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電影《白鯨記》原著)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3178字
- 2019-06-26 16:37:11
第二十二章 歡樂的圣誕節
最后,在晌午時分,終于在把船上的索匠們都辭退后,“裴廓德號”起錨,離開碼頭,那個始終是思慮周到的慈善姑媽帶來了她最后的禮物——給二副,她的妹夫斯塔布帶來了一頂睡帽,給管事帶來一本備用的《圣經》——又坐著一只捕鯨小艇走了,在這一切之后,那兩個船長,法勒和比勒達,就從船長室里走了出來,法勒對著那個大副說:
“現在,斯達巴克先生,你肯定一切都弄停當了嗎?亞哈船長全都準備好了——剛才跟他說過了——用不著再從岸上送什么東西來吧?好,那么把大家集合起來,叫他們集中在這船梢——該死!”
“不管怎樣急,都不該說臟話,法勒,”比勒達說,“你去吧,斯達巴克老兄,照我們的命令行事。”
噯喲!已經到了開航的時分啦,法勒船長和比勒達船長就要在后甲板上大顯威風了,他們倆仿佛就像是海上共同作戰的司令官,也完全像是岸上的司令官。至于亞哈船長,還是連個影子也沒見到;人們只是說,他在船長室里。但是,當時的想法是,船要開航,決不是非他出來不可,也決不需要他來掌舵,把船開出海去。說實在,那根本就不是他分內的事,而是領港人的事;況且他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他們這樣說——因此,亞哈盡可以留在下邊。所有這一切看來都是很自然的;尤其是在商船里,船只拔錨啟碇后,許多船長都好久不在甲板上露面,而是呆在船長室里的桌旁,跟他們的岸上親友作愉快的告別,之后,親友們才跟領港人一起離開船只回去。
要仔細想這些事情可也機會不多了,因為法勒船長現在正精神抖擻,好像大部分的發言和命令都得由他來,而不是比勒達。
“到船梢來,你們這些個私生子,”看到水手們還在主桅邊徘徊,他就嚷道。“斯達巴克先生,把他們趕到船梢來。”
“把那邊的篷帳拆掉!”——這是第二道命令。我已在前面說過,這只鯨骨大篷帳,船一開行就要拆掉;而在“裴廓德號”上,三十年來,拆掉篷帳的命令已經成為除了起錨以外的第二道有名的命令。
“轉絞車!趕快呀!跳呀!”——又是一道命令,水手們都縱身一跳去抓木梃。
且說船在開行的時候,船只的前端總是領港人站著的。不過,事實上,比勒達跟法勒,除了各自擔任其它職務,又都是這里的領有執照的領港人之一——人家還疑心比勒達所以要做領港人,是因為他要為那些跟他有關系的船只節省一筆領港費的緣故,因為他從來不擔任任何其它船只的領港人——我說,現在可以看到比勒達在全神貫注地望著船頭那只拉攏來的錨了,他還不時地唱起一種好像是凄涼的贊美詩,給那些弄絞車的人打氣。他們都勁頭十足、快快活活地吼唱著一種關于布布港那些姑娘的合唱。雖然三天之前比勒達已經對他們說,在“裴廓德號”上,尤其是在開船的時候,不準唱腌臜歌曲;而且他的慈善妹妹,還事先在每個水手的吊鋪里放了一本瓦茨
的精巧小冊子。
這時,正在照料著船艄的法勒船長,以一種非常可怕的態度在那兒破口大罵。我差不多認為沒等到拉起錨來,船倒會讓他先弄沉了;我想到航程還剛開始,就碰上這么一個魔鬼似的領港人,我們倆簡直是在冒險了,于是便不由自主地靠著木梃歇一歇,同時要魁魁格也這樣做。不過,我又自我安慰地想到在虔誠的比勒達身上,或許可以得到解救,盡管他提出過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的拆賬。但是,說時遲,那時快,我覺得屁股上挨到了猛烈的一踢,回頭一看,看到幽靈般的法勒船長,正貼近我的身旁,剛好把腳縮了回去,教我嚇得要命。這是我第一次挨踢。
“在商船上,他們是這樣開船的么?”他咆哮著。“用勁絞呀,你這膽小鬼;絞呀,折斷你的脊椎骨!喂,你為什么不絞呀,你們大家——絞呀!刮荷格!絞呀,你這紅胡子的家伙;絞呀,黑野莓子;絞呀,你這小丑角。絞呀,喂,你們大家,把你們的眼睛都絞出來呀!”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沿著絞車走去,暢所欲為地到處使著他的腳,那個沉著自若的比勒達則不住地在領頭唱著他的贊美詩。我心里想,法勒船長今天一定是喝了些什么。
最后,拉起錨,扯起帆,我們便開航了,這是一個短促而寒冷的圣誕節;當短促的北方白晝交上日暮的時候,我們發覺自己簡直是露身在荒涼的海洋上,海里的冰凍的浪花,像一件锃亮的甲胄般,把我們冰封起來。舷墻上一長排一長排的耙齒在月光里閃爍;掛在船頭上的那些彎曲的大冰柱,活像是大象的白牙。
作為領港人的瘦子比勒達,帶領值第一次班,這艘古老的船猛地扎進了碧綠的海洋,船上彌漫著一股令人顫抖的寒氣,風在呼嘯,索具在格格發響,時時聽到比勒達那從容的調子:
良田遠離滔滔巨浪,
身披新綠亭亭玉立。
像猶太人眼里的古迦南
約旦河在中間滾滾奔流。
那些美妙的詞兒,從沒有像當時那樣使我聽來感到如此悅耳。這些詞兒充滿著希望和成就。盡管這是滔天惡浪的大西洋的寒冷的冬夜,盡管我雙腳濕淋淋,外套更其濕漉漉,當時我卻覺得,未來將是無限愉快的安樂窩;那么春色永恒的草地和空林,春天蓬勃生長的草木,到了仲夏時節,還是未遭踐踏,沒有枯萎。
我們終于駛到如此遼闊的海面,不再需要這兩個領港人了。那只跟著我們的牢固的小艇已開始駛到我們的船邊來。
看到法勒和比勒達(特別是比勒達船長),在這當兒竟動起情感來,倒是希奇而且不是不愉快的。因為他還不愿意離去;真正十分不愿意離開一艘航程如此長、風險如此大的船——到狂風暴雨的兩個海角之外去;這艘船,他投入了辛苦賺來的幾千塊錢;這艘船,是他的老船友在做船長;這個人年紀差不多跟他一樣大,這回又會遭遇到各種恐怖無情的驚濤駭浪;他真不愿意跟這樣一件從各方面說來都是跟自己休戚相關的東西告別,——可憐的比勒達老頭徘徊良久;步履焦急地在甲板上踱來踱去;一會兒奔到下面船長室,再去道別一聲;一會兒又走上甲板來,望望上風;望望那遼闊無涘,只有那極眼而不能見的以東方大陸為界的海洋;望望陸地,望望上空,望望右邊,望望左邊,望著這里那里而又茫無目標;最后,他機械地把一根繩子繞在栓子上,猛地抓起法勒的粗壯的手,舉起一只燈籠,在那里站了一會,勇猛地緊盯著他的臉,好像是說,“法勒老兄,我還受得了;不錯,我受得了。”
至于法勒呢,他對待這件事卻像個哲學家一樣;但是,他雖然有他的整套哲學,可是燈籠一照攏去,仍教人看到他眼睛里掛有亮閃閃的淚珠。而且他也從船長室到甲板間奔來奔去——一會兒到下面去說一句話,一會兒又跟大副斯達巴克交代一句話。
但是,最后,他以一種堅決的眼色,對他的同伴說,——“比勒達船長——來,老船友,咱們得走了。轉一轉主桅下帆桁!小艇,嗬!準備靠攏來,喂!當心呀,當心!——來呀,比勒達,老朋友——再道一聲別吧。祝你好運,斯達巴克——祝你好運,斯塔布先生——祝你好運,弗拉斯克先生——再見,祝你們大家好運——三年后的今天,我將在南塔開特老家請你們吃頓熱騰騰的晚飯。好啦,走啦!”
“愿上帝保佑你們,愿祂的圣靈永遠守護你們,朋友們,”比勒達老頭簡直是上句不接下句地喃喃道。“我希望你們現在會有好天氣,那么,亞哈船長就可以很快地在你們中間走動走動——他就只要一個好太陽,到了熱帶地方,你們可就少不了太陽嘍。獵擊的時候要當心呀,你們這些大二三副。不要把小艇盲沖瞎撞呀,你們這些標槍手;好的白杉木板一年里已足足漲了百分之三啦。你們也別忘記做禱告呀。斯達巴克先生,當心別讓那桶匠糟蹋那些備用的桶板。啊!縫帆針都擱在那只綠櫥里!在主日里可別捕得太多呀,朋友們;可是也別錯過好機會呀,那是等于拒收上天的佳禮呀。隨時留心那只糖蜜桶,斯塔布先生;我想它有點漏了。假如你們靠著小島的時候,弗拉斯克先生,當心別跟女人勾勾搭搭呀。再見,再見!奶酪不要在艙里擱得太久,斯達巴克先生;會擱壞了的。當心那牛油——要二角錢一磅呢,要留點神,如果——”
“好啦,好啦,比勒達船長;別盡說廢話嘍,——走吧!”說著,法勒就催他翻過船側,于是他倆就落進了小艇。
大船跟小艇分開了;一陣寒冷、潮濕的夜風打中間吹了過來;空中掠過一只凄鳴的海鷗;兩只船身勇猛地前進;我們發出三聲抑郁的呼喊后,就像命運似的盲目沖向那寂寥的大西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