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人錄
- 入浙隨緣錄(蠹魚文叢)
- 子張
- 22321字
- 2019-06-27 17:31:19
初訪半分園
約在兩年前,我第一次進北京,便去城西一片樓群的深處,拜訪前輩詩人呂劍先生。
雖是初晤,但我并未感到陌生或忐忑,詩人也恰如平日的想象:完全是一位樸厚、慈藹的溫厚長者。柔和的面部輪廓,滿含笑意的真誠的目光,只是黑發卻已顯得稀疏了……這使我想到歲月的艱辛。
詩人很高興,引我去他小小的工作室(也是客室),叫來熱情的宗玨先生向客人介紹,自己則忙著去沏茶:邁的是舒緩的老年人的步伐,腳上是一雙老人們穿的中式黑棉鞋……
初識呂劍,當是在上世紀80年代第一春吧。因為愛詩,我遂在三大冊的《新詩選》中精選十數首,其中便有呂劍寫于40年代的《創造》。但當時吸引我的乃是這首小詩的玲瓏、新鮮和蘊含的生存哲理,對作者則是一無所知。隨后即在《詩刊》讀到了他復出后的詩作《一覺》《回答》和《笑容》,深深的激情和酣暢的節奏引發我心靈的震顫。在一種渴望交談的沖動中,我發出了給詩人的第一封信。
現在坐在詩人的家里,柔和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潔凈光亮的寫字臺上,一東一西兩架書櫥默默地陪著主人。四壁皆白,唯寫字臺左側墻上懸一幅工整的小楷,是詩人自己的手筆。我想,詩人的書齋“半分園”雖小,卻是一塊綠洲,進入晚年之后,我們的詩人還能艱難而又快樂地耕耘、播種和收獲吧?
詩人并沒有講述他個人的遭際,卻滿面微笑地提起了剛剛開過的一次作協會議,認為這次會議的氣氛不錯,似乎預示著文學事業或將開始一個健康的發展。我不由想到眼前這位老人青壯時期的風采,同時也想到他與祖國一起受難的歲月,想到他二十年間如何遭逢網羅、如何被發配塞上,又如何在狂熱卻又嚴寒的日子里被摔斷了琴弦,默默地忍受著難言的孤獨。從共和國成立到1957年上半年間,呂劍是興奮而勤奮的,詩人前期任職于《人民文學》,1956年秋冬,又參與籌備《詩刊》。這期間他南下江漢,北上內蒙古,出版、編訂了五本詩集。假若這種天朗氣清的日子能保持得更為長久一些,則我們的國家、我們的詩人又該會呈現出多少嶄新的風貌!
然而正如詩人二十年后自己所說:“陽謀”既來,百花其萎。《詩刊》既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多事的地球,一個與民族共憂患的詩人又如何能超然物外?終于在愈喊愈高的“反右”聲中,呂劍與艾青便一起被免去“編委”之職,然后“發配”。艾青去北大荒,呂劍去塞上……當我提到這些痛苦的往事時,內心是沉重的。這并非僅僅是替詩人抱不平,個人的榮辱得失是次要的,國家與民族的頓挫、傷痕卻刻骨銘心。如何讓我們多難的民族徹底掙脫舊的枷鎖?如何讓我們的人民滿懷青春地走向世界?又如何讓我們的詩真正成其為“詩”?正如詩人說的:“重要的是從歷史中引出應有的教訓!并且不要再那么輕易地忘記!任何時候都應當保持詩的好名聲。”我們多么需要詩人的勇敢和真誠啊!
相信二十年決沒有白過,
不能只看經歷了多少頓挫。
額上增添了幾重沉思的皺紋,
因襲的古堡就是攻破了幾座。
只有在這時,我才感到呂劍依然年輕,依然富有青春的活力。歲月轉瞬即逝,生命之樹常青。從北京歸來,即在《人民日報》八版的一角讀到了他的《夸父》。詩乃“有感而作”。呂劍將神話中的夸父按照自己的理解與希望重新塑造,夸父并沒有棄杖而死,而是追上了太陽,血肉化為新的太陽的一部分,使之成為“我們偉大民族和人民的一種富有浪漫色彩的英雄主義精神”的象征。作者是富有社會感的,《夸父》當然也不是為詩而詩的產物,詩人后來反問:“倘不是活于今日,受到某種新的啟示,我能出現這種構思嗎?它也多少從一個方面折射出了某種時代色彩吧?”
其實先此幾年,呂劍就與艾青一起“歸來”了。艾青把包括《光的贊歌》在內的幾十首生命換來的詩編集為《歸來的歌》;呂劍則在短短三年內寫出了總數超過1949—1957年間的詩作,連同以前之作,編選出版了《呂劍詩集》,還寫了許多頗有鋒芒的雜文,與另外一些抒情散文一起匯成《一劍集》出版。呂劍并非武士,但這些雜文鋒芒之利,議論之精深卻可以振聾發聵。和他此時的詩一樣,詩人由50年代“幻美”的抒情一轉而為對現實和歷史沉痛而深入的反思。我感到呂劍二十年的歲月的確沒有“浪費”,他寫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富有社會意義,對時代、對讀者最富有反思價值的作品!
而且,就在這次傾談之后,詩人飛越地球上最高的大山,來到了熱情卻又受著戰爭威脅的巴基斯坦,之后又去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尼泊爾。在異國的土地上,詩人當然難免祖國之思,但一個胸襟闊大的詩人是能夠愛祖國也愛人類的,呂劍又一次觸發靈感,抒寫了超越一己、更為廣闊深厚的情懷:
四海皆屬兄弟,
愛情無不相同,
縱然遠隔千山萬水,
人民總是命運相通。
在初稿于伊斯蘭堡、定稿于加德滿都的《鄰居》一詩中,當敘述了村中人親密、友好的往來之后,詩人寫道:
地球應當像是一個村子
不過住著百多戶人家,
家家都能雞犬相聞,
彼此都應肝膽相照。
是啊,地球應當像是一個村子。
《鄰居》表達了詩人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注,這首詩正好可以獻給“國際和平年”。
那么,這是不是標志著詩人的視野進一步開闊、從而進入一種更高的境界了呢?或者說,它本來就是詩人愛心的另一個層面、另一種表現?
濃香的熱茶溫暖著身子,窗外的太陽漸漸當頭,所喜并沒有別人來打斷我們的傾談。呂劍先生出語溫和、輕松,普通話里仍時時夾帶某些萊蕪口音。萊蕪是古時齊魯之間的緩沖地帶,呂劍的家鄉正在長勺之戰的故地。記憶猶如扎在地下的草根,此時又吐出縷縷青綠,詩人談起他兒時攀過齊長城之側的青石關去博山讀書的往事,語調里充滿溫馨。后來初中畢業,詩人終于走出貧瘠的故土,告別終年勞累輾轉于泥色之夢的父母兄弟,來到濟南當話務員。但當盧溝橋的槍聲驚破了中國迷亂的夢境,翩翩少年便拔劍而起,踏上了流亡抗敵的人生大道。讀著新老詩人謳歌神圣戰爭的詩章,呂劍也開始了自己的吟唱。一首《大隊人馬回來了》使眾人頻頻注目這位青年詩人,正在流亡道上顛沛流離的李廣田在《新華日報》上讀了這首詩,特意在日記中記下,覺得“甚可讀”。
從那以后,他或者以詩當劍,或者刻寫故鄉人的勞苦與堅毅,或者預言民族解放的歡欣,最后用詩迎來了共和國的建立。
半個世紀彈指一揮,足跡清晰而又沉重。當詩人回顧這些往事的時候,心里在起伏的該是一種怎樣的波瀾呢?
我還記得那天午餐時的情景。大家都坐下了,呂劍卻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轉身從客廳拿過客人帶來的“萊蕪煎餅”,一一分給在座的親朋,自己更是嚼得津津有味,像朝暉一樣溫煦的臉上現出隱隱的幸福感。我想:小米煎餅的香甜,大概也只有赤子之心能夠品味得出吧?
在戀戀不舍中離開“半分園”已是下午兩點多鐘。北京的冬天是寒冷的,但那天的陽光異常飽滿,西北風也并不寒冽刺骨。我輕松地走在北京的大道上,心里設想著再度的造訪也許并不遙遠。
那正是牛年春節期間,大年初二,呂劍先生已滿六十六歲了。
1987年9月于泰山
附記:
時間又過去了兩年,《初訪半分園》應當算是舊作了。
但是文中所述的初次拜訪呂劍先生的情景,今天仍歷歷在目,清晰得很。那是1985年春節,我首次進京,心頭洋溢的始終是有點近乎神秘的激動。在走街串巷,領略著早在夢里就覺得溫馨的京華風情之余,我造訪了已經六十六歲的呂劍先生。記得詩人聽到故鄉的消息時,似乎一時年輕了許多呢!
去年夏天,我在北京又一次拜望了呂老。而這次相見,卻是在積水潭醫院的病房里,我生怕過多的談話使詩人疲勞,稍待片刻即匆匆告退。第二天與牛漢先生談到呂劍,他頗多感慨,對呂劍的病況很為關切,說要抽時間去看看呂劍,并建議他寫一點回憶錄……
現在,詩人聽說《探海石》創刊,深為故鄉文學的發展高興。《晨霧》是剛剛寄來的極富鄉土情趣的抒情詩,詩人自己說:“這是一幅淡淡的素描,我是想謳歌春天的到來,以及對于生活的愛……”而今年呂劍將步入古稀高齡,讓詩人的作品與故鄉父老相見,應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同時,我把這篇舊作拿出來遙祝老人家長壽,而七十歲的詩人呂劍先生,相信在新的春天里,一定會寫出更多更美的詩章吧。“大雨大霧之后,必有一個好晴”,為此,我為詩人祈禱。
1989年4月5日補記于濟南山東師大
半分園主人的友情詩
人在旅途,樂多嘉友。陶潛有詩:“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身先醉,不在接杯酒。”“嘉友”,當然既非浮云陣雨式的泛泛之交,更非四海奔馳的名利之徒,而應是可以鑒得失、去惡疾、知冷暖的莫逆。或者如當代詩人呂劍在《故人》一詩中所云,是在風雨如晦的逆境中“來扣我們的門,走進我們窄而霉的屋子,坐到我們的床沿上,把溫暖的手遞給我們,親近我們幼小的一代,并飲上我們一杯開水”的剛正高潔之士。
的確,對于身寄京華,終年在小小“半分園”播種韭豆和詩章的呂劍先生來說,風雨中結下的友情是難得的、珍貴的。他感受過不少這樣的友情,同時他自己又常給風雨中的友人送去燈盞一樣的情誼。
癸酉正月,我又一次來到老詩人家中,又有了一次愉快的長談。呂劍先生很高興地告訴我:“你知道嗎?艾青的文集印出來了,有五大卷呢!”說著從書柜里取出老朋友題贈的五大本書,一卷一卷地給我翻看書中的照片,其樂融融的表情里有對老朋友由衷的祝賀和關心。我不知呂劍和艾青何時相識,卻知道他們是在共和國成立后共同的遭遇和困境中成為知交的。當艾青在春寒料峭之季帶著眼疾暫回北京治療時,一些所謂的老友只以裝聾作啞印證了“多病故人疏”那句老話,而另一些人卻冒著許多難以逆料的風險登門造訪。呂劍就是在此時和艾青“重逢”的,呂劍這樣描述他們的見面:“有人說,‘久別重逢’,一定歡欣若狂。但奇怪,我這時的感情卻并沒有人們通常所應有的那么激動,我看艾青大概和我也差不多。或許,歷盡滄桑,感情變得有些粗糙了吧?或許,人生若夢,重逢也不過如此吧。因此,我們一握一抱則有之,但熱淚沾巾則未有。”不過,在這平靜的相逢中,彼此的友情卻暗暗地升華為更多的信任和理解。當艾青《歸來的歌》即將出版時,呂劍欣然提筆,先有《艾青〈歸來的歌〉書后》為詩集壓卷,繼而又撰文《寫于〈艾青《歸來的歌》書后〉之后》,對艾青一生作出了深情卻又理性的評價。他說:“艾青沒有虛擲年華,他的精神境界就是從這二十年的憂患、煉獄中得到升華的。他經受了考驗,老而彌壯。”我想,若是沒有彼此深厚的情誼作依托,又怎能發出這樣的知音之論?后來呂劍還寫過一首《寄艾青》的五言詩,表達對這位老友的禱祝:
長沙賦鵩鳥,世人重賈生。
遷客半為鬼,唯公尚崚嶒。
歸來頭猶在,兩鬢半星星。
喜公如姜桂,文章老更成。
風骨何矯矯,詩壇推典型。
四兇今既滅,氣運逐日興。
合當重抖擻,振筆走雷霆。
也許是巧合,這次和呂劍先生所談,大都圍繞他與友人的交往。他說最近牛漢老友和他有過一次愉快的通信,已抄出來寄給《隨筆》雜志,同時又給《詩刊》寄去一首題為《雪訪》的抒情詩。《雪訪》底稿尚在,我有幸先睹。在這首詩里,詩人用復沓的調子,反復渲染一種相互交織著的心境:一方面詩人憂慮著那些因大雪壓頂而可能傾折的竹林,另一方面則是訪友不遇帶來的惆悵和憂思。令人欣慰的是,大雪雖猛,堅韌的竹枝卻依舊修然挺立,而且“青松掛雪,長枝低垂,雪朵徐墜,風來輕盈。突見雪光中一枝寒梅初綻,水晶世界中透出一點新紅”。伴隨著雪景的喜人,詩人也精神振作,寄語朋友:
我本來和你相約,和你相約,
明年遠行,等到冰化雪消,
明年遠行,等到柳綠花明。
不,且快打點行裝,且快趁此興濃,
向遠山,向廣原,向大海,
迢迢萬里待征,首首新詩待成。
呂劍先生還向我“透露”了《雪訪》一詩的“本事”:1980年冬天,他和老友、詩人陳次園結伴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宿舍尋訪詩友邵燕祥。但人未找到,詩意卻自心底萌發,兩年之后,待到這友情已發酵成濃濃的酒漿時,《雪訪》也遂告完工了。
像古代許多重視友情的詩人一樣,呂劍寫過不少贈答朋友的詩作。不過,他的友情詩并不是抽象地申述“友情”的哲理內涵,而只注重與知友相處相得的那種從容平淡的過程。陶潛另一句詩“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我想此中境界,大約就是半分園主人所殷殷以求的吧?
呂劍和牛漢的通信不久就發表了,牛漢在致呂劍的信中說:“我常常在心里祝愿你長壽”,“真希望你在體力可以支持的情況下,能寫點散文、雜文之類,有時候寫作也能強化人的精神,使生命得到解脫和升華,千萬不能辜負了朋友們對你的期望……”其語諄諄,十分感人。在這次通信中,兩人除互致慰問外,主要談了散文寫作的問題。由牛漢,呂劍又談到了老詩人蘇金傘。十年內亂結束后,蘇金傘來到北京,特別造訪了呂劍,二十多年不見,一見之下,其感慨可知。那次一同相見共飲的還有另一位老友荒蕪,也是上世紀50年代被打成“右派”的,他的“紙璧齋”和呂劍當時的東城寓所“小宜齋”相距很近,時相過從。而蘇金傘曾向人表示,他“在北京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牛漢,一個是呂劍”。他們這種交誼,不僅在于藝術上的互相欣賞,恐怕主要還在于真理上的同道,而且命運與共、肝膽相照而又始終不渝吧?事后呂劍贈給蘇金傘一詩,詩曰:“廿年斷音問,傳言頻驚心。或云君已歿,或云禍相尋。欲訪山風急,欲探河水深。孰料忽相逢,恍隔陽與陰。驚定更審視,欲語難為音。會面誠不易,良宵值萬金。有杯莫停舉,灑淚共沾襟。幸君尚善飯,氣骨尤岑嵚。晨雞催殘夜,起舞動高吟。”
呂劍還有一首《感遇》,是寫給新文學史家李何林的。此詩淋漓酣暢,感慨亦深:
我有同心友,結交三十春。
十春或一見,一見倍情親。
不因某負俗,輕之如路塵。
不因某迍邅,避之以保身。
視彼下石者,感慨難具論。
誰謂鮑管交,于今無與倫。
呂劍還在給我的信中進一步申述過他與李的交情:“我與李公何林,1944年訂交于昆明,情深誼厚,直至其去世,幾十年如一日。不論分處兩地,還是同居一城。當我帶上右派帽子,下放塞上勞動改造,或在‘文化大革命’中住牛棚、挨批斗,他都不避風險和嫌疑,來北京東城看我的家,給我精神上的支持和經濟上的幫助。《故人》一詩就是寫給他的,可惜當它發表時,他已去世,看不到了。”言下不勝悵惜。
我從呂劍這封信中,仿佛看到了人世間一種美麗情感的靜靜升華。
這次訪談,恰好是正月十五日,窗外春陽明媚,室內暖意融融。老詩人憶舊說新,談興甚高。在我要離開半分園時,呂劍先生突然對我說:“你也去見見邵燕祥吧!”
果然,第三天,我就來到了虎坊橋作協宿舍。不過和呂劍先生那次尋訪不同,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邵燕祥先生的家,敲開了他四層樓上的房門。
1995年2月2日于泰山
吳冠中:藝境與情懷
與幾個即將畢業離校的學友道別,由喝茶說到了個人喜好,我恍惚記得初中有段時間迷上了繪畫,常常用鉛筆素描一些人頭,或者用水彩涂抹“法家人物”秦始皇的赫赫威儀,有時幾個同學也交流彼此的畫作,以為樂事。可惜淺嘗輒止,沒有跟隨美術老師一路學下去,樂事變成了憾事。
但我對線條、色彩、圖案的興趣不減,課余收集了不少美術雜志、報刊上的中外畫作印刷品,做成了剪貼本時時翻看,直到現在還保留著。昨晚電視新聞和今天的報紙都報道了吳冠中先生謝世的消息,又勾起了我對這位前輩留存的印象。以我對當代美術完全外行的了解,自然無法全面、客觀評價吳先生在繪畫方面的造詣,但憑直覺卻第一次就喜歡上了他的風格。大約是20世紀80年代初,一位學美術的兄長留下的《吳冠中畫集》教我認識了吳冠中,那些類似法國印象派而又不一樣的斑斑點點、仿佛還在生長著的纖細樹干以及空濛的江南天空,與那些流行的或一般意義上的西畫、國畫皆大不同,同時跟其他名家也不一樣,我感覺吳冠中的魅力是獨一無二的。
90年代,吳冠中的作品已經享有盛譽。記得那時央視《東方時空》節目有對他的采訪,他講話的態度、表情、聲調令人過目不忘。之所以過目不忘,其實只在于“單純”與“真摯”。畫面中有他抱著一抱畫軸乘坐汽車的鏡頭,一路上無論汽車怎么顛簸,他都緊緊抱著那些畫軸,生怕它們有所破損,這個細節把吳先生對藝術的癡情表現得很是生動。這就是藝術家,而不僅僅是個“畫畫兒的”。
可能是因為“隔行如隔山”吧,我沒有試圖近距離地去觀察他,前幾年他來杭州,到美院講他的藝術觀,我也只在后來的報紙上看過相關報道,其中“三百個齊白石也抵不過一個魯迅”的說法又讓我看到吳先生的另一種情懷。我猜想,大概吳先生心底有比繪事更重要的牽掛吧?他如此推重魯迅精神性的、靈魂性的價值,應該與他的國家觀念、民族觀念有關。
今天杭州的報紙都在說吳冠中,《錢江晚報》頭版是一幅吳冠中演講特寫彩色照片,旁注是:“2007年10月16日下午,吳冠中走進本報主辦的浙江人文大講堂,漫話藝術與人生,時年88歲。當時本報記者問他,如果再給您80年,您最想做什么?他說:‘我要學政治,把國家和民族搞好!’”
這真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吳冠中,1919年8月29日(農歷己未年閏七月初五日子時)出生于江蘇宜興,先后在杭州、巴黎學畫,2010年6月25日夜半(農歷庚寅年五月十四日子時)在北京醫院辭世。
2010年6月27日于杭州午山
戊辰夏,初訪牛漢
戊辰。1988年。
我是先通過書信與詩人聯系的,聯系的目的,是向詩人了解他本人以及另一位“七月”詩人朱健。那時候我除了“七月”“九葉”詩人,也重點關注山東籍詩人,李廣田、呂劍、孫靜軒、高平,還有“七月”派后期三位從山東走出去的艾漠、朱健、白莎。
詩人回了我一封較長的信,介紹了他寫詩的近況,也回憶了朱健寫作長詩《駱駝和星》的具體背景,又贈送我一本1986年12月三聯書店版的新著《學詩手記》,扉頁以藍色圓珠筆題簽:“張欣同志指正/牛漢八八年三月三日”。牛漢的字筆劃遒勁、飽滿有力,很像他這個人。
暑期,我去了北京,要去拜訪詩人。不知道他的詳細住址,行前也沒有與詩人約好,結果直接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找不到,有人告訴我,可以電話聯系一下他女兒史佳,我又懵了,不是姓“牛”嗎?怎么會叫史佳?(當時不知道“牛漢”原名史成漢。)
史佳在電話里告訴了我去“十里堡”的路線圖,并說她會把我的計劃轉告父親。
這樣,乘公交到十里堡,好像是農民日報社附近的一條北行的道兒,步行,終于找到了牛漢先生的家。
詩人高高、魁梧的個子震撼了我這個“山東小漢”。說實話,我在山東也沒見過這么高個子的人,更不要說詩人了。那時候,我知道天津的馮驥才是打籃球的,個子有一米九,我不清楚一米九是個什么概念,我想牛漢先生大概就是一米九吧?
可是,站在這位高個子的前輩詩人跟前,我一點也沒有壓力感。因為他是那么親切、謙和、爽直,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有一副高人一頭的身板,也毫不在乎他比我年長四十歲的資格。他讓我坐下,端來一杯茶,就開始跟我談。我把我要寫寫山東幾位“七月”詩人的想法告訴他,他一再肯定、鼓勵,并說:“你把賀敬之放在‘七月’詩人群里寫,他會很高興的。”
他跟我談了“七月”詩人作品集《白色花》的編輯經過,當我提到序言的作者綠原時,詩人指指樓頂,告訴我:“綠原就住在我上面。”
那天的談話,好像也沒有什么中心,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但主要是向他了解我當時比較關心、關注的現代作家、詩人,他也毫無保留地快速做出反應,給我的印象是不躲閃、不繞彎、直來直去。比如問到吳伯簫,他就說:這個人不錯,很厚道。又問到北島,他告訴我,北島跟他兒子是中學同學,那時候常到他家里借書看,也常到馮亦代那里借書,如要了解北島,可以找馮亦代談談。他也跟我談到呂劍,認為呂劍這個人很正直,他們彼此很談得來,還告訴我說他正準備請呂劍為《新文學史料》寫點回憶錄,因為當時他還擔任著這個重要刊物的主編。印象中他還提到他和丁玲主編的另一本大型刊物《中國》,提到對青年詩人的重視,大概因為我沒怎么注意這個刊物,腦子里缺少信息,也就印象不深。
在談到“胡風集團”問題時,他流露出強烈的情感,常常用“毫不含糊”這個詞表達幾位詩人歷盡苦難而猶未改的人生態度,也表示出對這個案子遲遲得不到徹底解決、始終拖著一條尾巴的遺憾和憤慨。
我注意到詩人的房間里除了琳瑯滿目的圖書,書架上還有一個大鏡框,鑲嵌著大詩人歌德的銅板頭像。可惜我幾次欲張口,最終沒有詢問他喜歡歌德的緣由。不過在他送我的那本《學詩手記》小冊子中,他曾多次談及歌德并引述過歌德對詩歌的觀點,可見他是曾經從歌德那里獲得過詩的智慧的。
那次訪談之后,似乎對詩人開始熟悉起來。我想,假如我能寫出關于朱健、北島以及他本人的文章,一定會先寄給他看。
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
謹以此文,悼念在這個秋天遠走的詩人。
2013年10月25日于杭州德勝頤園客房
艾蕪:久違了
收拾去年住客房時帶去的一袋郵件,又看到了“艾蕪110周年紀念與研究文集編委會”署名、郵戳標記“2014—01—16—17四川師大3”的大信封。去年收到時,曾奇怪組織者何以會寄給我、又怎樣獲悉我的準確地址。而之所以沒有及時回復,則是因為覺得沒有資格談論艾蕪這位新文學的前輩作家,無論是寫館名還是紀念文章。
這個信封所包含的紙質文件,實則為對折的《艾蕪故居:恢復重建籌備委員會工作通訊》,一共五期,即2013年8月至12月,每月一期,下鈐“成都市新都區清流鎮人民政府”公章。內容除了紀念文集征文函,還有關于艾蕪的一些照片和史料,以及編者就恢復重建艾蕪故居的不少設想。看得出,作為艾蕪故鄉人,他們想做件有意義的事。
雖然沒有資格談論艾蕪,卻也勾起了我關于艾蕪先生的一些個人記憶。
最初知道艾蕪,是在1979年考入大學后的“現代文學”課堂上,30年代“左翼文學”這個話題,“沙汀、艾蕪、張天翼”在必講之列,授課人是劉增人老師。1985年以后,我也回母校開講新文學史,這就每年都要難免講一點艾蕪和他的《南行記》。何以說是“講一點”呢?只緣艾蕪從未列入魯郭茅巴老曹這個偏左翼的“一流”系列,后來也不曾列入沈張錢這個新的“一流”系列,甚至也沒法與蕭紅、柔石、何其芳、卞之琳、廢名、豐子愷、蘆焚、路翎這些二線、三線作家并列,講來講去從沒有超出左翼文學的“概述”范圍,反而有漸行漸遠的趨勢。進入新世紀以來,新編的教材目錄上幾乎已找不到沙汀、艾蕪的名字了。
至于我自己的“講一點”,往往也只限于《南行記》中的一兩篇,讀得較仔細的是《山峽中》《人生哲學的一課》,忘不了“野貓子”亦匪亦人而更偏于“人”的那份藏而不露也并不異于白素貞的人間情懷。我以為,因其對人性獨辟蹊徑的挖掘和發現,僅這一篇就也該在文學史中有個座位了。至于上述文學史目錄,那實在只是個“簡史”,換種編法,比如文學史長卷或多卷本現代小說史,我想艾蕪先生總歸找得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再退一步說,即便“國家文學史”不肯將艾蕪納入,四川的現代文學史甚而成都的現代文學史總不能也把艾蕪摒除在門外吧?歷史是多層面的,意義也是相對而言的,大海是水,小河小溪是水,就算眼里流出來的點點滴滴,那也都是水呀!
我這么說,當然也不是一定要把艾蕪先生塑造成“不朽的大師”,不是的。艾蕪寫過人性的復雜,卻也并非不折不扣地始終如一。從某種意義上看,像不少所謂“與時俱進”的同時代作家一樣,他并沒有真正完成自己。就從《艾蕪故居》所載1951年7月15日他對劉盛亞小說《再生記》所說的一番話中,也能感受到艾蕪的幼稚:“特務不可能有人性,有人性,他就不會做特務。”這究竟是真心話還是表演?如果是真心話,你相信有心理學或人性學依據嗎?
我記得自己似乎買過一冊《南行記》,卻遍翻櫥柜無覓處,只找到一本1981年以特價(兩角五分)購于濟南市中區新華書店的《豐饒的原野》(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7月第一版),正是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書前有艾蕪新寫《前言》一篇,其中有對農民劉老九不會“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辯護,而認為“只有地主汪二爺之流,雇人種田,而又大搞工商業,才會由地主階級,過渡到資產階級去的。”這話拿到今天,可能連笑話的水準都不夠了。
說到最后,我的意思就是:對艾蕪,一要尊重,二要清醒,一是一,二是二,不忘其長,不護其短。果如此,庶幾近乎歷史真相以及對人的基本態度。
還記得90年代講艾蕪時,恰好王志文演的改編電影也剛從電視里播出,鏡頭里好像還出現過晚年艾蕪的影像,我曾經把影片錄制下來,也在課堂上給學生播放過。那段時間,大概是艾蕪先生最紅火的時候吧?瞬已二十載矣。
2015年1月18日于杭州午山
長沙三老小記
我為自己爭取到一個去長沙的機會。
公務之外,夾雜一點私心:想面見讀書圈里幾位仰慕已久的前輩。近十年前,也曾有一次路過長沙的機會,可惜畢竟是路過,印象里只留下岳麓書院、博物館淡淡的影子,連東西南北的大致方向也沒搞清,為此悵惜不已。
這一次,多虧友人的鼓勵和搭橋,使事情變得格外順利,結果就在一天之內連訪“三老”,幾乎是以創造奇跡的節奏實現了多年的心愿。
朱健先生
“三老”之中,朱健先生是早有聯系且一度書來信往頗多的山東老同鄉。20世紀80年代,我因為熱衷于搜羅魯籍現代作家史料,由本單位晁岱華老師介紹開始與朱健通信,還為他當時所出詩集《駱駝和星》寫了《一位曾被遺忘的詩人和他的詩》,一篇不夠深入卻帶著感情的評論。后來也把他列入“七月”后期詩人和“歸來者”詩人有所論及。2000年后,我卜居舊時錢塘,與朱健先生重新取得聯系,此時其詩人身份更讓位于散文家和“紅學家”,已是讀書圈里鼎鼎大名的文化老人了。
作為散文家,朱健第一本讀書隨筆集《瀟園隨筆》面世于1995年,隨后又有《無霜齋札記》《往事知多少》《野坡散記》等等,其中《往事知多少》乃詩人寄到杭州的簽名贈本。關于“瀟園”,作者在《瀟園隨筆·序》中有交代,該書封底勒口處也有幾句更為概括性的“廣告語”,往往不為人注意,我樂而錄之,喜其意味雋永:“水至清且深謂之瀟,蒔花藝果謂之園。雖賦得二字,然居處大雜院,市聲盈耳,不得寫處。只可意識其流,自拉自唱,自吹自擂,隨筆所之耳。”
現在,我見識了這個前身為瀟湘電影制片廠而今已改制改名的大雜院,也拉開一扇虛掩的房門見到了住在一樓東側的楊竹劍(朱健本名)先生。因事先電話有約,一說就明白,也就沒有太多客套,我和同去的易彬兄即跟老人穿過客廳,落座于朝南的臥室兼書齋了。令我驚訝的是,朱健先生個子既高,背又挺直,絕不像九十二歲高齡的老者。他自己也樂呵呵地說:“我就是耳朵聽不見,其他都沒什么毛病。”聲音大,猶有濃濃的山東口音,而聽力也并不像他說的那樣不好,對話并不費力。
朱健先生的住房,是略顯老舊的普通樓房,客廳居中,南面墻上掛著的大幅朱健畫像,出自黃永玉之手。東面對著房門的墻上又有一幅書法作品,寫的是“老樹著花無丑枝”,落款“竹劍方家正工柳”,朱健開心地介紹:“這是羅工柳寫的,他的字可是不多見!”臥室兼書齋很小,卻又被東西靠墻的大小書櫥和南面臨窗的書桌占了大半,貼北墻是床,墻上有一張故鄉朋友送他的漢畫像拓印件。在東墻小書櫥上方還有鑲在鏡框里的一幅水墨畫,朱健說畫的是他戰時在四川居住的地方,那房子現在居然還有。
我給朱健先生帶來一本自己的《一些書一些人》,其中也有寫他的一篇《過瀟園而不入兮》,他則先從另一房間拿過兩冊精印的《駱駝和星》送給我們。原來這是根據揚之水小楷手寫贈他的冊頁印制的,僅印了兩百本,很是珍貴。我問:“最近在寫什么?”老人答:“好幾年不寫東西了,白天看看書報,晚上看看電視而已。”我注意到書桌上一摞他自己的著作,卻是讀者寄來請他題簽的,看來詩人并沒有退出讀書圈,還在為他的粉絲們忙著呢!
就這樣,朱健先生坐在他寬大舒適的“專座”上,時而答,時而問,還堅持要留我們吃午飯。自然,考慮到老人不宜長時間談話,我們還是有些不舍地告辭了——希望還有機會再次拜訪。
朱先生與鐘先生
我最早知道朱正先生,是因為他早年寫的《魯迅傳略》。故在我心目中,他是資深的魯迅研究學者,又和邵燕祥等人同屬一代雜文名家。
朱正先生住在湖南美術出版社院內的高層住宅樓上,客廳很大,卻完全是照書房的樣子布置的。中間一組沙發,貼墻是長長一排大書櫥,實際上臨近臥室附近也全是書架。沙發對面墻上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鏡框,分別是朱正先生和他夫人的大幅照片,其中有張大概是朱正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青春華年,十分帥氣,我十分喜歡,就翻拍下來留作紀念。
話題從我對當初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好奇開始,又漸漸擴展開來。朱正先生很高興,一邊跟我們聊,一邊介紹朱著“反右史”的若干版本。
當聊到《魯迅傳略》與《魯迅回憶錄正誤》時,我笑言:“有了魯迅研究和反右研究這兩件卓有成效的工作,作為學者,已足可欣慰。”朱正先生也笑著說:“我個人更看重反右研究,把這一件事做好,也就夠了。”
朱先生把他的新書《那時多少豪杰》送我們,這是廣東人民出版社“百家小集”第一輯中的一冊,朱先生說:“選的都是我自以為比較可以看看的文章,算是我的樣品展覽。”結果這本書成了我歸途中的讀物,車到杭州,書也差不多讀完了,通過書末附錄的《從魯迅研究開始》,我對朱正先生的學術之路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其實,這套書里還有邵燕祥的《〈找靈魂〉補遺》,去年9月去北京邵先生也送我一本,同樣伴我一路回到杭州。
看看天色還早,朱先生一定要陪我們一起去見鐘叔河先生。其情難卻,最后只好答應(我原想另外安排時間專門拜訪鐘先生的)。于是很快趕到鐘先生的住處:長沙城北之念樓。
念樓者,用鐘先生自己的話說,“即廿樓,亦即二十樓也”。原來鐘先生現在住的這棟高層住宅樓有二十八層,“戶戶外貌咸同”,客人來訪常走錯門,鐘先生乃從周作人《兒童雜事詩》手跡中集得“念樓”二字,復請浙江桐鄉友人葉瑜蓀特制竹額,并將樓名刻上,一為滿足“有樓望竹,可以讀書”之心愿,二為來客識記方便,于是“念樓”就此誕生,算算已有十數年光景。
以上幾句引文,出自《念樓的竹額》一文。我是從這次鐘先生送我的《小西門集》里讀到此文的,實則書中提及“念樓”的尚有《念樓說》《念樓自述》諸文,而后一篇中的“念樓”,已非特定意義上的室名,業已演變為書齋主人的代稱。鐘先生又有《念樓集》《念樓學短》諸書,可見到后來,室名與主人早已渾然一體、無分彼此了。
鐘先生與朱正先生同齡,也已進入八四高齡,但看得出他年輕時一定有一副好身板,故并無多少老態。見我們來到,即忙著招呼,帶我們到朝南書房落座,又讓小保姆泡茶、剝柚子招待。書房很大,東西兩面全被書櫥占滿,靠窗一張大書桌,鐘先生就坐在書櫥與書桌之間的椅子上跟我們說話,熏熏然,藹藹然,令來客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話當然說了不少,亦無他,皆為書人閑話。其中說到他對書籍裝訂的一種個人期待,令我印象深刻。鐘先生說,出書人為讀者計,要考慮書印出來如何閱讀的問題,理想的書應該是可以平攤開來、慢慢翻頁的那種,可惜如今線裝變膠裝,大都做不到了。這是個頗有趣的話題,其實可以細細討論一番的。
閑話中,鐘、朱先生也談到他們二人書信集出版的事。鐘先生解釋說,當初朱先生借調到北京編輯《魯迅全集》,才有機會通信,否則同住一城,哪里用得著寫信。
我把帶去的一冊原版《李鴻章歷聘歐美記》請鐘先生簽名,他似乎有點意外,隨即在該書內封題曰:“此書印于二十余年前,坊間極少見矣。子張先生甲午歲末過長沙。相晤甚歡,出此索題,匆匆寫此以為紀念。鐘叔河2015.1.26。”又加蓋了一枚篆刻陽文印章。
去長沙前我搜得不夠仔細,總以為所存鐘先生編著唯此一種,也就帶上了這一本。回到杭州再次翻檢,卻又找到兩種:一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1月印刷、內部發行的《周作人回憶錄》,一是中華書局1999年1月《周作人豐子愷兒童雜事詩箋釋》之初版本。查自己1985年日記,竟也有7月27日“粗讀《周作人回憶錄》畢”的記錄,可見我與鐘先生畢竟素有淵源。
無奈我在長沙,也只有這樣一天自由活動的時間,來不及在三位前輩跟前細細討教。不過我亦知足,楊先生之爽朗勁健,朱先生之縝密曠達,鐘先生之溫潤蘊藉,由書及人,又由人而書,我是有所聞復有所知而又有所見了。這,豈不正是一個新的開始嗎?
2015年3月10日于杭州午山
不一樣的杜衡
許久以來,每當涉及民國時期上海“文壇三劍客”這一話題,我都會想到這“三劍客”之一杜衡的“下落”。可惜一般辭書要么語焉不詳,要么顧左右而言他,總不像介紹戴望舒、施蟄存那樣有根有據。作為杜衡老友的施蟄存先生在長篇回憶錄《〈現代〉雜憶》中一方面為杜衡當年的“第三種人”說法做了新的解釋,一方面也用寥寥數語提及他的“以后”:“蘇汶于1940年以后,走了另一條道路,加強了,或者說證實了,他的‘第三種人’的反動性。聽說他早已下世,他的一切言論行動,已隨生命而長逝。”可這“反動性”一詞,雖說在80年代之初似有不得不用的苦衷,然在后世讀者看來,頗有類似“政治結論”的閱讀效果。如此一來,杜衡的“下落”就似乎毫無光榮可言了。
難得的是,蔡登山在新出版的《重看民國人物:從張愛玲到杜月笙》中,竟有一篇長文專寫杜衡,標題《杜衡:從“現代”派作家走向政論家》就已把這“下落”連同作者的“重看”態度清清爽爽地標示出來了。在綿綿梅雨中一氣讀完此文,后期杜衡形象的大致輪廓一下子變得清晰了。照蔡先生記述,曾經的“文壇三劍客”雖因“杜衡被謠傳依附汪偽”而“正式分道揚鑣、形同陌路”,而“1940年1月陶希圣毅然脫離了汪精衛集團,杜衡跟隨著他于民族大義上是不曾有虧的”,結果就是文協香港分會又重新恢復了杜衡的會籍。
至于杜衡由文學家轉為文論家,蔡先生引述路易士之語解釋了種種可能的原因,也較為詳盡地介紹了杜衡自1943年冬開始出任《中央日報》主筆直至近十年之后“上書請辭”期間的政論寫作成就。當時有同事評論:“至于他政論寫作的邏輯謹嚴,有見地,文字技術的優美,清爽與動人,更在整個中國數一數二。……假若讀臺北報紙的社論文章,尤其是有關政治及社會問題的文章,使人覺得讀了一遍還想再讀第二遍第三遍,這篇文章大半皆出于杜衡兄之手。”僅從這一番或許帶些個人偏愛色彩的話,已可想見后期杜衡的“正面”形象,哪里是一個“反動性”就可以說盡的呢?即如老友施蟄存后來舊話再提,評語也已改變,有了“因揭發大官貪污而被解職”“對60年代臺灣的經濟起飛具有指導和推動作用”這些更為積極的評價。可見在很長的時間里,杜衡留給大陸文學界、文化界的印象是不完整,乃至是不真實、不正確的。
蔡先生此文最后云:“在抗戰軍興以迄逝世前,他盡棄文藝,從事政論工作,凌云健筆,舉凡有關時局演變之動脈,政治興替之緣由,及政府施政之成敗,國家經濟建設之方案,都作詳盡之剖析與論衡,見解獨到,議論精辟,讓人見到另一個不一樣的杜衡!”信然。
2015年6月10日于杭州午山
韓羽《讀信札記》一則
近年常讀北京畫家許宏泉編的《邊緣·藝術》雜志,其中有個“韓羽讀信札記”專欄尤為我喜愛,每見必讀。這里還有個緣故,很久以前,我就從已故前輩詩人呂劍那里知道了韓羽先生的大名。1987年年底,呂劍先生來信告知,《文藝報》有泰安籍畫家韓羽的《半分園》畫,不久又把此畫的復印件也寄來了。原來是呂劍的一幀漫像,又配一段文,題作《半分園》,文曰:“呂劍兄獲新居,房前有地半分,自成一院,因名之曰‘半分園’。園雖小,頗堪入詩,一時諸賢紛紛題詠。劍兄自謂‘雖不能滋蘭九畹,但略可栽韭種豆’,我謂‘豈只種豆,更播得滿園佳句珠璣也’。其‘園日涉以成趣’,當可想見之……”
再說畫。但見豆棚瓜架之下,呂劍著中式衣裝,笑瞇瞇地抄手坐于一矮凳上,看著“鏡頭”。蓋“鏡頭”者,畫家之眼睛也。畫有題款,曰“一園韭豆一園詩韓羽”。
隨這幅剪報寄來的,還有另一份剪報的復印件,乃呂劍的《半分園志》。詩人未標記何報,然由繁體版式看,似為港報。這篇《半分園志》有文有詩,略述“半分園”來歷和朋輩稱賀盛事,詩則以言志,有“心閑市聲遠,獨善何憂哉!生性厭機巧,惟憐白菊開”諸佳句。
查《半分園吟草》,可知當初先后以“半分園”入詩的友人包括王以鑄、孫玄常、陳次園、荒蕪、聶紺弩、舒蕪、陳邇冬、宋謀玚、林鍇。韓羽在《半分園》里分別有所引述,茲再錄引舒蕪一首:“不辭鶗鴂變年芳,傾蓋談詩理舊狂。人海京城成大隱,半分園里看滄桑。”宋謀玚一首:“浪跡天涯萬里行,鷦鷯巢樹一毛輕。濃陰半卷飛霜遠,難得人間露晚晴。”又一首:“袞袞京華噩夢頻,曾無丘壑著閑身。安居憐趁桑榆晚,莫道榴花不及春。”都是好詩,包含著朋友們真摯的理解和祝福。
對于朋友們的這些題詠、慰問,呂劍自然不會無動于衷,故有《半分園志》《半分園自題》《半分園偶成》之文之詩作為回應。詩人謂:“余一常人也。時遭多難,顛沛流離,年逾耳順,始獲居室三間,鷦鷯乃有一枝可棲,不可謂不幸矣。”此其一。其二:“夫人生在世,逆旅過客,富貴者于我如浮云,帝鄉者于我未可期,無得失之患,絕車馬之勞,雖身居鬧市,猶僻處山林,晚境若斯,誰曰不宜!”
至于韓羽為呂劍所作漫像,呂劍也有一詩詠之:“半分園中寄此身,杯酒黃花共相親。時人誰知布衣樂?小詩偶成還獨吟。”
上半年,在校圖書館的新書架上,忽見韓羽先生精裝本《讀信札記》已到,亟不可待地取下翻讀,詩書文畫并茂,真當過癮。及至翻到“呂劍的信”,才發現照片、手跡、文字之外,呂劍的那幀漫像卻未見收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同題畫:一園韭豆一園詩的豆棚花架之下,唯有一幾一凳,幾上一壺一碗,而凳上的故人已不見矣!
此畫題曰《豆棚瓜架圖》,韓羽“札記”有句:“半分小園,端為劍兄設。復作《豆棚瓜架圖》,蔚然成蔭,憩息其間,不亦快哉!”
不知當初那幅漫像的原作是在哪里。
2015年11月2日于杭州午山
蕾切爾·卡森
近日《中華讀書報》有文辨析蕾切爾·卡森的身份,由卡森自己1941年的著作《在海風下:一名博物學家眼中的海洋生物》得到啟示,認為此前對卡森“科學家”“生物學家”的身份表述有點勉強,準確的表述應當就是“博物學家”,這應該是卡森“最主要的身份”。
蕾切爾·卡森,以1962年出版《寂靜的春天》而成為一個有爭議的名字,《寂靜的春天》則成為一部改變歷史和人類命運的科學人文著作。為了準備新學期的生態批評課程,我終于從校圖書館借出并于年前翻完了這本與自己同齡的環保名著的中文譯本。我注意到譯本不止一種,另有英文本及導讀本,我所借到的呂瑞蘭、李長生合譯本最早已在1972—1977年譯出,并選載于當年的《環境地質與健康》雜志,1979年由科學出版社正式出版,2008年由譯文出版社重版。
美國前副總統戈爾在英文本序言中稱這書就如同《湯姆叔叔的木屋》,是改變了美國歷史和命運的書。讀此書,看到的是半世紀前的美國,卻也是當下的中國。聯想到當代環境問題,深感中國讀書界與社會現實的隔膜,我們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完全忘了頭上的天空已然陰霾密布,腳下的土地與河里的流水也早已不復當初。《寂靜的春天》出版后,卡森遭圍攻、受污蔑,利益至上的美國化工企業老總和政客們,當然容不下這本書。而當時的中國也正在上演“人定勝天”的壯劇,以科學的名義反科學,當然也容不下這本書。故人類的每一點進步,都要多少先驅的犧牲和艱辛付出。
卡森為什么要寫這本書?她的題獻詞“謹以本書呈獻給申明‘人類已經失去預見和自制能力,人類自身將摧毀地球并隨之而滅亡’的艾伯特·施韋策”其實已經做出了回答。還可以參照她在《致謝》中的交代:“一九五八年元月,我收到奧爾加·歐文斯·哈金斯的信,信中談及她自己經歷了一個小的生活環境被弄得沒有了生命的痛苦過程,這使我把注意力急轉到多年來我關注的一個問題。于是,我意識到必須寫這本書。”沒錯,對環境與生命病態關系問題的急切關注,正是蕾切爾·卡森要寫這本書的動力。
2016年2月23于杭州午山
『總之來信必復』——葉圣陶1976年日記片斷
近讀《葉圣陶集》廿三卷日記之五,始知圣老日記也是時寫時輟,并非每年、每月、每日必記,中間很有些完全空白之年如1958、1959、1960年,而1956、1957年也都只是不足一個月。晚年也有此類情況。故日記目錄采用了“片段之一、之二、之三……”的形式,當不難理解了。
1976年的日記卻又完整,且題為“可記的一年”,足見其重要。葉至善《編后記》云:“‘文革’開始后不久,教育部改組,作者不再擔任任何公職,社會活動全部中斷,連朋友,能維持交往的也只剩下不多的幾位。這長長的十年,可不是‘閑愁最苦’四個字所能概括得盡的。一九七六年,大小事件層出不窮,終于急轉直下,‘四人幫’徹底垮臺,使作者又看到了新的希望。除夕晚上,作者記完了辭歲家宴,特地加一句:‘今年為變化極大之一年,而結果則舉國歡暢,此可記也。’因而就把這三百六十六天的日記,題作《可記的一年》。”
可記,原是因為“變化極大”和“大小事件層出不窮”,這里且擱下,引起我注意的倒是兩件小事。一是為他人寫字,一是給人寫回信。
5月18日日記云:“昨寫篆書,一張中錯一字,因重寫之。寫字頗覺厭倦,寫不好,又吃力,希望他人少來囑托。”
圣老對人,一向有求必應,長者之風,人盡知之,此處牢騷語,必為萬分無奈中出之。再留心看,果然這類應酬實在不少。此前15日有記:“昨日士秋留紙一張囑寫字,今日上午寫之。其紙為四尺宣,一裁為二,寫兩幅,一與士秋,一與其子謝白。字皆甚不佳,只得不管它。”又一段:“昨李芳遠書來,為其友人托寫字,且‘點戲’要篆字。下午為寫之。芳遠頗好事,將去信告以勿復為我攬生意。”16日又記:“傍晚陳次園來,又是托人代寫字。”17日記:“上午寫字,即昨日陳次園交來托寫者。”
再回頭檢視整個5月份的日記,三十一天中有八天提到為人寫字,一共寫了至少十人次,而6月1日這一天就又寫了五人次,其中有幾處還有較詳盡的記述。比如5月13日寫道:“建老(周建人)之秘書欲余為寫字,昨托周夫人向滿子言之,不令建老知,意謂建老必不贊成煩余寫字,致費精神。今日上午為書魯翁‘曾經秋肅臨天下’一律,作篆書。下午卷而寄與之。”又25日為俞平伯書聯語“欣處即欣留客住,晚來非晚借明燈”,并云:“篆字寫就,自觀亦不甚佳,總之,余寫字尚在自己并無把握之階段也。姑寄與平伯,博其一笑而已。”6月1日“上下午皆寫字,居然寫成五張。……寫書如還債,還出若干,總覺輕松些”。
若大致以這樣的頻率,則一年之中要還多少“債”呀!難怪一向寬厚待人的老人家也忍不住要倒倒苦水、發發牢騷。不過,苦水也罷,牢騷也罷,該寫的還是要寫,“該還的債”還是要“還”,盡管他實際上誰的債也不欠。葉老畢竟是葉老,也許這真是沒辦法改變的脾性。
除了寫字,給人寫回信似乎也在“還債”之列。仍以5月份計,三十一天中有十天提到寫信、復信,總量在二十二通,其中回復他人信件十八通,可見復信之多。寫信乃主動行為,需求使然,不稀奇;復信則是被動行為,雖然也可能必要,到底禮貌的成分更大。對德高望重的葉圣老而言,如同求字者一樣,請教、問安、尋求幫助者自然也不少,如一一回復,那壓力之巨大,著實可以想象。而本年8月3日的日記倒也真的印證了這點:“昨日開始寫答復外來問安否之信,兩日共寫十一封,受信人為……總之來信必復。”
“總之來信必復”!一句話,藹然長者之可欽可敬處就讓我們感受到了。
丙申五月初一于杭州午山
送別楊絳先生
我與錢、楊兩位先生都沒有交往。不是不想,而是很早以前就曉得他們不喜被人打攪。我只是一個不聰明的讀者,沒有能力與他們對話,喜歡他們的睿智和從容,從他們的書里收獲快樂,已經足夠。
我不太確定,當年大學時期所讀《堂吉訶德》是否楊先生的譯本,畢竟那時還缺少對譯本的選擇意識。不過很久之后從某校處理舊書中所購《小籟子》的確為楊先生所譯。所存楊著長篇《洗澡》,乃1988年第一版1990年第二印,購于1991年6月25日,當時我們幾位現代文學同事一起從單位出來往家屬院走,順便走進院門口的新華書店小門市部,看到有新到的《洗澡》,遂每人購得一冊,這其實是我第一次買楊先生的書,《小籟子》稍遲些。《洗澡》與《圍城》在寫知識分子方面是同題材的,而時代、重點則不同,《圍城》更哲學化一些,《洗澡》是寫實更突出。而這“實”又因為是20世紀50年代的“知識分子改造”,就顯得很特別,卻也沒有疾言厲色,乃以平實蘊藉出之,不動聲色而意味雋永。
最近楊絳先生離世,送別的話音未落地,追討的聲音卻又起,一時沸沸揚揚,連帶把錢鍾書先生也曬出來了。不知為什么,我由此想到了抗戰初期左翼大佬們對梁實秋的那些“與抗戰無關”的責難。“刻薄”“自私”“對‘文化大革命’不發聲”“受胡喬木稱贊”“有知識無思想”“沒有解決問題”“袒護老公”……他們所責難的,其實無非都在基本的“人性”“個性”范圍內,有什么一定要別人“悔過”的理由和權力呢?在我看來,這實在是離開了當時的歷史背景站著說話不腰疼。在渾濁之世,錢、楊既沒有以權謀私,也沒有對任何人落井下石,幾乎沒有任何超越道德底線的行為,潔身自好四字足以當之。況且,錢、楊反反復復表明了自己讀書人的個人選擇,為何一定要逼著他們做他們不喜歡、不擅長做的事呢!
而眾人永遠是盲目的,聽了這邊的,就忘了那邊的,故渾水摸魚者最后得利。錢、楊之短,乃人人之短,錢、楊之長,卻并非人人之長,以人人之短衡其長,公平乎?
我要問的是:第一,為什么要向一個種稻谷的要求桃子呢?第二,為什么沒看到稻谷里面還有熱量、維他命、礦物質和微量元素呢?
有人以陳寅恪比照錢鍾書。我的理解則是:錢與陳二人性情不同,一個是鐵蒺藜,一個是黃水仙,怎能以此比彼?
錢氏80年代受擁戴,有其特殊背景,也算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后“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一種積極結果,不能從今天的歷史高度上苛責彼時。再者,當時的擁戴完全與錢氏本人無關,他就是一介書生,對人生世事之勢利看得極透,別人要抬舉他,與他何干?本來,正常的批評、質疑甚至翻案,都在常識范圍內,用不著爭的。問題是當下一些文章,要么不尊重具體歷史背景,以今日之是非衡昨日之是非;要么無視個體性情差異,一任個人想象而綁架他者;還有一種是明明沒怎么看書,或者壓根兒看不懂書,也來湊熱鬧起哄,尤不可解。余杰舊文也有此病,他就似乎沒看懂《圍城》,偏偏又引用《東藏》《南渡》中一些話來揶揄錢先生,卻不顧及《東藏》《南渡》作者那些話背后的某些隱情。另幾位學者說得靠譜些,畢竟讀書稍多而眼光又敏銳些。
其實楊先生辭世,從她本人角度,正所謂“視死如歸”;從讀者反應角度,亦為“喜喪”。所喜者何?一是普及了文化,不少人不是第一次學會稱呼“楊絳先生”么;二是提供了一次由隨便說話和隨意臧否人物而開始學著“自由發言”的機會;三是再次驗證了一個道理:中國人心里喜歡什么人不喜歡什么人的界限還是清楚的,并不糊涂、悲觀到極點。最后一點尤其令人感覺爽氣。稱贊也罷,質疑也罷,至少表明讀書人都開始動腦筋了,不是一味地追星了,就算這種各說各話的狀態離真相還差十萬八千里,也比只有一個大喇叭好得多。爭完了,吵完了,各自去重讀一遍楊先生、錢先生的書,那才好吶。
丙申初夏陸續寫成于杭州午山
樂讀流沙河
早市買得蘿卜菜,歸途佇看木槿花。看完了木槿花,回到家里就又想起了前不久成都龔明德大兄轉來的沙老贈書《流沙河短文》,便想趁今日之閑寫點什么。
寫點什么的念頭早就有了,只是不知為什么,近年自己的寫作習慣總有些不可思議,即越是覺得該寫而又想寫的文字,越是覺得不知怎么寫起,于是就一直拖下去、拖下去,反而一些可寫可不寫的東西下筆無障礙,總能敷衍成文拿出去應差。
說來自己與流沙河先生是有些緣分的。所謂緣,主要是從20世紀80年代起,我傾心于寫詩,教學與研究中也就對新詩多有側重。流沙河當時以“歸來派”詩人身份,率先在《星星》雜志開辟專欄引介臺灣現代詩,后來結集出版,是為《臺灣詩人十二家》,我曾購得一冊作為我接近臺灣詩的入門書,后來我又開設“臺灣現代詩”選修課,這本書遂成為主要參考書。此其一。其二,我個人研究重點在“歸來派”詩人,為此結識不少“九葉”“七月”和“右派”詩人,對他們有一種發乎本心的親切感,流沙河是他們中的一個,自然也就十分貼近,編教材、寫文章皆屢屢涉及,只是一直沒有碰上見面請益的機會就是了。
不過這種緣分當中又有幾許遺憾摻雜其中,讓我有時會有“緣分不夠”之感,沒有機會碰到是一方面,某次到成都開會卻沒能敲開沙老家的門則是另一方面。不過我倒從未對此覺得焦慮或不安,世間萬事之間皆有關聯,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有某種戲劇性的交集,彼此各安其位、相安無事可能才是常態。就算是緣分不到,那也得虛心靜氣以待機緣,急不得的。反正只要有沙老的書看就是了。
說到書,也不多。除了《十二家》,尚有《隔海說詩》詩話集一種,《故園別》《流沙河詩集》兩本詩集,再就是成都出版社一版三印的《莊子現代版》了。也曾在不同場合讀過沙老另外一些詩文,比如有“美國人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中國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是美國人”那句話的文章(實際上是演講),就讓我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從具體的個人經驗說,我絕對相信沙老此番肺腑之言,因為他所賴以做出判斷的是他接觸的一個一個普通的美國人,一件一件日常的生活細事,這些跟國家、政府、政客之間的政治博弈是不同的。在我印象中,沙老的文章通常多出之以輕松幽默的語調,這篇演講卻似乎從頭到尾氤氳著一份深沉的、溫暖的情感,也讓讀過它的人深深感動。
如今我拜讀這部沙老簽贈的《流沙河短文》,又有一篇《笑讀〈文壇登龍術〉》讓我想說幾句話。我到浙江后,曾買了上下兩卷本的《章克標文集》,上卷就收入了章先生那本當初惹出不少閑話的《文壇登龍術》,其時章先生也還健在,可惜我忙于適應初來乍到的環境,竟沒有好好利用機會彌補自己對章先生著作的認知盲區,腦子里還只留著那個百歲征婚老者的印象。現在讀沙老此文,再找出章先生文集翻翻,才略略明白章先生當初寫這本書的初衷,也才略略感受到書中叫人忍俊不禁的那種揶揄筆調。而沙老的解讀,不但一一例舉書中容易讓人對號入座的文壇妙術,而又舉重若輕地說出了幾句公道話,也算是為章先生解解圍。比如這段話:“三十年代文運左傾,文思嚴肅,文情激烈,文風僵硬,容不下章先生的滑稽(林語堂的幽默也容不下),自不足奇。其實此書不止諷刺左傾,非左傾的照訕不誤,整個文壇被一個三十歲的青年作家掃了面子,顯出丑陋真相,讓人深思。”又比如:“正如李宗吾先生憎恨那些臉厚心黑之徒,才著了《厚黑學》一樣,章克標先生瞧不起那些攀爬蟠踞之徒弄臟了圣潔的文壇,才著了《文壇登龍術》,以其表里春秋之筆,俳諧調笑之態,痛加針砭,實有益于世道人心,堪稱善舉。”以上兩篇文章,一莊重,一詼諧,恰好讓我看到了沙老人格與風格的兩個側面,這讓我覺得自己與沙老的那份緣又的確是存在的。
早在讀《十二家》《隔海說詩》的時候,我就每每為沙老文字的詼諧風格所迷,后來讀《莊子現代版》,又覺得他簡直重塑了一位幽默的、樂天派的智者。我們的文學里從來不缺少雄渾豪放,似乎也不太缺少沖淡自然,甚至也還有不少飄逸曠達,一部《二十四詩品》里唯獨沒有給詼諧有趣留點余地。直到民國時代也還是常常如此,這或許正是林語堂、章克標、梁實秋輩頻遭誤解的原因之一吧?迨至今日,似乎也還是一個缺少幽默和有趣的世界,俏皮話之不能說,或說了也白說,甚至有時還要得罪朋友,就是一例。故在這種時候,沙老的妙文就頗可令人解頤,因屬文《樂讀流沙河》,以酬眾書友。
2016年9月22日星期四于杭州午山
近志摩
對志摩先生,我和我的同代人差不多都是先入為主式的概念植入。什么概念?就是“資產階級代表詩人”,也就是茅盾所謂“中國布爾喬亞的開山的也是末路的詩人”。我讀大學的1979年,中國現代文學教材的“正面人物”中沒有徐志摩。
撥亂反正,“志摩熱”以井噴之勢出現了,周良沛編選的《徐志摩詩集》一印再印,供不應求。我購存的這部詩集是1982年8月第三次印刷本,印數已突破十萬冊。
因為概念植入得太深,對志摩的偏見就不是一本詩集能糾正過來的。當時某前輩詩人撰文談聞一多與徐志摩,一個拼命地抬舉,一個則拼命地貶斥。極端的話是:聞一多留學美國,日夜思念的是“祖國的花和如花的祖國”,徐志摩留學英國,卻只愿“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愿做一條水草……”前輩詩人由此質問:這是一種什么感情?
我外祖母是濟南白馬山人,她十八歲那年,聽村里人紛紛議論有架飛機撞山摔下來了,她當然不知道摔死的是誰。我也不敢保證那架飛機就是徐志摩搭乘的“濟南號”,但根據她的年齡推算,那一年的確就是1931年,除了徐志摩的“濟南號”,似乎并沒有別的飛機也撞到西大山上。濟南號!濟南號!志摩先生仿佛就是宿命般地奔著濟南去的。
志摩先生殞命的11月19日,于我則有另一重意義,因為這天正是我公歷的生日。這種緣分進一步拉近了我與志摩先生的感情。
這種感情促使我寫過一首有關徐志摩的小詩,開頭叫《白馬山》,后來入集的時候改成了《徐志摩遇難處》。詩曰:
從天空飄下的片片雪花
而今在草葉上抽出詩意
曾經有蹄聲響過又沉寂
農人的地頭年年長新芽……
有惋惜,有慰問,只是過于簡略,沒能寫出更豐富生動的志摩先生。不過,我的確又讀了不少他的書和寫他的書,我對志摩先生由隔膜而接近而理解,如今我不但確信他是一個最純粹的人,也確信他是一束暖光、一份希望……
說到志摩先生的歷史功過。在當初植入式概念的支配下,我也曾抱著滿腦袋正氣凜然的價值觀去考察徐志摩一生究竟做了什么經世濟國“有意義”的事,考察的結果是:一、志摩曾經有過許許多多的大理想大志向,譬如想做中國的“漢密爾頓”什么的;二、志摩最終真正有所成就的卻只是他的詩,其他的理想全打了水漂,這讓我慢慢意識到他唯一的身份或許就只是一個詩人!既然如此,我、我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回頭再看魯迅先生對志摩的責備,似乎沒錯,可又似乎說不太通。誰說詩人必須都長著一張杜甫式的面孔來著?誰說詩人除了做牛做馬,就不能做一只“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的黃鸝呢?責備志摩輕飄如鳥,那不就等于責備一只蝴蝶為什么不是一架戰斗機么?
2016年11月19日
志摩先生罹難85周年
張愛玲:一輪瘦不下去的月亮
張愛玲是誰?是當年上海淪陷時期的當紅才女作家,是臺灣、香港和海外不少文學后進心目中的“祖師奶奶”,是20世紀80年代重返大陸持續發熱發光迄今不衰落、不黯淡的文學恒星。
不過,回到20世紀50、60年代,從我出生、接受學校教育,包括小學、中學甚至大學,我都沒聽任何人提到過這位叫張愛玲的作家。
不是無緣,是無緣走近和了解。從這個角度說,做人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有些時代有些事,你就沒辦法穿越。
1986年,北京的出版機構第一次把這位遠在太平洋彼岸的作家請回來,重印了她的《傳奇》,我有幸買到一冊。這是我與張愛玲結緣的第一步。
第一篇《金鎖記》,一下子轟毀了我先前建立起來的“現代文學”概念,那仿佛“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的三十年前的月亮,讓我又熟悉、又陌生。
此后,張愛玲進入我的私享空間,而從職業角度,我也開始在公共空間向更多的學子推介張愛玲。
從現代文學經典的意義上說,《傳奇》堪比《吶喊》《彷徨》《離婚》《邊城》《圍城》《結婚》這些民國以來產生的一流小說。我驚異于作者那種不動聲色而又刀刀見血的刻畫,《花凋》,那無異于一部現實版的卡夫卡《變形記》。至于《秧歌》和《赤地之戀》,雖有老者指認為“壞作品”,從我的閱讀感受出發,倒覺得并不盡然。藝術的水準或有所失,生活的底片卻似乎多出些什么,它們讓我看到了流行的同類作品中看不到的一些東西,那沉陷在歷史記憶深處的生活的另一面。
1995年的一個秋日,忽然就傳來了張愛玲客死他鄉的消息。當時,借著一次師生紀念晚會,我以一首小詩表達內心的悵惜、感慨:
當年海上花,一顧可傾城。
孤影窺秋月,閉門寫心經。
曾經滄海恨,無奈百年情。
聰明一代女,遽爾成飄零。
若干年后,看了李安導演的電影《色·戒》,才補讀這篇據改了又改的后期之作,奇怪的是,我竟沒找到原先那種張氏小說特有的強烈和尖銳。對照電影的斑斕畫面,想到歷史的荒誕與人性的詭異,禁不住手癢,又寫出一段語體小詩:
粉紅色的戒指
箍緊了女人心
忘了自己
也是一個陷阱
毀譽一念中
歷史的車輪
滾著先烈的血跡前進
不消說,“先烈”云云,是我個人對人物的理解甚至改寫,張愛玲關注的卻不過只是一個未成熟女性左右搖擺的芳心。
張愛玲,一個有故事的上海女人,寫了另一些置身在晦暗的時間角落里的女人、男人的故事。我想,三十年來,一撥又一撥的張迷之所以放不下張愛玲,或許大半是因為自己也有些張愛玲式的故事,或者說,沒準兒自己就是張愛玲小說里那些得意著又哀怨著的女人和男人。
原來,看張,也是從鏡子里看自己。
2016年11月19日于杭州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