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革命
- (美)漢娜·阿倫特
- 6字
- 2019-06-21 09:15:18
一 革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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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們不談戰爭問題。我提到的隱喻,以及在理論上闡釋這個隱喻的自然狀態理論,與革命問題的關系更為重大,因為,革命是唯一讓我們直接地、不可避免地面對開端問題的政治事件,盡管這個隱喻與自然狀態理論,常常被用來為戰爭和戰爭暴力正名,理由就是人類事務固有的,并在人類歷史的罪惡開端中揭示出來的原罪。無論我們企圖如何去界定革命,革命都不是一種純粹的變動?,F代革命,與羅馬歷史上的mutatio rerum(動蕩),與困擾希臘城邦的內亂στɑ′σι?,都毫無共同之處,我們不能把它等同于柏拉圖的μεταβoλα?(一種政府形式半自然的轉型);也不能等同于波利比烏斯的πoλιτε?ων ?νακ?κλωσι?(人類事務由于總是被推向極端而注定陷入其中的規定性循環)。政治變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暴力,在古代司空見慣,不過對它來說,兩者都不會帶來什么全新的東西。變動沒有打斷被現代稱之為歷史的那個進程,它根本就不是一個新開端的起點,倒像是退回到歷史循環的另一個階段,描述了一個取決于人類事務本性,因而本身一成不變的進程。
不過,對現代革命來說還存在另一個方面,從中會更有把握在現代之前找到革命的先例。誰能否認社會問題在一切革命中所具有的舉足輕重的作用,誰能不想起亞里士多德,在他開始翻譯和解釋柏拉圖的μεταβoλαí時,就已經發現了我們今天所謂經濟動機的重要性——富人推翻政府就會建立寡頭制,窮人推翻政府就會建立民主制?在古代同樣盡人皆知的是,暴君依仗平民或窮人的支持上臺,他們保持權力最大的勝算就在于人民對條件平等的渴望。將一國的財富與政府相聯系,認為政府形式與財富分配密切相關,懷疑政治權力僅僅是經濟權力的結果,并最后得出結論,利益是一切政治沖突的驅動力,所有這些當然不是馬克思的發明,也不是哈林頓的發明:“統治權就是財產、不動產或私有財產。”也并非勒翰的發明:“國王統治人民,利益統治國王?!奔偃缯l想指責某一個作者采用了所謂唯物主義的歷史觀點,誰就不得不追溯到亞里士多德,因為他是第一個聲稱利益(他稱作συμφ?ρoν)對個人、團體和人民都有用處,在政治事務中居于并且理當居于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的人。
然而,這些受利益驅動的顛覆和騷亂,雖然在新秩序確立之前,只會造成暴力頻仍、血流成河,卻都依賴于一種窮富差別,這一差別本身在政治體(body politic)內注定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就像生命對于人體一樣。只有當人們開始懷疑,不相信貧困是人類境況固有的現象,不相信那些靠環境、勢力或欺詐擺脫了貧窮桎梏的少數人,和受貧困壓迫的大多數勞動者之間的差別是永恒而不可避免的時候,也即只有在現代,而不是在現代之前,社會問題才開始扮演革命性的角色。這種懷疑,確切地說是一種信念,也就是相信地球上的生命會被賜以豐饒之福而不會被咒以匱乏之苦,就其本源來說,是前革命的和美國式的,它直接來源于美國殖民地的經驗。現代意義上的革命,意味著社會的根本性變化,它標志性的一步就是,約翰·亞當斯在美國革命實際爆發之前十多年就宣稱:“我一直認為拓居美洲是一個宏偉計劃的開端和神意的安排,為的是令無知者啟蒙,令全人類中的受奴役者解放?!?img alt="參見他的Dissertation on the Canon and the Feudal Law(1765), Works,1850—1856, vol.III, p.45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1EFE8/14011101105247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288873-FeJ32Wgvb9GtJeExnu3SS0cTexdiSz3n-0-1f2913e2b5c0427b194d00dff5ce0b03">它理論性的一步就是,先有洛克(也許是受了新世界殖民地繁榮景象的影響),繼而是亞當·斯密,他們都堅持,勞動和辛勞根本不是貧窮所專有的,也根本不是貧窮對無財產者的懲戒,相反,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這樣的話,窮人、“全人類中的受奴役者”的造反,確實就不僅僅以解放自己、奴役他人為目的了。
匱乏一直被認為是永恒而不可改變的。憑借獨一無二的技術發展,近代以來確實發現了消除匱乏之苦的手段。遠在此之前,美國就已經成為無貧困社會的象征。而只有在此之后,并且只有在歐洲人懂得了這一點之后,社會問題和窮人造反才開始真正扮演革命性的角色。古代的永恒輪回以一個據說是“天生”的貧富差別為基礎。美國社會事實上先于革命爆發而存在,一勞永逸地打破了這個循環。關于美國革命對法國大革命的影響,學術上的探討汗牛充棟(關于歐洲思想家對美國革命進程的決定性影響的學術探討也不遑多讓)。但不管這些研究多么雄辯、多么啟人疑竇,那些對法國大革命的進程具有顯著影響的事實,諸如法國大革命肇始于制憲會議,《人權宣言》仿效了弗吉尼亞的權利法案,等等,都無法與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北美大陸的,被雷奈神父稱為“驚人的繁榮”的沖擊力相提并論。
我們還有充分的機會去探討美國革命對現代革命進程的影響,確切地說是它的無影響。無論是這一革命的精神,還是國父們睿智聞達的政治理論,都沒有對歐洲大陸產生太大影響,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美國革命者那些算得上是最偉大的新共和政府的創舉,他們在政治體內對孟德斯鳩分權理論的應用和發揮,對各個時代歐洲革命者思想的影響都微乎其微。就在法國大革命爆發前夕,杜爾哥立即拋棄了它,因為他關注的是民族的主權,民族的“最高權力”——majestas(最高權力)是讓·布丹的原詞,杜爾哥將它翻譯成souveraineté(主權)——據說是要求不可分割的中央權力。民族的主權,一如在漫長的絕對君主制時代中所理解的那樣,是公共領域本身的最高權力,這似乎與建立共和國互相矛盾。換言之,老資格的民族國家,甚至不等歐洲革命登臺,看來就已經事先將它扼殺在搖籃之中。有些因素在另一方面給其他一切革命都提出了一個最迫切、政治上最棘手的問題,即表現為貧苦大眾悲慘境況的社會問題,卻在美國革命進程中幾乎無跡可尋。盡管尚未爆發美國革命,但革命的條件在《獨立宣言》很久以前就已經確立,并在歐洲廣為人知,歐洲滋養了革命的熱情。
新大陸變成了窮人的避難所、“庇護院”和聚集地;一種新的人產生了,他們“通過溫和政府的絲般紐帶聯合起來”,生活在“愉悅的統一”條件下,從中消除了“比死亡更糟糕的赤貧”。不過,說這些話的克雷夫科爾,卻強烈反對美國革命。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大人物”針對“平民百姓”的一種陰謀。先是在歐洲繼而遍及全世界的,使人們的精神普遍革命化的,并不是美國革命,也不是它對成立一個新政治體、新政府形式的專注,而是美國這個“新大陸”,美國人這種“新人”,以及那種“可愛的平等”,按照杰斐遜的說法,就是“不問貧富,人皆共享”的平等。以致從法國大革命后期一直到當代的革命,對于革命者來說,更重要的是改變社會的結構,而不是政治領域的結構,美國可是在革命之前就完成了這一改變。如果說在現代革命中真的沒有什么比社會條件的劇變更加生死攸關,那么就有人不免會說,這一切都歸咎于美洲的發現和新大陸的殖民——在新世界,“可愛的平等”是自然而然,可以說是有機地生長起來的;而在舊世界,一旦給人類帶來新希望的福音傳來,“可愛的平等”似乎只能通過革命的暴力和流血來實現。持這一見解的版本數不勝數,每每鞭辟入里。這在當代歷史學家眼中,早已經習慣成自然,他們順理成章地推論說,美國未曾發生過革命。十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觀點在某種意義上也得到了卡爾·馬克思的支持。他好像相信,自己對資本主義的未來和即將到來的無產階級革命的預言,并不適用于美國的社會發展。無論馬克思的論斷有多少可取之處——這些論斷對現實的理解,肯定是馬克思的追隨者們所無法企及的——這些理論本身在美國革命這一簡單事實面前都不攻自破了。事實是牢不可破的,不會因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拒絕從中取經而消失,盡管它們也會湮滅,那只是因為它們被所有人遺忘了。在此,這種遺忘不是學究氣的,它事實上宣告了美利堅共和國的終結。
一切現代革命本質上都源于基督教,哪怕它們打著信仰無神論的幌子,這種論調并不稀罕,對此尚需講上幾句。支持該論調的各種論點,通常都針對早期基督教派所具有的明顯的造反天性:它強調上帝面前的靈魂平等,它公然蔑視一切公共權力以及它天國王朝的允諾。這些觀念和希冀,據說已經滲入現代革命之中,盡管是通過宗教改革這一世俗化的形式。世俗化,即政教分離,和世俗王國興起并獲得自身的尊嚴,這肯定是革命現象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不錯,我們所謂的革命,確切地說,就是造就一個新的世俗領域的短暫階段。這一點終將得到證明。不過,如果當真如此,那么就是世俗化本身,而不是基督教教義的內容構成了革命的起源。這種世俗化的第一個階段不是宗教改革,而是絕對主義的興起;因為根據路德的觀點,上帝之道掙脫教會的傳統權威之日,就是“革命”搖撼世界之時。“革命”經久不息,并將適用于一切世俗政府形式;它并不建立新的世俗秩序,反倒持續不斷地動搖著一切塵世建制的基礎。路德固然因為最終成為一個新教會的奠基者,而躋身于歷史上偉大奠基者之列,但他創立的東西,不是也絕不可能是一個novus ordo saeclorum(新秩序的時代);相反,無論它會是什么,都意味著將一種真正的基督教生活更徹底地從對世俗秩序的憂慮和考慮中解放出來。這并不否認,路德解除權威和傳統之間的紐帶,企圖將權威建立在上帝之道的基礎上,以取代從傳統中獲得的權威,這對權威在現代的喪失,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如果光靠自己,而沒有一個新教會的創立,這一點也將始終無法靈驗,就像從菲奧雷的約阿希姆到西吉斯蒙德改革的中世紀晚期的末世論景象和預測一樣。近人猜測,后者據認為可能無意中充當了現代意識形態的先驅,盡管我對此表示懷疑。
同樣,人們也可以在中世紀的末世運動中看到現代大眾式歇斯底里的先驅??墒牵呐逻B一場造反也遠不只是大眾式歇斯底里,更何況革命呢。因此,造反精神在某種嚴格意義上的現代宗教運動中鋒芒畢露,卻總是在某種大復蘇或復興運動中畫上句號。不管它在多大程度上使那些歇斯底里發作者“康復”,卻始終不會有什么政治結果和歷史意義。而且,基督教義本身就是革命的這一理論,并不比美國革命不存在的理論,更能在事實面前站得住腳。事實上,在現代之前,不曾有任何革命是以基督教的名義發動的,以致支持這一理論最好的理由,無非就是需要現代性來解放基督信仰中的革命性因子。這顯然是在回避問題。
不過還有另一種主張,更接近問題的實質。我們強調過創新性因素乃是一切革命所固有的。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我們整個歷史意圖都起源于基督徒,因為歷史進程遵循直線式發展。顯然,只有在直線式時間概念的條件下,諸如創新性、事件的獨特性等現象,才是可以想象的。是的,基督教哲學打破了古代的時間概念,因為基督的降生,發生在人的世俗時間之中,既構成了一個新的開端,也構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重復的事件。要想讓奧古斯丁炮制的基督徒的歷史概念設想出一個新的開端,唯一的辦法就是依據一個突入的并打破了世俗歷史常規進程的超驗事件。這樣的事件,就像奧古斯丁所強調的那樣,只能發生一次,直至時間的盡頭才會再有第二次。基督徒眼光中的世俗歷史始終囿于古代的循環之中,帝國興衰沉浮,一如既往,只有獲得永生的基督徒們能擺脫這種在無休止動蕩中的循環,冷眼旁觀其中的風云變幻。
一切會死的事物都處于變化之中,這當然不是基督徒獨有的觀念,而是整個古代后期主流的情緒??梢?,這一觀念與古希臘哲學,甚至與人類事務的前哲學詮釋之間頗有淵源,就連古羅馬共和精神都不及它。與羅馬人相反,希臘人相信,會死的事物因為終有一死而自成領域,這一領域所具有的易變性是不可改變的,因為它最終以這一事實為基礎:ν oι,年輕人,同時也是“新一代”,不斷地侵擾現狀的穩定性。波利比烏斯也許是第一個意識到歷史是代代相傳而貫穿起來的這一決定性因素的作家。當波利比烏斯指出政治教育領域具有不可改變、持續不斷的來回往返性質時,他是在用希臘人的眼光來打量羅馬事務。盡管他知道,政治教育是羅馬人有別于希臘人的事業,是將“新一代”維系在老一輩身上,讓年輕人配得上祖先的光榮。羅馬人代代相傳的延續感,希臘人是不知道的。在希臘,一切會死的事物固有的易變性,不需要任何緩沖或慰藉就可以體驗。正是這種體驗說服了希臘哲學家:他們不必過分執著于人類事務領域,人們也應避免賦予這一領域完全不應有的尊嚴。人類事務變幻不定,但從來沒有產生全新的東西;如果說太陽底下有新東西,那就是人們自己,因為他們降生于世上。不過,無論ν oι新人和年輕人如何新,在整個時代,他們的降生,結果都構成了一幅根本就一直相同的自然或歷史圖景。