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變暖，楚云心一早下山到市集上想買一些暖日的衣裳，去了好幾家店都不甚滿意，只好再多待些時間。

京城雖然熱鬧非凡，她也只在這樣的時候才來看一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是與南山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書中世界。

重化昀也很少有漫步街頭的時候，他一向都很忙，但自從西越小族的紛爭結(jié)束之后，他便多了些時間。他很難在街上無目的地走，又沒有楚源在，坐在茶樓百無聊賴，看著樓下寬闊的街道，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在南山的情況來。

“沒事了，沒事了…”她那一聲聲輕柔的安慰，就像是寒冬中猛然拂來的一縷春風，讓他自來剛毅的心一寸一寸軟了下去，這些日子，他總覺得那天的事情就像一場夢一般，甚至那個女孩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的確出現(xiàn)過。

茶還未過幾盞，他就愕然愣住，眼睛盯著樓下漸遠的一抹纖細的身影。如果那日發(fā)生的一切如夢一般，那眼前這些簡直連夢里都難遇到，他倏然扔開茶杯，大步邁下樓去。

街上人很多，他在街頭奔走，撥開眼前的人，卻發(fā)現(xiàn)還是不能尋著她的蹤跡。已不知道穿過幾條街，直到終于觀察身邊的房屋，才知道自己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難道是自己看錯了？難道這如夢一樣的事不過都是自己的想象？想象總是一個連著一個的嗎？他開始疑惑，卻不知道就在身后，正有一雙眼睛看著他。

重化昀皺著眉回身一看，才恍然看見正看著他的楚云心。她雖然還是戴著面紗，但是那雙大眼就如同那天在南山一樣的輕靈光亮，重化昀霎時愣了：“你…”

“你是在找我嗎？”云心笑問，眼眸晶晶亮著。

“是。”重化昀老實承認。

云心輕笑。“我本來打算要走了，不過剛才經(jīng)過一家說書坊，先生正在說我朝平虜將軍的豐功偉績，講得精彩絕倫，一時間聽得入神，才沒有走。”

重化昀靜靜地看著她，此刻他已不再擔心一切都是夢境，她的眼里多了一絲戲謔，那是屬于天真可愛的女子的。

“精彩絕倫嗎？”他淡淡問。

若不是聽見那一場說書，楚云心還不會猛然意識到重化昀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此刻，無論是身為百姓，對保家衛(wèi)國的大將軍的敬畏，還是身為女子，對被封為五十年來最英勇的男子的期待，還是因為自幼從母親那里零碎聽到的，關于重家男子的形容，云心都對這位重化昀公子有了特殊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應當是令人愉悅的，以前每當她生出這種好奇心時，遇到的事情都讓她低眸含笑，身心輕松。

“嗯，”云心點頭，“精彩絕倫，值得澆鑄于青銅器上，銘刻于大理石上，鐫于木板上，永世長存。”說到這里她不由得燦然一笑，夸獎別人，是一件讓別人十分愉快，自己也十分愉快的事是吧？否則怎會一向無往不利？

重化昀看著她笑意盈盈，胸中那天那樣的溫柔又涌了上來，不是沒有聽到過別人的夸贊，但他愿意將這一句當做是真心的，可以銘記于心，永世長存。

“正式認識一下吧，我叫楚云心，”云心止住了笑，正色道，“楚就是楚楚動人的楚，白云的云，心情的心。”

“重化昀。”重化昀微笑。

云心幾步上前一下拍上他的肩膀：“和你交朋友很開心，不過我要先走了，咱們再見吧？”

重化昀側(cè)眼掃了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他一向不喜歡別人靠近，這是身為軍人的特質(zhì)，他們比較常做的事情是，將無端靠近的人斬與當下，可是真奇怪，這一次，他沒覺得排斥。

不過這只纖纖素手沒有停留太久便收了回去，她也似乎不再要停留了。

話已說完，笑聲已歇，她也抽身走了。

“南山今日無雨嗎？”重化昀想了一會兒，沖著她的背影喊。

云心轉(zhuǎn)身，也想了一會兒：“嗯，無雨。”

重化昀既然是個軍功累累的青年將軍，那就應該比常人多了肅殺和堅忍，可那天他明明脆弱不堪，神思難全，云心深知沙場對人性的考驗殘酷異常，他少年入軍，自然少了溫情的撫慰，若是南山能一解煩憂，那是他，也該是重國所有人的幸運。

云心已經(jīng)在落葉亭的護欄邊坐下，靜靜地倚在欄桿上，鶯聲陣陣，杜鵑的香氣若有若無地傳來，還有溪流的聲音，山中的氣息讓她陶醉。

“寒食時南山已然春至，萬物復蘇，是踏青的絕佳去處。”

重化昀看看亭外，山間青翠一片，細細微風送來隱隱幽香，在空無一人的山谷，的確給人心萬分的寧靜怡然，以前似乎從來未曾如此愜意舒適地與自然為伴，也從不曾有現(xiàn)在的輕松心情。

“嗯。”云心應和，手扶欄桿繞一圈，“只要不下雨。”

重化昀忽然愣了，云心看著他，順手拍了下欄桿讓他回神，“怎么了？”

“我并不是怕雨。”

“我知道，上次已經(jīng)說過了。”

重化昀看向遠處，深黑的眼眸中有一點沉郁，“我總…恍惚看到那樣的場景…戰(zhàn)后燒焦的一片黃土，尸橫遍野，有一個人，滿身都是血地向我走來，他只要一說話，我不但不能看清他，甚至連清醒過來都做不到，那天若不是你將我叫醒，我恐怕…再也醒不過來。”

他說得簡單，可那樣無助掙扎的感受，卻是無論誰也不能體會，說到這里，他扶住了欄桿，手已經(jīng)禁不住發(fā)抖。

云心猛然上前一下握住他的手腕：“好了！”她生怕他又陷入困境，立刻出聲將他的神思扯回，將他按坐到欄桿下的長座上，輕聲問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很久了…剛開始，只是總夢到戰(zhàn)場，后來漸漸，會被一些事物帶到那樣的境地，好幾次，都是雷雨。”

“雷雨？”云心在他身側(cè)坐下，柔聲問道，“是曾經(jīng)在雷雨天有過戰(zhàn)爭嗎？”

“是。”

那應該是他難忘的記憶，云心立刻了然，“戰(zhàn)場的寂寞不同尋常，心中的堅忍，可能反而成為傷及自己的利器，重將軍，你應該稍稍放一放手邊的事，好好安頓自身神思，否則日久，必至不可挽回的境地。”

重化昀不由怔住了，其實他也不知道怎么會和云心說這些，更沒有料到云心會有這一番關懷之語，她與自己萍水相逢，沒有任何其他的關聯(lián)，方才的一席話必然是出于內(nèi)心，這讓他忍不住心中大為感動，看著她的眼眸，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云心輕聲又道：“或是寄情山水，或是邀幾位好友開懷暢談，或是獨處幽處自我感懷，怎么都好，天下很大，除了戰(zhàn)場，還有很多地方，值得你放在心上。”

重化昀靜靜看著她，她眼中忽閃的一絲寂寥雖然短暫，卻可讓他捕捉，若不是有相同的經(jīng)歷，她斷不會有此之言，而這相同的經(jīng)歷，又會是什么呢？

“你是選擇寄情山林對么？”他終于問道。

云心一愣，繼而微笑笑，站起了身，眼波看著遠方，低聲道：“母親過世以后，我就知道該怎樣開解自身，南山于我與別處不同，它讓我走出困境，我希望，你也可走出眼前困境。”

她身形纖細，輪廓柔和靜美，長發(fā)紛飛，明明從也未有端莊賢淑的姿態(tài)，但在這南山之中，卻更是像飄飄仙子，現(xiàn)在似乎有一層憂傷籠罩著她，這是重化昀明白的情緒，也是他們共有的情緒。

“什么時候？”重化昀道，云心看向他，他便加了一句，“什么時候的事？”

“我不到十一歲的時候，已經(jīng)六年了，”云心忽然一停，接著懊惱地拍了腦袋，輕斥道：“唉，你這人，怎么問這個，我一個姑娘，居然自己將年齡說了出來。”

重化昀忍不住笑了，如此心境，無人能及。

“我明日清晨會先去拜祭母妃，然后進宮，等拜祭完皇室先祖，就去找你，也拜祭一下你娘可好？”

云心倏然回頭，不確定地問：“你說什么？”

重化昀只是靜靜看著她。

云心從不知道別人的眼神也可以讓自己變得無法拒絕，自從母親過世，簡叔叔離開之后。

“在青巖江南岸，離杏花酒樓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