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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傷心咖啡館之歌(1)

小鎮本身了無生氣。除了一家棉紡廠,一些兩間一幢的工人住的房子,幾株桃樹,一座帶兩扇彩色窗戶的教堂外,還有一條百米見長的可憐的商業街。每逢星期六,附近農場的租戶會來這里聊天做生意。除了這個時候,小鎮寂寞、哀傷,仿佛一個遠離塵囂、與世隔絕的地方。最近的火車站在社會城,乘灰狗和白色線路汽車也要到三英里之外的瀑布叉路。這里的冬天短暫而陰冷,夏天則白亮刺眼,灼熱無比。

八月的午后,如果你到商業街走一遭,會發現無所事事。鎮中心最大的一座建筑物上,幾乎所有的門窗都釘上了木板,整幢樓向右傾斜得恐怖,仿佛下一分鐘就會倒塌。樓房老舊,稀奇古怪的樣子令人狐疑。直到你突然意識到陽臺的右側以及墻壁的一部分從前被粉刷過,但是沒刷完,所以房子的一邊就比另一邊顏色深而黯淡。樓房看起來荒蕪了。然而,二樓的一個窗口好像并沒被封住。有時在午后,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會有一只手慢慢地把百葉窗打開,露出一張臉朝樓下的小鎮張望。那是一張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模糊不清的臉——慘白而不辨性別,一雙灰色的斗雞眼拉扯得如此貼近,仿佛彼此交換著綿長幽密的哀傷凝視。這張臉在窗口徘徊個把小時,然后百葉窗被重新拉上,此后這條街上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這樣的八月午后,你干完活后真是找不到任何消遣的地方;你不如干脆去瀑布叉路,聽帶著鎖鏈的犯人們唱歌。

不過,這個小鎮曾經有過一家咖啡館的。這座釘上木板的舊樓房,在方圓百英里之內也曾是頗不平常的。咖啡館的桌子上鋪著桌布,配著紙巾,電風扇吹動著彩色的紙帶飄揚,是個周六晚上的絕好去處。咖啡館的主人是阿米莉婭·伊文斯小姐。但是真正令這個地方熱鬧生財的是個叫雷蒙表哥的羅鍋。另外一個在這個咖啡館故事里舉足輕重的角色,是阿米莉婭小姐的前夫,一個服刑回來、極盡破壞之能事而又一走了之的惡棍。咖啡館從此關閉,但它一直留存在人們的記憶里。

這地方并不一直是咖啡館。房子是阿米莉婭小姐父親留下的遺產。最早是個雜貨店,賣飼料、鳥糞和日常用品,諸如食品和鼻煙之類。阿米莉婭小姐很有錢。除了這個雜貨店外,三里之外的沼澤地有她經營的釀酒坊,釀出的酒在小鎮周圍首屈一指。

阿米莉婭小姐高而黑,肌肉骨骼像男人。她的頭發剪得很短,從前額向后梳著,暴曬的一張臉顯得緊張而飽受風霜。即便如此,她依然算得上是個壯美的女人,如果兩只眼睛不對得那么厲害。追求她的男人不能說沒有,可是她好像對男歡女愛毫不在意。她是一個生性孤僻的人。她的婚姻在小鎮上算是奇聞了——一樁奇怪而危險的婚姻,持續了只有十天,令整個鎮子的人唏噓而又震撼。除了這樁奇怪的婚姻外,阿米莉婭小姐一直獨居。她通常整晚待在沼澤地里的小棚屋里,身著工裝褲配長筒膠靴,在釀酒坊低矮的火苗旁靜靜地守候。

阿米莉婭小姐精通所有的手工制作。她自作粉腸和香腸,拿到臨近的小鎮出售。秋高氣爽的時候,她釀制高粱酒。她碾壓蘆粟做糖漿,從她糖缸里倒出來的糖漿色澤鎦金,味道醇美。她只用兩星期就在雜貨店后面蓋起了一個磚廁所,而且還會做木匠活。阿米莉婭小姐只有在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才會顯得束手無策。人,除非是無能者或病入膏肓者之外,都不可能放在手里拿捏輾轉、一夜之間使其變成有價值或者產生價值的東西。所以對于阿米莉婭小姐來說,人的唯一用處就是從他們身上賺錢。這一點她很成功。她用財產和莊稼做抵押,買下了一家鋸木廠,銀行里有存款——她是方圓百英里最有錢的女人。她富有得足以做國會議員,如果不是因為有個致命的缺點——熱衷打官司和訴訟。她可以為區區小事打一樁持久而堅苦卓絕的官司。如果阿米莉婭小姐不小心踩到路上的一塊石頭,她也會本能地瞅幾眼,仿佛在挖掘訴訟的理由。除了這些官司之外,她生活平靜,每天跟前一天幾無差別。除了那十天的婚姻之外,她的生活一成不變,直到她三十歲的那個春天。

那是四月的一個安靜的夜晚,接近午夜時分。天空透著沼澤地上鳶尾花樣的藍色,月光皎潔明亮。那個春天的莊稼長勢優良,鋸木廠過去幾個星期加班夜戰也告一段落。小溪邊磚砌的方形廠房里燈光幽黃,微弱而持續的機器轟鳴聲陣陣傳來。這樣的夜晚,適宜遠遠地聽著,從黑魆魆的田野上飄過來的歌聲,那是某個黑人在去見情人的路上吟唱。或者愿意的話,可以靜靜地坐下來彈彈吉他,或者就是獨自小憩,什么也不想。

那天晚上,街道空無一人,但是阿米莉婭小姐的店里燃著燈火,前廊上有五個人。其中一個是矮胖子麥克·菲爾,他是個小工頭,臉色潮紅,一雙修長發紫的手。瑞納雙胞胎站在最高的臺階上。兩個人都穿著工裝褲,身材修長動作遲緩,頭發泛白,一雙綠眼睛睡眼惺忪。另一個是亨利·梅西,坐在底層臺階邊上。他膽小害羞,溫和而又有點神經質。阿米莉婭小姐倚著門框叉腿站著,穿著一雙大膠靴,耐心地解著一根她撿來的繩子上的結。幾個人都沉默不語。

雙胞胎之一先開口說話,他望著遠處空曠的大路,說:“好像有個什么東西過來了。”

“是誰家跑丟的小牛崽吧。”另一個雙胞胎兄弟道。

那移動著的物體依然看不清。月光輕柔,照在路邊開滿花的桃樹上,枝影暗淡交錯。空氣中流動著花香和清甜的春草氣息,與近處溫暖的湖水氣味交織在一起。

“不是,像是誰家的小孩兒。”矮胖子說。

阿米莉婭小姐沉默地望著來路。她已經放下了繩子,用瘦削的棕黃色的手指擺弄著工裝褲的背帶。她不耐煩地蹙起眉頭,一縷黑發滑落到額頭上。他們等待著,路邊誰家的狗突然沖出來狂吠著,直到有人出來喝止。那個身影來到臺階附近時,在昏黃的燈光下,幾個人才終于看清了是什么東西。

是一個陌生人。幾乎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徒步到小鎮。而且這人是個羅鍋。身高不足四英尺,穿著一件臟兮兮的只到膝蓋半截破大衣。一雙細羅圈腿仿佛無法承受他那偌大的羅鍋之重。他的頭很大,有一對深陷的藍眼睛和一張薄薄的嘴巴。他的面容松弛不羈,蒼白的臉因布滿灰塵而變得蠟黃,眼底下有一圈深紫色的陰影。他用繩子拖著一個頭重腳輕的舊行李箱。

“晚上好。”羅鍋氣喘吁吁地招呼道。

阿米莉婭小姐和陽臺上的男人們只是看著他,既不回答也不說話。

“我找阿米莉婭·伊文斯小姐。”

阿米莉婭小姐拂起前額上的頭發,抬起了下巴:“為什么?”

“因為我是她的親戚。”羅鍋說。

雙胞胎和矮胖子一起望向阿米莉婭小姐。

“我就是,”她說,“‘親戚’是什么意思?”

“因為——”羅鍋欲言又止。他看起來很不自在,似乎要哭。他把行李箱放到臺階上,手依舊按著箱子的把手,繼續道:“我媽叫凡妮·杰莎波,來自奇霍。三十年前嫁給第一個丈夫后離開那里。我記得她說過她有一個同父異母姐妹叫瑪莎。奇霍人告訴我,瑪莎就是你母親。”

阿米莉婭小姐腦袋轉向一邊傾聽著。星期天向來都是她一個人吃晚飯,家里也從來沒有什么親戚。她和誰也不攀親戚。她倒是有過一個姨婆在奇霍開養馬房,但是已經死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住在二十英里外的姨表姐妹,但是阿米莉婭小姐跟這表姐妹關系不好,如果路上遇到恨不得用吐沫把對方淹死。也有人煞費苦心地想跟阿米莉婭沾親帶故,但是都沒有成功。

羅鍋說起了沒有依據的長長的家譜。一長串的人名地名,令人莫名其妙。臺階上的人對此一無所知。“所以呢,凡妮跟瑪莎·杰莎波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我是凡妮和第三任丈夫的兒子。那么我跟你就是……”他彎下腰去打開行李箱,手臟兮兮的像麻雀爪子。行李箱像個破爛的百寶囊——破衣服,還有像縫紉機上掉下來的零件,都是些一錢不值的廢物。羅鍋在這堆東西里一頓亂翻,終于找出來一張舊照片。“這是我媽跟她異母姐妹的照片。”

阿米莉婭小姐一聲不響,慢慢地把下巴扭向另一邊,從她臉上,你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矮胖子拿過照片湊近燈光底下仔細看。照片上是兩個蒼白無神的孩子,大概兩三歲的樣子。面目模糊不清,隨便什么人的相簿里都可以找到的那種舊照片。

矮胖子一言不發地把照片遞回去,道:“你從哪里來?”

羅鍋的聲音變得猶豫不定:“我是在到處游蕩呢。”

阿米莉婭小姐依舊不說話,僅僅是倚在門邊上,低下頭去看著羅鍋。亨利·梅西緊張地眨著眼睛,來回地搓手,然后他默默地離開最低一級臺階,走了。亨利是個好人,不忍見到羅鍋受煎熬,更不想等到最后一刻,看著阿米莉婭小姐把這個陌生人驅出領地,趕出小鎮。羅鍋站在臺階旁,腳下的行李箱揚開著;他抽著鼻子,嚅動著嘴唇。也許他為自己的凄涼境地觸景生情,也許他終于意識到,拿這些破爛家當來到這里來找阿米莉婭小姐認親實屬不堪。總之,他一屁股坐到臺階上,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半夜三更跑來一個羅鍋坐在店前痛哭,可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阿米莉婭小姐往后攏了攏落到前額上的頭發,男人們尷尬地彼此張望。小鎮四周一片寂靜。

終于,雙胞胎里的一個人說道:“我敢打賭他是毛里斯·費恩斯坦真人。”

大伙兒都點頭贊同。這是一個含有特殊意思的表達。羅鍋聽了卻哭聲更大,因為他不明白他們在說他什么。毛里斯·費恩斯坦從前住在小鎮,是個身手靈活,蹦蹦跳跳的小猶太人,如果誰說是他殺了基督,他就會立刻哭起來。每天吃的東西都一樣,白面包和罐裝三文魚。后來他攤上了事,跑去了社會城。打那以后,誰要是軟弱無能,或者大男人哭哭啼啼就會被稱為毛里斯·費恩斯坦真人。

“反正他被傳染上了,”矮胖子麥克·菲爾說,“肯定有一些原因的。”

阿米莉婭小姐抬起她那沉重緩慢的腿,慢步走下臺階,站在那里望著羅鍋思索。然后她伸出長長的棕色食指,小心翼翼地點了一下他的羅鍋。羅鍋還在啜泣,但是聲音變輕了。夜深人靜,月亮散發著柔和的清光——外面冷了起來。阿米莉婭小姐接下來做了一件罕見的事情:她從屁股褲兜里掏出一瓶酒,擦凈瓶口遞給了羅鍋。阿米莉婭小姐絕少給誰賒酒喝,即便是一滴免費酒也是前所未聞。

“喝吧,”她說,“能讓你暖胃提神。”

羅鍋停止了哭泣,舔干嘴角唇邊的眼淚,接過了酒瓶。待他喝完,阿米莉婭小姐也慢慢喝了一點,先漱了漱口,再吐掉,然后開始暢飲。雙胞胎和工頭也開始喝著先前買好的酒。

“這酒真醇,”矮胖子贊嘆道,“阿米莉婭小姐,你釀的酒沒有不好喝的。”

那晚上他們喝的威士忌(兩大瓶)很重要。否則,很難說會有后邊的故事,也許也就沒有后來的咖啡館。因為阿米莉婭小姐釀的酒自帶神力,它很清冽,嘗在舌頭上味兒很沖,下了肚后勁又很大。不僅僅如此。就像世人皆知的蘸檸檬汁在紙上留言,字跡顯不出來。但是把紙張臨近火苗照烤片刻,字跡變成棕色,留言也就一清二楚了。想象一下那威士忌是火苗,寫在紙上的字就是人們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思想——這樣阿米莉婭小姐這酒的意義就一目了然了。過去從未注意過的事情,深藏于腦洞之中鮮為人知的想法會突然顯現,瞬間頓悟。比如一個紡紗工,大腦里整天裝的只有紡織機,飯盒,臥床,紡織機。然而某個星期天,他喝了一杯這樣的威士忌,就會想到沼澤地上的野百合。他會在掌心擎著這朵花,認真端詳那金色精致的喇叭形,一種猶如疼痛的快樂在心底油然升起。當他猛然抬頭,平生第一次注意到冬日的午夜,天空散發出奇異冷峻的光芒。他會被自己的渺小震撼,驚心動魄到要停止心跳。喝了阿米莉婭小姐的酒后,諸如此類的事情就會出現。他或許痛苦,或許從此幸福快樂。但是這樣的經驗能檢驗真理:他能使自己的靈魂溫暖起來,見到了隱蔽在那里的信息。

幾個人一直喝到夜半,月亮被云遮住,夜晚又黑又冷。羅鍋還坐在臺階上痛苦地把頭彎到膝蓋上。阿米莉婭小姐站在那里,雙手插兜,一只腳搭著二級臺階不動。她一直沒說話,臉上是那種稍有眼斜的人常有的沉思表情,一副聰明絕頂又令人抓狂的模樣。最后,她終于說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雷蒙·威利斯。”羅鍋答道。

“嗯,那就進來吧,”她說,“爐子上有剩飯,你可以吃。”

阿米莉婭小姐平生請人吃飯的時候屈指可數,除非她想作弄誰或者從這人身上有利可圖。所以臺階上的男人們覺得一定是哪里搞錯了。后來,他們還私下嘀咕,說阿米莉婭小姐一定是那天下午在沼澤地里就開始喝酒了。不管怎么說,她離開了前廊,矮胖子和雙胞胎兄弟也都回家了。她把店鋪門栓插上,檢視一遍店里的貨物完好無缺,然后走向后院的廚房。羅鍋跟著她,拖著行李,一邊吸鼻子聞氣味,一邊用臟大衣的袖口抹鼻子。

“坐吧,”阿米莉婭小姐說,“我把飯熱一下。”

他們一起吃的這頓晚餐很豐富。阿米莉婭小姐有錢,從不在食物上吝嗇自己。晚餐有炸雞(雞胸脯被羅鍋裝到了自己的盤子里),芥菜根泥,羽衣甘藍,還有熱乎乎金燦燦的紅薯。阿米莉婭小姐細嚼慢咽,像辛苦勞作后的農人那樣全心享用著食物。她胳膊肘搭在餐桌上,身體前傾湊近盤子,雙膝分開,腳蹬著椅子下面的橫梁。羅鍋則是狼吞虎咽,一副幾個月沒吃飯的樣子。有一瞬間,他的臟臉上淌下來一滴眼淚——那是剛才哭時剩余的眼淚,毫無價值。餐桌上的油燈藍色的火苗跳躍,燈芯修剪得恰到好處,廚房里映照出一種其樂融融的氣氛。阿米莉婭小姐吃完盤子里的食物,又用一塊面包把盤子擦抹得干干凈凈,然后在面包上淋些糖漿,她自制的透明的糖漿。羅鍋也照著做,不過他還挺講究,要求換個新盤子。吃完后,阿米莉婭小姐把椅子往后拖開,手握成拳頭。她兀自欣賞著從潔凈的藍色無袖衫中露出的飽滿堅硬的肱二頭肌——這是她每天飯后無意識的一個動作。而后,她拿起餐桌上的油燈,沖著樓梯方向點頭,示意羅鍋跟她來。

阿米莉婭小姐一生下來就住在樓上的這三間房里——兩個臥室,中間有一個寬敞起居室。幾乎沒人進過這些房間,但是誰都知道里面家具美觀,清潔無比。而此時,阿米莉婭卻收容了個羅鍋,一個天知道從哪來的骯臟瘦小的陌生人。阿米莉婭小姐高舉著油燈,一步兩個臺階跨上樓梯。羅鍋緊跟在后面。他離她那么近,搖搖晃晃的油燈照著兩人的身軀,樓梯墻壁上映射出一個巨大的扭曲在一起的影子。不久,二樓上的窗子也跟全城一樣,一片漆黑了。

第二天早晨風和日麗,紫紅色的朝霞里帶著一抹玫瑰色的光輝。小鎮四郊的田野里,土畦是新翻耕過的。早起的佃農已經在一條條新犁過的壟溝里,種上了一排排深綠色的小煙葉苗。田野上烏鴉低空飛旋,在大地上投下迅疾而過的藍色影子。小鎮的人們也提早備好飯盒上工去了。太陽照在作坊的窗戶上反射出刺眼的金光。空氣清新宜人。桃樹花開朵朵,輕盈如三月天空里的云朵。

阿米莉婭小姐跟往常一樣,天沒亮就起床。她在水泵那里洗漱完畢,開始打理一天的事情。上午晚些時候,她備好鞍座騎騾出巡,去查看瀑布叉路附近的棉花地。當然,中午時分,所有人都聽說了那個半夜三更出入店里的羅鍋,但是還沒人見過他。氣溫開始升高,天空變成正午的瓦藍。依然還是沒人瞄過一眼這個奇怪的客人。有人記起來阿米莉婭小姐的媽媽是有過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妹,至于她是死了還是跟一個煙草販子私奔了眾說紛紜。至于羅鍋的說法,大家都認為那是無中生有。作為熟知阿米莉婭小姐的小鎮人,理所當然認為羅鍋吃完飯早給她遣送走了。但是到了晚上,暮色降臨,棉紡廠的倒班也換完了,有個女人卻說看到了一張歪臉,在小店樓上窗口晃過。阿米莉婭小姐自己什么也沒說。她在店里幫了一會兒工,跟一個農民為耕犁工具爭論了一小時,修理了幾只雞籠,臨近傍晚時她鎖上大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讓全鎮的人摸不著頭腦,議論紛紛。

第二天阿米莉婭小姐沒有開店門,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誰也不見。因此這一天謠言開始流傳起來——謠言真可怕,全鎮和四鄉的人都給嚇呆了。造謠生事的是一個叫莫利·萊恩的紡織工。沒人把他的話當真。他說話淺薄,走路踉蹌,滿口無牙,還患有三日疾,就是每隔三天發一次高燒。所以他頭兩天呆頭呆腦,喜怒無常,可是到了第三天他活躍起來了。有時候他會想出一些怪念頭來,絕大部分都是莫名其妙的。下面就是莫利·萊恩高燒時突發的念頭,他說:“我知道阿米莉婭小姐干了什么。她為了羅鍋那行李箱圖財害命已經把他殺了。”

他語氣平靜得仿佛在重述一個事實。一小時內消息傳遍小鎮。一個瘋狂而病態的故事在小鎮發酵,囊括了所有令人心碎的關鍵詞句——羅鍋,半夜沼澤地埋尸,阿米莉婭小姐被當街拖進警察局,她的財產該歸屬誰之口水大戰。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每重復一次這故事就又被添油加醋,直至面目全非。下雨了,女人們都忘了收衣服。有一兩個欠了阿米莉婭小姐債的人,穿上了做禮拜的服飾,像慶祝節日一樣。他們聚集在商業街上,朝著阿米莉婭小姐的店鋪指指點點。

如果說鎮上每個人都投入到這場邪惡的歡慶,倒也不完全正確,至少有幾個明白人推斷阿米莉婭小姐有錢,不至于為了毫無價值的垃圾去謀殺一個流浪漢。甚至有三個善良的人堅決跟這種謠言劃清界限。他們不愿意想象,阿米莉婭小姐被押上囚車,送往亞特蘭大電擊正法。這些善良的人用一種與眾不同的眼光來看阿米莉婭小姐。一個人如果被描述得像阿米莉婭小姐那樣,各個方面都違拗常情,從頭到腳充滿矛盾時——那么這個人毫無疑問需要特殊對待。他們記起來阿米莉婭小姐生下來時皮膚很黑,臉也有些奇怪,從小喪母,由獨居的父親,一個性格孤僻的人一手帶大。她很早就長到六英尺二英寸,這對女人來說很特別,還有她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又是怪得讓人不可理喻。人們也記起她那樁令人狐疑的婚姻,在小鎮上也算是件前所未有的丑聞了。

這些好人們于是對她產生出一絲近于同情的東西。她的一些異端行為,比如從屋子里拽出一架縫紉機去還債,或者為一件訴訟案大動肝火的時候——他們就會百感交集,喜怒哀樂不可名狀。但是關于好人們說這些也就夠了,因為只有三個人。整個下午,除他們之外鎮上的其他人都在過節似的歡慶這樁想象出來的犯罪行為。

出于一種奇怪的原因,阿米莉婭小姐自己卻好像對這一切毫無感應。她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樓上。下樓到店里,也只是平靜地四下徘徊,兩手插在工裝褲口袋里,頭低到下巴都埋進了襯衫領口。她渾身上下見不到一絲血跡。如果她停住,也是呆呆地盯著地上的縫隙,手指繞一縷短發自言自語。不過,她幾乎一整天都是在樓上度過的。

夜幕降臨。午后的雨令空氣驟冷,夜晚有些像冬天一樣的蕭瑟陰郁。天空沒有星星,稀疏的冰雨從天而降。從街上望過去,房間里的燈像是在風雨飄搖中哀號地閃爍著。起風了,不是從沼澤地刮過來,而是從北部的黑冷松林吹過來。

小鎮的鐘敲響了八點。依然靜謐無聲。陰冷的夜晚,加上一天恐怖的閑言碎語,有些人不免恐慌起來。他們坐在家中守著爐火。也有人聚在一起,大約有八九個人在阿米莉婭小姐店鋪的廊前聚集著。他們沉默不語,堅定執著地守候著。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事情就是這樣:每當氣氛緊張,或者貌似要有大行動發生的時候,男人們就會這樣聚集在一起等待。然后會有那樣一個時刻,需要他們一起凝聚抗衡。這種行動不是來源于某一個人的想法或者意志,而是仿佛出于本能,他們齊心協力匯聚,這樣做出的決定才不帶有個人色彩,而是屬于整個團體。在這種時刻,誰都不會猶豫。至于事情最終是和平解決還是大打出手,進而導致混亂群毆乃至犯罪,全靠命運。所以這群人就這樣在阿米莉婭小姐店前廊子里陰郁地等著,誰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有等待是確切無疑的,那個時刻就要到了。

現在店門終于打開了。屋子明亮一切正常。左邊柜臺里擺放著大塊的板油、硬糖塊和煙草。柜臺后面是食品架,上面放著腌肉和熟食。店右邊大部分是農作工具之類的東西。后邊靠左側有個門通往樓上,現在門開著。最右側還有一個門通向一個小屋,那是阿米莉婭小姐的辦公室,這個門也開著。此時晚上八點,正好可以看到阿米莉婭小姐坐在老式拉蓋書桌前,用鋼筆在紙上算著什么。

辦公室的燈光柔和明亮,阿米莉婭小姐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廊子上的代表團。她周圍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和往常一樣。這個辦公室在全縣也是有名的房間,幾乎令人肅然起敬。阿米莉婭小姐在此間處理所有雜事。桌子上擺著一架蒙起來的打字機,阿米莉婭小姐會打字,但是只有最重要文件才會用打字機。抽屜里少說也有成千上萬的文件,按字母順序排列著。這辦公室也是阿米莉婭小姐行醫診所。她喜歡當醫生,經常給人看病。架子上堆滿了瓶瓶罐罐和形形色色的行頭。靠墻放著一張給病人坐的長凳。她用燒過的針頭縫傷口防止化膿。用一種冰涼甜蜜的糖漿治療燙傷。對于不能確診的病痛,她也有各種各樣親自按秘方煎制的藥。這些藥吃下去對于通便非常靈驗,可是不能給幼兒吃,因為吃了會抽風。她有一種特別的配方給兒童,溫和又口感甜蜜。總而言之,她算得上是一個好醫生。面對疑難雜癥也從不遲疑,沒有什么病是嚴重得她不愿治的。當然有一個例外,就是女人來看婦科病,她就會變得束手無策。事實上,只要她們提到相關的字眼,她就羞愧得面孔鐵黑,站在那里脖子蹭著領口,要不就來回摩擦腳上的兩只靴子,像個張口結舌、羞愧得要死的孩子。但是其他病癥的話,人們還是很相信她的。她不收費,病人總是潮水般涌入。

這個晚上,阿米莉婭小姐可沒少用筆寫字。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永遠注意不到等在外面黑壓壓的一伙人,而且這伙人還一直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時不時會抬起頭看他們一眼,既沒大呼小叫也沒厲聲責問:他們為什么像一群可憐的長舌婦一樣在她家門口,游來蕩去無所事事。她的臉自豪而嚴肅,她坐在辦公室書桌前的時候總是這樣的。過了一段時間,這些人窺視得有點兒讓她煩了。她拿起一塊紅手絹擦了擦臉,起身,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對于廊子里的那群人來說,這是一種信號。那個時刻終于來臨了。他們在這冷風颼颼陰郁寒冷的夜街上等了足夠長的時間。一瞬間原始的本能突然復蘇。仿佛被一種意志推動,他們一下子涌進了店里。此時,這幾個人看上去一個模樣——藍色工裝褲,頭發都有點兒白,面無血色,夢一般游移的眼神。沒人知道他們要做什么。正在此時,一個聲音在樓梯口響起。這些人抬頭一看,驚得目瞪口呆。那個他們想象中已經被謀殺了的羅鍋出現了。而且他根本不是被描繪的樣子——一點兒不像個可憐骯臟孤獨乞討的小嚼舌鬼。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角色。屋子里一片死寂。

羅鍋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一臉傲慢,仿佛腳下的每一塊木板都是他的。過去的幾天他變化很大,脫胎換骨了。首先他干凈得不可言表。他還是穿著那件短大衣,但是已經被刷洗干凈,縫補一新。里面穿的是阿米莉婭小姐的一件紅黑格子新襯衣。他的褲子也不像一般男人常見的那種,而是一條緊身過膝的精干馬褲。精瘦的小腿上穿著一雙黑襪子,鞋子是特別定做的,形狀奇特,鞋帶一直系到腳踝,新涂的蠟嶄新錚亮。圍著一條檸檬綠的圍巾,幾乎遮住他那對又大又白的耳朵,圍巾的穗條幾乎垂到地上。

羅鍋邁著趾高氣揚的步子從樓梯上走下來,站在了人群當中。人群迅速散開繞著他圍成了一圈。每個人雙手下垂,呆呆地看著他。羅鍋卻是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他以正常人皮帶的高度,平視著眾人一圈,然后狡黠地檢視著每個人的下身——從腰部到鞋底。他打量得心滿意足后,閉上眼睛搖頭晃腦,仿佛剛剛見過的一切,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然后他仰頭,斷然地或只為確認,他又重新掃射了一番昏黃燈光下的臉孔。眼光最后正好落到一旁的半袋子肥料上,他便一屁股坐了上去。舒服地安頓好后,他交叉著兩條小腿,從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

男人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最先說話的是“三日燒”莫利·萊恩,謠言的始作俑者。他看著羅鍋把玩的東西,壓低著嗓音問道: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每個人都很清楚他拿的是什么。那是阿米莉婭小姐父親用過的鼻煙盒。藍色的瓷釉,盒蓋上鑲嵌著精致的金邊。一伙人認出來了,緊接著一陣贊嘆。他們警覺地望著房門緊閉的辦公室,里面傳來阿米莉婭小姐悠閑的口哨聲。

“嗯,到底是什么?”

羅鍋快速抬頭瞅了一眼,把嘴閉得更緊一些道:“怎么了,這是專門修理愛管閑事家伙的秘密武器。”

羅鍋伸出短小的彎手指從鼻煙盒里捏著什么吃著,沒有給身邊的人們品嘗。他取出來的并不是鼻煙,而是一種糖和可可粉的混合物。但是他煞有介事地聞著,捏一小團放進嘴里,舌尖仔細往下抿著,臉上一副扭曲痛苦的表情。

“我吃什么都是一股酸味,”他說,“所以我要吃這種甜甜的鼻煙糖。”

一伙人站在一起有點不知所措。這種感覺驅之不散,很快又被另一種感覺取而代之——和諧的親密感和不合時令的節日感。那天晚上在場的有這些人:“麻利”莫隆,“大力”羅伯特·卡黑爾,“三日燒”莫利·萊恩,神父威林,“伐木工”克蘭,瑞伯微邦,“卷毛”亨利·福特以及赫萊斯·威爾士。除了神父威林,其他幾個人都像前邊提到的那樣大同小異——他們全都從這件或那件事情中得到樂趣,也都程度不同地為一件事哭過,感到過痛苦。他們大都很溫順,除非是你激怒了他。幾個人都在棉紡廠做工,跟別人分租每月十元或二十元的房屋。那天是周六,房租在下午全都付清。所以現在他們認為彼此是統一體。

羅鍋私底下卻在給他們分門別類。他自在地安頓好后,開始跟每個人聊天,比如如果對方結婚了,那他多大年齡,平均一星期工錢多少,等等——專找別人的隱私提問。不久,來了更多小鎮上的人。亨利·梅西,聞聲而來的閑人們,找男人回家的女人們,甚至有一個沒人管的黃發小兒也悄悄地溜進來,偷了一包動物餅干,又悄悄地走了。所以阿米莉婭小姐的店里很快人滿為患,而她的房門還是緊閉著。

有些人生來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質。通常這種本能只能在孩童身上找到,就是自來熟。羅鍋毫無疑問就是這種人。他在店里不過半小時已經跟每個人混得很熟。仿佛已經在這鎮上住了很久,是眾所周知的人物,坐在這袋肥料上聊天已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了。此情此景再加上是周六晚上,店里就有了一種無拘無束卻又相異的快樂氣氛。自然也有一絲緊張,部分原因是這種奇怪的情景,還有就是阿米莉婭小姐依然躲在辦公室里,始終沒露面。

到了晚上十點鐘,她出來了。如果你指望她的出現會帶來戲劇性,那你肯定失望。門打開,她邁著長腿慢騰騰地從里面走出來。鼻翼旁邊還有一道墨水痕跡,剛才的那塊紅手絹已經系到了脖子上。她似乎沒察覺到周圍的異樣,一雙灰色對眼朝羅鍋坐的地方盯著看了一會兒。對于其他人,她只顯出淡淡的驚訝。

“有人需要什么東西嗎?”她平靜地問道。

因為是周六晚上,顧客還真不少,都是來喝酒的。阿米莉婭小姐剛開封了一桶到期三天的陳年老酒,作坊里的所有酒瓶子都被注滿了。這天晚上她從買酒人手里接過錢,在明亮的燈光下數著。這些都很正常,但是后面發生的的確不同尋常。以前喝酒的人都要繞到黑魆魆的后院,從廚房門口接住她遞過來的酒瓶,收錢交貨不帶任何色彩。顧客拿著酒轉身消失在夜色里。碰上老婆不讓在家里喝酒的,就再跑回來到廊前或者臨街的路上咕嘟嘟地灌下去。廊前和臨街當然都屬于阿米莉婭小姐的財產范圍——但是她倒不把這些地方都劃在自己的地界之內,她的地界從前門算起,包括整座建筑物的內部面積。她從來不許任何人在她屋子里打開酒瓶喝酒,唯一的例外是她自己。現在她第一次破了例。她往廚房走,把酒瓶子拿進明亮溫暖的店里邊,羅鍋緊跟在后面。她不僅拎著酒瓶進屋,還拿了些酒杯,打開兩盒餅干,裝盤放在柜臺上,想吃的人都可以免費來一塊。

她不理別人,只跟羅鍋說話,語調粗啞刺耳:“雷蒙表哥,你的酒要直接喝還是放爐子上熱水溫一下?”

“如果可以的話,就請你溫一下吧,阿米莉婭。”羅鍋說。(什么時候起有人敢對阿米莉婭小姐直呼其名,如此沒禮貌?——就連她那做了十天丈夫的新郎官也沒有如此大膽過。事實上除了她父親外,沒人敢如此親昵地稱呼她。她父親總是昵稱她“小妞”。)

咖啡館就這樣誕生了,如此簡單。回憶的人說那天晚上冷得像冬天,真要是坐在外面搞個慶祝會也不會舒服。倒是室內溫暖又熱鬧。有人把后面的爐火也生著了,買了瓶裝酒的人分給大伙兒一起喝。其中還夾雜著幾個女人,她們嚼著甘草膠皮糖,喝果子露,偶爾也會呷幾口威士忌。

羅鍋仍然是個稀罕之物,他在場使每一個人都覺得新鮮。辦公室里的長凳也給搬了進來,還有幾個椅子。有人靠著柜臺,也有人就勢坐在酒桶或者口袋上。在店里面拿起瓶子喝酒竟然也沒有引起什么人的不安、譏笑和騷動。相反,這伙人倒是頗為禮貌,謙恭禮讓到了有些拘謹的地步。因為到目前為止,小鎮的人還不習慣聚眾消遣。他們在作坊見面是為了干活。星期天雖然有一整天的教會聚會——也挺高興。但是目的不一樣,那樣的聚會是要加深你對地獄的恐懼感,從而對至高無上的主更加敬畏。而咖啡館的氣氛卻完全不同。在真正的咖啡館里,即使是最有錢、最貪婪的無賴也會老實規矩,不會惹是生非挑起事端。沒錢的人會心懷感激地四下張望著,盡量優雅莊重地用手指捏起一點兒鹽巴。因為一個真正的咖啡館必須具備如下特征:大家和和氣氣,胃感滿足,行為也顯出優雅高貴。那天晚上,沒有人向阿米莉婭小姐店里這些人提醒這些規矩,但是他們都無師自通。當然,在這之前小鎮里根本就沒有過咖啡館。

現在,所有這些的始作俑者阿米莉婭小姐,一個晚上大部分時間都站在通往廚房的走廊上。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是很多人注意到了她的面部表情。她環視著周圍的一切,但是大部分時間,她的眼神都關注在羅鍋身上,帶著一絲寂寞的神情。羅鍋神氣活現地在店里轉來轉去,不時從鼻煙盒里拿點兒東西吃,心境陰晴不定卻會討人喜歡。阿米莉婭小姐站在那里,爐臺縫隙里透出的燈光給她的棕色長臉映出些許明亮。她似乎在審視著自己,表情痛苦迷茫還有一絲不確切的快樂。她的嘴唇沒有往常閉得那么緊,時不時咽下口水。她的皮膚蒼白,兩只大手一直汗津津的。總之,那晚她的樣子是一個孤獨寂寞的戀人模樣。

咖啡館直開到半夜關門,眾人彼此友好互道晚安。阿米莉婭小姐關上店鋪前門,卻忘了插上門閂。不久,樓房漆黑寂靜一片。商業區里的三家店鋪,釀酒坊,加上住宅區——整個小鎮都容入黑暗的靜謐里。三天三夜的跌宕起伏到此結束,其間包括:一個陌生人的到來,一個不太榮耀的節日,一個咖啡館的誕生。

時間必須加快。因為接下來的四年差不多一樣。變化自然很大,但都是循序漸進,每一小步都很平常,看起來并不起眼。羅鍋依然和阿米莉婭小姐同居。咖啡館以幾何形式擴展。阿米莉婭小姐開始賣散裝酒,店里也添購了新桌子。每晚都有顧客來,周六的晚上更是擁擠不堪。阿米莉婭小姐開始賣炸鲇魚晚餐,一毛五分錢一盤。羅鍋又游說她買了一架自動鋼琴。兩年間,這地方不再是一家店鋪,而成了一家正式的咖啡館,每天晚上從六時一直營業到十二時。

每天晚上羅鍋從樓梯上走下來,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身上卻總散發著淡淡的蘿卜纓味道。因為阿米莉婭小姐從早到晚用菜湯給他按摩強身。她簡直把他寵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但就是沒辦法讓他強壯起來。食物只能讓他的腦袋更大,羅鍋背更駝,其他部位照樣弱小畸形。阿米莉婭小姐外表還是老樣子,平常照樣一身工裝褲配長筒靴,周末換上一條深紅色的連衣裙,這裙子掛在她身上,樣子很古怪。不過,她的舉止和生活習慣卻大大地改變了。

她依然喜歡打官司,可是不再那樣急于讓人中圈套,狠狠地敲詐一筆罰金了。由于羅鍋非常愛交際,連帶著她也出去走動了——去福音布道會,參加葬禮等忙個不停。她的醫術一如既往地厲害,如果可能的話,連釀制的酒都變得更好喝了。咖啡館很掙錢,是小鎮上屈指可數的消遣好地方。

讓我們跳躍著回首一下這些年的生活情景。你會看到在紅云飄逸的冬日早晨,羅鍋跟在阿米莉婭小姐的身后去松樹林打獵。看他們在院子里干活——雷蒙表哥站在旁邊啥也不干,卻一眼能辨別出誰在偷懶不做事。秋日的午后,他們坐在后臺階上削甘蔗。夏天陽光強烈的日子,他們去沼澤地,那里的水杉樹一片墨綠,盤根交錯的樹下有夢一般的幽謐。如果路上要過泥淖或者蹚水時,你會看到阿米莉婭小姐彎下身來讓羅鍋爬到她的背上——她躬身前行著,羅鍋黏附在她肩上,揪著耳朵,抱著她寬闊的額頭。偶爾阿米莉婭小姐也會啟動她的那輛福特車,帶著雷蒙表哥去奇霍鎮上看場電影,或者去遠處逛集市,去看斗雞,等等。羅鍋鐘愛熱鬧。當然他們每天早晨都待在咖啡館里,經常在樓上起居室壁爐旁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因為羅鍋一到晚上就難受,害怕在黑暗里躺著,他怕死。阿米莉婭小姐當然不會讓他獨自忍受折磨。所以某種程度上咖啡館的蒸蒸日上也歸功于此。因為這讓他感到活力和快樂,能伴他熬過漫漫長夜。所以從這些快速回放的片段中,你可以勾勒出一幅過去這些年里所有的畫面。然后,把這幅畫暫時放一邊。

現在需要講講阿米莉婭小姐這些行為的緣由。也就是該說說愛情的故事了。阿米莉婭小姐愛雷蒙表哥,每個人都清清楚楚。他們住在一個房子里,彼此形影不離。所以,根據默克·菲爾太太和另外幾個人的說法,他們這樣的同居是罪過。默克·菲爾太太是個鼻頭生疣的老太婆,一天到晚忙忙叨叨,不消停地把家具挪來挪去。默克·菲爾太太之流認為,即使他們是親戚,也不過是遠房表兄妹之間的茍合,而且就連遠房親戚這一點也無法證明。一個是阿米莉婭小姐這樣人高馬大的六尺之軀,一個是只到她腰際的弱小羅鍋。但這倒正好符合默克·菲爾太太及其一伙人的意思,因為越是不般配和讓人瞧著可憐的婚姻,她們越是感興趣。因此,就讓她們說去吧。善良的人則認為如果兩個人能夠在彼此身上尋求到肉體的歡樂,那也是他們自己和上帝之間的事情。凡是有點兒頭腦的人則對此看法如此一致,而且回答也一樣簡單明了。那么,這種愛究竟應該怎樣解釋?

應該說愛是兩個人之間的共同體驗——但這并不意味著各自的感受一樣。世上有愛者,也有被愛者,這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被愛者往往只是愛者心底平靜地蘊積了好久的那種情感的觸發劑。每一個戀愛的人都多少知道這一點。靈魂深處的愛情感知是極具個人色彩的事情。那是一種奇特的孤寂感,而正是這種認知讓人痛苦。因此,對于戀愛者來說只有一件事可做。他必須盡可能深地把他的愛情禁錮在心中;他必須為自己創造一個全新的內心世界——一個認真的、奇異的、完全為他單獨擁有的世界。在此要加一句,這里的戀人不見得一定是個攢錢買戒指準備結婚的小伙子,這個戀人可以是男人、女人、小孩,甚至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

那么被愛者,也可以是任何一種類型的人。最稀奇古怪之人也會有人愛。一個走路顫巍巍的老男人,依然會愛戀著二十年前的某個午后,在奇霍街上看到的一個奇怪女孩。牧師會愛上一個墮落的女子。被愛者也可能是個滿頭油膩、渾身壞毛病的叛逆者。是的,戀人會和其他人一樣對這些毛病洞察得一清二楚,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她的愛情。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也可能像沼澤地里的野百合一樣,成全一場轟轟烈烈的偉大愛情。善良人也會成為兇殘愛情戲里的主角。一派胡言亂語的瘋子可能會激發出某個人靈魂深處最溫柔的田園牧歌。所以愛情的價值和深淺只有戀愛者本人知道。

由此,我們大多數人都寧愿去愛而不愿被愛。每個人都愿意充當愛者。道理十分簡單,人們能隱約地感受到,被人愛的這種處境,對于許多人來說,有許多的不可承受之重。被愛者懼怕并且憎恨愛者,也有充分的理由。因為愛者總是想把他的所愛剝得連靈魂都裸露出來。愛者渴望與被愛者時刻交融,即使帶給他的只是痛苦。

阿米莉婭小姐結過一次婚。這段奇異的姻緣發生在許多年以前,這是阿米莉婭小姐遇到羅鍋之前,僅有的一次人生體驗。

那時小鎮和現在差不多,除了當時的店鋪是兩家而不是三家。街道兩旁的桃樹也比現在的矮小彎曲得多。阿米莉婭小姐那時候十九歲,爸爸死了好幾個月了。鎮上那時候有個紡織機修理工叫馬文·梅西,是亨利·梅西的兄弟,雖然不認識的人永遠也不會想到他們是一家人。因為馬文·梅西算得上是本地頭號帥哥——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肌肉發達,有一雙灰色慵散的眼睛,還有一頭鬈發。他混得不錯,掙錢不少,有塊金表,打開底座是一幅瀑布川流的畫面。不論是在外界還是世俗眼光里,馬文·梅西都算是個幸運的人。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作揖行禮就可以心想事成。但是如果從嚴肅深刻的角度看,馬文·梅西絲毫談不上令人羨慕,因為他品行惡劣。小鎮上的男人都比他的名聲好。當他還是少年時,身上就總揣著個風干鹽漬的人耳朵,那是一次剃刀格斗時,他殺了的那個人的。僅僅是為了滿足臆想,他就把林間松鼠的尾巴割下來。他的左屁股褲兜里永遠揣著禁品大麻,誘惑那些失去信心不想活的人。然而,盡管他臭名遠揚,卻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他——還是些頭發潔凈,眼神輕柔,頗有些姿色的窈窕淑女。這些姣好的女孩子被他玩弄后拋棄了。然后,到了二十二歲的時候,這個馬文·梅西看上了阿米莉婭小姐。那個孤僻、瘦長、眼光古怪的女子竟然是他的夢中情人。他看中了她倒并非因為她的錢,而僅僅是由于愛。

愛改變了馬文·梅西。在愛上阿米莉婭小姐之前,人們要懷疑像他這樣的人是否有良心和靈魂。雖然他的性格扭曲,倒也能解釋得通。因為他出生在一個惡劣的環境里。他家七個兄弟姐妹都是多余的,他的父母根本不配做父母。他們自己就是一對放浪的野人,整天長在沼澤地里游蕩,打魚摸蝦。孩子對他們來說全屬累贅,雖然每年都要生一個。晚上他們從工廠下班回家,看孩子時的那副神情,就像那些都是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野種。孩子一哭,就得挨揍,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躲藏,把自己藏在屋子里最黑最暗的角落。他們瘦得像白毛小鬼,沉默不語,連兄弟姐妹之間也不講話。他們的父母終于把他們徹底拋棄,孩子們被留在鎮上自生自滅。那是個寒冷無比的冬天,棉紡廠關門三個月了,到處哀鴻一片。還好小鎮不是一個對白人孩子見死不救的地方。結果就是最大的八歲孩子流浪到了齊霍,從此消失了——也許他爬上哪列貨車去闖蕩世界了也說不定,反正沒人知道。留在鎮上的另外三個孩子,則從一家收容所流落到另一家。孩子們實在太小太羸弱,感恩節不到就相繼死了。剩下的兩個就是馬文·梅西和亨利·梅西,兩兄弟被人收養。鎮上有個好心女人叫瑪麗·黑爾,她收養了兩兄弟,對他們視如己出,養育他們,對他們照顧得也很好。

但是孩子的心是最精致的玻璃心。冷酷的開端會把他們的心靈扭曲成奇形怪狀。一顆受了傷害的兒童的心會萎縮成這樣:一輩子都像桃核一樣堅硬,充滿溝壑。又或者,這顆玻璃心可能潰爛紅腫,以至于有這樣一顆心都是一種不幸,連最細微的事情也會輕易使這個人煩惱、痛苦。這后一種情形就是亨利·梅西的情形。亨利跟他兄弟正相反,是鎮上最善良溫和的一個人。他用自己的工資接濟不幸的人,甚至周六晚上如果有人要去咖啡館,他就幫忙照看孩子。但是他十分靦腆,一看就是有顆苦難的心、備受痛苦煎熬的人。馬丁·梅西則正相反,野性無畏,殘忍至極。他的心像撒旦頭上的角一樣硬,在他愛上阿米莉婭小姐之前,他給自己兄弟和收養他的那個善良女人所帶來的,除了痛苦和恥辱別無其他。

但是愛徹底改變了馬文·梅西。他暗戀了阿米莉婭小姐兩年,從未表白過,每次都只是在她店門口流連,帽子摘了拎在手里,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溫順、渴念和恍恍惚惚的神情。他是徹頭徹尾地改變了。他開始善待自己的兄弟和養母,存錢,還學會了節省。更重要的是他開始信上帝。星期天也不再一整天躺在院子里彈吉他唱歌,而是去教堂做禮拜,并且所有的宗教集會每逢必到。他變得彬彬有禮,知道給女士起身讓座。而且不再打架斗毆胡亂發誓,動不動就拿上帝的名義詛咒了。所以兩年來,他的品性有了脫胎換骨的轉變。兩年后的一個晚上,他去找阿米莉婭小姐,手里捧著一束沼澤地的野花,一口袋香腸,還有一個銀戒指——那晚上他求婚成功。

阿米莉婭小姐嫁給了他。人們后來一直很奇怪。有人說她想撈些結婚彩禮。另一些人認為是住在齊霍的姨媽嘮叨催嫁的結果。那個老太婆可不是個善茬。反正婚禮上阿米莉婭小姐跨著大步從教堂神壇走下過道,穿著亡母從前的婚紗。黃色的緞子長裙穿在她身上太短了。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后,明亮的太陽照在教堂玫瑰色的窗戶上,給神壇前的一對新人身上涂上一道奇異的色彩。宣讀儀式過程中,阿米莉婭小姐一直站立不安——右手總是摩擦著緞子婚紗的邊緣。她在找工裝服的口袋,因為摸不著,就有些煩躁不安和泄氣。終于等到誓言讀畢,婚禮祝福也完成了,阿米莉婭小姐等不及地先他兩步離開教堂,她連丈夫的手臂也沒挽。

教堂離店鋪沒多遠,于是新娘和新郎走回家。一路上阿米莉婭小姐就開始暢談,她要跟一個農民做的一樁引火劈柴的生意。事實上她對待新郎官的態度和對進店來買一品脫酒的顧客沒什么區別。不過到這時為止,一切還算是正常的;整個小鎮都感到高興,因為他們看到愛給馬文·梅西帶來的變化,希望這種變化也能在他的新娘身上出現。至少他們指望婚姻能讓阿米莉婭小姐的脾氣平和一些,變得豐腴更像個新娘樣,多一些女人味。

他們大錯特錯了。那晚在窗口偷看的男孩子們說真正發生的是如下情景:新娘和新郎吃完一頓豐盛的晚餐。照例由阿米莉婭小姐的廚子黑人杰夫準備。新娘每種菜都要再添一份,新郎卻挑挑揀揀沒那么大胃口。吃過飯,新娘又像往常一樣例行處理雜事——報賬、檢查存貨、理賬單等等。十一點的時候,新娘舉著油燈上樓,新郎緊跟在其后。到目前為止一切也都順理成章,但是接下來的卻一點兒不合情理。

半小時后,阿米莉婭小姐從樓上慌張地跑下來,穿著內褲和咔嘰夾克衫,臉色黑如焦炭。她使勁兒摔上廚房門,再狠狠地踹了一腳。然后終于控制住自己,通通爐子,兩只腳架到廚房爐子上坐了下來。她喝咖啡,讀《農民年鑒》,又用她老爹的煙斗抽了一袋煙。她面部生硬,表情嚴肅,終于漸漸恢復了原色。她不時地從年鑒上抄些什么寫在紙片上。天快亮的時候,她起身去辦公室打開了那臺新買的打字機,她才開始學打字不久。她的新婚之夜就是這樣度過的。天亮后,她像沒事人似的,跑到院子里做木匠活,那是她上周開始做的一個兔籠子,準備做好后去賣。

如果新郎不能讓心愛的新娘跟自己同床,而且整個鎮子都知道,那他可真是要遺憾終身了。馬文·梅西那天走出來臉色難看,身上還穿著結婚禮服。上帝知道那晚上他是怎么過的。他在院子里來回踱步,遠遠地注視著阿米莉婭小姐的一舉一動。然后臨近中午的時候,他終于有了主意,直奔社會城而去。他帶回來很多禮物——一個橢圓形戒指;一瓶粉色裝在瓷釉里的指甲油,那一陣很流行的東西;一個帶著兩顆心的銀手鐲,還有一盒要花兩塊半美金才能買到的糖果。阿米莉婭小姐瞅著這些精美禮物,拆開了糖盒,因為她餓了。剩下的東西,她狡黠地估算了一下價格,放在柜臺上出售。這晚跟前晚毫無區別,除了阿米莉婭小姐把羽毛床墊也搬到了廚房,在爐子旁邊打上地鋪,而且還睡得挺香。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三天。阿米莉婭小姐照例跟往常一樣打理生意,然后對謠傳中離此地十英里以外要建的一座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馬文·梅西還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她屁股后,臉上的痛苦一目了然。到了第四天,他大腦發熱,做了件奇蠢無比的事情:他跑去齊霍,找了個律師來。然后在阿米莉婭小姐的辦公室,當著她的面,把用所有的財產買下來的十英畝樹林地,一股腦兒全簽到了她名下。她對著文件認真仔細地研究了一番,確認其中沒有任何欺詐,然后平靜地收到桌子抽屜里。那天下午,太陽依然高照著,馬文·梅西拿了一品脫威士忌獨自跑到了沼澤地。快到傍晚的時候,他醉醺醺地回來了,上樓去找阿米莉婭小姐,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他把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他試圖想跟她解釋什么,還沒等他開口,她已經揚手朝著他臉上就是一拳。這一拳夠狠,把馬文·梅西一跟頭打到墻上,一顆門牙也給撞掉了。

剩下的情節只能用大致描述。自從這第一次動手以后,只要馬文·梅西湊近她胳膊夠得到的地方,阿米莉婭小姐就會揍他,喝醉了也揍。最后就是把他整個從家里攆了出去,他只好在大庭廣眾面前出丑了。白天,他就在阿米莉婭小姐家附近晃蕩,有時候他訕著一張疲憊扭曲的臉,把他的步槍拿出來擦,一邊緊瞄著她看。她如果心里害怕,也是看不出來的,但是她的臉更加厲色,時不時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他最后的一個愚蠢行徑是半夜三更從窗戶爬進店里,無所事事地坐在黑乎乎的店里,直到第二天早晨她下樓看到。至此阿米莉婭小姐立刻動身去齊霍鎮上的法庭,意旨要告他私闖民宅,應該進監獄。馬文·梅西從此離開了小鎮,沒人看到他走,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離開那天,他留下一封奇怪的長信,從阿米莉婭小姐門縫下塞進去,信是一半用鉛筆一半用鋼筆寫的。那是一封激情澎湃的情書——當然也混雜著威脅恫嚇,他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報復她。他的婚姻只持續了十天。在看到某人為一種邪惡、可怕的力量摧毀時,人們常常會產生這樣的感情。

阿米莉婭小姐擁有了馬文·梅西的全部財產——他的林地,鍍金手表,他的每一樣家當。但是她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些東西。那一年春天,她把他的一件三K黨長袍剪開用來防寒蓋她的煙草苗。他所做的一切都給她帶來更多的財富,最終令她得到愛情。但奇怪的是她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齒。從沒叫過他的名字,提到他也總是一副嘲笑的口吻說:“那個我嫁過的修理工。”

后來有關馬文·梅西的恐怖謠言傳回到小鎮時,阿米莉婭小姐就十分高興。因為一旦擺脫了愛的束縛,他真正的嘴臉終于露了出來。他真成了一個罪犯,他的名字和照片充塞了全州的新聞報刊。他搶了三個加油站,還用一支鋸掉半截的槍恐嚇搶劫社會城里的一家便利店。有人懷疑是他殺死了有名的劫機犯“瞇縫眼”山姆。所有這些案子都跟馬文·梅西的名字有關,他成了縣城里臭名昭著的惡棍。終于有一天他被抓起來了。被抓的時候,他正醉倒在一家旅店的地上,身邊一把吉他,右腳鞋殼里有五十七塊錢。一系列提審判刑后,他被關進了亞特蘭大附近的一所監獄里。這使阿米莉婭小姐心滿意足。

所有的這些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這就是阿米莉婭小姐的婚姻故事。小鎮為之津津樂道了好久。雖然外表看來,這樁愛情故事悲傷又好笑,但是請記住真正的故事,卻是在那個愛者的靈魂深處所發生的一切。所以,除了上帝,又有誰能對這個戀人,或任何戀人擁有最后的話語權呢?咖啡館開張的那個晚上,就有人突然想起了那個被關押在遙遠監獄里受創的新郎。即使許多年后,馬文·梅西也沒有被小鎮徹底忘掉。人們在阿米莉婭小姐和羅鍋面前從來不提他的名字。但是對他的那些愛恨情仇,罪惡多端的記憶,以及遙遠的監獄牢窗的畫面,卻在阿米莉婭小姐的幸福愛情和歡樂咖啡館的氣氛下,奏出令人不安的低音。

小店變成咖啡館的四年里,樓上的房間沒有變化。阿米莉婭小姐的領地,她一輩子住的地方始終保持原樣,甚至保持著從前她父親住的樣子,還有可能比那更早之前的樣子。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三個房間干凈得無可挑刺,最細微的東西都物有所歸。每天早晨,用人杰夫把所有的物品都擦拭清掃一遍。前邊的臥室歸雷蒙表哥——從前的新郎馬文·梅西也住過有限的幾天。那之前是阿米莉婭小姐父親的臥室。房間里有個大衣櫥,上面蒙著漿洗過的白色亞麻布,邊緣有鉤針織的花形。還有一張大理石桌子。老式鏤花深色紅木的四角床柱,床又寬又大上面鋪了兩個羽毛墊,擺枕和幾床手工縫制的羽絨被。床太高,床腳放了兩塊木制臺階——從來沒人用過。現在雷蒙表哥每天晚上拉出來,煞有介事地踏上去。靠近臺階,看不見的角落里放著一只磁便壺,上面漆著粉紅色的玫瑰花。深色反光的地板上沒鋪地毯,窗簾也是一系列白色帶著鉤織邊的裝飾品。

客廳的另一頭是阿米莉婭小姐的臥房,房間小,布置也簡易些。松木做的床窄小。有一個衣柜,給她放內衣褲、襯衫、周日正裝連衣裙之類,她還在壁櫥內釘了兩個釘子掛水靴。房間里沒有窗簾、地毯,也沒有任何裝飾物。

中間大房間也就是客廳,擺設極盡精致。壁爐前擺放著紅木沙發,綠色的絲絨墊子。幾張大理石面的桌子,兩臺“勝家”縫紉機,高大的花瓶里插著蒲葦草——一切富麗堂皇。客廳最顯眼的一件家具是個大玻璃門櫥柜,里面放著各種珍寶古玩。阿米莉婭小姐又在里面加了兩樣東西——一個從水橡樹上掉下來的大橡子,一個天鵝絨盒子裝著兩粒灰色的石子。有時候,她閑來無聊就會把盒子拿出來,站在窗口把兩粒石子擺放在手心里,臉上帶著驚奇又充滿敬畏之心的表情。那還是幾年前在奇霍醫院,從她身上取出來的兩顆腎結石。那是一場從頭到尾痛苦不堪的經歷,而她所得到的就是這兩粒小石頭,她簡直必須認定它們非比尋常,否則真是吃大虧了。所以她保存著這兩粒石子直到雷蒙表哥跟她同居后的第二年,才把它們鑲嵌在表鏈里作為禮物送給了他。她收藏的另一個東西,那個大橡子,對她很珍貴——但是每次看到,卻總是一臉悲傷和迷惑。

“阿米莉婭,這東西有什么意義嗎?”雷蒙表哥有一次問她。

“怎么了,就是一個橡子啊,”她說,“是我的老爸去世那天下午撿的。”

“這能說明什么呢?”雷蒙表哥不肯放棄。

“就是我那天在地上看到一個橡子。我撿起來放衣兜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留這個東西也夠奇怪的。”雷蒙表哥說。

阿米莉婭小姐和雷蒙表哥在樓上的房間里,經常進行這樣的對話,大都是在凌晨時分,羅鍋睡不著覺的時候。一般情況下,阿米莉婭小姐不太愛說話,不會不經大腦想到什么說什么。當然,有些話題也是她喜歡的。這樣的話題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永無止境。她喜歡思索那些經年探究也沒有答案的問題。雷蒙表哥則正相反,他喜歡隨便什么話題,因為他是個喋喋不休的人。所以他們談話的方式也就截然不同。阿米莉婭小姐喜歡天馬行空,放飛思緒,話題無邊無際——而雷蒙表哥會突然打斷她,像個嘮叨的老太婆,專揀那些具體的話題,雖然沒什么深遠意義,倒的確實際。阿米莉婭小姐最喜歡的一些話題是:星辰,黑人為什么黑,癌癥的最佳治療方法之類的問題。父親也是她鐘愛的一個永無止境的話題。

“哦,雷,”她會對著雷蒙昵聲道,“那時候可真能睡,天黑一掌燈就開始睡,一直睡到簡直要暈過去了。然后天亮了,老爹走進來,推我的肩膀,說:‘起床了,小妞。’等到爐子熱了,他就會在廚房地下朝樓上喊:‘油炸玉米餅,雞胸肉和肉汁,咸肉雞蛋。’然后我就從樓上跑下來,在火熱的爐子邊穿上衣服。他去外面打水洗臉。我們再一起去酒窖,或者,也許——”

“我們今早吃的炸玉米餅一點兒不好,”雷蒙表哥說,“炸得太快了,里面還沒有熱透。”

“有時候老爹釀酒——”說到這種話題的時候,阿米莉婭小姐會把長腿伸到壁爐前,講個沒完沒了。如今屋子里不分冬夏總燒著壁爐,因為雷蒙天生怕冷。他坐在對面的矮椅子里,腿還是夠不著地面,胸前總蓋著毛毯或者那條綠色的羊毛披肩。阿米莉婭小姐從不跟任何人談論她父親,除了雷蒙表哥。

那是一種她對他愛的表現。他知道她最深藏的隱私和至關重要的事情。只有他知道酒窖示意圖放在哪里,上面有她在附近存放的酒壇具體位置。只有他可以看到她的銀行存款,有古玩儲藏柜的鑰匙。他可以直接從收銀機里拿錢,大把地抓起來,放在口袋里得意地聽著丁零當啷硬幣的響聲。這屋里的東西差不多全是他的了,因為每次他一不高興,阿米莉婭小姐就會到處搜尋送禮物給他——所以現在幾乎沒有可送的東西。她唯一不想跟雷蒙表哥分享的記憶就是她那十天的婚姻。馬文·梅西是兩人之間從來沒碰觸過的話題。

所以讓時間快速穿越到雷蒙表哥出現六年后的一個周六晚上。這是八月的一天,小鎮的天空從早到晚像一大塊燃燒的布。黃昏臨近時,空氣中才開始有了一絲輕松的氣氛。街道上落著一層厚厚的黃干土。光著屁股的小孩到處跑著,一邊噴嚏連連,滿身汗水,煩躁不堪。棉紡廠中午就關門了,住在商業街兩旁的人們坐到門口的臺階上,女人們手里搖著芭蕉扇。

阿米莉婭小姐的家門上掛著個牌子,上面寫著“咖啡館”三個字。后院的陽臺上倒是涼爽,在網狀的陰涼地上,雷蒙表哥坐在那里搖制冰激凌——他的任務就是把鹽和冰塊準備好,再時不時取出攪拌器,舔一口嘗嘗味道如何。杰夫正在廚房做飯。那天早上,阿米莉婭小姐在前陽臺墻上貼了一張告示:“今日晚餐,炸雞——兩毛錢一份。”咖啡館已經開始營業,阿米莉婭小姐在辦公室里剛處理完一天雜事,八張桌子就都坐滿了人,自動鋼琴正奏出動聽的音樂聲。

亨利·梅西和一個小孩坐在靠門角落的桌子旁。他在喝酒,這實在不尋常。因為,他一喝酒就容易失控,又哭又唱。他的臉色蒼白,左眼皮一直不停地抽搐,表明他在生氣。他是側著身悄悄走進咖啡館的,進來也不說話,跟他打招呼也不吱聲。旁邊的孩子是賀萊斯·威爾士家的,今天早晨送來讓阿米莉婭小姐看病。

阿米莉婭小姐從辦公室出來時精神很好。她在廚房關照一番,就走進了咖啡館,手里拿著一塊雞屁股,那是她最喜歡吃的。她朝房間四下望了望,看看一切都有條不紊,就走到角落里亨利·梅西坐的那張桌子旁。她把椅子調轉過來,跨坐上去,她只是想聊會兒天,并沒有打算吃晚餐。她的工裝褲子后屁股兜里,有一瓶“百病除”藥水,是她用威士忌酒、硬糖果和一種秘密原料配制的。阿米莉婭小姐打開瓶蓋,給小孩喝了一口,然后轉向亨利·梅西,看著他不停抽搐的右眼,問道:

“你怎么了?”

亨利·梅西看起來費勁地想說什么,但是,他盯著阿米莉婭小姐的眼睛,把話又吞了回去。

阿米莉婭小姐又轉回到她的小病人,只看到搭在桌子上的孩子頭。孩子的臉紅撲撲的,眼睛半閉著,嘴巴半張,大腿上有個又腫又硬的大癤子。孩子來阿米莉婭小姐這里,就是看她有沒有辦法處理。阿米莉婭小姐治療孩子有絕招;她最怕聽見孩子叫疼,或者恐懼。所以她讓這孩子一大早就來了,給他嚼甘草,時不時喝兩口“百病除”藥水,直到晚上,才給孩子帶好餐巾讓他吃飯。現在孩子坐在桌子旁,腦袋無力地不時左右搖晃,出氣時發出疲憊的哼哼聲。

餐館里一陣騷動,阿米莉婭小姐很快地朝四下望著。雷蒙表哥走了進來。羅鍋像每天晚上一樣,大搖大擺地走進咖啡廳,走到屋子的中間站定,朝四周警覺地掃一圈,在心里把周圍的人各自掂量一番,想好了那晚算計人的伎倆。羅鍋是個捉弄人的高手。他喜歡煽風點火惹是生非,一語不發,就可以挑起雙方的惡戰,簡直是個奇跡。兩年前,瑞內雙胞胎因為他,為了一把刀吵得不可開交,從此不再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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