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們一起去實驗小學(xué)吧。”黎飲冰提議道，自己自從畢業(yè)以后就再沒有回到之前的學(xué)校。雖說瑞陽離家很遠(yuǎn)，但其實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不想在回到那里，是因為幼時在那里不合群的失意感，于是便愛屋及烏地厭棄起那個環(huán)境。

就像小時候黎飲冰有個心愛的洋娃娃，不是那時候那些小孩們喜歡的芭比娃娃，是那種眼睛大大的，水靈靈的，穿著洛麗塔風(fēng)小裙子的娃娃。

她雖然沒有芭比娃娃令人垂涎的身材，長得像個大頭娃娃，但是很可愛，黎飲冰很喜歡她，還特地把她帶到了瑞陽。

可是宋涉棋也很喜歡這個娃娃，明面上，她當(dāng)著爺爺奶奶的面，說自己很喜歡這個娃娃，想要用自己所有的玩具來換；背地里，她卻想方設(shè)法把這個娃娃搶走。

那時候奶奶總勸她把娃娃給姐姐玩一玩，她卻總像鳥媽媽護(hù)著尚在鳥巢中翅膀還沒長毛的稚鳥似的，碰也不讓宋涉棋碰一碰。

有一次宋涉棋也惱了，什么也不管就伸手過來搶。黎飲冰當(dāng)然不同意，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最后大家都沒有受傷，但是娃娃的眼珠子壞了，黎飲冰大哭了一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在家里抱著壞掉的娃娃，雙眼失神地朝著窗外的鳥巢忘了好幾天。兩顆墨色的瞳子就像小時候玩的黑彈珠一樣沒了生氣。

最后黎飲和看不下去了，不知道想了什么辦法，愣是說服宋涉棋把自己所有玩具都抱了過來，給黎飲冰賠禮道歉。

黎飲冰當(dāng)時想著，才不要宋涉棋那個傻瓜的玩具，但她也不再計較，原諒她了。

小孩子的悲喜就像一場夏日的暴雨，來得時候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空氣中都籠罩著陰森感，去的時候又霎時陽光普照，火辣的太陽舔舐干了水泥地，讓人恍然忘卻昨日的大雨。

黎飲和給洋娃娃找了個一模一樣的眼珠子，換上了，不仔細(xì)看大概也看不出和原來的區(qū)別。但黎飲冰再也沒有抱過那個娃娃，甚至因為不想看它把它收到了床下。

娃娃還是那個娃娃，只是人主觀地添加了悲喜。

但總有一天，悲喜會被大雨沖刷般淡去，當(dāng)事人可以坦然面對那個物件，那個場景，那一段讓人生怯的回憶。

就像此刻，黎飲冰想去面對在實驗小學(xué)的那一段回憶一樣。

“走吧，那里變化還挺大的。”黎飲和先走了幾步，黑色的西服下他顯得有些瘦小，但頗有英氣，黎飲冰偷偷打開手機鎖屏，對著陽光拍了一張照。

“你經(jīng)常去？”

拍完照后，黎飲冰三步并作兩步追上黎飲和。

“也不算吧，保送之后小學(xué)的老師找過我。”

有的流量明星唱歌一整首歌都是一個調(diào)調(diào)，黎飲和說話也是如此，大多數(shù)話都察覺不出悲喜。

“行啊，哥，光宗耀祖！”

黎飲冰面對他哥就像進(jìn)了夸夸群。

實驗小學(xué)在黎飲和畢業(yè)后的那一年，把白色的教學(xué)樓外墻刷成了褐色，在墻上也增添了好多裝飾畫和展覽欄，每一層樓都設(shè)置了讀書區(qū)。

操場也從叢生的雜草變成了標(biāo)準(zhǔn)的塑膠跑道，國旗臺被放大了好幾倍，學(xué)校也安排了統(tǒng)一的藍(lán)白色校服。

“這里，怎么安了防護(hù)網(wǎng)呀。”

黎飲冰指了指豎狀的欄桿，小時候小女孩們很瘦，就悄悄在中午從兩個欄桿之間縮過去，跑到學(xué)校路口的小賣部買零食。

大概人或多或少都喜歡叛逆的感覺，黎飲冰總覺得在保安叔叔的窺視和追趕下，買回來的親嘴燒，格外好吃。

學(xué)校路口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小賣部，和旁邊琳瑯滿目的商店格格不入。

記憶里的小賣部就像哆啦A夢的口袋一樣，有任何那個年紀(jì)小孩夢想的一切——各種辣條、小倉鼠、跳跳糖、雪碧冰塊、拉面、巴啦啦小魔仙的仙女棒、角色卡、干脆面、陀螺……

“小賣部也沒了。”黎飲冰難掩眼底的落寞。

雖說從文明城市的建設(shè)角度，破破爛爛的小賣部的確很影響市容。

但是對于那個年紀(jì)的小孩來說，即使口袋里沒有零花錢，也會在小賣部里擁擠著往前走，看一看自己惦記很久的零食或者是玩物，企盼自己攢夠了錢可以將其占為己有。

小時候每天放學(xué)，都會有好多小攤在校門外排列著，像是在迎接凱旋的勇士。

學(xué)校趕不走這些小攤，索性安排每周一個班值班。

每當(dāng)這個時候，這個班的小孩就站在人行道的臺階處，手拉著手，如同鎖鏈般形成人墻。

孩子們被要求排成隊，走到人行橫道結(jié)尾，才能夠從那里回家。

可是畢竟年紀(jì)小，也有不少孩子硬闖“人形長城”。

偏偏那個年紀(jì)的孩子們特別貪戀權(quán)力，兩條杠的中隊長和三條杠的大隊長是大家都羨慕的角色。

值班的班級在那一周突然也有了權(quán)力，孩子們像偵探似的審視著每一個可能的“逃匿者”，一旦有人潛逃就把他們的名字記到本子上，報給學(xué)校。

學(xué)校的老師很善于掌握小孩們這樣的心理，孩子們都像花果山上的猴子。

“這里，還有小攤嗎？”

黎飲冰指了指空蕩的街道，當(dāng)時正值暑假，學(xué)校里沒有一絲人氣，連帶著這條小巷也無人問津。

就像黎飲和，剛才還萬眾矚目，此時卻陪著她在這空無一人的小巷踱步。

黎飲和搖了搖頭：“沒有了，巷尾的串串也沒有了。”

曾經(jīng)，這條小巷里，有一塊五兩個的蛋烘糕。黎飲冰最喜歡吃奶油味的，在家里媽媽不準(zhǔn)，但到了瑞陽就沒有人管這件事了。還記得她和她哥經(jīng)常合資一塊五買兩個蛋烘糕，她每次都從她哥那里偷吃幾口奶油，然后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后來黎飲和索性先把蛋烘糕掰開，給她喂一大口奶油，再自己吃。

他美其名曰，他要減肥。

小孩子不懂節(jié)制，黎飲冰經(jīng)常吃一大口，吃得滿臉都是奶油，就像正在過生日的壽星。

曾經(jīng)，這條小巷里，有二角錢一串的肉串。黎飲冰記得花幾塊錢就可以買一大把，雖然奶奶總說這里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肉，不干凈，讓他們少吃。

但架不住肉串是真的很好吃，雖然只有貼著竹簽的一點肉絲，但黎飲冰總會像小狗一般把整根竹簽都舔得干干凈凈。

曾經(jīng)，這條小巷里，有一塊錢一個的甜筒冰淇淋。買冰淇淋的書書帶著一個像油漆桶一樣的大筒，里面裝著甜筒的上部分。筒里的顏色總是漸變的，像雨后初霽的彩虹。

叔叔總拿一個圓形的勺子，熟練地從筒里挖出一個圓形的小球，再輕輕一按，小球便會乖巧地停留在甜筒的正中央，像學(xué)校籃球隊的男孩子投籃般精準(zhǔn)。

雖說那時的甜筒是五顏六色的，但吃到嘴里都是一個味道。后來，面包店流行了，家旁邊有了五塊錢一個的甜筒。

甜筒的皮不再粗制濫造，而是當(dāng)場烤制。甜筒的頂也是奶香味或是巧克力味的，格外精致。

后來有了麥旋風(fēng)，有了各種別致的甜筒，甜筒上甚至有了一系列的裝飾品，有了五顏六色的圣代，有了冰淇淋蛋糕。

但黎飲冰還是忘不了，小時候那期盼了一天的冰淇淋入口的冰涼。

那一瞬間仿佛雨后的彩虹，讓剎那變成永恒。

但黎飲冰、黎飲和最喜歡的，還屬巷尾的串串。賣串串的婆婆是個下崗職工，改革開放的帷幕初展，一些國有企業(yè)也發(fā)動職工再就業(yè)，據(jù)說就建了很多這樣的小攤，地處居民區(qū)，人流量不小，但租金很低。

巷尾的小攤在路的拐角，小攤很小，一個小車加上兩張桌子便是全部的家當(dāng)。一個婆婆和她的兒媳總在小攤里忙碌。

小攤雖小，五臟俱全。

這里的串串種類多樣，海帶、木耳、筍、牛肉、郡肝……應(yīng)有盡有，無論葷素，都是兩角錢一串。除此之外，小攤還有火鍋粉和冰粉賣。

彼時香氣遠(yuǎn)飄，放學(xué)的孩子大都會不受控地被吸引過來。

黎飲冰記得，她最喜歡給了錢之后，站在玻璃的另一側(cè)，看著剛剛出鍋還有熱氣的串串，被撒上辣椒和花生粉。

她踮起腳尖接過憧憬已久的串串，迫不及待地把它放進(jìn)嘴里，像是品嘗《紅樓夢》里有數(shù)道工序的佳肴。

那個串串?dāng)倧膩聿黄缫曌浇笠娭獾男W(xué)生們，即使給她幾角錢，也能夠換到足以讓人口舌生津的串串。

那個年代的物價好像很低，顯得快樂都是那么簡單，那么輕易，那么觸手可及。

黎飲冰轉(zhuǎn)念想想，大概是年幼的時候，快樂沒有那么高的閾值。

長大后的我們對生活的要求越來越高，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行到水窮處，觸碰到知足的邊際。

但曾經(jīng)，我們會為了一根串串歡呼雀躍，用一根甜筒支撐起一天的美好。

小學(xué)的時候，考一百分很容易，即使有時候馬失前蹄，也能夠拿個九十多的成績回家過年。

而現(xiàn)在呢，我們越來越明白人的努力是有極限的，就像語文試卷幾乎從來就沒有滿分的人一樣。

食物鏈底端的小魚兒對蝦米甘之如飴，鯊魚吞咽巨魚卻仍覺未飽腹。

《山海經(jīng)》載，上古有只神獸，名喚饕餮，兇惡貪食。

物如此，人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