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的小巷走了許久，她仍然腳步虛浮。

幾個凡人孩子追逐打鬧，路過她身旁，好奇地看她一眼，又繼續去追為首的孩子，想要搶他手里那個被稱為“竹蜻蜓”的東西。

兩三個女人結伴而行，頭上都戴著一種叫做冪籬的帽子，用輕紗遮住脖子以上。

臨出門時，錦娘也為玉卿準備了冪籬，但長元沒讓她戴上那個東西，而是用法術模糊了兩人的相貌，任誰看他們都只是平平無奇的凡人，無法引起任何人的關注。

有一個老人挑著籮筐，叫著：“賣薄餅——”

老人身邊，他的小孫子也用稚嫩的嗓音跟著喊：“賣薄餅！賣薄餅！”

長元過去買了兩個薄餅，惹得老人家千恩萬謝，從籮筐中挑出兩塊又香又軟的薄餅。

又走過一段路，日頭攀升。

經過一棵二人高的小樹，樹葉稀疏，一個臟兮兮的只有一條腿的人披了件破爛厚襖蔽體，抱著一只瘦得只剩皮與骨的病犬躲在樹蔭之中，身邊還圍了幾只蒼蠅。行人都遠遠地躲開。

長元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疑惑地抬頭，隨后看見長元手中遞出的薄餅。

“謝謝、謝謝郎君……好人哪！”那人道著謝，把薄餅掰碎了一些，先喂懷里的病犬。

長元問：“這狗是一出生就這個樣子嗎？”

那人嘆了一口氣：“我撿到它就是這樣了，也跟我一樣孤零零的，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

“好好活著，以后多相伴幾年吧。”長元摸摸病犬的頭。

病犬發出一聲細弱的“嗚”，似在回應長元。

玉卿看向那個啃著餅的人，稍稍凝神，便在意念之中看到了這個人的過往。

他在成親第二天被抓到了軍隊，領到一套破敗的盔甲和一把生銹的刀，然后被推著往敵人的長槍上面沖。他起先只會拿著刀不得章法地胡砍，后來砍死的人多了，學會了像宰牲口一樣宰人，才在戰場上活了下來。

就這樣拼殺了不知多久，在身上留下無數傷疤，終于有一天他被敵人砍斷了一條腿，軍醫說：“沒用了。”于是軍隊把他連同其他受重傷的戰友一起扔到了死人堆中。他從死人堆中找到一柄斷劍，咬牙把自己的殘肢連同腐肉一起切掉，一路用雙手爬回了家鄉。

可是妻子早已改嫁，父母亡故，兄弟姐妹也有自己的兒女需要養，都不肯照顧他。他只好四處流浪，以乞討為生。

玉卿看見他咽下嘴里的餅，對著長元笑，露出口中僅剩的幾顆黃牙，摸著病犬道：“我可還指著它給我養老送終哪。”

離開這人以后，玉卿問：“像他這樣的人多嗎？”

“太多了，”長元說，“天災人禍從未停止過。”

再往前，經過了一家茶樓。樓中聚集著一些富貴人家的子弟，一個個衣冠不整、言行浮夸，其中甚至有不少面色虛白，身形瘦削，一副久病無醫之像。

長元見玉卿多看了那些人幾眼，解釋道：“他們吸了五石散。”

玉卿道：“那個東西似乎……”

“致幻，且上癮。”

“……”

窮的人衣不能蔽體、食不能果腹，富的人生活糜爛而沒有節制。她是越發不懂這個世道了。

越往前走，這條路的人便越多。賣花的、賣香的、賣果子的、賣小吃的，還有大人帶著孩子往前去，戴冪籬的少女結伴而行，隨從簇擁著衣著華麗的主人步下牛車。聲音嘈雜灌入耳中。

玉卿的腦海被這些人聲攪亂了幾分。等她再定定神，赫然發現有更多的聲音，越過耳朵往她腦子里鉆。

“女媧娘娘，求求您保佑我一舉得男。”

“望信女能夠與莫郎白頭偕老，一生恩愛。”

“希望我家老三能平安回來。”

“娘娘可憐可憐老身，別讓我兒再受病痛之苦了……”

“女媧娘娘在上，小生情愿一生食素、滴酒不沾，換父親度過難關。”

……

凡人祈愿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鉆入腦海。

長元已經停下腳步。

她抬頭，看見了一座女媧廟。

凡人恭謹地登上百十來步的石階，在門口便開始叩首，往一個箱子里添上幾分錢財，從廟祝手上取走幾根香。廟祝口中念念有詞，實則不知所謂。院內有一只銅制的大鼎，鼎中插滿了大大小小的香。人們或者繞過香鼎往殿中走去，或者直接在院中祈愿，將香插入大鼎之中。

“你們到底上不上去？”身后有人催促，“不上去就別擋道。”

玉卿深吸了一口氣，提起裙擺快步登上石階，在看門的小童還未反應過來時躥進廟中。

人首蛇身的彩陶女神像立在香案之后的寶座上，靜靜地接受凡人的膜拜，一如她隕落之前的模樣。

信徒們祈禱著，虔誠的模樣一如千百年前。

神像面帶微笑，眉目慈祥而悲憫，俯瞰著世人。

一個婦人口中念念有詞，求女媧保佑她女兒平安生產，為了顯示誠心，“咚咚”磕了幾個響頭，每一聲都敲在玉卿心上。祈愿完畢，婦人提著籃子起身，一轉頭發現一個年輕女子神色恍惚地望著神像，如同頭七前尋不到歸鄉路的幽魂。

玉卿無視那婦人，走到蒲團前跪下。蒲團上還殘留著那個婦人的體溫，透過幾層薄薄的布料傳到她身上。

凡人祈禱的心聲幾乎不曾間斷，每一句都能被她聽見。他們求平安，求富貴，求姻緣，為自己，為親人。

臨近正午，廟祝送走一批批的香客。

看門的童子捂著肚子，站在廟門前伸長了脖子望，望了好一會才望到一個婦人提著一籃子飯菜趕來，遂歡快地招呼廟祝：“阿公阿公，飯來了！”

廟祝應了，仍舊先在殿中招呼剩余的香客。

香客們都走了，只剩下一個還跪在神像前的玉卿，和站在一旁陪著她的長元。

廟祝想過去詢問，長元輕聲道：“不必打擾她。”

這樣心有所惑，求諸神靈的人，廟祝見過不少，既然長元說不必打擾，廟祝便不再過問。

兒媳盛了一碗飯給廟祝，嘴上不忘囑咐兒子：“慢點吃，別噎著。”

童子狼吞虎咽了一大碗飯，再喝下一碗湯，把肚子塞得飽飽脹脹的。他挺著裝滿了食物的肚子，如同一個閱兵的將軍，踱步巡視整座廟。

巡視到正殿前，童子好奇地湊近玉卿：“你怎么跪了那么久？”

“在懺悔。”玉卿道。

懺悔世間仍舊那么多人信奉女媧，千百年來她卻不聞不問。

童子不懂，又去別處巡視。

半晌，玉卿終于跪夠了，緩緩站起，問長元：“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