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問心
- 天申錄
- 張知來
- 2579字
- 2019-11-17 00:01:00
也不知昏了多久,虞夢客才沉沉醒來,胸悶的感覺隱隱還在,但已不妨礙行動了,他微微提起一口氣,細細看起周圍的環境。
他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著厚大的棉被。昏黃的燭火,白色的墻壁環繞著他,一些破爛的物什堆雜在墻邊。床下鋪著一層地攤,上面畫著一個衣著夸張的吟游詩人。
一個女子背對著他,鼓搗著什么東西。
“遮水?”虞夢客喚了她一聲。
“你醒了。”李遮水聲音中帶著欣喜,她轉過身走過來坐在床邊,手里端著一碗黑褐色的湯。
“看來那一腳確實使了力。”虞夢客點了點頭。
李遮水臉微微一紅,柔聲道:“這是你叫我踩的,虞大人可不要見怪,更不要記在心里。”
“這是何處啊。”虞夢客笑著環視了一圈周圍。
“你昏了之后,我把你搭在馬上,一路北行,到了另一個府了。這有個小破帳篷,我把它買了。”李遮水道,“你趕緊把藥喝了。那一腳我用了內力。”
“這是什么藥啊。”虞夢客隨口問。
“來時路上采的蛇心草,七芷辛,還有一些調和的藥。”
“蛇心草,七芷辛,這可都是性烈之物啊。”虞夢客奇怪,“為什么要喝這些啊。”
“唉,我練的功夫都是狠毒險惡的東西,內力帶著陰寒,而且你掉進冷水,出水之后還被冷風一激,只怕陰寒入體,落下病根。”李遮水嘆氣,“你不怪我吧。”
“和你死在一起,我都無怨無悔。”虞夢客學著李遮水先前在船上說的話,真摯地說道。
聽見虞夢客這樣說,李遮水臉上露出哀傷而幸福的樣子,這是虞夢客第一次見她這樣的表情。
李遮水將藥遞給虞夢客,昏黃的燭火不住跳動,火光的影子在她臉上搖晃。
“虞大哥,要是我不是天派,要是你不在朝中,該多好啊。”過了很久,李遮水幽幽地說。
“你還記得這個嗎。”虞夢客心中一動,從懷里掏出來一串銀鈴,鈴上雕了一只振翅的雄鷹,雄鷹下是茫茫的草原。那是兩人初見時的銀鈴。
李遮水見到這串銀鈴,眼神立即柔和下來,“當然記得。”
“若我不是琰國史官,我怎么會有機會去那青禾鎮,又怎么會看上這串銀鈴。你若不是天派,又怎么會被人追殺,又怎么會倒過頭來取這串銀鈴?”虞夢客輕輕搖動銀鈴,銀鈴鈴舌撞出一聲聲清脆的聲音。
“我遇見你之前,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遇見你啊。”虞夢客很是豪氣地仰頭喝完了藥,上一次這么豪氣地喝東西,還是在鳳凰臺那里和韓星野喝酒的時候。
李遮水垂著精致的睫毛,眸子里是無比纏綿,過了良久,她開口說:“虞大哥,你真好,真好。在你說你理解天派作為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后來我明白了你我的立場,故意冷硬地對你,你知道嗎?”
“知道啊,你那段時間都不叫我虞大哥呢。總是‘喂喂喂’,‘你你你’地叫我。”虞夢客撇嘴。“到漠風鎮那里的時候,居然丟下我跑了。”
“那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啊,我心里喜歡你,但總歸是兩個世界,還不如斷掉這個念想好呢。怎知……”
“怎知造化弄人,因為無鋒,又遇上了。”虞夢客笑道。
“對啊,那時我心里想是不是老天故意不讓我們分開,一邊冷硬對你,一邊又希望和你一直走下去。唉。”李遮水擺了擺頭,“果真女子不能動情。”
“哈哈,你這妮子。”虞夢客將她攬過來,揉了揉她的頭。
“也是后來慢慢了解了你的心意,這才下定決心了要和你在一起。”李遮水將頭倚在虞夢客肩上。“無論發生什么。”
此刻早已入夜,夜氣寒冷,虞夢客將被子搭在李遮水身上,道:“我意已決,我將平天劍還給衛新師父后,就辭去史官職位,去他娘的東都,老子不回去了。這枯朽的琰國,實該改換風氣了。”
“連三花梅子酒也不喝了嗎?”李遮水歪著頭看他。
“有了你,縱是白水也比三花梅子酒甘美萬倍。”虞夢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的笑意。
“唉,你怎么這么會說話啊,這張嘴,不知騙了多少女子了。”李遮水佯怒,心底卻早就漾開了甜意了。
“你呢?搬了兵,恐怕還要去蘭秋山吧。”虞夢客問。
李遮水點了點頭,眼色黯淡下來,“我是父親的刀。”
“笑話,你怎么會是誰的刀,你就是你自己!你可是天派,天派不是無規無矩,自由自在嗎?現在這樣子,反倒是我是天派,你成了申派了。”虞夢客正色道。“你不是說天派修一死嗎?死要死得無怨無悔,你若是死在戰場上,你會后悔嗎?”
虞夢客這一句話猶如晨鐘暮鼓,李遮水眼里慢慢明亮起來,她心里剎那間閃過許多她曾經懷疑過但都沒有深究下去的問題,此刻一一呈現出來,她細細想了一遍,點點頭道:“虞大哥,你說得對。”
虞夢客見她神色忽然興奮忽然恍惚,知道她已解開心結,于是再次問道:“你現在作何打算?”
“我要去請兵,帶回蘭秋山后,我要親自和我爸說清楚,我累了,我不要當他的刀了!”李遮水堅定地說。
“嗯,待你和岳父說清楚,我把劍還給我師父,咱們就一路南下,你不是沒看過海嗎?咱們去看海去!”
“岳父……”李遮水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待到明白這是虞夢客在稱呼李長空時,臉一下通紅,拍了虞夢客一下,“說什么呢?!”
“難道你不嫁我?”虞夢客貼近李遮水的臉,笑著問。
“滾吧你。我才不嫁呢,你要是天天出去鬼混怎么辦?你這么油嘴滑舌。”她前一句說著不嫁,但后一句已經在想象結婚后的事了。
寒風陣陣吹著,絲絲涼氣透進這個小帳篷里,忽然,燭火猛地一晃,便滅掉了。
一時間帳篷里黑下來,虞夢客有些看不清李遮水的臉,他輕輕地問:“你買了幾個帳篷啊。”
“只夠一個……”李遮水用更輕的聲音說道。
“你晚上總是要睡覺的吧。”
“嗯。”
“我也是要睡覺的吧。”
“嗯。”
“你是女子,肯定要睡床的吧。”
“嗯。”
“我受了傷,自然也要睡床的吧。”
“嗯。”
“那這帳篷里似乎只有一張床吧。”
“嗯。”
虞夢客這幾個問題問下來,語氣逐漸揚起笑意。而李遮水幾個應答下來,聲音卻是越來越小了。
虞夢客在睡著之后做了一個夢,夢中畫面忽然是一片清晨的森林,霧氣漸漸從中蒸起,然后是一條小溪,無聲地流入一處清澈見底的小潭,潭中白魚幾尾,正在水中慢慢地繞著圈子。
一會兒忽然起了大風,跟著就是大雨,鋪天蓋地灑下來,林中每一片葉子都在顫抖。電閃雷鳴,天地震動。
忽然他又夢到了星空,每一顆星星都在繞著月亮轉動,在身后拖出無比燦爛的尾巴,仿佛它們已經這樣旋轉了萬古。
接著是大海,他從沒見過如此激烈的大海,海面上升起好多千丈的水龍卷,海浪在天地間涌動,一艘小船被海浪拋來拋去,但始終沒有被淹沒。
他感覺到熱,又感覺到冷,又感覺到自己身體里好像什么融化了,像巖漿一般在他的軀殼里流動。在一聲驚雷后,他又感覺到了晚春時節的風,緩緩地穿過了他的身體,給了他云開見日般的慰籍。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發現李遮水已換了一套衣服,站在清晨的陽光中招呼他吃早飯了。他揉了揉眼睛,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