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傷現
- 喜鵲謀殺案(同名英劇原著)
- (美)安東尼·霍洛維茨
- 24325字
- 2019-06-24 00:01:13
1
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三日
一場葬禮即將舉行
掘墓人老杰夫·韋弗和他的兒子亞當天蒙蒙亮就出了門,忙活到現在,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掘出的墓穴大小恰到好處,泥土整整齊齊地堆在一旁。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13]里的圣·博托爾夫教堂從來沒有像此時這般可愛,早晨的陽光照在污漬斑斑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反射出鉆石般細碎的光芒。這座教堂的歷史可追溯到十二世紀,其間經歷過多次重建。新掘出的墓穴就在東邊,靠近祭壇舊址那片廢墟上;那里野草叢生,坍塌的拱頂四周長出了雛菊和蒲公英。
村莊里靜悄悄的,街上也空空蕩蕩。送奶工早已挨家挨戶送完了牛奶,不見蹤影,依稀能聽見貨車后車廂里的奶瓶不時碰撞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送報紙的男孩們也完成了各自的工作。今天是個星期六,人們不用早起工作,即便在周末利用閑暇做些家務,此時也為時尚早。早上九點,村子里的商店才開門。隔壁面包店里的面包新鮮出爐,誘人的香氣早已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很快,它們的第一批顧客就要光臨。早餐時間一過,除草機的嗡嗡聲就會此起彼伏地響起。七月時節,正是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里熱情的園丁一年到頭最忙碌的時候;距離收獲祭還有一個月,他們早已精心修剪了玫瑰枝條,細心量好了西葫蘆的個頭。中午一點半,村莊的草地上會舉行一場板球比賽,那時會有一輛冰激凌車停在附近,孩子們嬉戲玩耍,游人在私家車前的空地上野炊。屆時,茶店也會開門迎客。那會是一個再美好不過的英倫夏日的午后。
但此刻一切還在醞釀,村莊仿佛正屏住呼吸,在肅穆的氣氛中,等待棺材從巴斯[14]啟程,開始它的旅程。雖然時辰還未到,它已經被抬上了靈車,周圍簇擁著前來送殯的陰郁面孔——五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彼此間沒有目光接觸,仿佛不確定眼睛該看哪里。四個男人都是口碑極佳的蘭納和克蘭公司的專業殯儀員。這家公司在維多利亞時代就已經創立,主營木工和建筑生意。當時,棺材和葬禮只是公司副業,幾乎算是后來臨時起意增添的項目。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恰恰是這部分生意維持到了現在。雖然蘭納和克蘭公司不再建造家園,他們的名字卻成為體面死亡的代名詞。不過,今天的這場葬禮不事鋪張,運送棺材的靈車是過時的型號,目及之處也不見黑色馬匹或是造價不菲的花環。棺材外觀雖然還算體面,打造棺材所用的木材毫無疑問卻是下等的。一塊簡單的牌匾,外面鍍了一層銀,而非純銀打造,上面除了逝者的名諱,只有兩個重要的日期:
瑪麗·伊麗莎白·布萊基斯頓
1888.4.5—1955.7.15
她的人生實際上沒有看上去那樣漫長,跨越兩個世紀,但它的結束卻相當出人意料。甚至瑪麗的葬禮原本都沒有足夠的錢支付最終的花銷——不過沒關系,保險公司會支付差價。她若泉下有知,看見一切正在按照她生前的心愿推進,一定會倍感欣慰。
靈車準點出發,當指針指向九點半,它開始了這段八公里的旅程。邁著恰如其分的沉著步伐,它要在十點整抵達教堂。如果蘭納和克蘭公司有過什么口號,那也許就是:“永不遲到”。雖然跟隨棺材一路前行的兩位送葬者并未留意,村莊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可愛。低矮的燧石墻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一直延伸至埃文河畔,流水潺潺,會隨他們一道走完這一程。
圣·博托爾夫教堂的墓地里,兩個掘墓人正在檢查親手挖成的墓穴。對于一場葬禮,可以有很多種描述——意義深遠的、發人深省的、充滿哲理的;但是杰夫·韋弗一語中的,他身體前傾,倚在鏟子上,用臟兮兮的指頭夾起一根煙,然后轉過頭,對兒子說了一句話。“你要是想死的話,”他說,“找不到更好的日子了。”
2
在教區牧師的住所,尊敬的羅賓·奧斯本牧師正坐在廚房的餐桌旁,為他的致辭做最后的潤色。他面前的桌子上攤著六頁紙,打印好的致辭已用手寫體加上了各種注釋,密密麻麻如蛛絲一般。會不會太長呢?近來,他的一些教眾抱怨他的布道略微有些冗長,而在圣靈降臨節[15]的禮拜日,就連主教也在他布道時表露出幾分不耐煩。但這次的場合卻不同以往。布萊基斯頓太太一輩子都生活在村莊里。人人都認識她。他們當然可以花半個小時甚至是四十分鐘為她送行。
廚房寬敞明亮,雅家爐[16]一年四季散發著輕柔的暖氣。鍋碗瓢盆掛在掛鉤上,罐子里裝著各類新鮮草藥和風干蘑菇,都是奧斯本親手采摘的。樓上有兩間臥室,全都溫馨而樸素,地上鋪著長絨毛地毯,床上的枕套是手工刺繡的,房間里還辟出了嶄新的天窗,當然,這是在和教堂的負責人協商后才新增的。然而,住在教區牧師住所的主要樂趣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它坐落在村莊邊緣,向外眺望就能看到一片森林,這里的人都叫它丁格爾幽谷。幽谷里有一片野生的草地,春夏季節花朵盛開,點綴其間;還有一片連綿的樹林,主要是橡樹和榆樹,遮蔽了對面派伊府邸所轄的土地——湖泊、草坪,還有那幢房子。每天早上,羅賓·奧斯本醒來都能看到讓人心曠神怡的風景,他從未失望過。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就生活在童話世界里。
教區牧師住宅并非一直如此。他們起初從年邁的蒙塔古神父那里接手這棟房子和教區——它像極了一個年邁之人的居所,潮濕而偏遠。但是漢麗埃塔施展了她的魔法,她扔掉了所有她覺得太過丑陋或是不舒服的家具,把威爾特郡和埃文郡的二手商店搜尋了個遍,才購得了完美的替代品。她旺盛的精力從未停止讓他驚嘆。她選擇嫁給一名牧師已足以讓人大跌眼鏡,而隨后她全身心地履行妻子的責任,充滿熱忱,這使得她從他們來到這里的那天起就很受大家歡迎。他們在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快樂。誠然,教堂需要人們的關注。供熱系統總是出故障,屋頂又開始漏雨。但是他們的教眾數量之多用龐大都不足以形容,主教對此很滿意,許多信徒現在成了他們的朋友。他們從未想過搬到其他地方。
“她是村莊里的一員。盡管今天我們是來這里悼念她的離去,我們應該記住她留下的美德。無論是在這座教堂里布置鮮花,還是探望村里和艾什頓養老院的老人;為皇家鳥類保護協會募集善款,還是問候去派伊府邸參觀的游客;瑪麗讓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成為我們更美好的居所。她自制的蛋糕在村莊的義賣會上總是明星產品,我可以告訴你們,有很多次,在教堂的法衣室里,吃一口她烤的杏仁酥,嘗一片她做的維多利亞海綿蛋糕[17],那滋味總叫我驚嘆。”
奧斯本試著回憶那個大半輩子都在派伊府邸做清潔的女人的樣貌。她體形嬌小、發色偏深,表情堅定,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樣,就像是在趕赴一場一個人的十字軍東征。他對她的記憶似乎主要還停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事實上,他們從來都沒有在同一個屋檐下共處過很長時間。也許,他們也曾同時參加過一兩個社會活動,但也只有寥寥幾次。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里的人們不算是徹頭徹尾的勢利眼,但同時他們也非常看重社會地位,雖然一名牧師出現在社交場合會被認為符合身份,同樣的情況卻不適用于一個在活動當天結束后做清潔的人。或許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就算是在教堂里,她也總是傾向于在最后面找個空座位。就連她堅持助人為樂的行為也總是有些遵從的意味,就好像她莫名其妙對那些人有所虧欠似的。
還是,其實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復雜?當他想起她平日所為,又看了看他剛落筆寫的內容,一個詞語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愛管閑事。這么說有失公允,也必定是自己永遠都不會大聲說出的字眼。但是他必須得承認,這個詞倒也不算完全失實。她是那種會用指頭把每個派(包括蘋果派和藍莓派)都戳一戳的女人,是那種想要和村里的所有人都扯上關系的女人。不知為何,當你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總是會出現;可麻煩的是,當你不需要的時候,她也會出現。
他還記得大約兩個星期之前,她忽然出現在這間房間。他有些生自己的氣,他早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漢麗埃塔總是抱怨他不關前門,就好像教區牧師的居所只是附屬于教堂一樣,不是他們自己的家。他早該聽她的話。瑪麗不請自來,就站在房間里,端著一小瓶綠色的液體,就好像那是什么中世紀的護身符,能驅魔避邪一樣。“早上好,牧師!我聽說你們家有黃蜂。我給你帶了一點薄荷油,能驅除它們。我媽媽以前很信賴它!”確實如此。教區牧師的居所里有黃蜂出沒,但她是怎么知道的?除了漢麗埃塔,奧斯本沒有告訴過其他任何人,她一定也沒有向她提起過這件事。當然,像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這樣的地方,有黃蜂也可以想象。不知怎么,這里的每個人都能用一種高深莫測的方式了解到其他人的所有事,就像常言所說的:“如果你洗澡的時候打了個噴嚏,有人就會拿著紙巾出現。”
看見她站在那里,奧斯本不知道是該感激還是憤怒。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謝謝,說話的時候只低頭看著廚房的餐桌。那個東西就在那兒,躺在一堆紙的中間。她在房間里待了多久了?她看見了嗎?她什么都沒說;當然,他也不敢問她。他盡快把她送出了門,那次成了他見她的最后一面。她出事的那天,他和漢麗埃塔正在外面度假。他們勉強才趕上參加她的葬禮。
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漢麗埃塔走進房間。她剛洗完澡,身上還穿著一件浴袍。她已年過四十五歲,魅力依舊不減,栗色的頭發如瀑布般垂下,體形是服裝商品手冊上形容的“豐滿”形。她和他的成長背景截然不同;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父親是富裕的農場主,在西薩塞克斯郡[18]有一千英畝土地,當他們兩個在倫敦初次相遇——在威格莫爾音樂廳[19]舉辦的一場演講上,他們一見鐘情。他們未經她父母同意就結了婚,直到今天都一如既往地親密。他們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們的婚姻沒有孕育任何子女,當然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也漸漸接受了這份安排。有彼此的陪伴,他們已經感覺很幸福了。
“我還以為你已經寫完了。”她說。她從食品柜里取出黃油和蜂蜜,給自己切了一片面包。
“只是加一些最后的潤色。”
“好吧,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講太久,羅賓。畢竟,今天是星期六,每個人都想繼續自己的生活。”
“葬禮過后,十一點時,我們要去女王的軍隊酒吧坐一坐。”
“那太好了。”漢麗埃塔把她的一盤早餐放在餐桌上,一屁股坐下,“馬格納斯爵士有回信嗎?”
“沒有,但是我確信他一定會趕回來參加葬禮。”
“好吧,他動身的時間也太遲了。”她探過身子,看著桌上的一頁紙,“你不能這么說。”
“什么?”
“她是‘聚會上的靈魂人物’。”
“為什么不能?”
“因為她不是。如果你想聽實話的話,我總覺得她太守口如瓶了,還總愛偷偷摸摸的,一點兒都不好交流。”
“上次圣誕節她來這里就很討人喜歡。”
“那是因為她合唱了圣誕頌歌,如果你指的是這件事的話。但是你從來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不能說我非常喜歡她。”
“你不應該這么說她,漢[20],尤其不該在今天。”
“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行。葬禮不就是這樣嗎,完全是虛偽的。每個人都贊美亡者,說他們多么善良、多么慷慨,但在內心深處,他們知道這不是實話。我從來都不喜歡瑪麗·布萊基斯頓,也不打算為她唱贊歌,僅僅是因為她不慎摔下了一截樓梯,摔斷了脖子,就要讓我做違心的事嗎?”
“你這么說可有點不厚道。”
“我只是實話實說,羅比[21]。我還知道你心里和我想的一模一樣——雖然你努力在說服自己不要這么想。但是不要擔心!我保證,我不會在送葬的人面前給你丟臉的。”她拉長了臉,做出沉痛的表情,“你看!這個表情足夠悲傷嗎?”
“你最好都已經準備好了?”
“我把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放在樓上了。黑色的連衣裙,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珍珠。”她嘆了口氣,“我死了以后,我可不想穿一身黑。太壓抑了。答應我,我想要穿一身粉色,手捧一大束秋海棠入土為安。”
“你不會死的。不久的將來也不會。現在,快上樓去,打扮好。”
“好啦,好啦。你就知道欺負我。”
她俯身湊近他,他能感覺到她柔軟、溫暖的乳房貼著他的脖頸。她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個吻,然后步履匆匆地走出房間,早餐還留在餐桌上。
羅賓·奧斯本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演講稿上,嘴角卻不自覺地上揚。也許她說得沒錯,他可以刪減一兩頁。他低下頭,又看了一遍他寫好的致辭。
“瑪麗·布萊基斯頓的生活并不容易。在搬到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后不久,她就經歷了一場悲劇,她本可以任由這場不幸壓垮她,但她依然努力地生活。她是那種能接納生活的女人,永遠都不會讓生活打敗她。而當我們送她入土為安,安睡在她深愛卻不幸夭折的兒子身邊,也許我們可以稍感安慰,至少他們團聚了。”
羅賓·奧斯本把這個段落反復讀了兩遍。他仿佛再次看見她站在那里,就站在這間房間里,這張餐桌旁。
“我聽說你們家有黃蜂。”
她親眼所見嗎?她發現了嗎?
太陽一定是躲到了云后面,突然之間,他的臉上橫著一道陰影。他伸出手,撕下一整張紙,把它扔進垃圾桶里。
3
艾米莉亞·雷德溫很早就醒來了。她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小時,努力說服自己還能再入眠,然后她決定還是起床,穿上睡裙,又給自己沏了一杯茶。之后,她就一直坐在廚房里,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在她的花園里升起。遠處是薩克斯比城堡的廢墟,那是一處十三世紀的建筑,吸引了成百上千的業余歷史學家興致勃勃地前來參觀;但每到下午,那處廢墟就會擋住陽光,在房間里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現在已經八點三十分了。報紙按理來說已經該送到了。她的面前放著幾份病歷,她想通過翻閱病歷讓自己忙碌起來,不去想接下來要面對的事。診所通常會在星期六早上開門營業,但今天例外,因為葬禮的緣故,大門緊閉。是啊,她終于有了難得的閑暇去把落下的文書工作的進度補上。
像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這樣的村莊,從來不會有什么疑難雜癥需要她頭疼。如果說還有什么能讓在這里居住的村民為之所動,那便是衰老,而雷德溫醫生對此卻無能為力。她瀏覽著一份份病歷,用疲憊的雙眼注視著這些最近出現在她視線范圍內的病癥。在村莊商店幫忙的多特蕾小姐得了麻疹,臥床休息一星期后痊愈;九歲的比利·韋弗患上了百日咳,病情嚴重,但現如今也治好了;他的祖父,杰夫·韋弗曾患有關節炎,常年被病痛折磨,沒有痊愈也沒有惡化;約翰尼·懷特海德切到了手;漢麗埃塔·奧斯本——牧師的妻子,不小心踩到一叢致命的茄屬植物顛茄[22],不知怎么整只腳都感染了。她囑咐她臥床休息一星期,多喝水。除此以外,溫暖的夏日似乎對每個人的健康都大有裨益。
不對,不是每個人的健康。有人死了。
雷德溫醫生把病歷推到一旁,走到爐子前,開始為丈夫和自己準備早餐。她剛才就聽見亞瑟在樓上走動,伴隨著熟悉的丁零當啷的聲響,那是平時他洗澡時會發出的動靜。房間里的管道至少已經使用了五十年,每次被迫投入使用就會大聲抱怨,但起碼它完成了任務。他很快就會來到樓下。她切好吐司片,在煮鍋里加上水,把鍋放在爐灶上,又取出牛奶和玉米片,擺好餐桌。
亞瑟和艾米莉亞·雷德溫的婚姻已經維持了三十年,這是一段幸福而成功的婚姻,她自己是這么認為的,雖然事情并沒有全如他們所愿。要說美中不足,要最先從家里另一位成員塞巴斯蒂安說起。他是他們的獨生子,現年二十四歲,和他那些奇裝異服、行為怪異的朋友們[23]一起住在倫敦。他怎么能這么讓人失望?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與他們對立的?他們倆夫妻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們甚至都無法確定他現在是死是活。還有亞瑟。他起初是一名建筑師,一名優秀的建筑設計師。他在藝術學院期間完成的一個設計被英國皇家建筑師學會[24]頒發了斯隆獎牌。二戰后,新興建筑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其中一部分建筑就是由他參與設計的。可他一直真正熱愛的卻是繪畫,主要是肖像油畫。十年前,他放棄事業,潛心鉆研藝術。他的這一決定得到了艾米莉亞的全力支持。
廚房就掛著他的一幅作品,在威爾士餐具柜旁邊的那面墻上。她此刻正凝視著這幅畫。畫上正是她的肖像,是他十年前畫的。她每次看見這幅畫,嘴角總會不自覺地上揚。她還記得,當時她靜靜端坐著,鮮花簇擁在她身旁,時間仿佛被拉長了一般,悄然寂靜。她丈夫工作時從來都不說話。在那個漫長而又炎熱的夏天,她換了十幾個姿勢,亞瑟卻不知為何總是能設法捕捉到縹緲的熱氣和氤氳的薄霧,甚至是草地散發的氣味。那天,她穿著一條長裙,戴了一頂草帽。她開玩笑說,她就像是女版凡·高,也許在那些飽滿的色彩、倉促的筆觸中依稀能瞥見那位藝術家的影子。她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有自知之明。她的面容太過嚴肅,寬闊的肩膀和深色的頭發頗具男性化氣質;而她又有幾分女教師或是家庭女教師的特質。人們覺得她太正經了,但是他卻能捕捉到她獨特的美。如果這幅畫掛在倫敦的畫廊里,任誰經過的時候都會多看兩眼。
可它沒有掛在畫廊里,它就掛在這間廚房里。倫敦沒有一家畫廊對亞瑟或是他的作品感興趣,艾米莉亞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倆曾一起去看過皇家藝術院的夏季畫展,欣賞過詹姆斯·岡[25]和阿爾弗雷德·芒寧斯爵士[26]的作品。展出的作品中有一幅西蒙·埃爾威斯[27]為女王畫的一張頗具爭議的肖像畫。可是這些作品與他的相比都顯得非常平庸和拘謹。為什么就沒有一個伯樂能夠發現亞瑟·雷德溫毋庸置疑的天賦呢?
她取來三顆雞蛋,輕輕地把它們下到鍋里——兩顆給她丈夫,一顆給自己。其中一顆雞蛋與沸水一經接觸,蛋殼就裂開了,她立刻就想起了瑪麗·布萊基斯頓摔下樓梯后頭蓋骨裂開的慘狀。這畫面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即便到現在,她一想到那天看到的場景,身體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那具尸體不是她見過的第一具死尸,在倫敦工作的時候,她曾在最激烈的閃電戰期間救治過傷情可怖的士兵。這次的情形又有什么特別之處呢?
大概是因為她們倆一直都很親近吧。誠然,醫生和女管家幾乎沒什么交集,但她們倆卻出人意料地成了朋友。她們的友情萌發于布萊斯基頓生病期間。她染上了帶狀皰疹,病情持續了一個月,她的堅忍和理性給雷德溫醫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之后,她漸漸依賴于同瑪麗聊天,聽取她的看法。她說話必須得小心。她不能侵犯病人的隱私,但是如果有什么煩惱,瑪麗總能不辜負她的期待,耐心地傾聽并給她提供明智的建議。
然而,一切就這樣戛然而止。大約在一星期前,一個平淡無奇的早晨,布倫特——就是在派伊府邸工作的那個園丁,他的一個電話打破了平靜的生活。
“你能來一下嗎,雷德溫醫生?是關于布萊基斯頓女士的事。她在府邸樓梯底下,就躺在那兒。我想她是摔了一跤。”
“她能動嗎?”
“我看不能。”
“你現在在她旁邊嗎?”
“我進不去。所有門都鎖上了。”
布倫特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經常佝僂著背,指甲縫里滿是泥垢,目光陰郁而冷漠。他就像他的父親之前那樣,負責照看派伊府邸的草坪和花圃,偶爾需要驅趕一些闖入領地的人。
派伊府邸背靠湖泊,孩子們夏天喜歡在湖里游泳,但只能趁布倫特不在的時候。他是一個獨居的男人,尚未娶妻,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村里的人不太喜歡他,覺得他賊頭賊腦的。其實他只是沒受過什么教育,也許還有那么一點兒自閉,只是鄉村里的人一向急于給任何空白事物貼上標簽。雷德溫醫生告訴他到大門口等她,然后快速收拾好應急的醫療用品,匆忙向停車的位置走去,留下她的護士兼接待員喬伊在診所回絕之后到訪的病人。
派伊府邸在丁格爾幽谷的另一頭,走路過去要十五分鐘,開車用不了五分鐘。那幢府邸一直屹立在那里,與村莊的歷史一樣悠久,雖然它雜糅了各種建筑風格,但依然是這片土地上當之無愧最氣派的房子。起初它是一所女子修道院,在十六世紀時被改造成了私人住宅。自那之后,每個世紀它都要經歷一番整修,最終留存下來的只有孤零零的狹長側翼,遙遠的一端坐落著一棟八角形的塔樓。塔樓是后來建造的,大部分窗戶都是伊麗莎白時代的風格,狹窄、帶著直欞,但又畫蛇添足地融入了喬治、維多利亞建筑標志性的常春藤作為裝飾,常春藤在窗戶上肆意蔓延生長,就像在為自己輕率地破壞了原有的建筑風格而致歉。府邸后方有一處庭院,殘缺的建筑依稀可見當年回廊的樣式。一角單獨的穩固區域如今被用來充當車庫。
但是這幢府邸的亮眼之處主要在于其峰回路轉般的巧妙布置。入口處大門的左右兩側各矗立著一塊石雕的獅身鷲首的神獸,碎石子鋪就的車道經過瑪麗·布萊基斯頓居住的木屋,接著繞過木屋,優雅如天鵝的頸項,橫穿草坪,通向大門口的哥特式拱門前。草坪上的花圃如畫家調色板上的一格格油彩,花圃四周圍繞著精心修剪過的樹籬。那是一片玫瑰園,據說里面栽種了上百個不同品種的玫瑰。綠草如茵,一直延伸到湖邊,與湖對岸的丁格爾幽谷隔岸相望。實際上,整幢府邸都被一片茂密的樹林環繞。春天,樹林里隨處可見藍色的風鈴草,樹林為府邸辟出一塊鬧中取靜的所在,把它與現代世界隔絕開來。
雷德溫醫生踩下剎車,汽車輪胎在石子路上嘎吱作響,她看見布倫特正焦急地張望。手中不停地翻動一頂帽子。她下了車,取出醫藥包,向他走去。
“還有生命跡象嗎?”她開門見山地問。
“我沒看。”布倫特喃喃地說。雷德溫醫生愣住了。難道他都沒有嘗試去幫助一下那個可憐的女人嗎?布倫特看見她的表情,補充了一句:“我和你說過,我進不去。”
“大門也鎖上了?”
“是的,太太。廚房門也是。”
“你沒有備用鑰匙嗎?”
“沒有,太太。我平時不進房間。”
雷德溫醫生搖搖頭,不禁火冒三丈。在她趕過來的這段時間,布倫特原本可以做些什么——也許是去找把梯子,試試能不能從二樓窗戶進去。“如果你進不去,你是怎么給我打的電話?”她疑惑道。這個問題無關緊要,可她只是忍不住想知道。
“馬廄里有電話。”
“那好吧,你最好趕快帶我去她出事的地方。”
“你從這扇窗戶就能看見……”
他提到的這扇窗戶就位于府邸一側邊緣,也是新裝的。從窗戶向里望去,可以看見通向二樓的寬敞樓梯。而躺在地下的人,她一眼就認出是瑪麗·布萊斯基頓。她呈大字形躺在一塊地毯上,一條胳膊伸在面前,擋住了她的半個腦袋。第一眼看過去,雷德溫醫生就確定她已經死了。不知怎么,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脖子。當然,她摔下去以后就沒有挪動過了。但事情卻不是這么簡單。她身體躺著的姿勢太別扭了,就像雷德溫之前在醫學書中看見過的摔壞的人形玩偶擺放的姿勢。
這只是她的直覺,但是姿勢也能騙人。
“我們得進去,”她說,“廚房和大門鎖上了,但一定還有別的入口。”
“我們可以試試從靴室進去。”
“靴室在哪兒?”
“沿著這邊走……”
布倫特領著她繞到府邸后方的另一扇門前,雖然也是大門緊鎖,但門上卻鑲有玻璃窗格。雷德溫醫生分明看見里面的門鎖上還掛著一把鑰匙。“那是誰的鑰匙?”她問道。
“一定是她的。”
她當機立斷:“我們必須打破玻璃。”
“我覺得馬格納斯爵士不會高興的。”布倫特嘟囔了一句。
“馬格納斯爵士如果有意見的話,可以來與我交涉。那么現在,是你來還是我來?”
園丁不太情愿,可還是找了一塊石頭,用它敲碎了一格玻璃。醫生把手伸進里面,轉動鑰匙。門開了,他們走進了房間里。
等雞蛋煮熟的間隙,雷德溫醫生回憶起那天的場景,一切歷歷在目。那場面就像照片一樣,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里。
他們穿過靴室,沿著一條走廊,徑直走進門廳。一截樓梯通往二樓的長廊。四壁是深色的木頭隔板,墻上掛著幾幅油畫和各式各樣的狩獵獎杯:裝在玻璃匣子里的各種鳥、鹿頭和一條很大的魚。通往起居室的那扇門邊,立著一副盔甲,劍與盾齊備。走廊長而狹窄,正中間辟出的那扇大門正對樓梯。走廊一頭設有一方石制壁爐,足以容納一人進入;另一頭擺著兩張皮椅和一張古董桌,桌上放著一部電話,地板是石板鋪就的,部分鋪著波斯地毯。樓梯也是由石頭砌成,石階上鋪著酒紅色的地毯,地毯蜿蜒至二樓平臺中央。如果瑪麗·布萊基斯頓被絆倒了,順著樓梯滾落,她的死也就很容易解釋得通了,因為如果從樓梯上摔下來幾乎沒有什么緩沖的余地。
布倫特在門口焦急地等待。雷德溫醫生檢查了一下那具尸體。死者身上的余溫尚未散去,但是脈搏已經停止。雷德溫醫生撥開她臉上幾縷深色的頭發,露出一雙棕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壁爐。醫生輕輕地把它們合上。布萊基斯頓太太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她很難不這樣想。毫不夸張地說,她幾乎就是一頭扎下樓梯,急不可耐地奔赴了死亡。
“我們必須報警。”她說。
“什么?”布倫特一臉驚訝,“是有人對她做了什么嗎?”
“沒有,當然沒有。這是一場意外,但我們還是得報案。”
這是一場意外。哪怕你不是偵探,也能分析出來。這名女管家當時正在吸塵,吸塵器還在一旁,鮮亮的紅色外殼,就像是一個玩具,卡在樓梯頂層的兩個欄桿之間。不知怎么,她被電線絆倒,摔下了樓梯。房間里沒有其他人。所有門都上了鎖。還可能有什么別的解釋呢?
事情過了大概已經有一個多星期。艾米莉亞·雷德溫的思緒被門口的響動拉了回來。這時,她的丈夫走進了房間。她從鍋里撈出雞蛋,把它們輕輕放進兩個瓷蛋杯里。看見他已經穿戴得體,她舒了一口氣。她原本以為他一定會忘記今天要參加葬禮這回事。他已經換上了一套做禮拜時穿的西服,沒有系領帶——他從來都不系領帶。他的襯衫上有幾滴顏料,但這也在意料之中,亞瑟和顏料,密不可分。
“你起得很早。”他說。
“抱歉,親愛的。我吵醒你了?”
“沒有,真沒有。但我聽見你下樓了。你睡不著嗎?”
“我猜我是在想葬禮的事。”
“今天看起來是個適合下葬的好日子。我希望那個該死的牧師不會講很長時間。那群狂熱的傳教士總是這樣,太迷戀自己的聲音了。”
他拿起茶匙,向他的第一顆雞蛋敲去。
咔嚓!
她想起她和瑪麗·布萊基斯頓的那次聊天,就在布倫特打電話叫她去宅邸的兩天之前。雷德溫醫生發現了一件事。事情緊急,她當時正打算找亞瑟商量該怎么辦,那個清潔工突然就冒了出來,就像是被邪惡之靈召喚而來,所以她就把那件事告訴了瑪麗。不知怎么回事,在某個忙碌的日子,診所里丟了一瓶藥。里面的東西要是落進歹人的手中,后果不堪設想,而顯然一定是有人拿走了它。她該怎么辦?她應該報警嗎?她不太愿意這么做,因為這樣一來就免不了讓她顯得又愚蠢又不負責任。為什么藥房沒有人看管?為什么藥柜沒有上鎖?為什么她沒有早點兒發現?
“不要擔心,雷德溫醫生,”瑪麗安慰道,“你讓我去調查一兩天。事實上,我有些頭緒……”
她當時就是這么說的。當時,她的神情不能完全說是狡黠,但卻是了然于心,就好像她早已洞悉了什么,一直在等待別人拿這件事來向她求助。
而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然,這是一場意外。瑪麗·布萊基斯頓還沒來得及和任何人說起毒藥丟失這件事,但就算她和誰談起過,他們也決計不會拿她怎么樣。她絆倒了,摔下了樓梯。就是這樣而已。
但是,當她看著她的丈夫用一根吐司條蘸溏心蛋黃,艾米莉亞不得不對自己坦承:她真的是憂心忡忡。
4
“我們為什么要去參加葬禮?我們幾乎都不認識這個女人。”
約翰尼·懷特海德正在和他襯衫最上面的那顆扣子較勁,不管他多努力地嘗試,還是沒能把它穿進扣眼。事實是那條衣領就是不能延伸到他的脖頸處。他感覺近來似乎他所有的衣服都開始縮水。那件他已經穿了好多年的夾克突然之間肩膀處就變緊了,那條褲子也是!他放棄與扣子繼續搏斗,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他的妻子,杰瑪,把盤子放在他面前。她做了一頓正宗的英式早餐:兩個雞蛋、一條培根、一根香腸、土豆泥和烤面包片——正合他心意。
“人人都會到場。”杰瑪回答說。
“但這不表示我們必須得到場。”
“如果我們不去的話,人們會說三道四。不管怎樣,這件事對我們的生意有好處。既然她已經死了,她兒子羅伯特大概會把那座房子清理出來,你永遠都想不到會從里面發現什么。”
“沒準只是一堆垃圾。”約翰尼拿起刀叉,開始吃早餐,“但是你說得沒錯,親愛的。我想,露個面對我們也沒什么損失。”
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里沒有幾家商店。當然,會有常規的那種商店,賣人人都需要的那些東西,雜七雜八——從墩布、水桶到吉士粉[28]、六種不同口味的果醬。那么逼仄的空間里竟然能容納如此多不同種類的產品,說實話真是個奇跡!特恩斯通先生還在商店后面經營一家肉店——入口另辟一處,門前懸掛著條狀的塑料門簾,阻擋蒼蠅飛入——送魚的貨車每星期二會來一趟。但是如果你需要什么異域風情的東西,橄欖油或是某種伊麗莎白·戴維[29]在她書中記錄的那種地中海產的佐料,你只能去一趟巴斯。那家名叫“普通電器商店”的店鋪位于村廣場的另一頭,但是很少有人去那里,除非是去買備用燈泡或是保險絲。櫥窗展示的大多數產品都積上了灰塵,不再時興。還有一家書店和一家只在夏天營業的茶館。廣場外邊的消防站前面有一個汽車修理廠,專賣一些摩托車配件,但卻不是人們真正需要的那類配件。這就是村里商店的大體情況,在村民的記憶里一直如此。
后來約翰尼和杰瑪·懷特海德從倫敦搬來了這里。他們買下了已經空置許久的舊郵局,把它改造成了一家古董鋪,用他們的名字命名,玻璃櫥窗上方是用老式的印刷體寫成的店名。村里許多人都認為這間鋪子賣的東西充其量算是小擺設而不是古董,但是店鋪從開業之初就很受游客歡迎,他們似乎很享受在老式鐘表、托比啤酒杯、食堂餐具、錢幣、勛章、油畫、玩具、鋼筆,或是任何剛好在陳列的物件中挑挑揀揀的樂趣。當然,有沒有人確實買過什么東西是另一回事。如今這家店鋪已經開了六個年頭,懷特海德一家人就住在店鋪上方的公寓里。
約翰尼個頭矮小、寬肩膀、禿腦袋。他的身材日漸發福,雖然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他喜歡花哨俗氣的打扮,總是穿著相當寒酸的三件套西裝,常搭配一條亮色的領帶。為了參加這場葬禮,他不情愿地翻出了一件相對肅穆些的夾克和一條灰色呢料褲子——雖然和他的襯衫一樣,不太合身。他的妻子一身黑色裝扮。她的身材非常瘦小,三個她加起來才能抵上一個他。她沒有吃做好的早餐,只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吃著一塊三角形的吐司片。
“馬格納斯爵士和派伊夫人不會出席。”約翰尼喃喃自語,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出席什么?”
“葬禮。他們周末才能回來。”
“誰告訴你的?”
“我不知道。大家在酒吧里聊天時說起來的。他們去了法國南部還是什么地方。管他什么地方,對一些人來說無所謂,不是嗎?總之,大家試圖聯系上他們,但是至今還沒有成功。”約翰尼停頓了一下,手里拿著一片香腸。如果你聽他現在說話的口音,你會發現一個很明顯的事實:他人生的大部分時光是在倫敦東區度過的。他和顧客打交道的時候,用的是另外一種口音。“馬格納斯不會樂于見到這種情形的。”他繼續說道,“他非常喜歡布萊基斯頓太太。那兩個人可是親密無間啊!”
“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是說他和她之間有貓膩?”杰瑪一聯想到貓膩,鼻子上不由得爬上了一道皺紋。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可沒這個膽子,尤其是當著他太太的面,況且瑪麗·布萊基斯頓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不過,她以前一直很崇拜他。連他那個部位在她眼里都是光芒四射,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兒!這些年來,她一直都給他的府上做清潔。掌管著府邸的鑰匙!她為他做飯,為他打掃,把半輩子時間都獻給了他。我確信他肯定想要出席她的葬禮,給她送行。”
“他們原本可以等他回來。”
“她的兒子想要早點處理完后事。不能怪他,真的。出了這樣的事多少讓人有些意外。”
兩人沉默地坐著,約翰尼吃著早餐。杰瑪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她總是這樣看著他,仿佛正努力看穿他沉著的外表下極力隱藏的秘密。“她來這里做什么,”她突然問道,“瑪麗·布萊基斯頓?”
“什么時候?”
“星期一,她死前的那天。她在這里。”
“沒有,她不在。”約翰尼把刀叉放下,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清空了盤子。
“不要對我撒謊,約翰尼。我看見她從商店里出來。”
“噢!商店啊!”約翰尼擠出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我還以為你是說我叫她來公寓里。就和以前一樣,不是嗎?”他停下來,希望他的妻子能換個話題,但是當她絲毫沒有表現出罷休的跡象,他又繼續說道,小心翼翼地斟酌著字詞,“沒錯……她確實來商店里看了看。我想就是出事的那星期吧。我記不清她想要買什么了,如果你想聽實話,這就是實話,親愛的。我想她可能提到給誰挑禮物,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沒買。總之,她就待了一兩分鐘。”
杰瑪·懷特海德總是能判斷出她的丈夫什么時候在撒謊。她確實親眼看見布萊基斯頓太太從店里出來,她還特意留意了一下;不知怎么,她當時就覺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是她沒有提這件事,現在也不打算刨根問底。她不想和他起爭執,尤其是在他們正要動身去參加葬禮的當口。
至于約翰尼·懷特海德,雖然他嘴上這么說,他卻記得十分清楚他上次和布萊基斯頓太太見面的情形。她確實來過店里,對他諸般指責,而最糟糕的是,她有證據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是怎么發現的?是什么讓她最先將矛頭對準了自己?當然,她沒有把話挑明,但她表現得再清楚不過了。那個賤人。
當然,他永遠都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妻子,但是聽到瑪麗死了的消息,他簡直要開心死了。
5
克拉麗莎·派伊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裝扮,站在走廊盡頭的全身鏡前打量自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又在糾結頭上那頂裝飾有三根羽飾和折皺面紗的帽子會不會有些夸張。法語里的那個單詞是:多余。這頂帽子是她一時沖動從巴斯的一家二手商店里買回來的,付完款片刻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希望光彩照人地去參加葬禮。全村的人都會參加,已經有人邀請她在葬禮后去“女王的軍隊”酒吧喝點咖啡或是飲料什么的。戴不戴這頂帽子呢?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走廊的桌子上。她頭發的顏色太深了。她找人精心設計過發型,盡管蕾妮像往常一樣技藝精湛,可那位新來的染發師絕對拉低了水準。她現在看起來很是滑稽,像是《家庭閑談》封面上走下來的人物。好吧,木已成舟,她只能戴上這頂帽子。她拿出一支口紅,仔細在嘴唇上涂抹,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多了。事在人為,這一點很關鍵。
葬禮四十分鐘之后才開始,她不想成為第一個到場的人。該怎么打發這段時間呢?她走進廚房里,盛過早餐的餐具還在等著她清洗。但她不想穿著這身最好的衣服去干活。桌上放著一本書,正面朝下。她最近在讀簡·奧斯汀的書——親愛的簡——她已經反復捧讀了無數次,可她現在也不想讀書。她下午會把落下的閱讀進度補上,領略愛瑪·伍德豪斯的伶俐多變。也許聽聽廣播?或是再喝一杯茶,快速玩一把《每日電訊報》上的填字游戲?沒錯!這就是她要做的事。
克拉麗莎住在一套摩登的公寓里。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里的許多建筑都很堅固,沿襲了喬治風格的建筑,用巴斯的石頭砌成,帶有氣派的門廊,花園建在露臺之上。你不需要閱讀簡·奧斯汀的作品,只要走出家門,你就會發現自己置身于她的世界。她原本更想住在主廣場附近,或是教堂后面的那條教區巷里。那片地方坐落著一些精巧的別墅,端莊典雅,保存良好。溫斯理排房四號公寓是匆忙建造起來的,公寓是再常見不過的布局:兩間臥室在樓上,兩間主廳在樓下。公寓正面的墻體涂著一層灰泥卵石漿,還有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花園,完全不值得勞師動眾地去修建。
除了一片小池塘,它幾乎與旁邊的那棟建筑沒有分別。那片池塘是房子原先的主人辟出來的,里面養了一對很大歲數的金魚。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由此分為窮人區和富人區,二者的區別再明顯不過;而她卻置身于錯的那部分。
她能買得起的只有這棟房子。她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間狹小而方正的廚房,目光掠過網格狀的窗簾、洋紅色的墻壁、窗臺上的葉蘭,還有那枚掛在威爾士梳妝臺上的小巧木頭十字架,那是她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第一件物什。她瞥了一眼擺放在餐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餐具:一個盤子,一把刀,一個叉子和一罐剩下一半的金色碎屑[30]牌果醬。突然之間,強烈的情緒一時間涌上心頭,這些年她雖然已經漸漸適應,但她依然得竭力壓制才能按捺住這股沖動。她感到孤獨,她永遠都不該再回到這里。她這一生就是一個笑話。
而所有這一切只是因為十二分鐘。
十二分鐘。
她提起水壺,把它重重地扔在爐盤上,粗魯地擰開煤氣。這實在是不公平。一個人的一輩子怎么能夠僅僅因為她出生的時機就被蓋棺定論?她小時候在派伊府邸生活時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點。
她和馬格納斯是雙胞胎。他們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同在殷實的家底和種種特權的庇護下幸福快樂地成長。富貴加身,他們往后的人生也不需要為生計發愁。她以前一直是這么認為的,如今怎么會淪落到現在這般田地?
她現在知道答案了。馬格納斯恰恰是最先向她揭曉答案的人,他說了什么關于限定繼承的規定,家族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也就是說,這棟房子和全部的財產都歸他所有,只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孩子,而爵位,當然也由他繼承,因為他是男性。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一局面。她想過這也許是他胡編亂造的,只是為了惹她生氣。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了真相。在她大概二十五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在車禍中去世,自那之后,一場關于財產分割的消耗戰就此打響。房子正式交接給了馬格納斯,而從那一刻起,她的地位也發生了變化。她變成了自己家中的客人,還是不受歡迎的那一種。她被迫搬進了更狹小的房間。當馬格納斯遇到了弗朗西斯、并娶她為妻后——也就是戰爭結束的兩年后,她被委婉地勸說徹底從這里搬出去。
她在倫敦度過了凄楚的一年,在貝斯沃特[31]租了一間逼仄的公寓,眼睜睜看著存款用盡。最后,她成了一名家庭教師。還有其他選擇嗎?像她這樣一個單身女人,能說一口還算流利的法語,會彈鋼琴,可以背誦所有大詩人的作品,卻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謀生技能,她還能做什么呢?憑著一股子冒險的勁頭,她去了美國,先是波士頓,然后是華盛頓。她待過的兩個家庭實在是可怕,當然,他們對她視若糞土。即使在任何一個方面,她都可以說是經驗豐富(雖然她自己從來沒有親口說過),也更高雅得體。還有那些熊孩子!在她眼里,美國的兒童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沒有禮貌,沒有教養,也不聰慧。不過,所幸她的薪水還算不錯。她把自己賺的每一便士,每一美分都存了起來。十年后,在她終于忍無可忍時,得以重返家鄉。
家就是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在某種程度上,這里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但畢竟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她還能去哪兒呢?難道她想后半輩子都在貝斯沃特的單人間里度過嗎?幸運的是,當地的學校正好空出一個職位。她用全部積蓄勉強支付了房子的首付。當然,馬格納斯沒有幫她一把。她不是沒有想過向他開口。一開始,看見他開著車從那棟他們曾經居住過、玩耍過的大房子進進出出,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還拿著一把鑰匙,是她自己的鑰匙,可以打開府邸的正門,她從來沒有想過交還鑰匙,她永遠也不會這么做。這把鑰匙象征著她曾經失去的一切,但與此同時它也提醒著她,她完全有權利留在這里。她生活在這里,幾乎可以肯定會讓她的哥哥蒙羞。這能帶給她些許安慰。
酸楚和憤怒在克拉麗莎·派伊的身體里翻涌不定。她強撐著身體,站在自家廚房里。水壺扯開嗓門,已經在沖著她咝咝地冒白汽。她總是兩個人中更加聰明的那一個;是她,而不是馬格納斯。他上學的時候成績在班級里總是墊底,成績單更是讓人不忍直視;而老師們卻都很喜歡她。他一貫懶散,因為他知道他有資本懶散,他沒有什么好擔心的;而她卻得背井離鄉去找工作——任何工作,只要可以讓她勉強度日。他擁有一切,而更讓人心寒的是,在他心里她什么都不是。為什么她要參加這場葬禮?她突然想起,她哥哥一向與瑪麗·布萊基斯頓更加親近,而和她卻從來都沒有那么親近過。老天啊!那個女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潔工而已!
她轉過身,凝視著那枚十字架,木頭上釘著一個小小的受難的耶穌。《圣經》里說得清清楚楚:“不可覬覦鄰人的房子,也不可貪戀鄰人的妻子、仆婢、牛驢,并他一切所有的。”她是那么努力地在生活中踐行《出埃及記》第十二章第十七節里的這句教誨。而且在許多方面她幾乎要做到了。當然她也想要更多財富,想在冬天打開暖氣,不必為賬單發愁。這是人之常情。她去做禮拜的時候,總是試著提醒自己,所發生的一切不是馬格納斯的錯。即使他不是最善良、最紳士的哥哥——他不是,實際上很早以前就不是了——她還是必須要試著寬恕他。“因為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將寬恕你們的過犯。”[32]
但沒有用。
他時不時地會邀請她去吃晚飯。上一次不過就是一個月前。她坐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四周掛著家人的肖像畫和游方藝人的畫。侍者端著裝有美食的精致盤子和盛著佳釀的水晶杯,為她和其他十幾位客人恭敬周到地服務。而那個念頭就是最先在這個時候鉆進了她的腦袋里,自那之后就一直待在那里,現在還在。她試過不去想它。她祈禱過,讓它從她的腦袋里消失。但最終,她接受了這個念頭:她在認真地謀劃一個罪惡行徑,遠比貪婪嚴重得多,而且更糟糕的是,她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將其付諸行動。這簡直瘋狂。盡管她在克制自己,她還是忍不住向上望去,自己拿走的那件東西就藏在浴室的柜子里。
“汝不能殺戮。”[33]
她嘴唇翕動,但沒有發出聲音,身后的水壺開始尖叫。她連忙一把拎起水壺,忘記手柄還是燙的,緊接著,她就疼得輕呼一聲,水壺又一次重重地跌落。她的眼眶里噙著眼淚,在涼水水龍頭下沖著燙傷的手。這都是她咎由自取。
幾分鐘后,她已經想不起還要給自己泡茶這回事,她一把把帽子甩在桌上,動身去參加葬禮。
6
靈車抵達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郊外,路線不可避免地要經過派伊府邸豎著獅身鷲首的石雕神獸的正門和如今已靜悄悄的木屋。從巴斯到這里的主路只有一條,想要抵達村莊,其他任何一條路線都需要繞太遠的路。
抬著一個女人的尸體,經過她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會不會有些不吉利?要是有人這樣問殯葬公司的杰夫里·蘭納和馬丁·克蘭(他們都是創始人的后代),他們會有一套截然相反的說辭。
相反,他們會堅稱,難道這一巧合不具有某種象征意味嗎?甚至意味著一場終結?就如同瑪麗·布萊基斯頓走完了從生到死的一個循環。
羅伯特·布萊基斯頓坐在靈車后座上,棺材就在他身后。他感覺有些惡心,心里空蕩蕩的。他望著原先住過的房子,就好像他之前從來沒見過一樣。當靈車從它身旁駛過的時候,他沒有轉過頭多看它幾眼。他的母親曾經居住在這里。她現在已經死了,四肢舒展地躺在他的身后。羅伯特今年二十八歲,臉色慘白,身材瘦削,黑頭發,額頭上留著短短的齊劉海,在繞過耳郭時留下完美的弧線。他身上穿著西裝,看起來有些不自在,這也難怪,因為西裝不是他的,是臨時借來參加葬禮穿的。羅伯特也有一身西裝,但是他的未婚妻喬伊堅持說那套衣服他穿著不夠精神。她想方設法從她父親那里借了一套嶄新的西裝。他們為此還吵了一架;然后為了說服他穿上這套西裝,他們又吵了一架。
喬伊也在靈車上,就坐在他旁邊。靈車離開巴斯后,他們兩個幾乎就沒有說過話。他們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兩個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有時候,羅伯特覺得,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試圖從母親身邊逃離。他確實是在木屋里長大,和母親相依為命,兩個人總是會一爭高下。他們互相依賴,只是方式不同。如果沒有她,他一無所有;沒有他,她也一無所有。羅伯特在當地的學校上學,在老師們眼中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就是那種如果把心思再多一點兒放在學習上就會取得理想成績的學生。他幾乎沒什么朋友,總是一個人站在喧鬧的操場上,被其他孩子們無視,這讓老師們總是很擔心。與此同時,這也完全情有可原。在他很小的時候,家里發生了一場不幸。他年幼的弟弟死了,在一場十分不幸的意外事件中喪命。在那之后,他的父親怪自己沒能照看好家人,不久就離開了那個家。悲傷的情緒依然緊緊地攫住他的心臟,其他孩子對他避之不及,生怕不幸會傳染給他們。
在學習上,羅伯特從來沒有表現得非常優異。考慮到他的情況,老師們總是體諒他在學校表現不佳,學業沒有絲毫進步。但是即便如此,等他滿十六歲離開學校,他們還是暗暗松了一口氣。那年恰好是一九四五年,戰爭進入尾聲。他年紀太小,不能參戰,但他的父親卻應征入伍,離開了很長時間。很多孩子的學習都因此受到了影響,從這方面來說,他只不過是戰爭的另一個受害者罷了。他沒有希望上大學。即便如此,隨后的一年,他的日子也并不好過。他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在村子里偶爾打打零工。認識他的每個人都覺得他在浪費自己的青春年華。盡管是不幸的童年讓他淪落至此,但像他這樣聰明的人也不該這樣混日子。
最后是馬格納斯爵士出面,勸說羅伯特找一份正經工作。他就是瑪麗·布萊基斯頓的雇主,在之前的七年里,也是他代替他的父親照看他們。為國家服役完畢后,馬格納斯爵士幫他找了一份學徒的工作,在布里斯托爾[34]的福特汽車供應商的維修部門做修理工。
或許讓人意外的是,他的母親對此卻沒有心懷感激。那可能是她唯一一次與馬格納斯爵士發生爭執。她不放心羅伯特,她不想讓他孤零零地在一座遙遠的城市里生活。她埋怨馬格納斯爵士沒有事先和她商量就擅作主張,背著她偷偷安排了這件事。
事實上,這件事不值得小題大做,因為學徒生涯并沒有持續太久。羅伯特僅僅離開了三個月,其間,他跑到布里史林頓[35]一家名叫“藍色野豬”的酒吧喝酒,卷入了一場爭斗之中,場面一發不可收拾,還驚動了警方。羅伯特被拘留了,雖然他沒有被起訴,但是他的老板對此心懷芥蒂,結束了他的學徒生涯。羅伯特再次不情不愿地回到家里。他母親表現得就好像他的所作所為證實了她之前的說法。她從來都沒想過讓他離開,如果他要是聽她的規勸,他會給他們倆省下不少麻煩。從那天起,人人都認為他們母子倆再也不能好好相處了!
至少,他還是覓得了一份工作。羅伯特喜歡汽車,也很擅長修理汽車。剛巧,當地的汽車修理廠空出一個職位,需要一個全職修理工。雖然羅伯特經驗不夠豐富,老板還是決定給他一次機會。這份工作報酬不多,但是提供住宿,車間樓上有一間小小的公寓,作為員工福利。這正合羅伯特的心意。他已經表現得再清楚不過,他再也不想和他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他覺得那間木屋讓人感到壓抑。他搬進了公寓里,自那之后就一直住在里面。
羅伯特沒有什么雄心壯志。他也沒有多么勤學好問。他也許會一直這樣知足常樂地生活下去,日子過得雖然不富裕,也不會過不下去。但一場意外讓一切發生了變化。在一次工作事故中他弄傷了右手,差一點就要截掉整只手!這樣的事很常見,也完全無法避免:他正在修理的那輛汽車從千斤頂支架上滑落,差一點兒就砸中了他。他被墜落的千斤頂砸中,跌跌撞撞地跑到雷德溫醫生的診所。他捧著一只手,鮮血順著他的連體工裝啪嗒啪嗒流下。就在這個時候,他遇到了喬伊·桑德林,她是診所的護士和接待員,剛工作不久。雖然疼痛難忍,他還是立刻注意到了她: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金色的頭發襯托著她精致的面容,臉頰上點綴著可愛的雀斑。雷德溫醫生幫他正好斷骨,安排救護車送他去巴斯的皇家聯合醫院,他坐在救護車里就情不自禁地想著她。距他的手痊愈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但他總是想起那場意外事故,他很慶幸它發生了,因為是它把他帶到了喬伊的身旁。
喬伊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住在韋斯特伍德[36]的窮人區,她的父親是一名消防員,曾經在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的消防站服役,但是他現在從事行政工作。她的母親在家中照看她年長的大兒子。他需要人全天照看。像羅伯特一樣,喬伊十六歲就離開了學校,幾乎沒怎么見過薩默塞特郡之外的世界;而與他不同的是,她總是懷揣旅行的夢想。她讀過介紹法國和意大利的書籍,甚至還跟著克拉麗莎學了幾句法語,克拉麗莎私下單獨給她授課。她跟著雷德溫醫生工作了十八個月,每天早上都騎著她亮粉色的小摩托車來到村莊里。那輛摩托車是她分期付款買下的。
后來,羅伯特在教堂墓地向喬伊求婚,她答應了。
他們兩個人計劃明年春天在圣·博托爾夫教堂結婚。他們將利用婚前的這段時間攢夠去威尼斯度蜜月的錢。羅伯特向她承諾過,在他們到威尼斯的第一天他就帶她去坐貢多拉——那種兩頭尖尖的平底船。他們會在船上喝著香檳,任由船在嘆息橋下漂流而過。他們都計劃好了。
可現在坐在她身邊,他卻感覺那么奇怪——他的母親就在他的身后,仍然在用另一種方式插在他們之間。他還記得第一次帶喬伊去木屋里喝茶的情景。他的母親完全不歡迎他們的到來,他對她表達不滿的那一套再熟悉不過了——她用鐵蓋子緊緊封住她的情緒,全程冷漠地偽裝出客氣有禮的模樣。“很開心見到你。”“韋斯特伍德的窮人區?是的,我很了解。”“你父親是名消防員啊,多么有趣!”她表現得就像是個機器人,又或是一部三流電視劇里的女演員。雖然喬伊沒有抱怨,沒有發作,一直保持著她原本美好的形象。可羅伯特已經暗暗對自己發誓,他再也不會讓她經受這樣的折磨。那天晚上,他和她的母親吵了一架。事實上,從那次之后,他們倆再也沒有對彼此客氣過。
但是他們之間最激烈的一場爭吵就爆發于幾天前,當時牧師和他的妻子外出度假,由瑪麗·布萊基斯頓負責照看教堂。他們是在村莊酒吧外碰上的。“女王的軍隊”酒吧就在圣·博托爾夫教堂的隔壁。結束一天的工作后,羅伯特來到酒吧,點了一杯酒,坐在陽光下愜意小酌。
他看見母親穿過墓地,她大概是在布置做禮拜時要用的花,這項任務之前一直是由鄰近教區的牧師負責。她注意到了他,徑直向他走來。
“你說你已經把廚房燈修好了。”
沒錯,沒錯,沒錯。廚具上方的那盞燈,那不過是一個燈泡,但卻很難夠著,而且他一星期前就說過他會修好。木屋里每次出現什么故障,他總是會過去看看。但是這樣一件芝麻大小的事怎么會演變成如此愚蠢的爭吵?嚴格來說,他們沒有朝對方大吼大叫,但音量也大到足以讓坐在酒吧外的人們聽個清清楚楚。
“你為什么就不能讓我一個人靜靜,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讓我清凈一會兒。”
“哦,是啊。你當然希望,你怎么會不希望呢?”
“你說得對,我就是希望。”
他真的對她說出了那番話嗎?還是在公共場合?羅伯特轉過身,凝視著黑色的棺木,棺材蓋子上裝飾著純白色的百合花。不過才過了幾天,甚至都沒到一個星期,他的母親就被人發現躺在派伊府邸的樓梯底下。
是那個園丁,布倫特,跑到汽車修理廠告訴他這個噩耗,甚至他說完后,眼神中還有一絲異樣。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嗎?他聽見了嗎?
“我們到了。”喬伊提醒他。
羅伯特轉過身來。果然,教堂就在他們面前,墓地周圍到處都是前來悼念的人,至少有五十個。他有些驚訝,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母親會有這么多朋友。
靈車開始減速,緩緩地停下來,有人替他拉開了車門。
“我不想去。”羅伯特說,他伸出手握著她的手,像個孩子一樣。
“沒關系,羅伯特。我會陪著你,很快就結束了!”
她向他綻放出一個笑臉,他立刻感覺好受了一些。要是沒有喬伊他可怎么辦?她改變了他的人生,她就是他的一切。
他們下了車,向教堂走去。
7
臥室位于卡普費拉[37]的吉納維芙酒店的四層,能俯瞰樓下的花園和露臺。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陽光炙熱。過去的一星期讓人難忘:食物豐美、紅酒香醇,穿梭在地中海擁擠的人群中很是熱鬧。即便如此,馬格納斯收拾行李的時候,心情還是很低落。
三天前,他收到的那封信嚴重地破壞了他度假的好興致。他真希望那個該死的牧師從來沒有給他寄過這封信。典型的教會人士的做派,總是干涉你的生活,破壞每個人的樂趣。他的妻子在陽臺上慵懶地看著他,正在抽一根香煙。“我們會趕不上火車的。”她說。
“火車還有三個小時才發車,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
弗朗西斯·派伊捻滅手里的香煙,走進房間里。她是個膚色偏深,飛揚跋扈的女子,個頭比她的丈夫還要高一些,當然也長得更加賞心悅目。他個頭不高,身材圓潤,臉頰紅潤,黑色的絡腮胡稀疏地沿著臉頰生長,沒有設法在他臉上宣示主權。他今年五十三歲,喜歡穿能凸顯他年紀與身份的西裝,它們都是為他量身定制的,價格高昂,還有配套的馬甲。他們倆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對夫妻,倒像是鄉紳和好萊塢女明星站在一起。桑丘·潘沙[38]和杜爾西內亞·臺爾·托波索[39]。雖然他是繼承爵位的那一個,實際上安在她頭上卻更加合適。“你應該馬上動身了。”她再次提醒道。
“用不著。”馬格納斯嘟嘟囔囔地說,一邊使勁把行李箱的蓋子往下壓,“她不過只是個該死的清潔工罷了。”
“她和我們住在一起。”
“她住在木屋里,這可是兩回事。”
“警察想和你聊聊。”
“我一回去,他們就可以和我聊,并不是我有什么想和他們說的。牧師說她是被電線絆倒的,真是讓人遺憾,但這又不是我的錯。他們不是在暗示是我謀殺了她之類的吧。”
“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馬格納斯。”
“呃,我不可能做到,我一直陪你在這里度假。”
弗朗西斯·派伊淡漠地看著丈夫在和他的行李箱較勁,沒打算去搭把手。“我還以為你喜歡她。”她說。
“她是個好廚子,打掃房間也是一把好手。可你要是想聽真話,我真是受不了她那副模樣,她,還有她那個兒子。我總覺得她有點讓人琢磨不透。她總是急匆匆地四處走動,眼睛里那股神情,就好像她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事。”
“你還是得去參加她的葬禮。”
“為什么?”
“村里的人會注意到你沒到場,他們不會喜歡你這樣做。”
“反正他們也不喜歡我,而且等他們聽說了丁格爾幽谷的事會更不喜歡我,我有什么可在意的?我從來沒想要成為最受歡迎的人。總之,這就是住在鄉村里的不便之處,所有人都在嚼舌根,那么,他們可以好好八卦一下他們喜歡我什么。事實上,他們全都可以見鬼去了。”他用兩個大拇指抵住鎖,咔嗒一聲,行李箱鎖上了。折騰這個行李箱花了他好一番力氣,他微微有些氣喘。
弗朗西斯好奇地盯著他。有那么一刻,她注視他的目光里有了一絲捉摸不定的神情,像是輕蔑,又似厭惡。他們的婚姻里早就沒了絲毫愛情的成分,他們倆對此都心知肚明。他們之所以還生活在一起只是為了圖個方便。就算是來到炎熱的蔚藍海岸,房間里的氣氛還是很冷。“我打電話叫個搬運工下來,”她說,“出租車現在應該快到了。”當她走到電話旁邊,她注意到桌上放著一張明信片。收件人是弗雷德里克,地址是海斯廷斯[40]的某個地方。“我的天哪,馬格納斯,”她用斥責的語氣對他說,“你還沒有把那張明信片寄給弗雷德,你答應我說你會寄出去的,而它卻在這里放了有一個星期了。”她嘆了一口氣,“等它寄到的時候,他都已經回家了。”
“哎呀,他寄宿的那戶人家會轉寄給他。這又不是世界末日。好像我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要和他分享似的。”
“明信片從來都沒什么意思,可這不是重點。”
弗朗西斯·派伊拿起電話呼叫前臺,在她說話的時候,馬格納斯腦海里忽然掠過一個念頭,但他想不起究竟是什么。那是她在說起明信片的時候闖進他腦海的,她的只言片語。是什么來著?好像和他今天來不及參加的葬禮有關。哦,對了!他想起來了。那可真奇怪。馬格納斯·派伊在心里默默地備忘了一下,這次他可不會忘了。有件事他必須要處理,等他一回到家立刻就去辦。
8
“瑪麗讓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成為我們更美好的居所:無論是每周日為這座教堂布置鮮花、照顧老人,還是為皇家鳥類保護協會募集捐款、問候去派伊府邸參觀的游客。她自制的蛋糕在村莊的義賣會上總是明星產品,可以說,有很多次,在教堂的法衣室里,嘗一小口她做的杏仁酥或是吃一片她烤的維多利亞海綿蛋糕,那美妙的滋味總是讓我驚嘆。”
葬禮進行著,像所有葬禮一樣,緩慢而輕柔,帶著一種不可避免的肅穆意味。杰夫·韋弗參加過很多場葬禮,他喜歡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打量進進出出的人們,尤其是那些在葬禮上逗留的人們。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在不遠的將來,他會成為被埋葬的那一個。他今年才七十三歲,而他的父親活到了一百歲。他還有很多時間。
杰夫自認為很有識人之能,他審視著聚集在他親手挖好的墓穴周圍的人們。他對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還有比一場葬禮更適合研究人性的地方嗎?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牧師,面龐像墓碑一樣冰冷,長發有些凌亂。杰夫還記得他第一次來到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接替蒙塔古牧師工作時的情景。
蒙塔古牧師年紀大了,漸漸變得有些奇怪,布道的時候會翻來覆去地講同一句話,做晚禱的時候還會打瞌睡。奧斯本一家剛來的時候用“受歡迎”三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不過這對夫妻看起來有些古怪。她比他矮很多,身材相當豐滿,也更爭強好勝。她幾乎從來都不會保留自己的意見,這點杰夫卻頗為欣賞,雖然身為牧師的妻子,這樣的行事風格或許有些不合身份。他現在也能看見她,她站在她丈夫身后,每當贊同丈夫的話,就會點點頭;不贊同時,就會皺起眉頭。他們夫妻倆關系親密,那是當然的;但是他們除了這一點,在很多方面都有些古怪。比如說,他們為什么會對派伊府邸那么感興趣?哦,是啊,他撞見過好幾次,他們偷偷溜進那片延伸至他們自家花園盡頭的樹林,那片樹林正好把他們的房子和馬格納斯·派伊爵士的府邸隔開。有好多人把丁格爾幽谷當成一條通往府邸的捷徑,省去了繞一大圈走到巴斯路上,再從府邸正門進去。可是通常,大家也不會在大半夜這么做。他不禁疑惑,這對夫妻在打什么主意?
杰夫沒有工夫研究懷特海德夫妻,也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話。在他看來,他們是倫敦佬,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可沒有他們的位置。這個村莊也不需要一家古董鋪,簡直是在浪費空間。你可以隨便拿一塊古樸的鏡子、老式的鐘表或是其他什么東西,貼上一個愚蠢的價簽,就說它是件古董,可那仍舊是一件破爛玩意兒,還是有很多蠢貨當寶貝一樣。事實上,他一點兒都不信任這對夫妻,在他看來,他們就是在裝腔作勢,就像他們賣的東西一樣。哦,還有,他們為什么要來參加葬禮呢?他們和瑪麗·布萊基斯頓又不熟,當然,她也從來沒說過他們什么好話。
相反,雷德溫醫生和她的丈夫倒是完全有資格出現在這里。尸體就是她和那個叫布倫特的園丁一起發現的。那家伙今天也露面了,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頂帽子,卷曲的頭發遮住了他的額頭。艾米莉亞·雷德溫一直住在村莊里。在她之前,診所由她的父親雷納德醫生操持。他今天沒有露面,這也沒什么奇怪的。他眼下就住在特洛布里治的一家老人院里,聽人說,他余下的時間好像不多了。杰夫從來沒有得過什么嚴重的疾病,不過父女倆都為他看過病。雷納德當醫生的時候還給他的兒子接生過——他既是醫生,又是助產士——在那個年代,身兼二職也很常見。亞瑟·雷德溫這個人又如何呢?他正在聽牧師致辭,臉上的表情在不耐煩和無聊之間游移不定。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這點毫無疑問。畫家,可沒有靠畫畫賺過什么錢。他之前不是就在府邸幫派伊夫人畫過一幅肖像畫嗎?總之,他們夫妻倆就是那種靠得住的人,不像懷特海德夫婦。很難想象村里沒有他們倆會是什么樣。
克拉麗莎·派伊,同樣是個可靠的人。她顯然為了參加今天的葬禮精心打扮了一番,她頭上的那頂裝飾著三根羽毛的帽子讓她看起來有些滑稽。她以為這是什么場合?一場雞尾酒會?就算這樣,杰夫還是忍不住替她感到難過。她獨自住在這里,她的哥哥卻對她頤指氣使,日子一定很艱難吧。他優哉游哉地坐著捷豹汽車招搖過市,而他的親妹妹卻在村里教書,他對此無動于衷。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衡量,她都是一個稱職的老師,就算孩子們從來都不怎么喜歡她。也許是因為他們感覺到她不快樂。克拉麗莎一個人生活,沒有結過婚,她似乎把半輩子時間都花在了教堂里。他總是能看見她進出教堂。說句公道話,她經常會駐足和他閑聊幾句,但是,當然了,她也沒有什么人可以說說話,除非她卑躬屈膝。她長得和她的哥哥馬格納斯爵士有幾分相像,雖然這沒有給她帶來絲毫好處。至少,她在葬禮上露面倒也符合禮儀。
有人打了個噴嚏。是布倫特。杰夫瞥見他用他的袖口內側擦了擦鼻子,然后左顧右盼地看有沒有人發現。他不知道怎么在一群人中保持得體的舉止,不過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布倫特大半輩子都是孑然一身,可他和克拉麗莎不同的是,他更享受這份孤獨。他在府邸要干很長時間的活兒,有時會在工作結束后去擺渡人酒吧小酌一杯,或是吃點晚飯,他在那里有固定的座位,抬頭就能望見外面的大路。但是他從來不與人交際。他不與人交談,有時候杰夫都忍不住好奇他在想些什么。
他沒有再去觀察其他來悼念亡者的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隨靈車一起來的那個男孩,羅伯特·布萊基斯頓身上。杰夫同樣為他感到難過——要下葬的人正是他的母親,雖然他們母子倆常常爭執不下,鬧得雞飛狗跳。村里的人也都知道這對母子倆的關系不融洽,就在意外發生前的那個晚上,他甚至親耳聽見羅伯特在女王的軍隊酒吧外面對她說的話:“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讓我清凈一會兒。”呃,這件事也不能怪他。人們經常會說一些悔不當初的話,沒有誰能料到未來會發生什么。男孩站在那里,一臉愁云慘淡,他旁邊站著他整潔漂亮的女朋友,那個女孩在醫生的診所工作。村里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在交往,他們倆也非常般配。她明顯在擔心他,杰夫從她臉上的表情和她挽著他胳膊的姿勢就能看出來。
“她是村莊里的一分子。盡管我們今天來到這里是為了悼念她的離去,我們應該記住她留下的……”
牧師的致辭進入了尾聲。他念到最后一頁了。杰夫轉過頭,看見亞當正從遠遠的小路那頭向墓地走來。他是個好孩子。你總是能指望他在關鍵時刻露面。
這時,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牧師還在致辭,某個前來悼念的人卻在離場。杰夫一直沒注意到他,他站在人群的最后,和其他人保持著距離。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一件黑色外套,戴了一頂黑色帽子,費多拉帽[41]。杰夫只瞥見他的臉,覺得有些面熟。他的臉頰深陷,鷹鉤鼻。他之前在哪里見過?唉,可是太遲了。還沒等他想明白,那個男人已經走出了墓地正門,向村莊廣場的方向走去。
杰夫不由得抬頭望去。那個陌生的男人從一棵蒼勁茂盛的榆樹下走過,那棵榆樹就矗立在墓地邊上,樹枝上不知是什么東西在移動。是一只喜鵲,而且還不止一只。他又看了一眼,杰夫這才發現樹上到處都是。有幾只呢?它們藏在茂密的樹葉間,他一時看不真切,但最終他數清楚了,是七只,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時候學過的那支童謠。
一只喜鵲,悲傷現;
兩只喜鵲,歡樂揚;
三只喜鵲,女兒笑;
四只喜鵲,男兒鬧;
五只喜鵲,銀閃閃;
六只喜鵲,金燦燦;
七只喜鵲,藏秘密;
永遠不會告訴你。
還有比這更奇怪的場景嗎?一棵樹上站著一群喜鵲,仿佛它們也是為這場葬禮而聚在一處。但這時亞當來了,牧師結束了致辭,悼念的人們紛紛離場,等杰夫再次抬頭望去,喜鵲們已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