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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個書生的烏托邦——王莽篡漢始末

有一種惡不可或缺

漢朝成帝年間,若問這漢朝是誰家的天下,恐怕人人嘴上都會說是劉氏的,可心里又會竊笑不止。要是問皇帝劉驁本人,他很可能會是一臉委屈而無奈的神情,然后明白地告訴你:這天下不是我的,是母后王氏的。

皇太后王政君有兄弟八人,長兄王鳳任大司馬兼大將軍,專權攬政。其次為王曼、王譚、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其中除王曼早死外,其他人皆身居要職,顯赫無比。最讓時人艷羨不已的,是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五兄弟竟然在同一日冊封為侯。世人稱之為“一日五侯”。

成帝一朝,王氏一門可謂權傾天下,富可敵國。朝野上下無不紛紛趨赴。從年初到歲暮,長安城的百姓們時常可以看見,王氏兄弟的府邸上總是門庭若市、賓客滿堂。來訪者的車輿上滿載著各種金銀珠玉和奇珍異寶,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涌來。

其時的漢帝國,上自尚書九卿,下至州牧郡守,無不出自王氏門下。逢迎諂媚者,便可加官晉爵、青云直上;違逆不平的,或遭排擠,或被誅殺;就連皇帝劉驁偶爾想任命一兩個官員,似乎也是難上加難。

比如,劉驁聽說光祿大夫劉向的兒子劉歆頗有才華,就想任他為中常侍,于是命人拿來官服。可是,就在劉歆準備拜謝受命的時候,皇帝左右的人忽然說:“此事還沒知會大將軍。”

劉驁一笑:“此等小事,何必叨擾大將軍呢?”

左右一聽,全都拜伏在地,叩首諍諫。劉驁無奈,只好讓人去通知王鳳。結局出乎劉歆的意料,更出乎皇帝劉驁的意料——王鳳居然不同意。

面對那一襲嶄新的官服,劉歆無言,皇帝劉驁更無言。朝廷的烏紗帽可以在“王氏專賣店”里批量經銷,可貴為天子的劉驁卻連“零售”的權力都被剝奪了。

成帝劉驁身體多病,且無子嗣,跟弟弟定陶王劉康感情很好。所以,當定陶王來京朝謁看望他時,劉驁很高興,就想留他長住,早晚陪侍。劉驁對定陶王說:“我沒有兒子,可人命無常,終有一死。一旦有何意外,我們便不復相見,你不如長留在我身邊陪伴我吧。”言下頗有傳位的意思。

這一來王鳳可不自在了。本來看到皇帝給定陶王的賞賜比平時給諸王的多了十倍以上,他就頗為不滿了,如今居然還讓劉康長駐京師,這不是養虎遺患嗎?更何況,這定陶王可不是一般角色,當年先帝曾一度想廢劉驁而立他為太子。萬一皇帝真有個三長兩短,這龍袍讓他劉康給穿了,那還有王氏的立足之地嗎?

于是王鳳就決定下逐客令。

碰巧,那幾天出現了日食,王鳳便趁機脅迫皇帝說:“之所以發生日食,是因為陰氣過盛。皇上雖和定陶王關系親密,但是依禮他應當駐守在自己的藩國。如今他卻久留不歸,如此違背正道,事屬非常,因此上天就垂示警戒,應該把他遣送回定陶國去。”

“天意”的解釋權歷來都在當權者手上。如果天子掌權,那么“天意”就是他對付臣民的撒手锏;而一旦天子大權旁落,“天意”便成了他頭上的緊箍咒。

王鳳的緊箍咒一念,成帝劉驁就乖乖地把定陶王劉康送出了長安城。

離別的那一刻,兄弟倆相對而泣。劉康的眼淚帶有一種別離的憂傷。可天子的眼淚除了憂傷,是否還有一種被脅迫的屈辱呢?

王鳳的專橫獨斷一手遮天,終于引起某些朝臣的不滿。京兆尹王章就忍不住站了出來,可他卻為此招來了殺身之禍。

王章素來剛直敢言,雖然他本人也是王鳳舉薦的,卻看不慣王鳳的專權,于是上了一道密奏給皇帝,重新解釋了天意:“之所以發生日食,完全是由于王鳳專權跋扈、蒙蔽君上的罪過。”

成帝劉驁覺得總算有人替他出了口惡氣,就召見王章。

王章說:“陛下沒有子嗣,所以親近定陶王。這是為了承繼宗廟和社稷,乃上順天意、下安百姓之大計,怎么會引起災異呢?日食的發生,是表示陰氣侵犯了陽氣,這表明臣子專擅了君權,這都是大將軍王鳳專權攬政的緣故。而今王鳳把日食的過錯推給定陶王,是想使天子孤立無援,自己把持朝政,借此徇欲營私。王鳳欺上罔下,由來已久,應該將其罷免,另選賢能取而代之。”

劉驁深以為然,就讓王章推舉賢能。王章推薦瑯琊太守馮野王,說他為人忠信正直,富有謀略,可以取代王鳳。皇帝首肯,從此愈加器重王章,每次召見他都屏退左右。可宮中遍布王鳳的耳目,皇帝身邊的侍中王音便是王鳳的堂弟,于是劉驁與王章的談話便一字不落地傳進了王鳳的耳朵里。

王鳳聞訊,不免憂懼。幕僚杜欽獻策,讓他以退為進,主動上疏請求辭職。于是王鳳的一紙辭呈便寫得哀傷怛惻,令人心酸。王太后一看,頓時傷心落淚,便以絕食要挾皇帝。劉驁一下子慌了手腳,連忙下詔把王鳳重新請回了朝堂。

其實,當時的朝廷也確實不能沒有王鳳。因為劉驁壓根兒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他不但不問政務,而且三天兩頭就把自己扮成公子哥兒,到民間去尋花問柳。所以,對這樣的皇帝來說,一個權臣無論如何囂張,都只能說是“必要的惡”。換言之,離了王鳳,劉驁一天也玩不轉這個偌大的帝國。而秉公直言的王章,則注定只能成為這個昏庸皇帝一時賭氣、心血來潮的犧牲品。

劉驁為了平息母后和舅父王鳳的怨氣,便暗中指使尚書彈劾王章,然后交給了有關部門審理。有關部門很快就給王章羅織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說他“企圖斷絕皇上獲得繼嗣的端緒,背叛了天子,私心偏向定陶王”。

王章隨后便死在獄中,妻兒亦被放逐到南方的蠻荒之地。跟他一塊兒倒霉的,還有那個什么話也沒說過、什么事也沒干過的瑯琊太守馮野王。

馮野王因為事情牽連到了自己,內心惶然,因之臥病三月。皇帝準他帶官養病。于是馮野王便帶著太守的虎符,并且攜妻挈子,回老家尋醫問藥。這下被王鳳抓住了把柄,便指使御史彈劾馮野王,旋即將其免職。無辜的馮野王不但沒有取代王鳳成為大司馬,而且最后連太守之位都沒保住。

其實,在此次事變中,馮野王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局外者。可他的不幸,在于他享有賢能之名。而他的罪過,在于有人竟然認為他的賢能足以取代王鳳。在當時的天下,居然有人比大司馬大將軍王鳳更賢能,這難道不是罪無可赦嗎?

盛名之累,由此可見一斑。

“王章事件”中,王音為王鳳立了一大功,于是被擢升為御史大夫。王氏一門的權位頓時更加顯赫。光祿大夫劉向知道,隨著王氏的日漸坐大,最終必然會危及劉氏天下,于是不顧王章的前車之鑒,毅然上疏成帝,痛陳王氏兄弟把持朝政、作威作福的危害,建議皇帝罷黜外戚,以保全劉氏社稷。

皇帝劉驁再度被感動了,就像他不久前曾被王章的奏疏打動一樣。

可他這回吸取了教訓。他召見了劉向,先是贊嘆了一番劉向的忠心,最后卻滿懷傷感地說了一句:“你暫且不要再說了,讓我想想該怎么辦。”

然而,朝朝暮暮都沉浸在溫柔鄉中的皇帝劉驁,面對自己費盡心機從民間挑選來的美若天仙的趙飛燕姐妹,會去想這等令他頭疼的事嗎?劉向的耿耿忠言,在趙飛燕姐妹撩人心魂的歌舞聲中,很快就被湮滅。

正如劉向所擔心的,在他死后十三年,就有一個王家的人果真讓江山變了色,令歷史改了轍。

不過,這個人不是王鳳。

他叫王莽。

一顆政治新星的誕生

王氏一門的驕奢淫逸在當時已無人可以匹敵,頓感寂寞的王氏兄弟便開始相互攀比,如火如荼地展開了炫富大賽。

有一回,成都侯王商偶染微恙,就向皇帝“借用”了長樂宮后的明光宮,用來避暑。又因為自家宅第中水淺塘狹,不能得乘風泛舟之樂,王商便擅自命人鑿開長安城的城墻,引納北經上林苑的灃水水流,灌注到自家園林的大池里供行船游樂。船上編織各色羽毛做頂蓋,四周都圍上帷帳,令執槳撐船的人吹唱越歌。

而曲陽侯王根也不甘示弱。他看見王商借皇宮鑿皇城,就索性在自家宅第里大肆營造“王氏皇宮”。皇帝劉驁有一次又扮成闊少爺出宮獵艷,看見王根府邸后不禁目瞪口呆。王府中的園林假山、亭臺水榭居然完全仿造皇室規制,建得跟未央宮的白虎殿一模一樣。

正當王氏家族競相以奢侈為尚的時候,只有一個王氏子弟默默無聞地恪守著清貧。當高官厚祿、肥馬輕裘的王家子弟們在長安的街衢上橫沖直撞、招搖過市時,他卻只是一名深居陋巷的書生,正在苦讀《禮經》。當王家的紈绔子弟們在豪門中縱情享樂、揮霍無度時,他卻恭敬整敕、嚴肅儉樸地過著平淡的日子,上要奉養孀母寡嫂,下要撫育長兄遺下的孤子。

他,就是王莽。

王莽的父親王曼很早就死了,既無封爵,也無官職,所以王莽就成了豪門中的平民。看著叔伯父和堂兄弟們峨冠博帶、高居廟堂,在帝國的權力巔峰上呼風喚雨,而一襲素白衣袂的書生王莽,只能默然地站在他們身后,形單影只,面目模糊。

從小到大,王莽在王氏族人眼中都是沒什么存在感的。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王莽就是一個自甘平庸、胸無大志的人。事實上,他只是在靜靜地等待機會。

機會終于來了。

不久,大將軍王鳳病重。王莽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斷然放下手中的經書,來到王鳳的病榻旁。于是,大伯父王鳳在最后的日子里,便受到了這位孝順侄子的悉心照料。王莽日夜守護著他,親嘗藥石,端湯送水,好幾個月衣不解帶,恪盡了后輩之禮。

王莽無微不至的照料深深打動了王鳳。彌留之際,王鳳特意請求太后和皇帝,任命王莽為黃門郎,不久又升遷為射聲校尉。從此,王莽開始在帝國的政治舞臺上嶄露頭角。

當上朝廷命官的王莽,并未像他那些堂兄弟一樣因富貴而放縱,而是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在朝野眾人的眼中,一個有為青年的面目開始逐漸清晰。叔父王商看在眼里,很是欣賞,便上疏請求分出自己的封邑給王莽。許多朝臣也時常在皇帝面前對他贊不絕口。如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陳湯等人,皆是當時的名流顯貴。太后也總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愛惜之意。皇帝劉驁發現朝堂內外都對王莽好評如潮,便越發器重他。成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王莽被封為新都侯,官拜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

短短數年之間,一介書生王莽便平步青云,官運亨通,成為身據要津的朝廷重臣。

一顆令人矚目的政治新星就這樣在帝國的天空冉冉升起,逐漸發出耀眼的光芒。

時來運轉的王莽沒有得意忘形。因為,他志在天下。

官職越高,他就越禮賢下士;爵位愈顯,他就表現得比貧寒時更加謙恭。而且他還仗義疏財,把朝廷賞賜給他的車馬衣裘都拿出來救濟門客,致使家無余財。同時,他還收容贍養了許多名士,廣泛結交朝中的將相公卿……經過一番苦心經營之后,上自滿朝文武,下至布衣百姓,人人爭說王莽。曾經顯赫一時的叔父們,相形之下無不黯然失色。

王莽在自己的清名與節操上做足了功夫,不允許出現絲毫瑕疵。有一次他買了個侍婢,被堂兄弟們知道了,他意識到這可能成為他名譽上的一個污點,便對人說:“我知道后將軍朱子元沒有兒子,又聽說從相學上看,這個女子頗能傳宗接代,就特意買下她,準備送給后將軍。”當天,王莽就專程把這個女子送到了朱子元的府上。

班固在《漢書》中就此事評價王莽是“匿情求名”,可謂確論。其實,以王莽當時的身份,買個把婢女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天下人都知道了,我想除了他自己神經過敏之外,也沒有誰會為了這等芝麻小事非議他。可是,王莽卻很在乎。由此可見,王莽在篡漢之前是多么刻意地在維護自己的道德形象。

王鳳死后,他的堂弟王音繼任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在職七年卒,繼以成都侯王商任大司馬衛將軍。王商在職三年卒,繼以曲陽侯王根任大司馬驃騎將軍。

從王鳳到王根,連續四任大司馬,漢朝的政權一直牢牢把持在王氏手中。已經入朝十年的王莽掐著指頭算,估計大司馬的位子很快就要輪到自己坐了。

王根任大司馬僅三年,便因久病而屢屢請辭。就在王莽暗自竊喜、自以為這個職位非他莫屬的時候,卻驀然發現,有一道身影橫亙在他的面前。那是另一個異姓外戚,太后的外甥——淳于長。

這淳于長也非等閑之輩。他位列九卿,且深得成帝寵信,又與一幫諸侯、州牧、郡守結為朋黨,在朝堂內外建立了龐大的勢力。王根一旦退休,由他繼任大司馬的可能性最大。

面對這個強勁的對手,王莽決定先發制人。他使出當年“鯉魚跳龍門”的那招,又跑去侍奉病中的王根。以王莽現在的身份,依然如此謹守晚輩之孝道,當然更令這個叔父感動不已。服侍在病榻旁的王莽瞅準時機,就對王根說:“將軍久病不愈,有人心里可高興著呢。”

“誰?”

“淳于長。”

“他高興什么?”

“他自以為會取代將軍輔政,現在就在提前給人封官了。”

“他怎么說?”

“他在后宮的那些貴人們面前夸海口,說哪一個可以當什么官,什么人能主管什么事,等等,儼然自己就是大司馬。還有,他長期與被廢的許皇后的姐姐私通,且屢次接受許后的賄賂,諸如錢財、車馬、衣服、器具等,前后總值已達一千多萬。他還向許后承諾,要請求皇上再立她為婕妤,甚至立她為左皇后……”

“夠了!”王根勃然大怒,“果真如此,你為何不早說?”

俯首低眉的王莽抬眼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王根,說:“因為不知道將軍心里的意思,所以不敢說。”

“立刻稟報太后。”王根說。

等的就是這一句。王莽當即去找太后。太后聞言大怒:“這孩子竟然胡亂到這個地步!走,去稟報皇帝!”

結果可想而知,淳于長被皇帝拿下詔獄,再三審訊之后,對王莽揭發的罪狀一一供認不諱,隨后便死在獄中,妻兒老小或發配南方,或遣返原籍。

一顆碩大的攔路石,就這樣被王莽輕而易舉地鏟除了。當然,王莽并沒有捏造事實或栽贓陷害。他的奏報句句屬實。所以,要怪只能怪淳于長自己。他得勢后的種種言行,無不授人以柄。任何人想要打擊他,都有現成的口實,根本不需要羅織什么莫須有的罪名。

隨著淳于長的出局,大司馬的位子自然向王莽敞開了懷抱。

王莽謙恭未篡時

成帝因為王莽首先揭發淳于長的罪狀,對他的忠心大加贊賞。王根于是推薦他接任自己的職務。成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秋,王莽繼王鳳、王音、王商、王根之后,任大將軍大司馬輔政,成為王氏一門的第五位大司馬。

這一年,王莽三十八歲。

大司馬的位置,在王莽的四位叔伯父那里,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或許已經是人生的巔峰,可王莽并不這么想。他知道,自己還在路上。眼前的漢室宗廟雖然形同虛設,可梁柱仍在,氣數仍在,群臣百姓仰望的目光仍在。所以,王莽不敢有絲毫倦怠。他招攬了更多的賢能之士擔任自己的下屬和幕僚,所得的朝廷賞賜和封邑的賦稅收入,也全部用來奉養士人,而自己的生活則比以前更為節儉。

當初的王氏列侯競相以奢侈為尚,可王莽卻從一開始就反其道而行之,以克勤克儉揚名立萬。他的為官之道,歸結起來就是十二個字:官爵愈顯,恭謹愈甚,儉樸愈甚。

朝野上下對王莽越來越仰慕,有關他如何謙恭儉樸的諸多事跡很快就在長安城被傳為美談。比如剛當上大司馬不久,善于為自己塑造美譽度的王莽馬上又為仰慕他的人們貢獻了一則佳話:

有一天,王莽的母親生病,公卿列侯的太太們紛紛展開“夫人外交”,絡繹不絕地到王府看望老夫人,想借此結交王莽的妻子。可讓這幫貴婦頗感失望的是,她們最想見到的人竟然沒有露面,匆匆而出迎接她們的,只是一個衣不曳地、腰間還圍著一條大布巾的傭人。還沒等這些盛裝華服、珠光寶氣的太太們噘嘴表示不滿,就有人告知她們,眼前這個簡樸得幾近邋遢的女傭,就是堂堂的大司馬夫人。

貴婦們一齊咋舌,半晌無語。

這則逸事堪稱經典,馬上在長安城傳得婦孺皆知。

看著自己的美好道德形象在天下人心目中熠熠生輝,王莽滿意地笑了。只是他這么做,實在是苦了他的太太。不知道,每逢夜深人靜,當大司馬夫人在繡房中看著自己盈箱滿篋的華服和珠寶只能當擺設,卻一件也不能披戴到身上的時候,內心到底會做何感想?

王莽擔任大司馬的第二年,漢成帝劉驁忽然無疾而終。成帝無嗣,朝廷便迎立定陶王劉康的兒子劉欣登基,是為漢哀帝。

漢朝自開國之初便與外戚擅政相伴隨:惠帝時是呂氏,昭帝時是上官氏、霍氏,成帝時是王氏。至哀帝一朝,外戚規模更是盛況空前。因為年少的哀帝身后,足足有四位太后。光記住她們的尊稱就是一個讓人傷腦筋的問題:王太后被尊為太皇太后,哀帝的祖母傅昭儀被稱為恭皇太后(后又稱帝太太后),哀帝的母親丁氏被稱為恭皇后(后又稱帝太后),成帝時的趙皇后被稱為皇太后。

太后一多,外戚自然就少不了。哀帝劉欣一即位,傅家和丁家的一大串外戚就在朝堂外列隊等著封侯了。或許是因為當年他父親曾遭到王鳳排擠,所以劉欣從小就對專權跋扈的王氏一門深為不滿。于是,人小志氣大的哀帝劉欣一上來就大肆封侯,給了王莽一個下馬威。

劉欣四月初八登基,五月十九就封傅太后的堂弟傅晏為孔鄉侯、傅喜為高步侯、右將軍;封舅父丁明為陽安侯,表兄丁滿為平周侯;就連死去的傅太后之父也被追封為崇祖侯,丁太后的父親被追封為褒德侯。

原本一覽無余的帝國政局,因為這些外戚的到來而變得撲朔迷離。看慣了政治風雨的太皇太后王政君,顯得寵辱不驚,雍容大度。她立刻下了一道懿旨給王莽,讓他辭官,退居私第。王莽對老太后以退為進的策略心領神會。他很清楚,如今以傅氏為首的這幫外戚來勢洶洶,目標就是他的大司馬之位!而咄咄逼人的年輕皇帝似乎也充滿個人的政治抱負。眼看自己已經落入旋渦的中心,馬上就將變成眾矢之的,那么最穩妥的應對策略,莫過于暫時離開這個權力斗爭的旋渦,避敵鋒芒,保存實力。

于是王莽便上疏辭職。

哀帝劉欣一看王莽的辭職報告,大感意外。

這也太快了點吧?朕剛剛即位,你王莽就鬧辭職,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義之地嗎?誰不知道朝野上下都是你的人,朕要是現在準你辭職,豈不是要被千夫所指?你王莽這招以退為進雖然高明,可朕也不傻,這大司馬你是肯定要辭的,但不是現在。

劉欣決定跟王莽打太極,于是下了道詔書,重新起用王莽。為表誠意,他還特意派遣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將軍師丹、衛尉傅喜四個朝廷重臣代表他去覲見太皇太后,情真意切地說:“皇帝聞知太后懿旨,非常悲傷!大司馬如不起用,皇帝就不敢治政!”

王老太后沒想到,這劉欣小小年紀,玩起政治來卻是一把好手。這種時候,如果硬要王莽辭職,就顯得太過矯情了。于是,老太后就告訴王莽,這大司馬的帽子暫且先拎著,過些日子,看準機會再撒手也不遲。

不久,哀帝劉欣打算在未央宮舉辦一場酒宴,有關人員把傅太后的座帳陳設在太皇太后旁邊,王莽一看,知道機會來了,便指著那人的鼻子罵:“定陶太后是藩臣之妾,怎么能和尊貴的太皇太后并列呢?!”隨后便將其座位撤到了后面。傅太后聞訊,勃然大怒,于是拒絕赴宴。

王莽此舉,顯然是把傅太后往死里得罪了。隨后,王莽便趁勢再度請辭。哀帝沒轍了。因為傅太后現在恨不得扒了王莽的皮,若執意挽留王莽,老祖母傅太后那里定然無法交代。于是,哀帝不得不準奏,給了一大堆賞賜后把王莽送出了朝堂。

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七月初一,火辣辣的太陽直射著長安城,未央宮的琉璃瓦上一片熱氣蒸騰。王莽緩緩步出朝堂,內心卻淡定而清涼。因為他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

哀帝劉欣是懷著重振朝綱的中興之志登上帝座的,然而,他空有武、宣之志,卻苦無武、宣之才。在他執政的六年之中,政令無常,舉措乖張。前三年就接連更換了四個大司馬、四個丞相,后來又以不學無術的弄臣董賢為大司馬,搞得朝野上下人心離亂,怨聲載道。在這亂象紛呈的局面中,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無不深深地懷念當年那個高風亮節、主動辭官的大司馬王莽。

遠離廟堂的王莽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卻不動聲色。下野的這幾年里,他深居簡出,謙恭下士,矢志不渝地堅守著他的道德節操,保持著他的光輝形象。

他很清楚,自己雖然淡出了權力中心,可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還牽動著人們的目光。所以,當次子王獲有一次殺了一個奴隸之后,王莽竟然大義滅親,逼令兒子自殺。此舉更為有力地獲得了人們的崇仰。只是兒子王獲恐怕到死也弄不明白,何以自己的這條命,居然跟奴隸一樣不值錢呢?!

可在王莽看來,兒子死得其所,死得重如泰山。因為,在締造王氏宗廟的宏圖大業中,他不愧為一件最有價值的神圣祭品。

朝野上下都殷切期盼著王莽的復出,紛紛上疏為他鳴冤叫屈。最后,哀帝劉欣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復征王莽還朝。

王莽復任的第二年,壯志未酬的皇帝劉欣就死了。中興之業功敗垂成,還扔下一個百廢待興的爛攤子等著王莽來收拾。

當王莽重新站在漢室宗廟的門前時,他一定感到非常驚喜。因為在這短短的幾年中,傅太后死了,丁太后死了,趙太后也死了,只有最年長的太皇太后依然健在,而傅喜、丁明這些有實力的外戚也早已落馬。如今竊據高位的,只有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不值一哂的佞臣董賢。因此,王莽有理由認為,自己不但是人心所向,而且是天命所歸。

劉欣駕崩的當天,在后宮中隱忍數年的王老太后就迫不及待地登場了。她親自駕臨未央宮,收取了天子璽綬,隨即召見大司馬董賢。

“皇帝的喪事籌備得如何?”老太后銳利的目光直逼董賢。

哀帝一死,董賢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擔憂自己的身家性命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去想什么喪事?!面對老太后刀子一樣的目光,董賢只好顫抖著摘下頭上的官帽,伏地謝罪。

老太后不屑地看著他,冷冷地說:“新都侯王莽,以前的大司馬,曾經主辦過先帝的喪事,很懂規矩,我讓他來幫幫你,你看如何?”

“那太好了,太好了。”董賢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是日,太皇太后召王莽入宮,命他總攬朝政。第二天,一紙免職詔書便遞到了董賢跟前。董賢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了,與其遭人屠戮,還不如自我了斷,于是和妻子雙雙自殺。當天夜里,下人們便將尸體埋葬。王莽懷疑其為詐死,讓人掘開墳墓,把棺材送到監獄中去開棺驗尸。后來雖然驗明正身,可沒人去理會了,只把尸體草草掩埋在監獄之中。有一個小官吏朱翊曾受過董賢厚待,于心不忍,便偷偷買了棺材壽衣去給董賢收尸。王莽得知,便捏造了一個罪名把朱翊殺了。

中樞空虛,大司馬的位置當然非王莽莫屬。可老太后還想走走形式,就裝模作樣地讓公卿們推舉。文武百官異口同聲地推薦王莽。只有前將軍何武與左將軍公孫祿兩人不識時務。他們認為大臣應該制衡外戚,不能讓外戚獨霸朝政,于是兩人相互推舉。可他們不明白,這所謂的選舉純粹是走走過場而已。他們這么做,無異于往王莽的刀口上撞!隨后,何武與公孫祿便被雙雙罷免,遣返原籍。

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六月二十八日,王莽再度出任大司馬。此時距離哀帝駕崩,僅僅時隔兩天。

隱忍多年的王莽復出后,馬上對帝國政壇展開了一場大清洗。

這年秋天,京城的百姓們看見,朝堂上的一幫老臣就像落葉一樣紛紛飄零。許多公卿大夫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平頭百姓。功名富貴恍如昨夢,偌大的京城再也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長安城外的官道上,充斥著他們落荒而逃的背影。

與此同時,一批新貴則騎著高頭大馬,從帝國的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迅速占據了舊臣們余溫尚在的官位。在同一條官道上,新貴與舊臣擦肩而過。新人的馬蹄濺起的污泥,紛紛粘在舊人的車輿上,伴著他們走上落寞迢遙的返鄉之路。

對于這場政治斗爭,班固在《漢書·王莽傳》中給了十個字的評價:“附順者拔擢,忤恨者誅滅。”其實,這是每一個覬覦皇權的人都會干的事情。為了早日坐上金鑾殿,大司馬王莽必須為自己掃清道路。

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九月初一,年僅九歲的中山王劉衎登基,是為漢平帝。太皇太后臨朝稱制,大司馬王莽輔政。

這一年,王莽四十五歲。

偉大領袖的造神運動

公元元年,也是漢平帝元始元年,王莽站在歷史的轉折點上,看見帝國的未來就像一席等待他揮毫的白絹。

此刻,通往帝座的道路上已經沒有任何障礙,可王莽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一直反剪著雙手凝望蒼天。

他在等待什么?

滿朝文武匍匐在王莽高大的背影下,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忽然間若有所悟。

此刻,大司馬需要的只有一件東西,那就是“天意”!于是,和大司馬心靈相通的臣子們立刻挽起袖子,締造了一場規模浩大的“上天降祥瑞、萬民頌功德”的運動。

元始元年正月,有自稱越裳氏的塞外蠻夷入朝進獻了一雙白雉、兩雙黑雉。群臣立刻上疏大頌功德,稱王莽有“安國定漢”之大功,應賜尊號為“安漢公”。

王莽上疏辭讓。太皇太后下旨:“君有安定宗廟的功勞,不可因為至親的緣故而遮蔽隱藏得不到顯揚,君大可不必推辭!”

王莽連續四次上疏,堅決辭讓,甚至稱病不上朝。太皇太后不得已,只好先封賞了幾個王莽的心腹,最后下旨說:“大司馬、新都侯王莽任太傅,稱號安漢公,增加封邑二萬八千戶。”

幾番惺惺作態的謙讓之后,王莽終于誠惶誠恐地接受了“太傅”和“安漢公”的尊號,但卻拒不接受封邑。王莽說:“等百姓們都富足了之后,我才會接受封賞。”聽見這句話,上自太皇太后,下至群臣百姓,都不禁為王莽的高尚情操而感動不已。

元始二年(公元2年)春,又有遠在南方的黃支國進獻犀牛。同時,又有西南邊陲的越巂郡上疏奏言,說有黃龍在長江里游動。群臣立刻說:“王莽的功德可媲美周公旦,應該祭告宗廟才是。”只有大司農孫寶一個人發出了不和諧音:“如今風雨失調,人民貧困,每有一事,臣子們就眾口一詞歸美王莽,這樣的贊美妥當嗎?”

當舉世皆醉的時候,唯孫寶一人獨醒。這樣的人,必定要為他的清醒付出代價。孫寶隨即被罷免,不久就在老家抑郁而終。

是年,關東大旱。王莽率先垂范,當即捐錢一百萬,獻田三十頃,用以救濟災民。公卿們紛紛效仿,捐獻田宅者達二百三十人。此后,凡遇水旱災情,王莽就馬上吃素,以示珍惜物力、與民共患難之意。老太后再度被感動了,派出使臣詔令王莽說:“聽說公常吃素,為人民深深憂慮。今年秋季幸將豐收,公須按時吃肉,為國家保養身體。”

是年秋,王莽上疏要求皇帝立后。

這一年,王莽的女兒正值嫁齡。所以,他此項提議的用意不言自明。隨后,朝廷舉辦了一場皇后海選。負責海選的官吏心領神會,便把很多王氏女子列入了候選名單,其中自然包括王莽的女兒。王莽心中暗喜,可表面上還是一再推辭,說:“臣無德,女兒才能低下,她和眾王氏女都不該入選。”老太后一看,這王莽真是太高尚了,就下旨說:“王氏女是哀家的外戚,為了避嫌,可不必采納。”

這下子弄巧成拙了,王莽趕緊示意手下亡羊補牢。

隨后的日子,京城百姓、太學諸生和基層官員們,每天都有一千多人向有關部門上書,力挺王莽之女;而公卿大夫們則干脆匍匐在朝堂之上,異口同聲地說:“安漢公功勛赫赫,如今應立皇后之時,為何偏偏舍棄他的女兒呢?天下人將要歸順誰?我們殷切希望,安漢公的女兒能母儀天下!”

王莽馬上又站了出來,苦口婆心地曉諭眾人,叫大家不要再堅持立他女兒為后了,應該廣選眾女。可公卿們卻仍然不依不饒:“不應該廣選眾女而使正統混亂!”

王莽終于長嘆一聲,說:“好吧,那就讓我女兒出來拋磚引玉吧。”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選美大賽。元始三年(公元3年)春,經過一幫大臣們“辛辛苦苦”的遴選,王莽的女兒終于從如云的美女中脫穎而出,獲得大賽評委會全票通過。

朝廷下了兩億錢作為聘禮。視金錢如糞土的王莽只留下十分之一,大部分歸還朝廷,其余數千萬全都布施給了貧民。

大司徒陳崇立即上疏,為王莽歌功頌德。此文洋洋數千言,大引《論語》和諸經為王莽一人做注,歷數王莽的生平事跡,激情澎湃,文采斐然。

文章從王莽的學生時代說起,說他從小就“折節行仁,克心履禮,拂世矯俗,確然特立”,“清靜樂道,溫良下士,惠于故舊,篤于師友”。這一切正如孔子說的“貧而樂,富而好禮”。接著,說王莽誅殺淳于長,就像是“周公誅管、蔡,季子鴆叔牙”。然后,說王莽不讓定陶太后坐在太皇太后身邊,是“以明國體”,正如《詩經》所謂的“不侮鰥寡,不畏強圉”。接下來,說王莽誅殺董賢叫作“敏則有功”;說王莽迎立中山王為帝,就是《尚書》說的“知人者哲”;王莽一再辭讓“安漢公”的稱號,就是孔子說的“能以禮讓為國”;王莽“事事謙退”,為自己女兒立后的事情一再辭讓,最后才“迫不得已受詔”,這就像《尚書》說的“舜讓于德,不嗣”。總而言之,《詩經》里說的“溫溫恭人,如集于木”,“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孔子說的“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等等,皆乃“公之謂也”,說的都是安漢公啊!

最后,陳崇慷慨激昂地說:“揆公德行為天下紀,觀公功勛為萬世基!”他的意思是,觀諸王莽的一生德行和功勛,皆乃圣賢風范,足為萬世師表!

一個人就這樣變成了“神”。

從古到今,人類的任何造神運動都不是偉大領袖一個人所能得逞的。沒有庸眾與群氓死心塌地的崇拜與擁戴,“神”就不會誕生。然而,蕓蕓眾生似乎永遠需要為自己塑造一個神,然后對他頂禮膜拜,對他唯命是從,并且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尊嚴,連同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無論何時,老百姓似乎總需要一位英雄來引領他們進入天堂,但他們并不知道,最后等待他們的,往往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若干年后,萬千臣民心目中的這個“偉光正”,就把大漢帝國搞得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當然了,這是后話。此刻,王莽頭上的光環正在閃耀著,沒有人懷疑他是天下百姓最終的依歸和福祉。所以,陳崇的這篇美文其實是頗能代表民意的。它不僅是這場波瀾壯闊的造神運動的宣言書,也是老百姓質樸情感的一種精致表達。換言之,陳崇只是幫不善言辭的老百姓們,說出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肉麻話而已。

元始四年(公元4年),太保王舜與吏民八千人聯名上疏,頌揚王莽之功勝過伊尹與周公。去年,他還只能與圣賢比肩,今年就高出一頭了。可見,上級的指示精神在基層貫徹落實得相當到位。

朝廷立即做出反應。由于伊尹曾為“阿衡”,周公曾為“太宰”,遂拜安漢公王莽為“宰衡”,位在“上公”,亦即在三公之上;并賜王莽的母親為“功顯君”;封兒子王安為褒新侯、王臨為賞都侯。太皇太后親至前殿,進行加封和任命。

王莽當然又謙讓了一回。而他的推辭當然又被太后的旨意駁回。于是,王莽只好又“迫不得已然后受詔”。

元始五年(公元5年),如火如荼的造神運動再度升級,共有吏民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疏頌揚安漢公;王公列侯們紛紛磕頭請愿,要求賞賜安漢公。五月,策書下達,特加王莽以“九錫”之隆典……

這一年冬天,有皚皚的白雪自蒼旻深處緩緩落下,飄在大漢山河之上,飄在長安城頭,飄在未央宮中,最后一片搖曳著落在王莽的眼前。

王莽伸出手去。雪花在他溫熱的掌心中瞬間融化,仿佛倏忽即逝的時光。

五年了,彈指一揮間。平帝劉衎從無知的頑童變成了一個心事重重的少年。位列三公的王莽從大司馬變成了安漢公,又從安漢公變成了上公、宰衡。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天下到底是誰的?

王莽沉吟了一下。

冬至之后的第三個戌日,按例向天子進獻椒酒。這一年的椒酒里,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極了那落了整整一冬的雪花。十二月的某一日,白雪覆蓋的未央宮的宮人們,忽然在一夜之間都換上了白色的孝服。

平帝劉衎駕崩了。

瑞雪兆豐年。王莽說,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一場精彩紛呈的篡漢大戲

平帝無嗣。王莽就在漢宣帝的二十三個玄孫中,挑了年齡最小的劉嬰立為皇帝。

當年立九歲的劉衎為帝,王莽事后來看,年紀仍嫌太大。所以,這次被選中的劉嬰足夠年輕,才兩歲,被稱為孺子。

也是在這一年冬天,“天降祥瑞、萬民稱頌”的造神運動達到了高潮——武功縣的一個小官吏挖井的時候,“無意”中挖出了一塊白色的石頭,上圓下方,有紅色的字刻在石頭上:告安漢公王莽為皇帝。

王莽立刻授意眾人上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時已經很老了,可她并不糊涂。讓王莽上公、當宰衡她都沒意見,可要是篡位稱帝,就突破她老人家的底線了。

老太后冷冷地說:“這是欺罔天下,斷不可施行!”

太保王舜說:“事已如此,無可奈何。您縱然想要阻止,恐怕也是力不從心。再說了,王莽并非有什么企圖,只不過是以‘稱攝’來加重權威,鎮服天下而已。”

老太后至此終于明白,漢室的氣數已盡了。如今朝野上下,只知有王莽,又有誰記得劉氏呢?恨只恨,自己沒有及早看穿他篡奪天下的狼子野心!就如王舜所言,事到如今,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了,包括自己在內。

太保王舜一直注視著太皇太后,直到看見她那驕傲的頭顱最終無奈地垂下。王舜當即逼迫老太后下詔,詔書稱:“孝平皇帝短命而崩,已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孫二十三人,差度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后。玄孫年在襁褓,不得至德君子,孰能安之!安漢公莽,輔政三世,與周公異世同符。……丹石之符,哀家深思厥意,云‘為皇帝’者,乃攝行皇帝之事也。其令安漢公居攝踐祚,如周公故事……”

是年,王莽“居攝”,改年號為居攝元年,稱“假皇帝”。服飾、儀禮、出處、祭祀、稱謂等,一如天子之制。

這一年,王莽五十歲,正是知天命之年,而王莽也終于看見了屬于他的天命。

劉氏宗廟無聲地傾圮了。一座嶄新巍峨的王氏宗廟,已然矗立起來了。

這劉姓江山果然就完了嗎?

不。有人不相信。于是,在劉氏宗廟坍塌的廢墟上,便相繼有人揭竿而起。

王莽“居攝”第一年(公元6年),不愿坐以待斃的宗室子弟、安眾侯劉崇率先舉事。可是他勢單力孤,僅率隨從百余人進攻宛縣,旋即兵敗身亡。

第二年,同情劉氏的東郡太守翟義聯絡嚴鄉侯劉信、其弟武平侯劉璜、其子東平王劉匡等人,起兵討伐王莽。翟義立劉信為天子,自任大司馬、柱天大將軍,隨后發布討莽檄文:“莽鴆殺孝平皇帝,攝天子位,欲絕漢室。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罰!”

翟義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義軍人數很快發展到十多萬人。

一時間,舉國震驚。王莽頓時寢食難安。老太后聽到叛亂的消息,冷笑著對左右說:“人心不相遠啊,我雖是婦人,也知道王莽終有這玩火自焚的一天。”

王莽當即派遣孫建、王邑等人出兵平叛。

長安的精銳部隊傾巢而出,京師防衛頓時空虛。于是,長安附近的二十三個縣接連發生叛亂。其中,槐里縣人趙朋、霍鴻迅速糾集了十幾萬人,大軍直逼長安。

站在未央宮中的王莽,看見叛亂的烽火瞬間映紅了未央宮前殿的天空。王莽一邊倉促布置防務,一邊抱著孺子劉嬰在高廟中日夜祈禱。群臣趕緊安慰他說:“不遭此變,不彰圣德!”

十二月,翟義在圉縣(今河南省杞縣南)被王邑擊潰。次年春,王邑又回師剿滅了趙朋、霍鴻。叛亂遂告平息。軍隊凱旋之日,王莽大舉犒賞,共封侯三百九十五人,隨后刨掉了翟義的祖墳,燒毀棺柩,誅滅三族。

王莽“居攝”第三年(公元8年),又有期門郎張充等六人合謀劫持王莽,擁立楚王劉紆。結果事情敗露,旋被誅殺。

至此,反莽勢力終于偃旗息鼓。王莽覺得,建立王氏宗廟、成就萬世帝業的時候到了。于是,持續數年的造神運動便在這一年順理成章地達到了它輝煌的終點——上天降下了一連串祥瑞和符命,諭示王莽必當皇帝。

七月中旬,有一個臨淄縣的小亭長一晚上做了好幾個夢,每次都夢見上天的使者告訴他:“攝皇帝當為真皇帝!”

然后,巴郡(今四川省閬中市)發現了石牛。

緊接著,雍縣(今陜西省鳳翔縣南)又發現了石文。

十一月,巴郡石牛和雍縣石文都運到了未央宮的前殿。王莽后來向太后的奏報里說,就在他和群臣前往探視的那一刻,忽然間狂風大作,塵土飛揚,天色晦暗。等塵埃落定時,石頭前忽然又出現了銅質的符命和有圖的布帛,上面寫著“天告帝符,獻者封侯”。

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的最后一幕,是由一個小混混一手炮制的。

這小混混名叫哀章,是個到長安游學的外鄉人。哀章平日里不學無術,游手好閑,喜歡假大空。他眼見假皇帝王莽大有弄假成真之勢,豈肯放過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于是早早制作了一個銅柜,在里面裝了兩卷天書。一卷署名“天帝金匱圖”,另一卷署名“赤帝劉邦傳予皇帝金策書”。

書中備言王莽當為真天子,同時附有十一位輔國大臣的名單。

為什么是十一個呢?這可不是老天爺的意思,而是哀章的意思。他先寫了八個名字,都是那些當朝顯貴、王莽的心腹。然后,為圖個吉利,哀章又胡扯了兩個名字,一個叫王興、一個叫王盛。最后一個名字當然就不用想了,叫哀章。

冬日的一個黃昏,天地間籠罩著一片肅穆而神圣的金黃。哀章一襲黃衣,手捧銅柜,神色莊嚴,步履沉著地走到了高廟,鄭重其事地獻上了銅柜和天書。高廟的官員一看,豈敢怠慢,立刻稟報了王莽。

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高廟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禪讓典禮。假皇帝王莽跪在高廟里,從一個小混混的手里頭接過了神圣的天命。

假皇帝站起來的時候,輕輕抖了抖肩膀,一個字就從他的頭上落了下來。

那是個“假”字。

邁出高廟的那一刻,王莽戴上了真皇帝的冠冕,隨后登上未央宮,詔告天下:“……承蒙皇天上帝隆顯大佑,使我完成天命、繼承帝統,并且頒下符契、圖文、銅匱、策書,和神靈的詔告,將億萬人民托付給我。我極度敬畏,敢不恭謹地接受嗎?!趁此良辰吉日,我戴帝王冠、登天子位,定天下之號曰‘新’。從此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制。以十二月初一為始建國元年正月初一……”

就在這一天,歷時二百一十四年的西漢王朝壽終正寢。

而一座嶄新的王氏宗廟巍然屹立在天下人的眼前。

這一年,王莽五十三歲。

一場精彩紛呈的篡漢大戲即將圓滿結束的時候,王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都齊了。可還差一件小小的器物。

那就是國璽。

國璽不在未央宮,而在老太后的長樂宮里。

自己刻一個還不成嗎?可王莽偏不。天下必須是新的,但國璽他必須要舊的。因為,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要的,就是這顆讓天下人供奉了二百一十四年的小東西。

于是,心腹王舜便攤著一雙空手站在了老太后的面前。

知道來者不善,憤怒的老太后破口大罵:“爾等蒙漢家力,富貴累世,非但無以報答,還趁人托孤寄國之時篡奪其國,不念及恩情道義。做人如此,豬狗不如。天下哪有你們兄弟這樣的人呢?!王莽既然當了這個‘新朝’皇帝,還改了正朔、易了服色,他怎么不自己刻一個傳之萬世的新國璽,何苦向我要這顆亡國不祥的呢?!我一個漢家的老寡婦,早晚會死,想與此璽一同埋葬,為何終不可得呢?!”

老太后說到最后聲淚俱下,左右之人皆跟著掉淚。連王舜都被感動得差點心軟了。他俯首良久,才抬頭對太后說:“臣等已經沒什么可說的了,王莽一定要得到國璽,太后怎么能不給呢?”

老太后知道,當今的新朝皇帝王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孝順侄子王莽了。她無奈地取出國璽扔到了地上,說:“我老了,也快死了,可我知道,你們兄弟遲早有一天要被滅族!”

老太后的最后一句話,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語,附著在這顆國璽之上。

短短十五年后,它就應驗了。

得到國璽的王莽如獲至寶,當即在未央宮的漸臺大宴群臣。此刻的王莽當然不會知道,十五年后,自己將被殺死在這座漸臺之上。

數日后,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正月初一,王莽在朝堂上命人頒讀策文,封孺子劉嬰為定安公,享食邑一萬戶,地方百里。新皇帝還允許孺子嬰在自己的封國里建立漢朝宗廟。也就是說,曾經的小皇帝還可以待在迷你型的小王國里,祭拜相當于微縮景觀的自家宗廟。

策文讀完,王莽握著孺子的手,流淚嘆息說:“從前周公旦代居天子之位而行其事,最后還是能夠將明君之政還給成王。如今,我卻被上天威嚴的命令所逼迫,不能按照本意去做啊!”

王莽一副黯然神傷之狀,在朝堂上哀嘆良久。群臣無不動容,陪著這個非常人性化的皇帝長吁短嘆。

在這場經典的政治秀中,五歲的孺子劉嬰自始至終都樂呵呵地張著嘴。他清澈的目光中映現著王莽混濁的老淚。有人把他從龍椅上抱了下來,面對著王莽向北稱臣。

孺子劉嬰樂呵呵笑著。

在這樣的時刻,無知顯然是一種幸福。

這場舉國歡騰的喜劇,還有一段不可不提的尾聲。

王莽把上天賜給他的十一位輔國大臣依次任命為“四輔”“三公”和“四將”。除了他那八個心腹重臣之外,小混混哀章這回可賺大了,被任命為“四輔”之一的國將,并封美新公,位在“三公”之上。而哀章憑空杜撰的“王興”和“王盛”在哪兒呢?

找到一個守城門的小吏叫王興,就讓他當了“四將”之一的衛將軍,封為奉新公。

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小販叫王盛,就讓他當了“四將”之一的前將軍,封為崇新公。

當然,王莽讓相學大師替他們看過相,覺得還不錯。

只不過,去年剛剛為大新帝國的建立立下赫赫戰功的王邑,居然位列哀章之下,而孫建也僅僅與守門小吏和賣餅小販相并列,未免讓人有些啼笑皆非。不過王莽也沒辦法,因為這是神的旨意。于是,當這場篡漢大戲落下帷幕、“難忘今宵”的歌聲響起之時,我們便可看見,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攜手并肩地站在臺上向觀眾頻頻謝幕。

這就叫皆大歡喜。

天堂的幻滅

大新帝國建立了。

王莽率領萬千臣民,開始大張旗鼓地建設他夢想中的天堂。

曾經飽讀經書的王莽,自書生時代起,心中就有一幅美麗的愿景:一方面,他要遵經復古;另一方面,他要締造前所未有的理想政制。為了這個一半復古一半前衛的烏托邦,王莽進行了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

一、緣飾經義,依據周官禮改革官制。

首先,廢王號,復五等爵。王莽認為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王”,漢朝有那么多諸侯稱王是不合古制的,所以廢除王號,恢復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其次,改革官名與地名。上自中央,下至地方,花樣繁多的新官名和新地名陸續出籠,令人目不暇接。

二、改革土地與奴隸制度。

由于漢朝是土地私有制,因此到了西漢末年,土地兼并、貧富不均的現象非常嚴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于是,王莽便依據他所憧憬的古代井田制進行改革,將土地收歸國有,不許私人買賣,然后依照井田制將土地重新分配。另外,奴隸雖仍私屬,但禁止像貨物一樣自由買賣。

三、改革經濟與貨幣制度。

在經濟領域,王莽興辦了六種國營事業,稱為“六筦”。即將鹽、鐵、酒、礦藏開采、貨幣鑄造五種產業的經營管理權收歸國有;第六種叫“五均賒貸”,即平抑物價、政府放貸、征收所得稅、征收荒地稅、懲罰無業游民。而無論是“六筦”還是“五均”,王莽的依據都是古代經典《周禮》和《樂語》。

另外就是幣制改革。漢朝所通用的貨幣叫“五銖錢”。王莽攝政之初,即附會經義,說《周書》上講“錢有子母”,于是加造重十二銖的大錢與五銖錢并行。稱帝之后,又將大小錢一律廢止,發行了金、銀、貝、泉、布五物、六名、二十八品的貨幣。至元鳳元年,又改作貨布、貨泉。前后不到十年,貨幣制度改變三次,名目多達數十種。

王莽忘情地締造著他的烏托邦。可他斷然沒有想到,自己的銳意進取與勵精圖治,最終換來的卻是經濟崩潰和民不聊生。

王莽到底錯在哪兒呢?

首先我們來看官制改革。

王莽的所謂官制改革,根本不是從內在制度上改進,而純粹是在表面形式上花樣翻新,并且朝令夕改、更易無常。因此,改制的結果只能徒然增加行政上的麻煩。比如某個郡的名稱,在一年之間變更達五次之多,最后又變回原來的名字,不但老百姓被搞得一愣一愣的,就連政府自己都稀里糊涂。朝廷每次下詔,都不得不在新名稱之后,附注一串舊名稱,其結果就是錯誤百出,行政效率大為降低,官民牢騷滿腹。

其次,是土地與奴隸制度的改革。從初衷來看,它們本是無可厚非的。把土地私有改為公有,目的是抑制兼并,消除貧富兩極分化的現象;而禁止奴隸買賣,也是保障與尊重人權的表現。問題在于,王莽太過于理想化了。自秦以后,土地與奴隸的自由買賣已經實行了一百多年,要在短時間內禁止談何容易?無奈王莽又急于求成,法令嚴苛,致使民間因田宅奴婢買賣而獲罪者不計其數。此項改革勉強推行了四年,終因阻力太大而一朝廢止。

再來看經濟領域“六筦”“五均”的改革。這本是一項好政策,執行得好足以富國利民。只可惜,王莽所用非人。主持其事的是一批貪官和奸商,他們相互勾結,利用百姓對新法的無知徇私舞弊、巧取豪奪,致使民怨沸騰,經濟秩序一片混亂。

最后,在所有的改革中,幣制改革當屬最荒唐的一項。試想,幾十種名目的貨幣捏在手上,先別說使用不便,是否認得清楚都成問題。改來改去的結果,只是令百姓頭昏眼花、無所適從,因而幾乎每一次改制,都有無數人破產和失業。于是,幣制改革的最終結果就是:朝廷發放的貨幣層出不窮、漫天飛舞,而民間卻哀鴻遍野、餓殍載道……

其實,王莽并非昏君。從某個角度來看,他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勤政的好皇帝。譬如,當整個帝國都在黑夜中沉沉入睡的時候,唯有未央宮中一燈如豆,從黃昏燃到天明;當近侍的宦官和宮女們都站在旁邊打盹兒的時候,雙眼紅腫的皇帝卻仍然不知疲倦地撲在案上批閱層層疊疊的奏章……

為了那近在咫尺又仿佛遙不可及的美麗烏托邦,王莽駕馭著他的帝國日夜不停地朝前奔馳。然而,疲憊不堪的帝國馬車早已悄然脫離他的韁繩,正向不遠處的深淵滑落。

王莽看不到。

或許看到了,他也不愿相信。

天鳳四年(公元17年),荊州人王匡、王鳳等人率眾嘯聚湖北綠林山,點燃了滅莽的第一把烽火。人稱“綠林軍”。

天鳳五年(公元18年),瑯琊人樊崇、逄安等人聚眾起事。凡與官兵作戰時皆涂紅眉毛。人稱“赤眉軍”。

地皇二年(公元21年),青州、徐州、荊州等地發生大規模蝗災。蝗蟲過境,遮天蔽日。當地百姓顆粒無收,數十萬災民源源不斷地涌入關中,沿途倒斃者不計其數,致使饑民人人相食。

地皇三年(公元22年),漢宗室劉□、劉秀兄弟在南陽起兵,擁立劉玄為帝,改元更始,署置百官,揚起興漢滅莽的旗幟。

整個天下叛亂蜂起的奏報像雪片般飛進了未央宮。

王莽從如山的卷宗中抬起頭來,他一貫堅定而自信的目光中終于閃過一絲惶惑。我為了天下蒼生的福祉而廢寢忘食,為了帝國美好的明天而通宵達旦,你們為什么還要造反呢?!

回答他的,是一片撲面而來的廝殺和吶喊。剎那間,王莽看見未央宮中的燈火,在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中戰栗不止。

王莽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盞燈火——當年的書生王莽寒窗苦讀的那一盞燈火,不也是微弱而暗淡的嗎?可最終,它卻把自己燃燒成了一顆普照萬民的太陽!

于是,王莽仿佛又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于是他說:我不相信!

地皇四年(公元23年),王莽把自己早已斑白的須發全部染黑。他要讓時光倒流,一切重來。這一年,王莽站在銅鏡前顧影自盼。他身邊站著一個霞帔鳳冠的年輕女子,那是他剛剛冊立的皇后。

可史書其實并不承認“地皇四年”。更準確地說,歷史把這一年叫作“更始元年”。這一年秋天,王莽派出的四十二萬大軍在河南昆陽與劉秀會戰,結果全軍覆沒。王莽的軍隊伏尸百里,河水為之雍塞不流。

噩耗傳來,王莽率領臣子們來到長安的南郊,仰望蒼天,痛哭流涕。他向蒼天一聲一聲地哭訴他接受符命的始末。就仿佛一個被上帝遺忘在人間的孤兒,又像是被負心漢拋棄的怨婦,王莽向蒼天發出痛切的呼告:“巍巍皇天啊!您既然授天命予臣莽,為何不殄滅遍及天下的叛賊呢?倘若臣莽果真違背了天意,那就祈求您降下雷霆之怒吧,將臣莽誅殺!”

蒼天無語。

最后,聲嘶力竭的王莽依然長久地跪伏在天地之間。

他的身后,是一片秋日的蕭瑟與蒼涼。

在天子的號哭聲中,誰都知道天命已喪,可仍舊還是有很多人,爭先恐后地簇擁到皇帝身邊,懷著仿佛比他更為沉痛的心情號啕大哭。那幾天,長安城外哭聲震天,日夜不絕。

一艘行將滅頂的沉船,在葬身海底前的最后一刻,還有很多乘客去賄賂船長,企求得到一個頭等艙的座位。這似乎很奇怪,可也并不奇怪。反正大新帝國這艘豪華巨輪,有的是頭等艙的座位。所以,那些日子里哭得最為悲傷的人,都被王莽任命為郎官。

一夜之間,長安城遍地郎官。據《漢書》記載,竟然多達五千余人。

是年秋,更始皇帝劉玄由宛城向西攻入武關,一路勢如破竹,大軍直抵長安。一時,京師內外暴動四起。長安城陷入一片空前的大混亂。

此刻,長安監獄中的那些囚徒紛紛涌到狹小的囚窗前,激動不已地望著外面的沖天火光。那是自由的火光。他們迫切期待著沉重的牢門被砸開的一刻。

不久,牢門果然被打開了,但走進來的卻是皇帝王莽。

囚徒們身上的鐐銬枷鎖忽然間都被卸了下來,一把把锃亮鋒利的兵器交到了他們手上。王莽高高地端起一碗豬血。囚徒們聽見蒼老的皇帝用盡他最后的威嚴和力量向他們宣布:“朕赦免你們的罪,賜給你們自由!如果你們不為大新帝國效忠盡力,鬼神將不會饒恕你們!”

王莽宣誓之后,將碗里的豬血一飲而盡。囚徒們三三兩兩地端起了碗。皇帝的誓言在空洞的牢房里回蕩。

隨后,將軍史諶便率領著這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軍隊”浩浩蕩蕩地開出長安監獄。行經渭橋之時,史諶忽然聽見隊列中響起一聲呼哨,這群烏合之眾頃刻間作鳥獸散。他們逃得真快,等史諶回過神來時,空蕩蕩的橋面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去他的大新帝國!去他的誓言!去他的鬼神吧!白撿了一條命的囚犯們可沒這么多忌諱。他們在重獲自由的道路上狂奔。一個灼熱的復仇欲望,在他們的胸膛里燃燒,驅使著他們奔向皇室陵園。

王莽的妻子、兒子、父親、祖先的靈魂都在這里靜靜地安息。這一天,王莽的先人們先是聽到頭上傳來人群的呼嘯聲,繼而是兇狠雜沓的腳步聲,然后是刀劍亂舞的鏟土聲。最后,一絲可怕的光明撕破了地宮中寧靜的黑暗,暴露在陽光下的骸骨發出一聲聲慘烈的驚叫。

這一天,亢奮的囚犯們掘開了墳墓,焚燒了棺槨。

在滾滾朝天的濃煙中,王莽的親人們魂飛魄散。

九月初一,更始皇帝的先頭部隊由宣平門攻入長安。將軍王邑等人率部做最后的抵抗,在城中與劉玄的軍隊展開巷戰。一個又一個士兵在王邑的身邊倒下。王邑且戰且退。

這一天黃昏,長安城那些達官貴人的府邸和私宅里已經沒有活人的身影了。死的死,逃的逃。昔日的官府豪宅中只剩下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體。

初二,一幫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躥進未央宮四處縱火,嘴里高喊:“叛賊王莽,為什么不出來投降!”

熊熊大火在皇宮里迅速蔓延。王莽倉皇的身影在火光中閃避和輾轉。他身上依舊穿著當年“禪讓典禮”上的那件禪衣。可今天這件衣服,再也不像十五年前那般華麗光鮮了。此刻,它上面有陳年的霉味,有淋漓的汗漬,還有煙熏火燎的污痕。

王莽在熾熱的火焰中踉蹌而行。他不斷回頭去看。讓他感到無比恐懼的是,無論他走到哪里,火焰仿佛就跟到了哪里。逃到宣室前殿,王莽終于在迷離的煙霧中看見了自己的帝座。這位新朝皇帝最后一次坐在帝座上喃喃自語:“上天既然賦予我高貴的品德,漢軍又能把我怎么樣呢?!”

九月初三黎明,滿目斷壁殘垣的未央宮在一片荒涼中醒來。臣子們攙扶著王莽離開前殿,登上漸臺。此刻跟隨他的,還有公卿侍從等一千多人。

他們是他最后的臣民。

王邑經過整整一個晝夜的浴血奮戰,已經精疲力竭,手下的士兵也傷亡殆盡。他策馬疾馳回宮。到達漸臺的時候,他遠遠看見擔任侍中的兒子王睦正脫下官服準備逃亡。王邑大聲斥罵,命令他回去。

父子遂登上漸臺。最后的時刻,王邑決定要戰死在皇帝身邊。

攻入未央宮的漢軍像潮水般涌向漸臺,把王莽包圍了幾百層。漸臺上箭如雨下。前面的漢軍倒下了,更多的漢軍沖了上去。漸臺上的守軍箭射光了,就抽出刀劍與漢軍展開近身肉搏。王邑父子與其他幾個將軍、大臣相繼戰死。

最后的一千多個臣民都倒下了。亂兵一擁而上,刺死了王莽。有人砍下他的首級。數十人爭相砍斫他的尸體,并將其亂刀肢解,切成塊狀……

在這個血雨腥風的秋日早晨,一個書生的烏托邦終結了。

王莽三十八歲任大司馬,五十歲居攝,五十三歲稱帝,建國十五年而亡。

死的時候,王莽六十八歲。

數日后,王莽的首級被送到宛城,懸掛在鬧市之中。百姓紛紛以石頭擲擊,有人甚至切下他的舌頭炒著吃了。更始皇帝劉玄站在憤怒的人群中,抬頭默默地凝視著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

王莽斑白的須發在風中亂飛。

這一次,他再也沒機會把它們染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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