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府是盆地,四面環山。小學的時候學地理,剛剛接觸盆地這個詞,老師就為我們做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和說明。可無論如何,我都難以想象盆地的實景。來到甲府之后,我才第一次點點頭,感嘆道:原來是這個樣子。排干這片巨型沼澤里的水,在沼澤的底部開墾田地,建設家園:這就是盆地。不過,要造出像甲府這么大的一塊盆地來,只怕是要排干周圍五六十里的湖水才能辦得到。
沼澤的底部,說起來有點兒不可思議。我本以為甲府是個多多少少有那么點兒陰郁的城市。事實上,甲府卻是個漂亮活潑的小城。有很多人說甲府是“研缽底子”,這話并沒有說到點子上。甲府其實要洋氣得多。把高筒禮帽倒放過來,在帽子的底部,立著一座小小的旗幟。要這么形容甲府,才算得上準確。甲府,是一座浸染著美好文化的城市。
今年早春時節,我曾在此工作過一小段時間。住得離公共澡堂很近,下雨天里,也不撐傘,就徑直去了。路上,同披著雨斗篷的郵遞員打了個照面。
“啊,正巧碰見你。”郵遞員小聲叫住了我。
我倒也并不十分驚訝,心想著應該是有寄給我的郵件。笑也沒顧上,一句話也沒說,就直接把手向他伸了過去。
“不是,今天沒有你的郵件。”郵遞員微笑著說道,鼻尖的雨滴閃著光。是個年紀在二十二三歲的紅臉青年。臉上的表情十分可愛:
“您是青木大藏先生,對吧?”
“嗯,是我。”這個青木大藏,是我原來的戶籍名字。
“很像啊。”
“什么?”我心里有點慌張。
郵遞員瞇起眼睛笑了。被雨打濕的兩個人,就這么在路上面對面站著,這會兒誰也沒有說話。有點奇怪。
“那知道幸吉嗎?”他以一種近乎討厭的親昵語調問道,口氣還似乎帶著些許嘲弄,“內藤幸吉啊,您知道嗎?”
“是內藤幸吉嗎?”
“對對,就是他。”郵遞員好像已經認定我認識這個人,滿臉自信地點著頭。
我又想了想,說:
“不認識。”
“是嗎?”這次,郵遞員嚴肅地把頭一歪,“您老家是津輕的吧?”
總不能這么一直站在這里被雨淋,于是我便溜到豆腐店的屋檐下躲雨。
“請來這邊說話,雨越下越大了。”
“好。”他也大大咧咧走了過來,同我肩并肩在豆腐店的屋檐下躲雨,“是津輕的吧?”
“嗯。”我的語氣十分不愉快,自己聽了都嚇一跳。但凡提到我的老家,哪怕只是只言片語,我也會感到萬分的沮喪和痛苦。
“那就對了。”郵遞員笑了,桃花般的臉上露出了酒窩,“那您就是幸吉的哥哥了。”
不知為何,我的心跳加快了,一陣厭惡感油然而生。
“您說的這話可真奇怪。”
“不,這回錯不了了。”他一個人歡欣鼓舞起來,“真像啊。幸吉一定會很高興吧。”
他像只燕子似的,輕巧地跳進了雨中的街道。
“那我先走了。”他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我現在就去告訴幸吉。”
豆腐店的屋檐下就剩我一個人了,好似做了一場夢,白日夢。就是這種感覺,一點兒也不真實。真是荒唐透頂。也沒管那么多,又繼續往澡堂走了。等到身體已經泡在浴缸里時,開始慢慢思量起來,便又覺得十分不愉快。不知怎的,就是讓人不舒服。就好像我正舒舒服服睡著午覺呢,誰也沒得罪,就突然飛來一只蜜蜂,在我臉上叮了一下。就是這種感覺,簡直就是一場災難。為了避開東京的諸多恐怖,我悄悄來到甲府,住址也沒敢讓任何人知道。就這么安安穩穩地,一點一點兒地推進自己那點兒微薄的工作。這段時間好不容易弄出了點兒眉目,心情稍微好一點兒了。現在又來了,真是無妄之災。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眼前,對我笑,同我搭訕。我被這些妖怪團團圍住,別說招呼寒暄了,光是想想這些家伙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就讓人十分難受。也不是因為工作或者其他的什么事情,只是這樣不負責任地過來撓我一把,然后扔下一句“啊,對不起,認錯人了”,就跑掉了。一定是這樣。內藤幸吉。想來想去,我也不認識這么一個家伙。而且還說是我的什么兄弟,也真是一通蠢話。一定是認錯人了,就是這樣。下次再碰見,一定得跟他把事情說清楚了。可盡管如此,心中的這般不快,究竟因何而起呢?就是因為這通蠢話!開什么玩笑!一個全不相識的人竟開口對我說:“哥呀,真的好久不見啊。”真是令人作嘔,一股子溫溫熱熱,黏黏糊糊的作態,連喜劇都算不上,是愚蠢,廉價。
我感到自己受到了無法忍受的侮辱,心中憋屈不過,便從浴缸里爬了出來。站在更衣室的鏡子前,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竟然異常地兇惡。
我感到不安。我又回憶起過去的那些悲慘:今天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豈不是要再次逆轉我的生活,重新將我重重地摔入谷底?這突如其來的難題,真是個難題啊。我拿這個只是荒唐卻一點兒也不可笑的難題完全沒有辦法。到頭來,心情也變得陰郁慘淡。回到了旅館,也只是毫無目的地撕著那些還沒寫完的稿紙。而這時,為這場災難所滋養澆灌的劣根性也抬起頭來。“如此不爽,還工作個屁。”好像給自己找理由一樣,我一邊咕噥,一邊從壁櫥里拿出一瓶一升裝的甲州產白葡萄酒,倒進茶杯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喝醉后把被子拉上來蓋了就睡了。同別人一樣,這大概也是個愚蠢至極的家伙。
我被旅館的女侍叫醒了。
“您好,有客人來了。”
“來了!”我猛地跳了起來,“請帶他進來。”
燈還亮著。紙拉門是淺黃色的。大概六點吧。
我趕緊把被子塞進榻榻米的壁櫥里,收拾了一下房間,披上和服外套,綁好扣子,然后在桌旁坐好,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勢。異樣的緊張。這般奇妙的經歷,即使于我來說,此生也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
客人只有一位,穿著一身久留米碎紋布的衣服。女侍帶他進來之后,他一聲不響地在我面前坐下,恭恭敬敬地給我鞠了長長的一躬。我當即慌張起來,手忙腳亂地,也沒給他回禮。
“認錯人了。實在對不住,可真的是認錯人了。真是件荒唐事。”
“不。”他低聲說,身體卻依舊保持著鞠躬的姿勢。抬起來的那張臉是一副端正面孔。眼睛太大了些,反倒給人一種虛弱和奇怪的感覺。可除此之外的額頭、鼻子、嘴唇和下巴都好似雕刻一樣棱角分明。跟我一點兒也不像。“阿鶴的孩子,您忘了嗎?母親曾給您當過奶媽。”
經他這么一番開門見山的說明,我才恍然大悟,簡直激動得要跳起來。
“啊,對了,對了,對了。”我大聲笑了起來,聲音大得連我自己都覺著不像話,“啊,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你嗎?”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話說了。
“嗯。”幸吉也爽朗地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一直都想著什么時候能跟您見上一面呢。”
好小伙子。真是個好小伙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高興極了,是那種簡直要高呼萬歲的高興,高興得身體仿佛都不聽使喚了。真是莫大的喜悅,所謂高興得近乎于苦澀,就是這種喜悅。
我剛出生不久,就被托付給奶媽照顧了。具體的原因不太清楚,大約母親的身體虛弱吧。奶媽的名字叫鶴,是津輕半島一個漁村里來的。人還年輕,丈夫和孩子都相繼死去,只有她一個人生活,被我家里瞧見了,就雇了來。這個奶媽,從始至終都堅定地支持我,還告訴我,一定要成為這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阿鶴一門心思全都撲在我的教育上。我五六歲的時候,她十分擔心我被別的女傭嬌慣。便一本正經地坐下一點一點給我講大人的道德:哪個女傭好,哪個女傭壞,為什么她好,為什么她壞。這些事情,直到現在我都未忘記。她念各種各樣的書給我聽,攥著我的手,片刻都不放。六歲的時候,阿鶴帶我來到村里的小學。我記得很清楚,是三年級教室的后面,有一個空桌子。阿鶴就讓我坐在那聽課。閱讀沒什么問題,可到了算術課,我就哭了。什么都不懂,一點兒都不會。阿鶴也一定感到很抱歉吧。可那個時候,我就是想讓阿鶴難堪,于是便大張旗鼓地哭了起來。那時,我把阿鶴當成媽媽。而第一次知道自己真正的母親則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啊?這個人才是媽媽?”一天晚上,阿鶴走了。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恍如夢境一般。嘴唇冰涼,睜開眼睛,看見阿鶴正在枕邊,端端正正地坐著。燈光昏暗,阿鶴卻仿佛渾身閃著光,打扮得潔白而美麗,好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冷冷地坐在那里。
“起床嗎?”她小聲對我說。
我努力想要起床,可實在太困了,怎么爬也爬不起來。阿鶴就悄悄地站起來,從房間里出去了。第二天起床一看,才知道阿鶴已經不在家里了。“阿鶴不在了,阿鶴不在了。”我悲痛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在地上打滾。雖說是小孩子的心,可依舊是痛得肝腸寸斷。要是那個時候聽了阿鶴的話乖乖起床,結果又會如何呢?想到此處,即便是如今的我也依然感到難過和后悔。后來,我聽說:阿鶴遠嫁他鄉了。
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盂蘭盆節,阿鶴來我們家拜訪了一次,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是帶著一個膚色蒼白的小男孩兒一起來的。她倆并排在廚房的爐子旁坐著,一副前來做客的模樣。對我也是恭恭敬敬地鞠躬,實質上卻冷淡疏遠。祖母得意揚揚地跟阿鶴說起我在學校的成績,我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浮現出莫名的笑容。阿鶴卻正視著我,說:
“在村子里雖然是第一,可也要知道,在別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更加能干的孩子。”
我聽后心里一驚,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從那之后,就再沒見過她了。經年累月,關于阿鶴的那些記憶,也漸漸變得稀薄了。上了高中之后,有一次暑假回鄉,從家里人那兒聽到阿鶴去世的消息,心中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眼淚也沒有掉。阿鶴的丈夫,原是甲州甲斐絹批發店的掌柜,妻子死后,也沒有孩子,一個中年男人,就這么過著鰥居生活。因工作需要,他每年都要去我老家出一趟差。就在出差期間,有人幫襯他,于是他就把阿鶴娶回家了。直到那個時候,才第一次聽家人說起這些事。而對于這些事情,家里人似乎也知道得不多。已經過了十年,阿鶴是死是活,于我已經無關緊要。我的實感,僅僅來自那個年輕的阿鶴,那個全心全意養育我的親人阿鶴。其他的阿鶴,仿佛都和陌生人一樣。當他們告訴我阿鶴去世的消息時,我心中也并沒有起什么波瀾,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啊,是嗎?”那之后又十年,阿鶴已經深藏在我那些遙遠的記憶之中,很小,卻散發著高貴的光芒,絕對不會消失。她的音容笑貌已經純粹地固定在我的記憶之中了,因此,當現實生活中再次和她扯上關系時,反倒有些出乎意料。
“阿鶴在甲府待過嗎?”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嗯,父親在這里開過店。”
“啊,是在甲斐絹批發店工作——”阿鶴的丈夫是甲斐絹批發店的掌柜,這事兒我還記得,之前聽家里人說過。
“嗯,之前是在谷村的一個叫丸三的店里工作,后來就自立門戶,在甲府開了一家布匹衣料店。”
從他說話的語氣來看,不像是在談論一個還活著的人。
“身體還好嗎?”
“已經去世了。”他直白地回答。一陣短短的沉默,之后,他笑了。
“這么說來,二老都已經……”
“對。”幸吉淡淡地說,“母親去世的事,您知道吧。”
“知道,上高中的時候聽說的。”
“那是十二年前了。我那時十三歲,正好小學畢業。后來又過了五年,就在我中學畢業之前,父親精神出了問題,也去世了。母親去世之后,他整個人就已經沒什么精神了。后來,嗯,又開始賭錢。生意雖然大,可再做下去,也只是茍延殘喘罷了。那時候,全國的衣料布匹生意都不好做。他嘗遍了諸多艱辛,最終選了個要不得的死法,跳井了。不過對別人都說是心臟麻痹而去世的。”
沒有膽怯和畏縮,但也沒有那種想要刻意暴露家丑的跡象,態度也并非冷漠或者暴戾,只是天真地想要簡單直白地把事情表述清楚。他的話讓我感到十分清爽。但是畢竟觸及了別人家的私事,我心里還是感到排斥和不安,于是便趕緊岔開話題:
“阿鶴去世的時候多大年紀?”
“母親嗎?母親是三十六歲時去世的,是個稱職的母親,死之前還一直念著你的名字。”
話說到這里就斷了。我沉默了,他也沉靜下來,不說話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正如坐針氈之時,他問了我一句:
“忙不忙?要不出去走走?”
總算得救了,我松了一口氣,道:
“好啊好啊,出去走走吧,一起吃個晚飯吧?”我趕緊站了起來,“雨好像也停了。”
兩人一道從旅館里出來了。
他一邊笑一邊說:
“今晚我已經有計劃了,地方也想好了。”
“真的嗎?”我心中的不安此時也已煙消云散。
“嗯,先不說了,就請跟著我走吧。”
“好,那就走吧,去哪兒都成。”我也下定了決心,好像為此耽誤了工作也完全無所謂。
我一邊走著,一邊對他說:“真好啊,能見到你。”
“嗯,你的名字,母親以前從早念到晚的。我每天都聽著,雖然這么說有點兒失禮,但感覺好像真的有了你這么一個哥哥。心里也總有一種奇妙的樂觀想法:有一天一定會見到你。挺奇怪的吧?我其實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心里始終相信,只要我身體還硬朗,總有一天會與你相見。”
突然,我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已經發熱了。在這等不顯眼的地方居然也有人在等著我。活著,真好啊。我心里想。
“大概是我十歲的時候吧,你才三四歲,我們不是見過一次嗎?阿鶴在盂蘭盆節的時候,帶著一個膚色蒼白的小男孩兒過來。那個小男孩兒很有禮貌,人也很成熟穩重。我對他還稍稍有點兒嫉妒呢。就是你吧?”
“可能是我吧,不太記得了。長大之后,聽母親說過,模模糊糊好像又想起來一點兒。不管怎么說,也是一段長長的旅程啊。你家門前,有一條很美麗的河流過呢。”
“那可不是河,是條水溝。庭院里的水池滿了之后,就流到那溝里去了。”
“是嗎?還有那棵大大的海棠樹,也在你家門前,開了好多大紅花。”
“海棠樹沒有,合歡樹倒是有一棵,而且也沒有那么大。你那時候還小,所以看那水溝啊,樹木啊,都是大大的。”
“大概是這樣吧。”幸吉直爽地點點頭笑了,“其他的就一點兒也不記得了,要是能記得你的臉就好了。”
“三四歲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也正常。不過,這個初次相見的大哥,居然在那種廉價旅館里無所事事。怎么樣,是不是一下子就覺得我風采全無,寂寞潦倒了?”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好像哪里不舒服似的。確實是寂寞潦倒啊。要是知道世上還有這個人,這會兒好歹也要混成個中學老師什么的吧,我心里暗自懊悔。
“之前的那個郵遞員,是你的朋友吧?”我轉移話題。
“對。”幸吉的臉又突然撥云見日了,“是我很要好的朋友,萩野君,是個好人。這次可多虧了他啊。之前我曾經和他說過你的事,他也就因此知道了你的名字。后來去你的住處給你送了好幾次信,才恍然發覺我說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你。五六天前,他來我家跟我說了這件事,可算是件轟動的大事。我心里撲撲直跳,趕緊問他你是個怎樣的人。他說他只是給你家投遞了郵件,并沒見著正臉。于是我又叫他先暗自確認你的長相。不然認錯了人,那可就丟人了。為了這件事,我和妹妹一道,好一頓折騰呢。”
“你還有個妹妹?”我更加高興了。
“嗯,和我差四歲,二十一歲了。”
“這么一來,”說到這里,我臉頰突然發燙起來,趕忙慌慌張張地岔開話題,“你就是二十五歲,和我差六歲。嗯,你在哪兒高就啊?”
“就在那個百貨商店工作。”
抬頭一看,是一座五層樓高的大丸百貨商店,窗子里華麗的燈光十分晃眼。這一片已經是櫻町,是甲府最熱鬧的大道,當地人稱之為“甲府銀座”。好像是把東京的道玄坂給收拾干凈了一樣,大路兩旁的行人絡繹不絕,神色從容悠然,看上去倒也洋氣時髦。露天的花市里,已經有杜鵑花賣了。
沿著百貨商店右轉,就是柳町。這里就冷清得多了,然而街道兩側的店鋪卻都是老得發黑的老字號,可算得上是甲府最有尊嚴的一條街了。
“百貨商店的工作很忙吧?看上去生意很不錯啊!”
“生意確實不錯,都快忙死了。就這幾天,光是因為進貨早了些,每天就能賺個小三萬呢。”
“干了很長時間嗎?”
“中學一畢業就在那兒工作了。因為家里人都不在了,所以大家都很同情我。父親的熟人也照顧幫襯我,因此才得以進了那家百貨商店的衣料部。都是些好心人啊!對了,妹妹也在那兒工作,就在一樓。”
“真了不起啊!”雖是這么說,話里卻沒有恭維奉承的意思。
“也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要不得的。”他忽然又換了一副大人語調,好像心里在擔心什么一樣,讓我感到十分好笑。
“哪里,你是真的了不起,請不要再講這種喪氣話。”
“也只是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他稍稍聳了聳肩,之后便停下了腳步,“就是這里。”
是一座正門寬約十間[3]的古風飯館。
“這地方太好了,應該很貴吧?”我的錢包里只有一張五元紙幣和一些二三元的零錢。
“走吧,沒關系的。”幸吉倒是興致勃勃。
“這家一定很貴吧。”我一點兒也不想去。只見大大的紅色牌匾上,刻著“望富閣”的字樣。氣象森然,價錢一定不便宜,我心里想。
“我也是第一次來。”幸吉小聲對我坦白,似乎也有點兒露怯了。可他想了想之后,又重振旗鼓,“走吧,沒事的。就這兒了。走,進去吧。”
其中似乎有什么特殊的緣由。
“還是算了吧。”我不想讓幸吉破費太多。
“一開始就計劃好了。”他的語氣十分干脆,之后又笑了,好像察覺到了自己溢于言表的興奮而有些害羞,“之前說好了的呀,今晚咱們好好聊聊,不論去哪兒。”
經他這么一說,我也下定了決心。
“那好,咱們進去吧。”我決心滿滿地說。
進了飯館之后,幸吉的表現卻不像個第一次來的人。
“二樓前廳的八鋪席間就行。”他對前來接待的女侍說。“哎呀,樓梯也拓寬了啊。”他東張西望著,好像很懷念的樣子。
“什么啊,你根本就不是第一次來啊。”我低聲說。
“不,我確實是第一次來。”他回答我,接著又不停地問女侍,“八鋪席間太黑了,十鋪席間的還有嗎?”
女侍引我們到了二樓前廳的十鋪席間。真是個好房間,楣窗[4]、墻壁和拉門,全都古老而莊嚴,可不是什么便宜貨。
“這地方可買不起啊。”幸吉和我一起坐進了桌子里。他抬頭看了看天井,又回頭看了看楣窗,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又低聲自語道,“哎呀,床間[5]有點兒不一樣了。”
之后他直直地盯著我的臉,微笑著說道:
“這里啊,其實是我以前的家,心里總想著什么時候能回來看一看。”
聽他一說,我也立即興奮起來,說:
“啊,原來如此!怪不得看著不像飯店,反倒像是住家的構造。啊,原來是這樣!”說罷,我也開始重新審視這座房子。
“這個房間,以前堆滿了店里的貨。我們就把那些和服料子堆成山峰和峽谷,攀爬著玩。這里的采光很好,對不對?所以,母親常常會坐在這里做些針線活兒,剛好是坐在你現在坐著的那地方。雖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到了這房間里一看,以前的那些情景果然又都歷歷在目了。”他悄悄地站了起來,面朝著外面的大街,小心翼翼地拉開明亮的紙拉門,說:
“啊,對面還是老樣子,那是久留島家,旁邊是賣絲線的商店,再旁邊是賣計量工具的商店。一點兒都沒變。啊,還能看見富士山。”
他轉過頭來對著我說:
“徑直看過去就能看見。你來看看,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從之前開始就已經不耐煩了。
“喂,咱們回去吧。這兒可不行啊,在這兒也沒法喝酒。你說的這些我也都知道了,咱們走吧。”說著說著,甚至連心情也變得十分糟糕了,“真是個爛計劃。”
“不,我不是在感傷。”他合上紙拉門,來到桌旁端端正正地坐下,繼續說,“反正現在已經是別人的地方了。但終歸是久別重返,我真的很興奮。”他沒有說謊,臉上露出打心底里高興的笑容。
他那全然不拘小節的態度,也讓我著實欽佩。
“喝酒嗎?我倒是能喝點啤酒。”
“日本酒不能喝嗎?”我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就在這里喝點兒東西吧。
“不喜歡,因為父親喝了耍酒瘋。”說完,他笑了,笑得十分可愛。
“我倒是不會耍酒瘋,只是非常喜歡罷了。那這樣吧,我喝日本酒,你就來點兒啤酒吧。”我在心里也默默地批準了自己的請求:今夜就喝個通宵吧。
幸吉正要拍手招呼女侍。
“你可真是,還招手呢,那兒不是有按鈴嗎?”
“對啊,以前的時候家里沒這個東西。”
我倆都笑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是意料之外的爛醉。我一向不喜歡童謠,可那晚喝醉之后竟史無前例地唱起童謠來了。那天晚上,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我竟突然胡言亂語地哼了起來:“帶了什么回家來呀,帶了撥浪鼓……[6]”唱著唱著,幸吉也低聲跟著我和了起來。真是絕望啊,好像這世上所有的感傷都撲通一下落在一個人的肩膀上,真是叫人難以承受。
“這樣也挺好,對不對?同乳兄弟,挺好的啊。血緣關系這種東西,有時候是過于濃烈、過于黏稠了。雖然也有些不順意的地方,但我們還是同乳兄弟,是被同一個人的乳汁喂養大的。這么暢快,真好。能像今天這樣,真好啊。”我嘴上這么說,實際上卻像是在想法子逃避眼前的苦悶。不管怎樣,這也是乳母阿鶴每天認認真真做針線活兒時坐著的地方。而如今我就大搖大擺地坐在這里,大口大口地灌酒。真想要開開心心地喝醉,那是絕無可能的。恍惚之間,仿佛看見阿鶴就端坐在一旁,弓著背縫補衣物。我頓時便安定下來,也不再同幸吉說下去了,只是自顧自地咕嘟咕嘟喝酒。喝著喝著,我又開始有意找他的碴兒。這是我頭一回欺負弱者。
“喂,之前我也說了,你碰見我的時候,一定很失望對不對?得了得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可不想聽什么辯解。我要是個大學老師,你一定早就去打聽我在東京的住址了,是不是?然后你肯定就和你妹妹兩個人找到我家來了。別解釋了,我不想聽。而我呢,到現在連個家都沒有,還是個沒志氣的作家,沒有一點兒名氣。除了青木大藏之外,我還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只在寫小說的時候用。可我不說,就是說了你們這些人也不知道。是個很古怪的名字,你們估計連聽都沒聽過,說出來也只是丟人而已。可是我告訴你,你可別小看人啊。這個世界也需要我們這種人的,千真萬確,絕對需要。我們可是非常重要的一顆齒輪,沒了我們可不行。我是打心底這么想的,所以再苦再累,我也要像這樣拼了命地活下去。怎么能去死呢?要自愛,人可不能忘了這個。我撐到現在,憑的就是這股勁兒。我告訴你,我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你說什么?像這樣的地方,我買它一兩間都不是問題,你就等著我買回來給你看吧。嗯,我說,別灰心,別喪氣。自愛,只要別忘了自愛那就都不是事兒。”說著說著,我開始變本加厲,越發糾纏不休了,“可不能這么垂頭喪氣的,啊?當年你爸你媽,兩個人齊心協力經營這個家,可后來時運不濟,把這個家給丟了。我要是你爸你媽,我就不覺得有多難過。兩個孩子,都體體面面地長大成人,誰也不會在我們背后說三道四。每天快快樂樂舒舒服服地過日子,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這就是偉大的勝利。Victoria!什么呀?這樣的地方,以后還不是隨便買,就買他個一間兩間嘛。別再戀戀不舍啦。都扔了吧,都忘了吧,都是過去的森林啦。自愛,像我一樣。哎呀,哭個什么勁兒啊?”
哭的人,其實是我。
之后就亂作一團了。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大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有兩件事。
一件是去廁所的時候,是幸吉帶我去的。
“你還真是熟啊,哪兒都知道。”
“母親一向都把洗手間打掃得最干凈的。”幸吉一邊笑一邊回答。
還有一件事:我喝醉了之后,直接就一骨碌躺倒了。只聽到枕頭邊上有人說話:
“長得真像萩野先生啊。”聽起來是個少女,想必是他的妹妹來了吧。于是,我一邊睡著,一邊咕噥道:
“對啊,沒錯。幸吉是外人,和我可沒有血緣關系。我們只是喝同一個人的奶長大的。都胡說些什么,一點兒也不像。”說著,我還故意夸張地翻了個身,“要是像我這樣喝酒可就完蛋了。”
“這是說的哪里話。”耳邊是少女那天真卻又嚴肅的話音,“我們真的很高興。你也要振作下去呀。喂,以后不要再喝那么多了。”
那語調,聽起來十分要強,和阿鶴說話的口氣一模一樣。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偷偷地窺視枕旁的少女。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盯著我的臉。有那么一瞬間,我和她視線交疊。她微微地笑了,仿佛夢境一樣美好,音容笑貌,酷似那天夜里出嫁的阿鶴。那些狂暴而糜爛的醉意,至此清風拂過一般,全都涼颼颼地融化了。我的心安定下來,之后好像就沉沉地睡去了。真是喝得太多了。只有這兩件事:去洗手間時和幸吉說話的時候,還有那少女臉上的微笑,在事后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在目。而其他的事情就完完全全不記得了。
正睡著的時候,我被帶上了一輛汽車。幸吉兄妹好像是一左一右,坐在我的兩邊。行車路上,我聽見幾聲奇怪的鳥鳴:“嘎嘎,嘎嘎……”
“那是什么?”
“是鷺鳥。”
這段對話,我模模糊糊,似乎也還記得。我原來是住在山谷之間的城市里啊。盡管喝得爛醉,心里卻還是生起一股旅愁。
他倆把我送回我的房間,被子大概也是他倆給我鋪好蓋好的。我就像條被扔掉的鱈魚一樣,邋邋遢遢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郵遞員來了,在門口呢。”聽旅館的女侍這么喊了一嗓子,我才勉強爬起來。
“掛號信嗎?”我整個人還沒完全睡醒。
“不是,”女侍笑著說,“說是想讓您出去看看。”
終于想起來了。昨天的事情,全都一點一點想起來了。可現在再回想昨天發生的那些事情,從頭至尾都仿佛一場夢。好像那些事情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似的。我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油垢就跑到門口去了。還是昨天的那個郵遞員,臉上的表情還是那么可愛,他笑瞇瞇地問我:
“您還在休息吧?聽說昨晚喝了不少啊。沒什么大礙吧?”他說話的語氣十分親昵,一副同我很熟的樣子。
“嗯,沒什么。”我啞著嗓子回答,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我畢竟還是有點兒害羞。
“這個,是幸吉兄妹給您的。”他拿出一束百合花。
“這是什么意思?”我迷迷糊糊地望著那三四朵白色的花,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您昨晚不是說嘛,您不需要什么幫助,只要能有一朵裝飾房間的花,就很足夠了。”
“是嗎?我原來說過這樣的話。”我姑且收下了那束花,繼續說道,“那真是謝謝了,還請你向幸吉和他的妹妹代為轉告我的謝意。昨晚真是太失禮了,我從來沒有喝成過那個樣子。還請他們倆不要見怪,以后還要常來我這里坐坐。”
“但是,您都已經說過了呀。要是工作礙事的話,就請過來坐坐,等到工作忙完了,就一起去御岳山玩。您昨天就是這么說的呀。”
“真的嗎?看來我真是說了不少蠢話。那就麻煩你幫我跟他們說,工作方面不是什么大問題,總能想辦法安排的。到時候不管是去御岳山還是去別的什么地方,都一定要一塊兒去。嗯,你就和他們說,我什么時候都可以,越早越好。就這兩三天內怎樣?怎樣都好,只要你們時間方便就行。我真的是隨時都可以的。”我認真地說。
“我明白了,我會也同你們一起去的。那今后還請您多多關照啦。”他這一番客套話說得既慌張又別扭。我又看了看他,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了。
我心下稍微一尋思,便立即明白了其中緣故。這個郵遞員,恐怕正在小心謹慎地同那位少女交往吧,進展得應該也挺順利。想到這里,我心中原先那股孤寂而猶疑的情緒,也立時撥云見日。嗯,這樣真好,這樣就好。
我吩咐女侍去找一個適合百合花的花瓶,之后就回到了房間。坐在桌前,我心里想著,今后必須要好好工作。這么好的弟弟和妹妹,承蒙他們這樣支持我鼓勵我,全身不免感到一陣清爽。就是為了他們倆,我心里終于多多少少地開始渴望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了。正尋思著,眼角的余光又掃到一旁的衣服,那是我昨晚穿過的,如今已經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枕頭邊上。一定是我那新認識的小妹,昨晚幫我脫下衣服后,疊好放在那里的。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發生了一場火災。那時我還在工作,所以還醒著。半夜里已過兩點,突然響起了尖銳刺耳的火警鐘。我聽那鐘敲得十分激烈,便站了起來,打開玻璃窗向外望。火光沖天,離我住的旅館有好一段距離。那天晚上沒有一絲風,火焰徑直躥上了天際。那熊熊燃燒的聲音,在我這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壯觀得簡直叫人發抖。是個月夜,隱隱約約能看見富士山。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富士山都被這火焰給映成了淡淡的紅色。四周的山影,也好像出汗一樣,泛著紅光。甲府的大火,是沼澤底部的大火。朦朦朧朧地眺望過去,似乎是柳町,于是便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望富閣。再定睛一看,確實就是那一片地方。我趕緊在棉袍上披上外套,把毛線圍巾一圈圈地套在脖子上便飛奔了出去。一口氣跑了十五六個丁目[7],一直跑到甲府車站,跑得都快要撲倒在地了。我倚著身旁的電線桿,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一邊休息。果然,從我跟前跑過的路人們,嘴里都叫著柳町啊,望富閣啊。此時的我反倒鎮定下來了。我放慢了步伐,慢悠悠地走著。走到縣廳前面時,我聽到人們小聲說著:“去城墻上吧,去城墻上看看。”我心里想了想,確實沒錯,到了城墻上,那火肯定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伸手就能摸著。于是,我便跟在人群的后邊走。攀爬城墻的時候,舞鶴城的石階仿佛都在咕咚咕咚地震動。好不容易爬上城墻,來到了石垣上的廣場。徑直向下一看,大火正熊熊燃燒,發出一陣陣轟隆隆的凄慘聲音。仿佛我所俯視的是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口。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眉毛都要燒起來了。突然,我全身哆哆嗦嗦地發起抖來。一看到大火,也不知是什么緣故,我全身就會哆哆嗦嗦地發抖。這是我自小就有的一個怪癖。所謂的牙齒打戰,渾身發顫,于我來說可不是夸張,而是實實在在的感覺。
這時,有人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是幸吉兄妹,他們正面帶微笑站在我的身后。
“啊,燒、燒、燒起來了啊。”我舌頭打卷,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嗯,燃燒的家。那個時候,爸爸和媽媽,都很幸福。”幸吉兄妹倆并肩站著,火光映照在他們的身上,竟有一種凜然之美。“啊,就連二層里間好像也燒起來了,燒得一干二凈啊。”幸吉自言自語,臉上卻帶著微笑。是的,確實是單純的“微笑”。我痛切地感到羞恥,為這十年來時時為感傷所灼燒的自己那內心深處的愚蠢而感到羞恥。對于我那迄今為止,喪失理智的盲目激情,我只感到丑陋惡心。
耳邊時不時傳來野獸的咆哮聲。
“那是什么?”我之前就察覺到了這聲音,心中感到十分困惑。
“就在那后面,是公園的動物園。”妹妹告訴我,“要是獅子跑出來,可就麻煩啦。”說完,她無憂無慮地笑了。
你們是幸福的,是大大的勝利。所以要更加地,更加地幸福下去。我緊緊地把雙手環抱在胸前,一邊哆哆嗦嗦地發抖,一邊暗暗地鼓起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