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魏王的生日，魏王府紅燭高燒，賓客滿園。

花廳之中，一溜煙排開了二十幾張大桌，管家趙正陽指揮著眾仆役、小廝抬出幾百壇泥封陳釀，擺上了各色山珍海味，府前戲臺高筑，臺上陣陣琵琶繞梁不絕，一個女子嬌音細細，曼聲吟唱：

壽筵開處風光好，爭看壽星榮耀。羨麻姑、玉女并起，壽同王母年高。壽香睛，壽燭影搖，玉杯壽酒增壽考，金盤壽果長壽桃，愿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趙奕寒當朝首輔，生日自然熱鬧非凡，不但三品以上的大員，便連天京城里的德宿耆老也都來了，賀壽的，送禮的幾乎踏破了門檻，但見滿堂朱紫寒暄見禮，一眾賓客高坐酒席，觥籌交錯，縱聲談笑。

直到巳牌時分，壽宴才漸漸散去。

但就算到了這個時候，蕭卿晚還是沒辦法走開。

身為王府的侍衛(wèi)隊長，今晚的她，一直持刀隨侍在趙奕寒的身邊，先是陪著他迎接那仿佛流水一般前來祝壽的人，現(xiàn)在又陪著他在廳前送客。

雖然她只要一抽刀就能當場斬下趙奕寒的腦袋，但她知道自己不能……

因為就在她看不見的陰影中，在某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也有一雙眼睛在盯著這里，只要她稍有異動，絕對當場穿幫。

葉楓！

趙奕寒身邊的第一殺手！

正式融入這個王府以后，蕭卿晚就不止一次地聽說過這個人……

而每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是伴隨著言及者驚恐的眼神，和稍稍變調(diào)的語音……

“那個葉楓……姑娘還是莫要問的好。”

“他是一把刀，一柄劍，但絕不是一個人。”

“總之，姑娘還是少和他打交道。”

……

類似的議論她聽過不止一次，那一回從大理寺的大牢救出自己的時候，甚至還親眼見過這個家伙。

能夠僅憑一人之力當面干掉所有守衛(wèi)……蕭卿晚自問做不到——雖然她自問也能悄無聲息地潛入，但那是“潛入”，絕不可能像葉楓這樣，在不驚動其他守衛(wèi)的前提下，大大方方地從大牢門口走進。

因此可以斷定，對方的武功一定在自己之上。

所以蕭卿晚只是靜靜地侍立一旁，直到所有的賓客都已散去，這才隨著趙奕寒返身走回了大廳。

然而，當二人回到花廳的門口時，趙奕寒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這是誰送來的禮物？”他指著面前的一口大箱子。

正忙著收拾殘席的一眾小廝面面相覷，剛剛壽宴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誰也沒留意什么時候竟然多了這么一口箱子。

箱子上系著大紅的禮花，可它的上頭并沒有貼著送禮人的名諱，顯得有些特別。

“許是哪個客人送的吧。”過了半晌，管家趙正陽才拿捏著說道，“剛剛?cè)颂嗔耍粫r沒看清。”

“這倒奇了，居然還有送禮不留名的人……”趙奕寒笑笑，“快打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箱子被打開了……

趙奕寒驀地僵住了笑臉。

不！

不只是他……

所有侍立的小廝、仆役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跟著凝固了身形，一個不知是誰的手中端著的碗碟“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瓷片碎了一地，他也毫無所覺，整個大廳的氣氛重得簡直令人窒息。

因為箱子里裝的赫然是……

人！

死人！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穿著王府侍衛(wèi)的打扮，圓睜著雙眼，但眼中卻是一片的灰敗，無數(shù)折斷的骨頭從他的身體里穿刺出來，看起來相當?shù)钠鄳K。

他的身體僵直，一只手高舉向空中，仿佛是在向上天索取著什么，并且永遠不能結(jié)束這個姿勢了，看起來有如被冰凍了一般，碰上去就能感覺到浸透心靈的寒意。

但是卻出人意料的沒有多少鮮血流出……

“他，他是……鷹組的莫雨！”一個小廝瞪大了驚恐的眼睛，顯然認出了死者的身份，“他不是護送修繕款去浙東了嗎？”

“……顯然他沒去成。”趙奕寒淡淡地說著，一邊從死者高舉著的手中取下一張素白的短箋，上面明明白白寫的是：

見字如晤。日前在青州，多承王爺關照，至今銘感于心，官銀二十箱，已盡數(shù)笑納，竊已在雞公山聚義廳焚香烹茶，請君一敘。

另注：在下不愿多見俗人，想必以君之高雅，必不失吾之所望。

……

字跡蒼勁，筆意雄渾，卻是字字驚心！

“徐虎……”趙奕寒的面色陰霾，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扭曲著，“原來是他。”

“……怎么回事？”蕭卿晚忍不住問道。

“徐虎是甘陜劇盜——正陽，后頭的事你來說吧……”趙奕寒深深地吸了口氣，走到窗邊，看著漆黑如幕的夜空不言語。

“是。”趙正陽應了一禮，這次接著說道，“此人曾經(jīng)做過和尚，卻因百無禁忌被逐出佛門，還俗后與‘生鐵佛’彭展鎮(zhèn)義結(jié)金蘭，二人嘯聚山林，江湖人稱‘鬼王刀’的就是。此人行事心狠手辣，暴戾乖張，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在青州府一帶闖下了好大的萬兒，他武功高強，麾下的雞公山響馬來去如風，官府衙門張榜緝拿了幾年，都沒有結(jié)果。”

“唔。”蕭卿晚點了點頭。

“前年王爺受皇命，提點青州刑獄之時曾經(jīng)會過此賊。”管家趙正陽又道，“王爺憑著大智大勇，撥迷霧，解疑團，挽危難，戰(zhàn)兇頑。終于破了徐虎的陰謀，剿滅雞公山響馬不計其數(shù)，還生擒了他的義弟，雞公山二當家，‘生鐵佛’彭展鎮(zhèn)。”

“可惜還是讓徐虎走脫了。”趙奕寒嘆了口濁氣，“他這是來找本王要人的啊……看來雞公山一行，本王是非去不可了。”

“王爺不可！”趙正陽立刻激動了起來。

身為王府管事，趙正陽太了解自己這位年輕的主子了——他決定的事從無更改！

可是……

趙正陽：“徐虎和我魏王府仇深似海，他此請絕對沒安好心！雞公山上，定然處處機關，步步陷阱！徐虎奪劫繕款，此時只需請報六扇門，或請當?shù)毓俑绍婃?zhèn)壓即可，王爺萬金之軀，怎可輕身犯險？！請王爺三思！”

然后……

“請王爺三思！”

緊隨他的，一眾小廝、仆役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這個道理我又豈能不知？”趙奕寒搖頭苦笑，“那是萬象神宮的修繕款，足足九千兩！”

“可是，王爺……”趙正陽張了張嘴正要再勸，不料卻被趙奕寒揮手打斷了。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他說，“可戶部剛剛撥下銀兩，咱們就把官銀弄丟了，九千兩不是個小數(shù)，報官處理當然可以，可徐虎的本事你也知道，州府若有能力拿他，當初也不會張榜多年毫無結(jié)果，這件事必定會被拖延。那么陛下那里怎么交代？”

“這……”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全都呆在了那里。

當今天子趙眉本是前楚真宗的皇后，真宗皇帝駕崩之后，她臨朝稱帝，改元天圣，改國號為“周”。

換句話說，她這個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何況她是女兒身……

古往今來，有哪一個女人做過皇帝的？

也正因為如此，趙眉自登基以來，各地的叛亂時起彼伏，密謀造反的前楚宗室層出不窮，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趙眉可說是絞盡了腦汁。

她一方面建立內(nèi)衛(wèi)，不斷地清洗朝中最有可能威脅統(tǒng)治的楚姓宗室，另一方面，為了證明自己的皇位順天應人，她不斷地在各地發(fā)掘祥瑞。

半年前，有人送來了一只大象，大象的肚子上長著五個字：天子萬萬年。趙眉龍顏大悅，對敬獻之人大加賞賜，并下旨趙奕寒督造萬象宮以應和天意。

所以這萬象宮的修造工程萬萬拖不得……

趙奕寒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自戶部撥下修繕款后，他一直小心翼翼，這一回上浙東采買修繕神宮所用的木材，他也派了重兵護送官銀，誰知半露卻還是出了事。

“咱們王府另湊款項，彌補虧空也不是不行。”趙奕寒又道，“可是九千兩……府里雖然拿的出這筆錢來，但那需要時間——本王不是神仙，一時半會湊不出這么多銀子。”

“這……”

“沒有銀子，萬象神宮的修繕勢必拖延，屆時耽誤了工程，陛下雷霆震怒，咱們怎么辦？”

蕭卿晚驀地心中一喜！

好機會……

趙奕寒得罪天子，正是取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