”是什么?

是悔恨;

是遺憾;

是懲罰;

是斷絕你尋求彌補過錯的后路的一刀;

是最后的判決;

是偈語;

是悟覺;

…………

我想再問些什么,可又尷尬地問不出什么。

我還能問什么呢?

“是三月份去世的,心肌梗死,沒受多少罪。不到兩天就過去了,終年八十八歲。”她接著告訴我。

袁伯父,沒受什么罪可能是人生最后的期盼了——我在心里對他說。

“你要是早來幾個月就好了。”

我垂下我那荒草一般衰敗的頭。

這一年,我把很多東西都荒廢了,尤其是我的頭。

“袁老頭可好了。”女鄰居繼續對我追思著他,她可能把我當做袁伯父家的熟人了。

然而什么是“好”?

“好”有什么用?

“好”的意思,也可能是無能、是軟弱、是輕信、是容易被欺騙……

我謝過了她,轉身離去。

想我去年和袁伯父聯系未果,今年又給他寫了一封信,卻也總不見回音,這才打定主意找上門來,轉眼卻是陰陽阻隔,看來我們是無緣再見的了。

團結湖有302路公共汽車,直通西壩河,西壩河東里有我和母親住過四年的房子。

我擠上302路公共汽車。

我走上前不久還走過的臺階,進二單元大門之前,回頭向二層樓外的大陽臺望去。

去年的這一天下午,母親還在這陽臺上鍛煉行走呢。忘記那個下午,我為什么事情出門,從樓梯上下來,一走出單元大門,就看見母親在這大陽臺上走步,就在那一刻,我心疼地覺出,母親是真的老了。

到了后來,母親除了早上由小阿姨陪著,到河邊快步行走一個小時,作為鍛煉之外,下午還要加一次走步,在這個陽臺上。不要小阿姨陪著,也不用手杖,她說,她要練練自己,什么依賴也沒有時的膽量。

這時,她已是八十有加的人了。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母親離家前的最后一天,在這陽臺上最后一次走步的情景。

那老邁的,搖搖晃晃,奮力想要站直、站穩的身影……她的每一步邁進,其實都是不甘的掙扎,她要在自己還邁得動的腳步里,找到自己還行的證明;她要自己相信,這鍛煉對延長她的生命有益……

而她這般苦苦掙扎,沒有別的,實在是因為舍不下我們。

除此,她對這個操蛋的人生,還能有什么別的想頭!

第二天,九月一日上午,母親給對門鄰居打了個電話,不知是否因為她身體弱得連走那幾步路都感到吃力?她對鄰居說,明天就要住院去了,這一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打個電話告別。

鄰居趕忙過來看她,母親又說她做的是小手術,沒事。

手術的確沒問題,可還是讓母親說著了,真是見不到了,不但母親見不到這位鄰居,我也見不到母親了。

…………

我摩挲著樓梯上的每一根欄桿,每一寸都讓我難舍、難忘、難分。因為母親每次上下樓,都要拽著它們以助一臂之力。這一根根鐵欄上,一定還殘留著母親的指痕、體液,因為這棟樓里,再沒有像母親那樣年紀的老人,需要拽著它們上下樓了。也就是說,再沒有別人的指痕、體液,會覆蓋在母親的指痕、體液上面。我估計就是全市衛生大檢查,也不會有人想著擦擦這些鐵欄桿。

我摩挲著那些欄桿,就像往日拉著母親的手,帶她出去看病或是鑲牙。好像人一到了老年,就剩下看病這件事了。

自從搬到西壩河后,母親雖然從家務勞動第一線退了下來,可還照舊給我熬藥;當我和小阿姨都在先生那邊照顧先生的時候,她還要給自己做飯;喂貓、煮貓食;應付居委會、派出所,和發放票證等機構的工作……

母親在世時,我從沒有領過糧票,我是一九九一年九月才第一次去領糧票,那是因為她已經住進了醫院,再不能到糧店領糧票了。

除了每日出去鍛煉身體,她不再出門為家里購物。早上鍛煉回來,偶然會在樓下的副食店或菜站,順便買點青菜、雜貨,進了二單元大門,將要上樓的時候,她會站在樓梯下,大聲呼喊我的名字,讓我下樓接她。

從前住在二里溝的時候,她上街采購回來,也會在樓下這樣地叫我,不過那都是在她肩挎手提過多的時候。

每每她大聲呼喊我的時候,聲音里老有一種久遠的凜冽和凄厲。不論我已多么習慣這呼喊,還是會吃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驚。十萬火急地跑下樓去,見到她安然地提著很多東西,才放心地接過她手中大大小小的提袋。

她越來越頻繁地這樣呼喊我了。從她越來越頻繁的呼喊我的聲音里,我漸漸感到我已成人。盡管我也幾十歲了,但凡有母親在,就永遠是她的孩子。

我為自己終于能夠頂替母親來支撐這個家而奮起,同時又為母親最后總要交班,而感到無法對她言說的悲涼。

其實,母親又何嘗沒有想到這些呢。

不過她不說就是了。

這真是苦不苦,兩心知了。

我順著樓梯往上走……慢慢地到了四樓。

每當我從外面回到家,母親常常是一手扶著門框,站在401室的門口,迎我走進家門。

我不由地朝401室的門口望去,那里已是一扇緊閉著的、變做他人家的家門,我再也看不到站在那里,等著我叫她一聲“媽”,并迎我進家門的母親了。

母親去世前的幾個月,只要聽見我上樓的腳步聲,或是她不知怎么算準我就要到家的時候,就會走出房門,站在401室的門口,迎我回家。

她那時對我的依戀,似乎比什么時候都深。

最后幾個月,母親幾乎就是扶著那個門框,眼瞅著一天比一天衰老不堪的。

但那時我們都沒想到,幾個月后,就是永訣。

…………

我扒著窗子往廚房里看了看,不是為了看它如今變成了什么樣,而是再看一眼,母親偶爾在里面做飯時用過的爐子;踩過的地面;擰過的水龍頭,以及她的眼睛掠過的每一方墻面,每一扇玻璃窗……

1992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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